張斌

1921年,58歲的皮埃爾·德·顧拜旦開始精細地安排自己在國際奧委會主席位置上可以預見的最后歲月,歷史學家們深入到此后近四年奧林匹克歷程之中,不禁會得出驚人一致的結論,現代奧林匹克之父其實還是一位精湛的戲劇大師,在歷史的緊要關頭,他往往能保持住奧林匹克大家庭的情感濃度。
1896年,雅典奧運會歷經千辛萬苦總算完成了奧林匹克現代復興的重任,在經歷過一個又一個波折,希臘步履蹣跚地履行了東道主義務后,國王居然提出奧運會哪兒也別去了,永留雅典的要求。顧拜旦苦心相勸外加“大希臘運動會”的愿景相誘,總算讓當時還很是弱小的奧運會暫時脫離了希臘人的懷抱。當年有約,哪國辦奧運,哪國便來掌控國際奧委會。希臘人1896年卸任,顧拜旦因巴黎1900年的奧運使命而就此成為第二任國際奧委會主席,并一直穩坐二十余年。1921年,眼見已近花甲,顧拜旦心生退意,唯有一個個人心愿希望眾人可以成全,因此國際奧委會所有委員在這一年收到了主席先生一封情真意切的親筆信。
顧拜旦在信中懇請奧林匹克大家庭準許將1924年夏季奧運會交付給他的故鄉——巴黎,而四年后,奧運會的下一站最好移步阿姆斯特丹。顧拜旦完全有自信同事們會給予他特權,將自己奧運使命的高潮最終閃耀在祖國的首都,按其回憶早在12歲時他便對法國表達了“狂野激情”。
1892年11月25日,一個決定奧林匹克現代復興的關鍵日子。29歲的顧拜旦男爵選擇巴黎古老的索邦大學,利用法國運動協會成立五周年之際,擺下講壇,陳述了自己全力復興奧林匹克的宏愿。在其描繪的愿景之中,必將有一項體育賽事促進國家團結與彼此了解,弘揚國際主義,捍衛世界和平,而這項所謂的體育賽事便是奧林匹克運動會。此次演講不僅催生了有人類慶典美譽的奧運會,還讓奧林匹克主義橫空出世,其精髓——體育運動讓世界更美好已然成為了人類共識。在那次演講的近百名現場聽眾中,日后居然產生了六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算得上一段佳話。
顧拜旦在索邦大學的演講稿總計14頁,傳承至今,在2019年的一次拍賣中以高達880萬美元成交,算是配得上奧林匹克經典文獻的價值。歷史學家們對這場史詩般意義的演講做了深入的探尋,得出了一個結論—— 一次精彩的演講,遇見了糟糕的聽眾,現場聽者大多無動于衷,顧拜旦本人并沒有強烈的挫折感,只是提醒自己日后演講理應釋放出更多的理想主義色彩,希望早日可以動人心魄。
那個年代,體育鍛煉和有組織的體育競賽在法國僅存在于軍隊之中,完全不像英國、美國、瑞典和德國一樣,早已深入到日常生活和教育之中。為了達成強國健民的宏愿,顧拜旦傾盡全力將奧林匹克運動滲入到法國的日常教育當中,目的其實只有一個:使法國年輕一代強壯,并讓熱愛運動成為持久風尚。在索邦大學的演講中,顧拜旦曾經激動地對國民說道:“在別的國家確實會有三萬人冒著大雨圍在體育場邊看一場足球比賽。”如今揣度,顧拜旦艷羨的該是英倫三島上早熟的體育氛圍。
顧拜旦一生中,戰爭陰霾始終籠罩著歐洲,求取世界和平是其一生所愿。19世紀末期,奧運會尚難獨立生存,因而借助世博會的軀殼暗自生長。雖然顧拜旦成功將心愛的奧運會從希臘人手中奪回,但當1900年巴黎奧運會即將上演時,希臘人依舊不依不饒,將顧拜旦描寫為“一個試圖剝奪希臘歷史瑰寶的竊賊”。背負罵名的顧拜旦在法國國內并未贏得同胞們的熱忱響應和支持,巴黎世博會組織者對于要加入進來的奧運會嗤之以鼻,與大多法國人對于體育的認知極為相近—— 一種無用甚至荒謬的活動。
史實顯示,世博會徹底淡化了奧運會的存在感,甚至拒絕使用“奧運會”一詞,賽事被分散在各個不同的展會上。田徑比賽居然變成了慈善活動的一部分,體操比賽與學齡前兒童的課程結合在一起,滑冰和擊劍比賽甚至是在伴宴。因為沒有“奧運會”的名號,那些勉強組織起來的比賽根本無法與世博會上的放風箏、開送貨車、信鴿賽和消防演練等民眾活動區別開。1900年10月的一天,一位叫瑪格麗特的美國女子與母親一道在巴黎郊外參加了一場九洞高爾夫球賽,并如愿拿到了一座獎杯。直到五十五年后,瑪格麗特彌留之際也完全不知自己曾經是一位驕傲的奧運選手,更不敢想那次頗有些意外贏得的一只小瓷碗居然被美國歷史學家追認為美國女性贏得的第一枚“奧運金牌”。由此可見,顧拜旦力促而成的第一屆祖國奧運會竟然遭此待遇,所有獲獎者拿到的獎牌上都沒有“奧林匹克”字樣,奧運會可有可無的境遇讓顧拜旦倍感恥辱,他等待著機會,要給巴黎再獻上一屆奧運會。
1915年,52歲的顧拜旦將國際奧委會總部由巴黎遷至瑞士洛桑,企圖躲避一戰戰火。在新總部中,人們總能看到主席一身法國軍隊戎裝,時刻準備殺向戰場。國際奧委會主席自然不會被戰火烽煙裹挾,但顧拜旦還是執拗地參會了戰爭宣傳部的工作,以此彰顯自己的愛國之情。一戰數年,世界還在療傷,奧運會沐浴著顧拜旦的深情,以主席執念的面目在巴黎上演。四年前,安特衛普算是勉強拯救了戰火洗禮過后的奧運會,在世界文化和藝術制度中,顧拜旦心心念念要讓奧運會達至運動精神和文化的高度,要讓已經經歷了六屆的奧運會就此脫胎換骨。
1924年7月5日,巴黎奧運會隆重舉辦了開幕式,讓這座城市終于可以盡享奧運之光,1900年,世博會居然沒有為那屆留痕很淺的“奧運會”舉辦任何意義上的開閉幕式。45個國家派出的3089名運動員在巴黎住進了開天辟地的運動員村,讓奧運會有了齊聚天下的氣象。國際奧委會以及顧拜旦本人請出剛剛上任十天的法國總統參加開幕式,并且發起了奧運會復興三十周年的紀念活動,讓人們重溫1894年6月23日國際奧委會那個對于奧運會至為關鍵的投票日。總統閣下在愛麗舍宮舉辦招待會,宴請國際奧委會大家庭,高度肯定了奧林匹克運動的真實而有效的行動。
顧拜旦隨即在巴黎擺下陣勢,強調奧運會不再專屬于任何國家,而是一項全球意義上的行動,國際奧委會委員們熬過世界大戰困難之后,也彼此鼓勵,堅信全球體育好似大海之波濤,有起有伏,有波折,才有復興。百年前的這一屆巴黎奧運會,讓奧林匹克運動終于有了現實的全球存在感,浸潤了文化之都風采的奧運會也有了全新的表達。在關鍵的致辭中,顧拜旦字斟句酌,在文末深情地加上了最后一句——巴黎萬歲。百年過后,以愈加開放為愿景的奧運會應該具有不俗的結局,屆時不妨心中也有一句——巴黎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