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譯廠影片如何做到“劇本有味，演員有神”

上海電影譯制片從1950年完成第一部影片《團的兒子》走到今天已經有74年的歷史了，如果從1957年正式建廠算起，至今也有57年了。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可還有很多老人念念不忘譯制片對他們生活的影響。更可喜的是現在有很多年輕人也迷上了這些譯制片，“譯影留聲”網站在全國集合了一大批譯制片愛好者。他們一直在欣賞、研究：上譯廠譯制的影片為何那么吸引人，對原片還原得那么好？

這些年來，我一直收到全國各地譯制片愛好者的來信、來電，更多的是通過網上發來的信息，希望我能回答上譯廠成功的原因何在。這是一個大課題，我真承擔不起。但是我一直也在想，應該認真回顧總結一下在上譯廠老廠長陳敘一帶領下，在老一輩配音演員的努力下，上譯廠如何能完成上千部譯制片的譯制工作，而且能在全國贏得廣大觀眾的贊譽和口碑，甚至受到很多國家的電影演員的關注和好評。趁著自己腦子還沒有僵化，認真總結一下，說點自己30年的工作感受，也許能對早已被人們稱之為第九藝術——譯制配音留下點什么有用的東西，也算自己沒有白干這項工作。

1970年我從上影演員劇團借調到上海譯制片廠從事譯制工作，到2000年退休，算來也整整有30年，我除了參加配音，主要還是擔任譯制導演工作。在工作實踐中，我深深體會到譯制配音工作并不神秘，也不那么簡單，它和其他藝術一樣，有著自己的藝術規律和藝術特點。

記得1987年，上海電影譯制廠建廠30周年時，老廠長陳敘一曾對全廠職工說過一段發自肺腑的真言：“回顧上譯廠三十年來，有兩件事是天天要下功夫去做的，那就是：一、劇本翻譯要有‘味’，演員配音要有‘神’。關鍵是要下功夫。”

劇本有“味”，配音有“神”，這是老廠長幾十年來從事譯制工作的經驗之談。上譯廠的譯制片能在國內外享有口碑，就因為遵循了“劇本有‘味’，演員有‘神’”這條藝術規律。三十年我先后執導了三百多部譯制片，在工作實踐中深深體會到任何一種藝術都有其創作規律，誰也不能違背這些規律。最近我查閱了一些工作筆記，思索著：“味”從何來？“神”又如何表現？譯制廠的創作流程是否科學？

“味”從何而來

譯制片是一門從事語言工作的藝術，它是通過語言、聲音形象來進行再創作的藝術。譯制影片有一條極其重要的原則：它離不開原片的樣式、風格及其特點，譯制片必須忠實原著，譯成的中文臺詞劇本必須還原于原片的原意、原片的語言風格及色彩。正如夏衍老前輩說的那樣要“傳意達情”。這是譯制片對白劇本的關鍵之處，劇本的“味”也就體現在這方面。例如我們譯制的中文臺詞本必須還原原片的樣式、風格（喜劇、悲劇、正劇、鬧劇、災難片、言情片、新現實主義等），時代風貌（不同國家民族的歷史、風土人情），人物性格、特點（因為影片總是要通過具體的人物形象來展現主題，豐富作品的內涵）。英國故事片《簡愛》和美國故事片《云中漫步》都是愛情片，可他們所處的時代不同，國情不同，人物的命運更不相同，兩部愛情片展示在人們面前必然是各具特色的愛情生活。法國故事片《拿破侖在奧斯特里茨戰役》和美國故事片《拯救大兵雷恩》都是戰爭題材的影片，但《拿破侖在奧斯特里茨戰役》一片所表現的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政治家、軍事家、資產階級革命的代表人物拿破侖，而《拯救大兵雷恩》所反映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一個小分隊拯救一個普通士兵的故事。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情、不同的人物，盡管都描寫戰爭，但所表現的內容是截然不同的。因此任何影片都必須忠實原著，還原于原片的特色，只有這樣才能展現出譯制片的風采。

一部影片總是由視覺形象和聽覺形象所組成的。譯制片的特點就在于通過配音，在聽覺形象上再現原片的藝術風格（因為視覺形象這一部分原片已拍攝成功了，我們的主要功夫是下在為影片中所有人物配對白上）。正因為這樣，所以我們翻譯中文臺詞時，一定極其慎重地考慮到語言的形象化、生動性，要自然、生活、流暢。同時必須認真研究時代的特征（古代和現代的區分，國情政治制度的區分）、人物性格化的語言（涉及人物的出身、地位身份、學識，以及人物之間的關系等）。

電影藝術又有一個特點，它和所有的視聽藝術（電影、電視、音樂、戲劇）一樣，有一個共同之處：都是一次過的藝術。它不同于文學（小說、散文、詩歌……），可以回過來反復觀看。一部譯制片的對白一定要考慮到觀眾的聽覺、耳感。對白不管雅俗（當然前提是在還原原片的基礎上）都要讓觀眾聽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絕對不能有拗口的語句、上下文的銜接……語言藝術的絲絲入扣是至關重要的。

譯制影片的對白劇本在技術上還必須能解決口型的準確性，這是重要的先決條件。配音要是口型不對，那這部影片是無法觀賞的。譯制片對白劇本的難度也往往就在于此。翻譯的中文對白劇本臺詞必須在原片演員口型規定的限制下表達出上面說到的三個方面的要求。它完全不同于小說的翻譯。翻譯小說不受口型、節奏、停頓的限制，只要中文能充分表達原著中的原意就可以了（當然也要有一個語言精煉的問題），萬一傳達得還不清楚，可以在書頁上加“注”來闡明原意。這些年來我從事譯制片導演工作，主要的精力往往花在和翻譯同志一起完成中文對白劇本的工作上。我們關在黑房里整天在口型規定的限制下，煞費苦心、絞盡腦汁尋找最確切的中文臺詞來還原原片的原意，體現老廠長提出的“劇本要有味”。

由于譯制影片的特點，作為譯制片的翻譯要想努力做到劇本有“味”，必須在三方面下功夫：一要有扎實的外語功底；二要有深厚的中文基礎和豐富的生活閱歷；三要懂戲，懂電影的特性、規律，能運用生動、形象的語言。我作為導演參與對白劇本的創作，第一條外語功底達不到，后面兩條必須努力達到，只有這樣才能和翻譯共同完成對白劇本的創作。也只有這樣才能忠實于原片，才能“達意傳情”，才能做到劇本有“味”。

演員如何傳“神”

譯制片有了一個經過反復推敲的中文臺詞劇本之后，還要通過配音演員的努力，才能真正做到“達意傳情”的境地。

目前配音演員大多經過藝術院校的專門訓練。他們普通話標準，語言有較強的表現力，具有較好的文學素養，能理解劇本、理解人物，有較好的節奏感、模仿力，具備做一個配音演員的基礎條件。譯制影片的主要負責人譯制導演要搭配好一個配音班子，這是先決條件。蘇秀曾經說過，譯制導演就如同一個交響樂隊的指揮，他要把各種樂器組成一個完美的和聲。譯制導演安排配音演員時，首先要考慮在聲音、音色上力求貼近原片角色，這對于有多年譯制工作的導演來說是不成問題的。因為配音演員的聲音、氣質要符合原片人物形象，這是譯制導演搭好一部影片配音班子的先決條件。而我們所要努力解決的關鍵問題是配音演員如何能達到“傳神”的境界。根據我多年配音的實踐，我深深體會到要從4個方面下功夫，我把這四個方面歸納成四個字：情、真、意、切。

“情”——藝術作品是離不開感情的，沒有“情”也沒有藝術可言了。因此演員一定要有激情，要動之真情實感。演員演戲要這樣，配音也一樣，對自己塑造的人物如果自己都激動不起來，那說出來的臺詞肯定是干巴巴的，那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打動觀眾的心的。

“真”——電影、電視是最生活的藝術，因而為影片配音的演員在語言上一定要生活、自然、樸素無華，不做作、不拿腔拿調（當然古裝戲、舞臺劇或是特定的人物形象要講究一些韻味，甚至有些腔調，即使這樣也要把握分寸，也不能離開真實的生活基礎）。藝術語言的“真”也包含表演藝術中常常提到的真聽、真看、真感覺。因為假聽、假看、假感覺，說出來的話也一定是虛假的。

“意”——藝術的可貴之處就在于“著意”“意在不言中”。配音一定要把語言的內涵、潛臺詞表達出來，演員如果不能把臺詞中的“意”傳達出來，那么往往會比較直露或是白開水一杯。語言的“意”就是我們常說的潛在的內在含義，把這層意思表達出來，讓人回味、思索，這樣才能見語言功力。

“切”——藝術的高低之分往往就在于分寸感的把握，配音也是這樣，講究一個恰當，即恰到好處。人物感情起伏的分寸，人物關系之間分寸都要把握到恰到好處，說過了、過火做作，讓人不可信，甚至會讓人起雞皮疙瘩。要是說得不到火候，太溫，同樣也會損害人物的形象，也會讓人感到不可信。

配音演員除了要在四個字上下功夫之外，還必須把握住口型的準確，理解影片的主題思想、特定的人物性格色彩，把握住每場戲的核心，處理好人物性格的發展。同時還要注意原片演員的生活細節、語言習慣及小動作，如咂嘴、呼吸、停頓、喘氣，起、坐用力時的細微情緒變化都要準確地表達出來，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形象就會呈現在銀幕上。這樣不僅能達到“聲似”，而且能達到“神似”的境界，通過配音把銀幕上人物的視覺形象和聽覺形象完全吻合起來。上面所說的一切也是譯制導演的基本功，因為你要對全片負責，你有責任在配音現場提醒演員，幫助演員努力去達到人物的要求。

多少次外國演員（很多世界級的大明星）來中國訪問，來我們譯制廠參觀、座談，當他們看到自己主演的影片經過我們配音演員的努力后，那種惟妙惟肖的語態，感到十分驚訝：“天哪！我居然能如此充滿感情地講一口流利的中國話！”這也是對我們譯制配音工作最好的評價。

科學的藝術創作流程

譯制配音這項工作被人們譽為是第九藝術，在老廠長陳敘一的帶領下，經過多年的摸索總結，摸索出一套科學的藝術創作流程，十分可貴。

我在這里也總結一下，完成一部譯制影片需要經過以下這些流程：

⒈第一次看原片。接到中影公司給我們下達的譯制任務，原片到廠后，廠里立即會組織全體創作人員集中看原片。與眾不同的是并非所有的人能看懂影片的意思，但影片的情節，生動場面，人物鮮明的形象會給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這第一印象往往會留在人們腦海中，這對創作者會有很大的沖擊力。老廠長很重視這第一次看原片，對翻譯而言，可以對影片有一個整體感的了解，對翻譯劇本有好處。對譯制導演配音演員來講，它的好處是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激發創作欲望。

⒉翻譯劇本。看完影片，定好翻譯，給他們時間盡快翻譯出中文劇本。對他們的要求是盡可能按演員的口型長短、節奏來譯中文臺本（實際上是很難達到的）。

⒊這個流程我們稱其為初對。這項工作由翻譯、譯制導演、口型員來完成，也是譯制片的關鍵流程——創造出一個能夠進行配音的工作臺本（一劇之本）。嚴格地按照影片演員的口型譯出一個能投入生產的配音臺本，其難度之大我就不細說了，劇本的有“味”全在這個過程中下功夫了。

⒋配音臺本完成后，譯制導演定好配音班子之后，我們進入復對。復對這項工作十分重要，這部影片的所有工作人員都要參加：翻譯、導演、配音演員、錄音師（有時沒有素材的影片，效果員、剪輯師均需參加復對）。復對是一個重要流程，譯制導演經過和翻譯搞對白臺本（查閱大量史料），對影片已了解熟悉，他要向全體參加者認真講解影片的主題、風格樣式以及對人物的分析……總之，把影片該注意的地方都詳細告知大家，對錄音師提出要求。講完這些，影片從片頭第一段一直放到結束，一段一段地放映。配音演員認真看自己人物的戲，可以向導演提出不理解之處，以及對白臺本上不合適的臺詞，解決口型長短問題，解決意思不明確的地方。復對是進入正式錄對白前的重要準備階段。統一創作思想，統一對影片主題風格、樣式、人物性格的理解。

⒌排戲。個別演員的戲感情起伏大，口型畫面進進出出難以找準確，這些重場戲，配音演員可以把有關片段的戲挑出來，自己單獨排練，加深對人物的理解，對口型的把握。有時也請譯制導演幫著排戲。

⒍正式錄對白。我們老廠長有一條很好的經驗，錄戲不是順著影片錄對白，而是排班。先挑選一些過場戲，讓演員有一個摸索熟悉自己人物的過程，然后再弄一些重場戲，使得人物把握得更準確。有一些激情戲、大喊大叫的戲，總放到最后錄，以保證演員的嗓子不啞。這種挑選場次排班錄戲的方法十分科學（現在錄戲往往不采用這種方法，從頭往下順著錄，而且演員分軌錄，有時同場戲的演員還不在一起錄。利：速度快；弊：演員缺乏交流，戲的感情分寸會不準確）。正式錄對白，這個環節十分重要，譯制導演工作是總體把關，幫助演員完成對影片人物的塑造，注意人物之間的關系和感情分寸的把握。導演要善于啟發演員，把最好的情緒、感情色彩實錄下來。

⒎鑒定補戲。這是上譯廠很重要的一個環節，當全部對白錄下來之后，導演、演員、錄音師全體參加，把全部對白從頭至尾地認真看一遍，找出其中有缺陷的片段。如：感情分寸不對頭的戲，名字、地名念錯的，或是錄音聲音不正常等，凡是不達標的片段都挑出來，重新補錄。這是一項嚴格的質量檢查關。

⒏混合錄音。由譯制導演、錄音師參加，把對白和音效合成。這一關也很重要，要注意對白和音響效果的比例合適，對白清晰，音效氣氛合適，完成混合錄音，做好影片字幕，最后由技術廠印制電影拷貝。

譯制廠這個創作流程是十分科學的，每一個環節都很重要，而且環環緊扣，這樣才能保證譯制影片的質量。

在培養配音演員方面，譯制廠也摸索出一套完整可行的辦法，老廠長陳敘一很重視配音演員的聲音色彩，要豐富，要齊全，如同京劇一樣：“生、旦、凈、末、丑”行當齊全。培養演員要給演員壓擔子，一個個推，擔任主角配音，還要創造條件讓演員改變戲路子，可以配多種類型的人物。對演員的肯定，表揚要適度。老廠長從來不當面表揚演員，錄戲時一個“過”就表示了他的肯定。他說演員要捧死的！現實中這種事例太多了。

最后我想對譯制配音的愛好者說幾句話。

我有個建議，很多年輕的朋友喜歡配音，你們應該從模仿中走出來，不要停留在我的聲音像畢克、尚華、蓋文源、童自榮、李梓、劉廣寧、狄菲菲……而要加強文學修養、理解電影、理解人物。現在錄音設備家庭里都有，你們找合適自己聲音的電影片段、人物形象，也能為世界級的電影演員配音，來鍛煉自己，圓自己一個配音夢，給家人留下一些為大明星配音的片段。我曾經去過很多配音愛好者的“配音沙龍”，他們通過努力，配了很多出色的電影片段，和我們譯制廠配的影片比毫不遜色。只要方法對，加上自己的努力，你也能成為一名出色的配音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