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的現代性書寫

周 杰

(重慶外語外事學院 東方語學院,重慶 401120)

村上春樹的小說《挪威的森林》是日本現代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出版于1987年,主要講述渡邊、直子、綠子等人對自我身份迷失和追尋之旅。村上將小說人物放在愛情的世界里,書寫他們面對愛情時的孤獨和焦慮。然而倘若我們僅僅把《挪威的森林》當作愛情小說,則會使其失去應有的研究價值。村上春樹一直強調《挪威的森林》是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作品,但同時他又說:“我覺得有必要以未經世俗浸染的非現實性來弄清我們周圍的現實性。”[1]44村上春樹在小說中的性描寫,試圖將人從現代性的壓抑中解救出來。20世紀60年代的日本社會,正處于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保守與變革的矛盾之中,與之對應的則是小說人物與社會、愛情、生死觀的沖突。小說中的人物符合“反叛的一代”的特征,他們在與時代不斷的妥協與對抗中迷失了自我,甚至絕望自殺。小說對荒誕世界的書寫,表達了反諷的立場,而通過反諷的角度觀照小說中理想與現實存在的反差,可以了解村上春樹對日本后工業化時代的整體性審視與反思。

一、個性與共性的反叛

小說《挪威的森林》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受到歐美文學,特別是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影響,特別注重描寫人物內心的變化過程。人物內心的變化過程構成小說的敘事結構,因此渡邊徹的抑郁悲觀與小林綠子的陽光灑脫構成了小說人物迷失與救贖的矛盾心理過程。小說主人公渡邊作為敘事的講述者,是作者樹立的核心人物。如果說小說中的渡邊是最具個性的人物,那么其他人物如木月、直子、綠子和永澤等雖性格各異,但是從整體性上觀照,可知木月與直子、綠子與永澤又具有共同性,他們作為主要人物與主人公渡邊一起完成了小說人物形象的整體性呈現。而無論是核心人物還是主要人物,他們的共同性格都是反叛的——有對現實的反叛,如木月和直子;也有對理想的反叛,如綠子和永澤。

(一)核心人物的反叛

主人公渡邊對現實、愛情的反叛,導致其自我迷失、自我淪陷。在去往德國的飛機上,他與自己的內心對話:“沒有直子,也沒有我。我不知道我們究竟上哪兒去了。為什么會突然發生這種事呢?曾經那么在意的,還有她、我、我的世界,究竟都上哪兒去了?”[2]1在現代性的沖擊下,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群體在現代社會中處處碰壁,沒有認同感,沒有歸屬感,這是現代性的悖論。木月的自殺,打破了看似平穩的關系,實際上渡邊、直子和木月三個人的關系是脆弱的。木月的自殺,從根本上改變了渡邊對生與死的看法。生死觀是一個人重要的價值觀,它關乎一個人在社會中的定位,而且一旦確定就很難改變。渡邊說:“木月死后……我很難在周遭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定位”[2]12。木月死后,渡邊認為生與死是包含在一起的,是“令人窒息的矛盾”。面對鬧得轟轟烈烈的罷課運動,渡邊始終是一個旁觀者,因為他的生死觀使他脫離了這個世界,而且他對罷課與要求上課的是同一幫人的現象感到不滿。泰勒在《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中認為現代人融入社會,必須找到自己的定位,“知道我是誰,就知道我站在何處”[3]。木月的自殺導致渡邊找不到自己在社會中的定位,也為渡邊之后的命運走向作出了鋪墊。

在現代社會中迷失的渡邊,只有通過“性”來不斷尋找本體上的自我。現代社會的發展帶來物質的極大滿足,卻無法滿足人類內心的靈魂。小說中大量的性描寫并非為了寫性而寫性,而是通過性行為反映人物的心理,即“反映青少年認定自我,追求自我的欲望”[4]。但是對渡邊和永澤而言,這僅僅起到治標的作用,因為這種行為有時候也會令他們陷入困境。渡邊與直子的性是壓抑的,因為被死亡包圍的愛如同療養院“阿美寮”一樣,外表雖然好看,里面卻處處是荒謬的、有缺陷的,這種“性”加重了渡邊優郁的氣質。從一定程度上來講,渡邊的另一種反叛是與小林綠子的交往,這是他對直子的愛的反叛,可對他來說這又是一味良藥。綠子是如此與眾不同,她樂觀、開朗、活潑、大膽,她的出現給渡邊帶來了久違的陽光。渡邊與綠子的性也是與眾不同的,綠子的愛把已經脫離現實社會的渡邊拉回來。靈與肉的沖突是現代文學作品的一個永恒主題,村上春樹關于渡邊“性”的描寫是對靈與肉的又一種深刻闡釋。

(二)主要人物的反叛

主人公渡邊性格的反叛是一種脫離社會現實的反叛,而其他主要人物的反叛是一種認清社會現實之后的反叛,比如永澤和玲子。永澤是東大法學部的學生,而且家境富裕,代表那個時代的精英階層。小說中永澤與渡邊有許多對話,讀者通過這些對話可以了解永澤對現實社會的看法。他說:“紳士即是只做自己該做的事,而不做自己想做的事”[2]32,因此他能自學外語,輕松考上最好的大學,又通過外務省的考試。只有在認清社會現實之后,永澤才會選擇面對并戰勝困難,正如他在書中說的“努力”。“無論如何,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的勾當”[2]46,這句話是在和渡邊道別時永澤所送的忠告。一個人如果一味進行自我可憐,就會逃避現實。而永澤沒有逃避現實,盡管現實有如此多的無奈。相較于渡邊的猶豫,永澤體現出的是一個行動家的做法,他絕不會讓其他情緒影響到自己的前途,即使是面對女朋友初美。在渡邊看來,初美是一個完美的女朋友,但永澤還是拋棄了她,并且對她冷嘲熱諷。永澤的這類行為也加深了自己與渡邊的矛盾,這種矛盾其實是性格上的矛盾,無法調和,即使永澤一直反復說渡邊跟他是同一類人。在現實世界中,永澤獲得太多的物質享受,擁有深厚的家庭背景,從來不缺少女人,又具有頂級的語言天賦,然而他的內心世界是極度空虛的。

《挪威的森林》中的語言富有個性。村上春樹讓人物不斷地說話,有時甚至是長長的幾段話。如此安排,看似只有小說之中的人物對話,其實是作者將讀者作為小說的組成部分,無意之中讓讀者扮演渡邊的角色,即一個忠實的傾聽者。小說在敘述到玲子的時候,采用了“戲中戲”做法,即一個故事套著另一個故事,而小說中出現最多長對話的人就是玲子。與永澤不同的是,玲子雖遭受生活的毒打,卻仍然選擇接受現實,并且努力幫助直子接觸現實,幫助渡邊重新選擇相信生活、相信綠子。玲子從小就有音樂天賦,她熱愛鋼琴、熱愛生活。經過手指受傷而不得不放棄鋼琴等事件之后,玲子住進了“阿美寮”。與直子不同的是,此時的玲子在心靈上已經恢復健康,可以說她是生活在“不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重生之后的玲子意味著新的開始,這是一種放棄之后的獲得。永澤與玲子都是現實中的人,他們性格中的反叛是認清生活真相之后的反叛。

二、妥協與對抗的無奈

《挪威的森林》將青年人的愛情故事放在妥協與對抗的矛盾局面中書寫,探討孤獨感、死亡觀和身份認同等主題。小說人物之間也存在妥協與對抗的關系,木月和直子是生活在自我世界中的人,而永澤、綠子和玲子是生活在現實中的人,他們互相形成妥協與對抗的關系。雖然小說中沒有直接寫他們之間的沖突與交集,但是他們構成對立與統一的關系,而主人公渡邊的妥協與對抗是小說重點講述的內容。渡邊是二戰后日本社會中年輕人的代表,面對社會的種種壓力和束縛,他的生活充滿了無奈和妥協。

(一)回避式妥協

馬斯洛在《自我實現的人》中指出:“沒有價值體系的狀態就是一種心理病態。人類需要一種生活哲學、宗教或一種價值體系,就像他們需要陽光、鈣和愛情一樣。沒有價值體系的人往往感情沖動,并持有虛無的、懷疑一切的態度,也就是說他的生活是毫無意義的。”[5]53渡邊雖然已經是大學生,但是他的主體意識并沒有確立起來,木月的死使他的主體意識陷入死亡的困擾之中。渡邊努力追尋自我,他只身一人到東京求學,為的是與“木月的死”這件事進行對抗,但同時他也陷入更大的包圍圈而不得不選擇妥協。綠子大膽追求渡邊,毫不忌憚地在渡邊面前大談性,甚至主動要求渡邊跟她一起看大尺度電影,不過渡邊的懦弱和猶豫不決注定了他們結局的悲劇性。渡邊向現實生活妥協,他想處理好和直子、綠子之間的關系,最后卻兩邊都失去。渡邊對直子的愛是妥協的,因為他對直子的愛更多的是一種責任,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愛,他與直子的愛始終都在木月死亡的陰影之中。直子與渡邊一樣,當談到木月的時候他們都感到無力和無奈,他們就這樣進入一個又一個死循環,最終造成直子的自殺。可以說,渡邊在追求愛情的路上不斷地向生活妥協,向自己的內心妥協,一直沉淪下去,直到最后打電話給綠子時卻反問綠子“我在哪里?”

《挪威的森林》中的“妥協”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小說中的年輕人在面對社會動蕩時,既想立即脫離現有的社會秩序,又不能找到合適的社會秩序,同時又面臨新的困境和迷茫。社會的力量不斷影響著他們,所以小說中的人物不得不在社會中處于搖擺的位置。正如罷課運動的開展,一開始年輕人義憤填膺,他們甚至在課堂上當面斥責老師;運動結束之后,去請老師回來上課的還是那幫年輕人;而隨著新的思潮的涌動,他們又開始密謀新的罷課運動。正如在小說中對“現代性”的思考,村上春樹對小說中的妥協與對抗的理解也是多維度、多層次的。木月和直子的自殺是對當時人們刻意回避現實的直接描寫,永澤對初美的拋棄和渡邊對綠子的猶豫是對當時人們回避現實問題的間接描寫。“沒有人知道木月為什么自殺”[2]9,其實孤獨而又追求極致理想的木月是對現實生活失望后自殺的,而直子跟他是同一類人。永澤認清了社會現實,所以選擇妥協,拋棄初美。他的妥協是沒有代價的,他的回避式妥協其實是保護自己,卻將代價留給初美一個人獨自承受。而渡邊的妥協是雙重性的:既是對死亡的妥協,又是對愛情的妥協。對死亡的妥協源于木月的死,對愛情的妥協則源于他在直子和綠子之間的猶豫。

(二)無力式對抗

在渡邊的精神世界里,他不斷與社會、死亡、直子和綠子進行對抗,然而他的對抗是無力的。渡邊身上體現出一種對傳統社會的對抗,體現為他在社會現有秩序之下勇敢地追求自我價值。小說中描述日本青年人開始反思日本在二戰中的行為,甚至提到罷課運動以及年輕人對現有社會制度的不滿。雖然渡邊沒有參加罷課等社會運動,但在本質上來說他與參加社會運動的學生一樣,只不過他是在內心對傳統價值觀念和現有社會制度提出質疑而已。渡邊與社會的對抗,還表現在他認為現代教育制度培養出的人是失敗的。渡邊始終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注視這個骯臟的社會,卻沒有提出任何一種有用的辦法來拯救社會,這使他有時候很接近這個社會,有時也遠離這個社會。此外,作為土生土長的日本人,渡邊受到日本傳統自殺觀念的影響,而現實又是木月、初美和直子的相繼自殺。他不斷地與傳統觀念作斗爭,然而對抗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雖然他沒有自殺,但他在現實中迷失了自我。

如果說直子是日本社會傳統女人的代表,那么綠子就是日本現代社會女人的代表。在綠子的身上,我們不僅能看到她樂觀、自信和大膽的性格,還能看到她與困難對抗的決心。《挪威的森林》中的綠子,不只是作為和直子性格相反的人物存在的。作為一個女性,她與初美的性格不同。綠子的性格中有一部分是男性化的,從勇敢這一點來看,她與永澤是同一種人;不同的是,永澤屬于精英階層,而綠子屬于大眾階層。因此,僅僅把綠子和直子進行對比,不足以體現村上春樹對“現代性”的全局性審視。從“現代性”角度觀照綠子,可知綠子從小缺愛,但是她并沒有因此沉淪。她一方面抵抗命運的不公,另一方面大膽地追求渡邊。綠子常常說出一些“離經叛道”的話,這也影響了她在讀者心中的完美形象。其實綠子的“離經叛道”是無奈的,作為一個女生,她遭受了太多的打擊:母親去世,父親在醫院奄奄一息,同時她還要打理小林書店。此外,綠子還要去上課,并且受到前男友的不理解。受到如此多而沉重的打擊,綠子的表現卻比渡邊還要堅強,比永澤還要清醒。她大膽談性是為了釋放心中的壓抑,這是她緩解壓力的獨特方式,也是對“現代性的壓抑”的對抗。

三、理想與現實的反諷

村上春樹對“現代性”的審視是全方位的,其中包括對核心人物和主要人物對現代社會反叛的審視,以及對他們面對社會妥協和對抗的審視。那么,村上春樹對“現代性”的書寫是為了什么?通過反諷藝術角度審視《挪威的森林》中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可揭示村上春樹審視“現代性”帶來的啟示。

(一)對現實的反諷

“現代性”的悖論在于現代社會中人的異化與主體的客體化。自從人的主體地位確立以來,人的精神世界就異常得空虛、孤獨和寂寞。波德萊爾在《現代生活的畫家》中論述了“現代性”與短暫與永恒的關系:“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這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6]458。《挪威的森林》中,渡邊與直子的愛情是過渡式的、短暫的、偶然的,但是渡邊并沒有因此改變,他的性格始終是永恒的。正如波德萊爾所說的“短暫”與“永恒”,這種“現代性”的悖論也是短暫與永恒的悖論。小說中人物的情感傾向顯然受到了特定時代的影響。20世紀60年代的日本正處于新舊思想交織的時代,各種新思潮此起彼伏進入日本社會,而大學是最容易受到新思想影響的陣地。吳曉東曾說:“現代主體性的危機是一種雙重危機——個人的和民族的”[7]。《挪威的森林》中的人物受到雙重危機的影響,尤其是主人公渡邊。外來的危機即各種新思想的影響引起渡邊對自我身份的懷疑,來自民族的危機即日本民族傳統思想的影響引起渡邊對生死觀看法的改變。兩種危機相互交織在一起,共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日本社會,并由此造成對一批“問題青年”的研究與討論。因此,村上春樹在小說中對現實的反諷不是簡單的對一個時代的元素如小說中出現的“青春困惑”“森林意象”“升旗儀式”的反諷,他強調的是由小見大式對整個荒誕時代進行的反諷。

(二)對理想的反諷

由小見大地對20世紀60年代社會進行反諷是村上春樹寫作《挪威的森林》的直接目的,然而由此出發,我們有理由相信村上春樹對與現實對應的“理想”也進行反諷。《挪威的森林》主人公的結局都不完美,每一個人在自我追求、自我救贖的人生道路上皆遇到這樣那樣的不幸。以兩位女主人公為例,一個性格內向,一個性格外向,看似相反的兩種性格最后卻都敗給了愛情。小說中的人物大多是被動地接受愛情,而被動接受的愛情是注定失敗的,即使綠子曾大膽地追求渡邊,但她后來還是給渡邊寫了一封絕交信。在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之下,作者完成了對渡邊和直子、綠子愛情糾葛的書寫,也由此完成了對反諷藝術的獨到運用。村上春樹小說主題一般是悲觀、無奈的,《挪威的森林》就是其中的代表。村上春樹對悲觀文學主題寫作的堅持,飽含著他對日本后工業化時代的反思。若把《挪威的森林》《1Q84》和《海邊的卡夫卡》聯系起來看,可以發現村上春樹對“理想”與“現實”沖突的理解。村上這一系列作品“通過揭示日本社會個體和群體在新的社會文化語境下的倫理身份追求與建構,尋找解決當下日本民眾倫理身份困惑的正確路徑”[8]。

村上春樹對20世紀60年代日本社會“現代性”的關注已經接觸到時代的本質,《挪威的森林》也憑此進入文學經典的行列。其中的反諷藝術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小說憑此完成對“現代性”意義的思考。在小說中,村上也給出了解決問題的辦法,“阿美寮”里面的人和睦相處相安無事,似乎是答案,但是“阿美寮”還不是理想中的世外桃源,“阿美寮本身就是一個病態的存在,而非真正的樂園”[9]。村上借渡邊與綠子通電話的情節給出了另一個答案,即通過愛解決問題。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村上審視“現代性”帶來的啟發就是用愛來建設理想中的“阿美寮”,這里的“愛”不可狹隘地理解為愛情,還有友情、親情。

四、結語

小說《挪威的森林》中,人物對自我身份迷失和追尋的過程體現出鮮明的現代性反思。人物內心的變化過程構成小說的敘事結構,因此渡邊徹的抑郁悲觀與小林綠子的陽光灑脫兩種不同的性格實際上構成了小說迷失與救贖的內在結構。小說主人公渡邊作為敘事的講述者,是作者塑造的典型人物,而其他人物與渡邊一起完成了小說人物形象的整體性呈現。由此構成的雙線平行敘事結構,描繪出小說人物面對現實社會的各種反叛行為。這種全局性描寫體現出村上春樹對現代性中人物生命體驗的準確把握。而反諷既是手段又是目的,其審視“現代性”帶來的啟發就是用愛來建設理想中的“阿美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