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信仰

【名家下水作文二】

母親是有信仰的人。雖然這種信仰有些混沌，處于“潛宗教”狀態。這種“潛”的精神元素，恰恰根植于人的深邃的潛意識里，維系著人與宇宙萬物的聯系和溝通。

母親的神靈是“天”。記憶中，我從沒有聽見母親說過天的壞話。即使在愁苦慘淡的日子里，母親也常常說，天是有眼睛的，天不會絕人之路。每逢快樂的時刻，母親像孩子般由衷地高興，目光和表情里洋溢著純真的喜悅，還喃喃地說，天，真好。彩虹出現了，母親說，天笑了，天也有好心情。母親說，星星都是天的眼睛，天的眼睛數不清。有這么多眼睛，天，什么都能看清，螞蟻蟲蟲都是天在養活。天創造一切，也包攬一切，一切似乎不可收拾的事情都由天收拾。

“老天爺”，母親一直是這樣稱呼天的，在孤苦無助的時候，母親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是，天哪！這兩個字，濃縮著母親潛意識里對命運對生命對無限未知的全部的恐懼疑惑和浩嘆。

母親有自己的祈禱方式，自己的儀式。勞動，就是祈禱。俯身插秧、鋤草、洗衣的時候，那正是母親在祈禱。大地是教堂，萬物都是有神性的，母親以虔誠愛惜的心面對一泓水、一株草、一片莊稼、一朵野花以及一只鳥。一只蜜蜂或蝴蝶從她眼前飛過，都會讓她感到一陣驚喜。母親從來不傷害小生靈，她說，它們也是天生的，它們也有自己的天命和靈性。母親很少厭惡勞動，她最喜歡在清晨下地干活，她在植物和露水間勞作著，微笑著，滿眼的綠色，滿手的露水，這是芳香和透明的時刻。我想，此時此刻，母親的內心也是芳香和透明的，這是無神論者很難達到的與萬物合一與神合一的境界。

母親也喜歡洗衣服，特別喜歡在小河邊洗衣服。河水流著，如千年萬年前那樣流著，母親在洗衣，母親把“此刻”放進水里漂洗，把生活放進水里漂洗。千年萬年的水流過母親的手心手背，永恒地流過母親的內心。我曾默默注視母親洗衣的神態，她全神貫注，認真搓洗著手中的衣服，仿佛要洗盡生活中的煩惱和塵垢。

有一次，我問河邊洗衣的母親怕死嗎，母親說，有一些怕，死了，就聽不見河水的聲音了。我說，那怎么辦呢？母親說，她想永遠永遠活下去。她做了個手勢，兩只手比畫著兩個相反的方向，那意思是說，歲月和生命從一個方向向另一個方向無限展開。哦，母親也向往永恒和不朽！她又抬起頭望著河的下游，說，人要像河一樣，永遠永遠流下去，不斷流，流回來，又是一條河。哦，母親在河邊洗衣，她是在祈禱，向流水祈禱，向時間祈禱，母親的心里，也奔涌著一條無始無終的河流。

在我眼里，純樸溫柔善良的母親，她的想象力，她對自然萬物親和空靈的感應方式，她朦朧的詩意心境，使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位真正的詩人，雖然她不曾寫過一句詩，甚至沒有讀過詩。

母親是有信仰的人。

【文本解讀】

對自然和萬事萬物的親近，讓母親總能感受到生命的奇妙，自然中美好的事物又豐富了她的心靈，于是，她敬畏花鳥魚蟲，總是不疾不徐地欣賞世間的美麗，對萬物都懷抱著一份戀戀的情意，總能帶領身邊的人走進一個素淡又詩意的世界，就像顧城在《門前》中寫道：“我多么希望/有一個門口/早晨/陽光照在草上/我們站著/扶著自己的門扇/門很低/但太陽是明亮的/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她的人生哲學是再樸實不過的莊稼人所信仰的哲學：從不吝惜自己的氣力，如同鄉村的一棵樹、一條河流一樣，皮實、堅強地活著，迎風走路，低頭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