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健
(江蘇省社會科學院 大運河文化帶建設研究院,江蘇 南京 210005)
春秋戰國以來,我國出現了以運輸為目的、溝通自然河流的人工水道,就是現在通稱的運河。司馬遷《史記·河渠書》記載先秦以來,中原、江漢、江淮、太湖、蜀中都有內部溝通人工河道。(1)大禹治水之后,“自是之后,滎陽下引河東南為鴻溝,以通宋、鄭、陳、蔡、曹、衛,與濟、汝、淮、泗會。于楚,西方則通渠漢水、云夢之野,東方則通(鴻)溝江淮之間。于吳,則通渠三江、五湖。于齊,則通菑濟之間。于蜀,蜀守冰鑿離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司馬遷撰:《史記》卷二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版,第1407頁。而眾多運河之中,標志性的事件是公元前486年邗溝的開鑿,《左傳》魯哀公九年,“秋,吳城邗,溝通江淮”。(2)杜預集解:《春秋經傳集解》,按:該書標點“秋,吳城邗溝,通江、淮。”杜注:“于邗江筑城穿溝,東北通射陽湖,西北至宋口入淮,通糧道也。今廣陵韓江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新1版,第1762頁。今天,吳王夫差開鑿邗溝為大運河的開端已經成為共識。古代人工水道的叫法很多,名稱沒有統一。諸如“溝”“渠”“瀆”“漕”“運渠”“漕河”“漕渠”“官河”“市河”“運糧河”等,都是各時期運河的名稱。各段運河在不同時期也有各自的名稱,如江淮間的邗溝、淮揚運河,關中的漕渠、廣通渠,黃淮間的通濟渠、汴河、中運河,黃河以北的永濟渠、御河、衛河、南運河、北運河、通惠河,山東的濟州河、會通河,長江以南的江南河、徒陽運河、蘇州塘,等等,支線運河的名稱就更不計其數。明代因漕運體系而有白漕、衛漕、閘漕、河漕、湖漕、江漕、浙漕等河段名稱,清代沿襲。(3)參見《明史》《清史稿》的《河渠志》“運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1977年版。清代至民國亦稱京杭運河。要之,春秋戰國以來文獻對人工河道的稱謂名目繁多,雖然豐富多彩,但也增加了研究的復雜性。
古代文獻中“運河”名稱的出現,是宋元明清對具有溝通地方與都城或區域之間的人工水道最普通的稱呼,其意義在于逐漸將復雜多元的名稱統一起來。其標志應是國家正史《明史·河渠志》中“運河”專篇的設立,突出了北京與杭州之間以漕運為目的的運河的重要性。從此,雖然各種名稱仍然存在,但最通行最正式的名稱就是“運河”,所指也逐漸專指京杭間的運河。
然而,元明清以來,隨著西方人(包括后來的日本)陸續到來,對中國運河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往往從中外比較的視角看待中國的運河,在沿用運河等中國傳統習慣名稱的同時,還將元代形成的從北京到杭州間的運河稱為“偉大的河”“皇家運河”“帝國運河”乃至“大運河”。以區別于普通的運河名稱,顯示出對以漕運為目的修建的京杭間這一偉大航運工程卓爾不群品質的肯定與敬佩。由此,大運河(或譯為京杭大運河)成了京杭間運河的專用稱呼。晚清民國以來,大運河之名漸為國人接受,在繼續使用運河、京杭運河等傳統名稱的同時,也開始使用“大運河”之名。20世紀50年代以后,大運河之名更加流行,以至于成為最通行的正式專用名稱,仍然主要是指京杭大運河。
21世紀以來,大運河內涵發生變化。2006年,國務院將京杭大運河公布為第6批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隨后列入2014年中國申報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在長達8年的申報過程中,人們對大運河的認識不斷加深。中國大運河曾經有過兩次全國性的大溝通,第一次是隋代以來形成了一個以洛陽為中心的包括通濟渠、永濟渠、邗溝和江南運河的體系,這就是隋唐大運河。而到了元代,由于都城遷到北京(時稱大都),大運河改弦為弓,出現了第二次大溝通,形成了北京至杭州的京杭大運河。所以,歷史上的大運河不僅僅是“京杭大運河”,還應該包括隋唐大運河。這樣,大運河就是隋唐大運河(包括宋)+京杭大運河(相當部分河段是重疊的)。之后,又進一步認識到,早在隋唐宋時期,大運河就從杭州越錢塘江進入浙東運河到達寧波,將陸上絲綢之路與海上絲綢之路溝通,成為中外文化交流的橋梁。[1]到了宋元以后,浙東運河仍然起作溝通內陸與海洋的作用。于是,又將浙東運河納入大運河申遺河段。這樣,“大運河”就是最早開鑿于邗溝,形成于隋唐,完成于元,繁榮于明清,由京杭大運河、隋唐大運河和浙東運河三條運河構成,分為通惠河、北運河、南運河、永濟河、通濟河、會通河、中運河、淮揚運河、江南運河、浙東運河十個河段,包括部分復線在內總長度約3166公里的完整的運河體系。由此,“京杭大運河”申遺改為“中國大運河”(簡稱“大運河”)申遺,2013年國務院公布的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將大運河列入。2013年中國國家文物局提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文本正式稱為《中國大運河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文本》。2014年第38屆世界遺產大會將中國大運河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其中具體列入的“遺產運河”由三條運河、十個河段的1100公里組成,31個組成部分,85項遺產要素,并非整個中國大運河的3166公里,364項遺產要素的全部。(4)國家文物局:《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文本:中國大運河》,2013年3月。可以說,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大運河只是中國大運河中以古運河為主體的大運河河段,而作為全國重點保護單位的大運河則是大運河的全部,這是今天的大運河文化帶建設和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空間范圍。
由上可知,運河之名經歷了多元名稱到一元運河的轉變,又由普通的運河名稱向特殊的大運河名稱變化,隨著大運河申遺,其內涵更加豐富,最終成為一個體系的過程。大運河內涵和空間范圍是大運河文化保護傳承利用的基礎,厘清大運河名稱演變脈絡及其內涵就顯然極為重要。大運河從溝渠瀆等名稱到運河名稱的源流嬗變,學界已經有過很多考證討論,其脈絡是比較清晰的。(5)茲舉關于運河名稱討論的成果:史念海《中國的運河》,重慶史學書局1944年出版,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美]黃仁宇:《明代的漕運》,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鄭慧生:《“運河”正名》,《華僑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1年第2期;陳橋驛主編:《中國運河開發史》,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李德楠:《京杭運河江北段工程與地名》,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6年;顧麗娟:《京杭大運河名稱考》,《浙江海洋學院學報》2014年第4期;謝光前、童佳穎:《流動的運河與江西》,《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現在國內外流行的“大運河”名稱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呢?即從“運河”到“大運河”的名稱是怎樣演變的,學術界語焉不詳。近年來有人提出大運河名稱最早源于1958年淮陰生產的“大運河”牌香煙。[2]這本是沒有根據不值得駁斥的標新立異之說,然而,這種說法一方面一經媒體傳播,在社會上影響很大,很容易變成“常識”;另一方面近來卻也得到權威研究機構專業研究者的采信,認為:歷史上大運河主要被稱作漕渠,即使在“運河”二字普遍采用的明清時期,也并未出現“大運河”的稱呼。直到1958年,先是淮陰卷煙廠創造了“大運河牌”香煙,江蘇省又成立了“江蘇省大運河工程指揮部”,這條水道才第一次擁有了“大運河”的稱號。“因此,將大運河作為一種頗為現代的文化記憶產物,有助于我們跳出狹隘的對于所謂歷史真實性的執拗,不去過度強調保持或是‘回到’所謂的某個歷史時期,從而可以根據具體的地理背景和社會條件,開展因地制宜且適應當地社會文化和民生需求的大運河保護利用措施。”大運河名稱源于香煙的假說,似乎已經定讞,而且能夠作為大運河生活化接地氣,向青少年講好中國故事的依據。(6)燕海鳴,劉曙光:《講好“大運河”的中國故事》,《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年8月4日,第A06版。全國政協文化和文史學習委員會主編、中國遺產研究院承編:《大運河畫傳》,南京: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2022年版。這不能不引起我們對大運河名稱嬗變的關注和思考,神圣的“大運河”名稱難道真是源于一種香煙產品牌子,與長城齊名的大運河,即西方人早就津津樂道、贊嘆不已的偉大的河,會晚到1958年才出現大運河的稱謂,令人匪夷所思。
先哲云“名不正則言不順”,大運河是與長城齊名的代表中華文化形象的世界文化遺產,弄清其名稱源流本身就具有重大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因此,考證從運河到大運河名稱演變,充分認識并闡釋其內涵價值,對保護傳承利用大運河文化帶建設和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都有重要價值,對進一步彰顯大運河優秀傳統文化意義重大。我們不揣簡陋,嘗試從運河到大運河的名稱演變作溯源考辨,由此進一步論述大運河名稱與中國大運河國際話語體系的形成發展及其重大意義。
先秦到秦漢,人工河流多稱為溝渠瀆之類,漢代開始有“漕渠”之稱,一般指漢武帝時在關中開鑿的,與渭河平行的漕運河道,即“關中漕渠”,這表明運河的功能主要是漕運,或專門為漕運開渠。隋唐以后,名稱更多,如溝、渠、河、市河、官河、漕河、運糧河等。北宋以后經常稱“運河”,與漕河相比,或說明運河的功能除了漕運,還包含其他運輸。元以后可稱運河或京杭運河,特指北京到杭州的運河,如康熙、光緒年間的京杭運河圖。[3]
有學者對古代“運河”名稱含義提出疑義,認為古代開鑿的河,多是東西走向的,叫渠,隋煬帝開鑿的是渠不是河。隋煬帝修運河是后人的說法,只有開鑿南北走向的河才稱做運河。[4]還認為“運河”之名首見于元代,明朝就專指南北漕運之河了。又說把蘇伊士運河翻譯成運河是不明白運河的含義,應翻譯為渠。其實,隋開鑿的通濟渠雖然呈東西,但也是南北跨度的。邗溝典型的南北走向,并沒有叫河,而是稱溝、瀆。同樣,東西走向的通濟渠在唐宋又多稱為汴河、亦或汴渠,最早在開封到徐州也有東西走向的汴河。可見河渠并不一定有表示河道方向的含義,更不能以此不明確的定義去命名近代國外的蘇伊士運河,因為此時的運河已經是人工河道的通行名稱。中國自然河流多是東西走向,姚漢源稱隋唐大運河為“東西大運河”,以區別于元代以后的京杭大運河。[5]但從總體方向上看,大運河主要是溝通南北的,從長江流域到淮河流域再到黃河流域、海河流域。
北宋文獻已經頻繁出現“運河”,如北宋地理總志《元豐九域志》,成書于元豐三年(1080),有“寶應有運河”。《宋會要輯稿》中也有許多“運河”記載,(7)《宋會要輯稿》,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運河之名并非元代首見。學者根據《四庫全書》檢索“運河”一詞,統計已經有94種宋代文獻使用了“運河”,宋代經常使用“運河”之名是毫無疑問的。[6]“以‘運河’特指人工水道,至遲始于宋代。”
從中國古史文獻看,中國古代運河的稱呼多元紛雜,南北方也不盡相同,如水、瀆、溝、渠、洫、塘、水道、汴河、漕渠、漕河、運渠、官河、市河、運糧河等,不一而足。楚莊王(公元前613—前591在位)開鑿的春秋最早的江漢運河,又稱“揚水”“子胥瀆”,引江水循入古漢水支流揚水,東北流至今湖北潛江,西北注入漢水,溝通了江漢。楚昭王時伍子胥率吳軍攻入楚國,疏浚運道,故稱“子胥瀆”。在不同的河段,其名稱也各有其名,諸如汴渠、通濟渠、會通河、邗溝、御河等。在江蘇,各段運河的名稱則有邗溝、山陽瀆、江南河、江南運河、河漕、湖漕、江漕、蘇北運河、蘇南運河、京杭運河江蘇段等多種稱謂。按時代考察,隋唐時稱運河為漕渠或漕河、運渠。包括廣通渠、通濟渠、山陽瀆、邗溝、江南河、永濟渠,至宋代始稱運河。例如,北宋王存(1023—1101)編的地理總志《元豐九域志》中有運河記載。(8)北宋中期(1080年左右)《元豐九域志》中淮南路揚州、楚州、泰州屬縣有“運河”記載,六合亦有運河。王存撰:《元豐九域志》,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點校本。但北宋初更多的是各條運河的具體名稱,如汴河、惠民河(蔡河)、廣濟河、金水河、御河等。到了南宋,運河名稱更加普及,如南宋人范成大《吳郡志》卷三,“運河自吳江東南長生來,是謂貪狼之水,本由蛇門入。”“況蛇門直南,正對吳江運河。”[7]“孫老橋,在運河上,唐白頭橋也。郡守白居易所建,因是名之。本朝天圣初,郡守孫冕重修,故易今名。”[8]這條運河唐朝就存在,白居易在運河上建橋。正史中,元人編纂的《宋史·河渠志》中使用運河名稱,但汴河等不直接稱運河,多指淮揚及以南的運河,包括新開的河道,如宋神宗元豐六年(1083)開鑿的“龜山運河”。七年十月,“浚真、楚運河”。[9]2381在古代帝王中,宋徽宗對運河的重要性有深刻認識,他連續下詔對運河進行治理。宋徽宗大觀二年(1108),開淘吳松江,“其余浦閘、溝港、運河之類,以次增修。”[9]2385政和二年(1112),“運河正出臨平下塘,西入蘇、秀,若失障御,恐他日數十里膏腴平陸,皆潰于江,下塘田廬,莫能自保,運河中絕,有害漕運。”[9]2386宣和四年(1122),詔曰:“江、淮漕運尚矣。春秋時,吳穿邗溝,東北通射陽湖,西北至末口。漢吳王濞開邗溝,通運海陵。隋開邗溝,自山陽至揚子入江。雍熙中,轉運使劉蟠以山陽灣迅急,始開沙河以避險阻。天禧中,發運使賈宗始開揚州古河,繚城南接運渠,毀三堰以均水勢。今運河歲淺澀,當詢訪故道,及今河形勢與陂塘潴水之地,講究措置悠久之利,以濟不通。可令發運使陳亨伯、內侍譚稹條具措置以聞。”[9]2388-2389
研究者指出:“以‘運河’特指人工水道,至遲始于宋代。這一時期除汴渠外,淮河以南的人工水道多稱‘運河’。如淮揚運河,因南端屬真州,北端屬楚州,稱‘真楚運河’或‘淮南運河’。又以‘高郵運河’‘揚州運河’‘臨安運河’等為相應區段的運河命名。”(9)譚徐明,王英華,李云鵬,鄧俊:《中國大運河遺產構成及價值評估》,北京: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2012年,第11頁。《宋史·河渠志》,《二十五史河渠志注釋本》,北京:中國書店,1990年,第187、191頁。元人編纂的《宋史·河渠志》中已經普遍使用運河一詞,夾用運渠,“宣和二年九月,以真、揚等州運河淺澀,委陳亨伯措置。三年春,詔發運副使趙億以車畎水運河,限三月中三十綱到京。宦者李琮言:‘真州乃外江綱運會集要口,以運河淺澀,故不能速發。”[9]2388運河與漕運緊密相連,特別是“東南諸水”,即江淮一帶漕河習稱運河。
明人編纂的《元史·河渠志》中有“揚州運河”,“運河在揚州之北。”[10]1632“練湖”條記述鎮江“運河”,“鎮江運河全藉練湖之水為上源,官司漕運,供億京師,及商賈販載,農民往來,其舟楫莫不由此。宋時專設人夫,以時修浚。練湖潴蓄潦水,若運河淺阻,開放湖水一寸,則可添河水一尺。近年淤淺,舟楫不通,凡有官物,差民運遞,甚為不便。委官相視,疏治運河,自鎮江路至呂城壩,長百三十一里,……”鎮江路總管等議:“練湖、運河此非一事……”是兩個工程,“宜趁農隙,先開運河,工畢就浚練湖。”[10]1633-1634鎮江運河并非全為漕運,商賈及農民往來都要靠此河舟楫交通。“開浚運河、練湖,重役也”。“已分運河作三壩。”三壩所涉河段,包括平江(今蘇州)境內的昆山、嘉定、常熟、吳江諸州,及長洲、吳縣等縣,“開運河夫萬五百十三人”。“龍山河”條記,開鑿錢塘江至杭州運河間的河道。“龍山河在杭州城外,歲久淤塞。武宗到大元年,江浙省令史裴堅言:‘杭州錢塘江,近年以來,為沙涂壅漲,潮水遠去,離北岸十五里,舟楫不能到岸。商旅往來,募夫搬運十七八里,使諸物翔涌,生民失所,遞運官物,甚為煩憂。訪問宋時并江岸有南北古河一道,名龍山河,今浙江亭南至龍山閘約一十里,糞壤堵塞,兩岸居民間有侵占,跡其形勢,宜改修運河,開掘沙土,對閘搬載,直抵浙江,轉入兩處市河,免擔負之勞,生民獲惠。’省下杭州路相視,錢塘縣城南隅龍山河至橫河橋,委系舊河,居民侵占,起建房屋,若疏辟以接運河,公私大便。”[10]1642在龍山河舊河舊道上改修運河,連接已有的運河(市河)。由上可知,元代揚州至杭州段,大運河均可直稱“運河”,這與《宋史·河渠志》的記載比較一致。
1994年在加拿大國家公園管理局的支持下,國際工業遺產保護委員會的專家會議向世界遺產委員會提交了一份《遺產運河信息文件》,其中對運河(canal)的定義是“一條人工建造的水道”。1996年,國際工業遺產保護委員會又主持擬定了《國際運河古跡名錄》入選條件,我國的京杭大運河、靈渠都被列入,并且給予高度評價。(10)劉曙光撰:《總編:“一個玉汝于成的傳奇——中國大運河申遺述論”》,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主編:《中國運河志·附編》。顯然,“運河”名稱是對各國人工水道的通稱或泛稱。我國的權威工具書也是這樣定義的。
《大百科全書·中國歷史·運河》對運河的詮釋:“運河,中國古代的人工水道”。“隋唐時稱運河為漕渠、運渠。包括廣通渠、通濟渠、山陽瀆、邗溝、江南河、永濟渠,至宋代始稱運河。”“元代修鑿完成北起大都、南達杭州,溝通海河、黃河、淮河、長江和錢塘江五大流域的大運河。”(11)中國大百科全書總編輯委員會組織編纂:《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歷史》,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2年,第1471-1478頁。
《辭海》“大運河”條目:即京杭運河,簡稱運河。我國古代偉大水利工程。北起北京,南至杭州,經京、津、冀、魯、蘇、浙4省2市,溝通五大水系,全長1794公里,“始鑿于公元前五世紀(春秋后期),后經七世紀(隋)和十三世紀(元)兩次大規模擴展,利用天然河道加以疏浚修鑿連接而成。”(12)《辭海》,“大運河”條,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版,縮印本(1980年)第629頁。
運河在唐以前稱為溝、渠、漕渠、運渠,宋代始有運河之稱。元明以來漸成通稱。大運河則是特指,即元代修建的北京到杭州的京杭大運河。《辭海》說大運河是運河的簡稱,直指為京杭運河,只談到從溝渠瀆到運河,大運河指京杭大運河或京杭運河,但都沒有關注從運河到大運河的名稱演變,甚至認為沒有什么差異。綜上可知,古代,大運河名稱很多,各時代不一樣的。但宋元以后比較常用的名稱就是“運河”,到了明清代運河更成為普遍稱呼。元以后的運河,指的就是北京至杭州的京杭大運河,運河名稱逐漸完成從多元到一元的演變。
那么最早的大運河名稱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呢?學者指出南宋文獻出現了“大運河”名稱。[6]南宋《淳祐臨安志》卷十,“城外諸河”:下塘河,南自天宗水門接鹽橋運河,余杭水門,二水合于北郭稅務司前,由清湖堰閘至德勝橋,與城東外沙河菜市河泛洋湖水相合分為兩派,一由東北上塘過東倉新橋入大運河,至長安閘入秀州,曰運河,一由西北過德勝橋上北城堰過江漲橋、喻家橋、北新橋以北入安吉州界,曰下塘河。”吳欣教授指出這里的“大運河”就是江南運河。(13)施諤纂修:《淳祐臨安志》卷十,城外諸河下塘河:南自天宗水門(接鹽橋運河)、余杭水門(接城中小河清湖河),二水合于北郭稅務前。由清湖堰閘至德勝橋,與城東外沙河菜市河泛洋湖水相合分為兩派一由東北上塘過東倉新橋入大運河至長安閘入秀州曰運河一由西北過德勝橋上北城堰過江漲橋喻家橋北新橋以北入安吉州界曰下塘河。徐吉軍:《南宋都城臨安的水利建設》,《中國鑒湖》第三輯,引用該文說明。從這個意義上看,大運河最早的名稱出現在南宋。
《淳祐臨安志》為淳祐十二年(1252)施諤撰。相同的記載也見于吳自牧《夢梁錄》卷十二“城內外河”:“下塘河,南自天宗水門,接鹽橋運河,余杭水門接城中小河、清湖河,兩河合于北郭稅務前。由清湖堰閘至德勝橋,與城東外沙河、菜市河、泛洋湖相合,分為兩派:一由東北上塘過東倉新橋,入大運河,至長安閘,入嘉興路運河。一由西北過德勝橋,上北城堰,過江漲橋、喻家橋、北新橋以北,入安吉州界下塘河。新開運河,在余杭門外北新橋北,通蘇湖常秀潤等河,凡諸路綱運,及販米客舟,皆由此達于杭都。”(14)闞海娟校注:《夢梁錄新校注》卷十二,成都:巴蜀書社,2013年,第207頁。吳自牧的書成于臨安1275年被元軍攻占之后不久,晚于《淳祐臨安志》,應該是利用該志的資料,因為在《夢梁錄》中吳自牧提到臨安新舊志,卷十七:“以《大藏經》《高僧傳》《錢塘勝跡記》臨安新舊志皆備其詳矣,茲不復贅。”卷十八“人口”中直接引用《淳祐志》《咸淳志》,應該屬于一同一條史料的不同記載。這是目前唯一的古代稱運河為“大運河”的史料。非常珍貴。當時江南運河嘉興到余杭的線路有兩條,一是經過長安閘的線路,這是隋以后形成的古運河線路。被稱為“大運河”,一條是新開的線路,被稱為“新開運河”。顯然,這是為了區別兩條線路,稱古舊的一段為大運河,可能是這條運河形成早,是隋代運河正道。現在雖然改道,名其大運河,是否含有對隋代大浚江南河的尊重,或是在此之前就已經稱為“大運河”,由于沒有發現同時期,或之前之后的文獻有大運河的稱謂,只能存疑。應當指出的是,此處名大運河,與后來西方旅行家命名的大運河含義有本質區別。在南宋乃至之后的元明清,也未見文獻中有“大運河”的稱呼出現,曇花一現的“大運河”之名就這樣消失了,這條彌足珍貴的材料說明南宋臨安附近的江南運河已經有過“大運河”之名,以此區分新舊不同的運河河段,但無法作為整體的大運河名稱的起源。
另一種觀點認為最早的大運河名稱起源于1958年,此后流行,越叫越響。互聯網上這種說法已經很有影響。范成泰先生2008年的一篇文章,他認為,“京杭大運河”或“大運河”之名源于淮陰卷煙廠1958年生產的“大運河”牌香煙。京杭大運河的名稱興起于20世紀五十年代后期。1958年初,地方國營淮陰卷煙廠(原國營華新煙廠),在市場上試銷“大運河牌”香煙,其外包裝“大運河”三字的上方的圖案是北京天安門,下方的圖案是杭州西湖的三潭印月,“京杭”的含義已寓于圖標之中,意即“京杭大運河”。1959年7月,正式全面上市。大運河香煙的上市,非常暢銷,深受普通煙民們的歡迎,一時聲名大振,市場熱銷。當年的淮陰,同時面市的商品,還有大運河牌油漆、大運河牌肥皂等,以大運河為品牌的商品,幾為家家戶戶必備的用品,一時,“大運河”的品牌遍及大江南北,“京杭大運河”已深深地印在廣大群眾的心中。[2]
雖然學術界對從運河到大運河名稱演變研究不多,語焉不詳,但源于香煙牌子的說法并不是建立在嚴密的考證基礎之上,也非在正式的學術報刊上發表,一般的運河專業研究者是不會采信,也沒有專門的考證或反駁。然而,最近有專業研究者顯然采信或提出了相同說法,并且作了進一步的闡釋:“歷史上,大運河主要被稱作漕渠,即使在‘運河’二字普遍采用的明清時期,也并未出現‘大運河’的稱呼。直到1958年,先是淮陰卷煙廠創造了‘大運河牌’香煙,江蘇省又成立了‘江蘇省大運河工程指揮部’,這條水道才第一次擁有了‘大運河’的稱號。”(15)燕海鳴,劉曙光:《講好“大運河”的中國故事》,《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年8月4日,第A06版。該文為《大運河畫傳》前言部分。作者的意思很明確,第一,古代以來,特別是明清時期直到1958年中國未出現過“大運河”的稱呼。第二,“大運河”第一次用來稱呼運河是在1958年大運河牌香煙出現之后,以及隨后江蘇省成立大運河工程指揮部,這才有了大運河名稱的使用。
大運河之名源于大運河牌香煙的說法,如果僅是網上流傳的資料,作為專業研究者可以置之不理,但作為國家課題研究成果發表在權威報刊上就需要慎重對待了。當今各種觀點通過網絡媒體傳播迅速,受眾龐大,許多“新說”發布之后,普通受眾易于接受,信者越來越多,久而久之,就可能成為一種混淆視聽的“常識”。因此,亟須辨析真偽,考鏡源流。這里,先對此說提出幾點質疑。
第一,“大運河”牌香煙是淮陰卷煙廠于1959年5月投產的乙級烤煙型卷煙,并非為1958年生產。[11]其牌子流行應在1958年3月江蘇省大運河工程指揮部成立之后,而不是之前。當年江蘇省大運河工程指揮部與江蘇省水利廳合署辦公,“其主要任務是負責組織籌劃京杭大運河江蘇境內航道的拓寬疏浚和沿線大型建筑物的測量、設計和施工。專區亦建立指揮部。”(16)江蘇省鄭和研究會編:《江蘇航運大事記》,北京:海潮出版社,2009年,第166頁。按:一說4月。可知大運河與京杭大運河名稱已經出現,并且是一條運河的兩種名稱。這個名稱,肯定在成立指揮部之前就已經正式存在。
第二,按作者的說法,1958年大運河牌香煙和江蘇成立大運河工程指揮部才使運河水道第一次擁有了“大運河”的稱號。其實,1958年初是國家先成立了“大運河建設委員會”(交通部成立“京杭運河建設委員會”,河北、山東、江蘇、浙江4省人民政府分別成立大運河工程指揮部),之后的三四月間江蘇省大運河工程指揮部成立,主要任務是負責組織籌劃京杭大運河江蘇境內航道的拓寬疏浚和沿線大型建筑物的測量、設計和施工。(17)《江蘇航運史》(現代部分),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1994年版,第188、520頁;徐從法:《京杭運河志(蘇北段)》,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8年,第106-107頁。先有國家大運河機構成立在前,江蘇省級機構成立在后。1962年10月,江蘇省大運河工程指揮部奉命撤銷。(18)《江蘇航運史》(現代部分),第189頁。
第三,作者文中明清時期的“明清”時間模糊。明清時期一般指1368年明朝建立開始,到1911年清朝被推翻為止。1912年到1949年,則為中華民國(1912.1-1949.9),1949年10月到1958年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初期的9年,合計46年時間。考察大運河名稱,這段重要時間不應忽略甚至遺漏。
第四,作者斷言的運河這條水道是1958年之后才第一次擁有“大運河”稱號,這個第一次,是指中國人第一次稱“運河”為“大運河”,還是指國內外第一次稱運河為大運河?從行文看,顯然應該是指后者,因為,如果在1958年之前,國際上已經有了大運河稱呼,國內僅僅是采納這一名稱,就沒有什么學術意義了。因為如果這是一個早就流行的國際運河名稱,由于我們過去不知道或沒有采用的話,就算不上大運河名稱第一次出現,學術價值也大打折扣。就像我們今天廣泛采用的“絲綢之路”之名,現知最早是德國人李希霍芬1877年在《中國》一書中提出命名的,很多年后傳到國內,逐漸為中國學者采用,現在已經成為重要的國際學術話語。現在學術界在討論“絲綢之路”名稱起源時,無疑應以李希霍芬命名時間為準,如果要討論,就只能追溯比李氏更早的命名,(19)按:最新的研究認為在李希霍芬之前國外就有人已經提出“絲綢之路”概念。李伯重。而不會將中國人最早采用這個名稱的時間作為“絲綢之路”名稱的源頭。
大運河之名起源,最早到南宋,最晚1958年,兩者竟然相差達700余年,僅就此就可見厘清這一問題的難度之大。
學術界有句話“說有容易說無難”。研究者必須盡可能占有資料,避免武斷下結論,任何過頭話、絕對化的結論都是很危險的。“香煙牌子”說面向大眾普及大運河名稱,提高知名度的作用的確不小。但1958年之前中外大量使用大運河名稱使之無法自圓其說。下面,我們重點考察“運河”之名是如何向“大運河”名稱演進的,大運河名稱的使用,是對中國運河內涵認識的升華。
從現有的資料看,最早使用大運河之名的應是西方來華的使者或旅行家,之后經常使用并對其含義進行闡發的也多見外國文獻。元明清特別是近代以來,外國旅行家越來越多來到中國,他們親見長城與運河,感受其體量巨大,建筑之偉大,歷史之悠久,故給予很高評價,稱其為偉大的墻(Grand Wall,或Great Wall),偉大的人工水道、航道(the Great Canal,Grand Canal)。這樣的命名是通過對中外偉大建筑進行比較之后得出的認識,在古代中國文獻中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比較認識。因為在古代,中國人沒有可能對中外運河進行比較,“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山中”,也就無所謂“大運河”“偉大的城墻”之類的認知。
向達最早介紹過“有元一代中西大通,歐洲人及阿拉伯人來游中國者甚多。”他列舉了羅柏魯(Rubruquis),柏良朗嘉賓(Plano Carpini),森拔(Sempad hayton),海屯(Hayton),以及其他天主教士。“而有紀述者又無慮數十。”他選取了馬哥孛羅(Marco Polo),奧代理谷(Odoric of Pordenone),約翰(John de Cora),馬黎諾里(John de Marignolli),伊賓拔都他(Ibn Batuta),亞布爾非達(Abulfeda)六家所作述游之書,擇其與杭州有關者,翻譯論述,涉及到大運河。(20)向達:《元代馬哥孛羅諸外國人所見之杭州》,《東方雜志》第二十六卷,第十號,民國十八年五月,1929年。之后的相關論著更多,但很少涉及大運河名稱研究。(21)外國人對大運河的觀察,系統介紹的有張環宙、沈旭煒《外國人眼中的大運河》,杭州:杭州出版社,2013年版。本書主要介紹浙江,特別是杭州運河。“京杭運河在西方被稱為‘帝國運河’。曾幾何時,這項不借助任何機械而完全由人力完成的工程在國外享有盛譽。”(第10頁)沒有涉及大運河名稱起源問題。陳學文:《外國人審視中的運河、西湖與明清杭州城市的發展》,《杭州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5期;朱亞非:《古代京杭運河與中外文化交流》,《淮陰工學院學報》2008年第4期。王健:《積淀與記憶:古代西方旅行家書寫大運河》,《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胡夢飛:《明初高麗使節眼中的江蘇運河——以權近〈奉使錄〉為中心》,《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2期。主要是對外國人游歷運河的史實論述。
陳橋驛先生對大運河名稱演變有過討論。他指出:外國人稱我們的南北運河為“大運河”,南北大運河,就是京杭大運河,是元代以后形成的運河。“‘canal’是個晚中古英語,……而‘運河’一詞,以權威文獻而論,《新唐書·河渠志》中在北宋時代已經見及,(22)按:這里可能是筆誤,《新唐書》沒有《河渠志》,應該是《地理志》。有運河專篇的正史是《明史·河渠志》。按時代實早于西方的‘canal’。但現在我們使用這個詞匯已經很普遍,無疑是‘canal’的合適對譯。”就是canal=運河。而大運河,則應是西方人對京杭間運河不同于普通運河的特別稱呼。陳先生特別指出,“因為從古代的偉大建筑來說,中國人可以稱雄世界的,自東而西的有‘萬里長城’,自北而南的有‘大運河’,即英語中的Great Wall和Grand Canal。對這兩個詞匯,我們自己的翻譯和某些外國學者的著作特別是游記之類的文章里,也都照譯不誤。”他指出《韋氏新世界字典》“對于‘萬里長城’其詞條就作Great Wall of China,但是對于‘大運河’,詞條雖然也作Grand Canal,但其釋義卻有兩條,其一是中國的南北運河,其二是意大利的威尼斯運河。所以對于長城和運河,中國人自己當然是自豪的,但是在國際上,對兩者還存在不同的評價。所以特地在此一提,對一些不大注意國際行情的人打個招呼。”[12]
陳先生注釋用的是1972年版的韋氏新世界字典。其實,早在1911年第11版《不列顛百科全書》中國條目下,就有長江(揚子江)和大運河。使用詞匯是Grand Canal。作者:Herbert Allen Giles。Herbert Allen Giles為英國駐華領事館官員和漢學家,赫伯特·艾倫·賈爾斯(1845—1935),漢名翟理斯(又譯翟理思)。1897年繼威妥瑪后任劍橋大學漢學教授,著有《中國概要》(1876)、《華英字典》(1892)、《中國的文明》(1911)等許多著作。翟理斯是早期英國漢學權威,改進威妥瑪拼音方案,使之成為廣為流傳的威妥瑪-翟理斯漢語羅馬拼音法。英國的《不列顛百科全書》(1768年出版第一卷,以后不斷擴充,再版,奠定了后來的《大英百科全書》這一世界最權威工具書的基礎)一百多年前收錄“大運河”條目,充分說明國際漢學界早在之前就廣泛接受了大運河這個概念。這無疑證明,早在近代“大運河”名稱已經得到世界權威工具書的認可。至于陳先生說的長城與大運河的國際評價差異是否表現在措詞上的“國際行情”也未必存在,因為在19世紀外國媒體在英文書寫中,也有the Great Canal的寫法,并非都寫成Grand Canal。[13]346
長城是獨一無二的,(23)古羅馬有千里長城,但遠不能與中國長城媲美。許多國家有運河,但大運河(the Grand Canal)其實也是舉世無雙,除了威尼斯的所謂“大運河”之外,法國年鑒派史學大師布羅代爾1949年出版的名著中稱意大利波河附近一條50公里長的運河為“大運河”。意大利“大運河”:意大利以米蘭為中心的倫巴第地區,北部有阿爾卑斯山脈,南部有亞平寧平原,“在這兩座壁壘之間,下倫巴第地區是一個由丘陵、高原、平原和河谷組成的綜合體。”平原地區,運河改造了地貌,“這塊平原完全是靠人力改造而成的。人鏟平了原來的山丘,填平了沼澤,巧妙地利用了來自阿爾卑斯山冰川的江河流水。治水行動至少于1138年前后已由本篤會修士和西多會修士在‘基亞拉瓦萊’開始進行。大運河于1179年開始動工,并于1257年由執政官貝箕戈佐迪尼完成。這樣,泰辛河通過一條長50公里左右的、兼顧灌溉和航運的人工河到達米蘭。”“早在1300年前,人們已從塞西亞河引水到巴斯卡灌溉渠,后來又對塞西亞河實行分流,開辟比拉加、博爾加拉等其他灌渠,用以灌溉瓦雷塞和洛梅利納地區。”[14]73由此看,意大利50公里長的大運河的建造時間相當于中國南宋時期,國際上“大運河”名稱已經出現,之后西方人到中國,從眾多運河中將中國京杭間運河挑出來獨稱大運河,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馬可·波羅對運河的記述
馬可·波羅是最早向西方介紹中國(包括大運河)的西方人,他的游記一度被認為是“百萬先生”而不被人相信。然而,今屬摩爾多瓦的旅行家尼古拉·斯帕塔魯·米列斯庫(1636—1708)于清康熙十六年(1676)來到中國,兩年后撰寫了游記,高度評價馬可·波羅,“首次撰寫了一部關于中國的書籍。在他之前,在歐洲無人知曉世上還有個中華帝國,甚至許多人還斷言,馬可·波羅只是信口雌黃。”[15]6
《馬可·波羅游記》記述在山東臨清,“一條又寬又深的河流經過這里,這給運輸大量的商品,如絲、藥材和其他有價值的貨物提供了便利。”[16]160按:臨清是大運河上的重要城市,“又寬又深的河流”,元代就是衛河與山東運河的交匯處,從中原來的貨物在此與從南方來的貨物都匯聚到這里,由運河北上。稅收是臨清的一個重要財源,有臨清關。在大運河沒有整體通航的元代,區域性的運河運輸仍然很發達。杭州“天堂”之城,南宋都城,世界之冠,“街道寬廣,運河寬闊。”還有大大小小的運河,交通四通八達,”“各種大小橋梁的數目達到一萬二千座。那些架在主要運河上,用來連接各大街道的橋,橋拱都建得很高,建筑精巧。”“有一條很大的運河”,岸邊建有倉庫儲存貨物,供給印度等東方商人。[16]175-176
梁生智譯本將“主要運河”(the principal canals)翻譯成“大運河”,“該城中各種大小橋梁的數目達一萬二千座。那些架在大運河上,用來連接各大街道的橋梁的橋拱都建得很高,建筑精巧,豎著桅桿的船可以在橋拱下順利通過。”[17]馮承鈞譯為“大渠”,保持了中國古代傳統名稱,也間接說明,民國時期大運河之名還沒有成為學術界的共識。(24)馮承鈞一般將大小運河譯成大小河渠,這是傳統名稱,但有時也譯作運河,如瓜州一章。“人謂城中有大小橋梁一萬二千座,然建于大渠而正對大道之橋拱甚高,……”,《馬可波羅行紀》,第578頁。河渠,就是運河,大小不一的河渠即大小不一的運河。其中“大渠”,應與大運河等而視之。
馬可·波羅使用了“運河”名稱,但是否用大運河稱為仍然存疑。即便沒有直接使用大運河名稱,但頻繁采用運河名稱,而且指出其中一條最為重要的主干運河、大渠,基本上接近稱呼大運河了。他對元代那條大都與杭州間的運河的評價已經點出了大運河的基本特征。宏偉的工程、奉大汗之命開鑿、為大都漕糧運輸,溝通南北,深水大河、又寬又深,很大的運河、主要運河、成千上萬的帆船,沿岸許多城市,杭州、蘇州、揚州、淮安、濟寧、臨清等重要節點,這些不同于一般運河的大運河特色標簽,已經不僅僅是停留在長度和貫通方面,尤其指出對沿岸城市興盛造福人民的意義,體現了西方人對大運河內涵的細致觀察和凝練概括,起點之高,無疑對后來的大運河國際話語體系形成有著深刻影響。
皇家運河、帝國運河等名稱
清順治十三年(1656年)荷蘭使團獲得批準,從廣州前往北京。3月17日,荷蘭荷蘭東印度公司使團從廣州出發北上,排場很大,50艘船只組成的船隊,由廣東海道指揮,護送荷使。7月17日到達北京城。荷蘭人約翰·尼霍夫是這個出使中國的荷蘭東印度公司貿易使團的管事,實際上就是寫素描的畫家。他的書對中國城市、鄉村、學術、工藝品、風俗、信仰、建筑、衣飾、船舶、山川、植物、動物、反抗韃韃人的戰爭等,都有精彩的描述。(25)約翰·尼霍夫原著,[荷]包樂史,莊國土:《約翰·尼霍夫著〈荷使出使中國記〉研究》,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5頁。本書包括包樂史著、莊國土譯《〈荷使初訪中國記〉在歐洲的地位》,莊國土著《早期中荷交通與荷使朝華》,尼霍夫報告《荷使初訪中國記》及校注等篇。按:尼霍夫書的名稱還有《東印度公司荷使晉謁韃靼大汗》《荷使朝華記》。這本書由約翰·尼霍夫的哥哥亨利·尼霍夫整理,1665年在荷蘭(梅爾斯出版社)和法國分別用荷蘭文和法文出版。[18]9根據包樂史的研究,這部書稿經尼霍夫的哥哥亨利·尼霍夫整理并寫序,他將許多其余著作的材料添加到各個章節中,并配置了多達150幅的精美插圖的生動著作。雖然不是素描,失卻了真實性,但對當時的歐洲產生了極大影響。而1658年由尼霍夫親筆撰寫的呈送荷蘭東印度公司附有插圖的報告,直到1989年才有了中文版,即包樂史、莊國土的《荷使初訪中國記》中譯本。[18]23盡管如此,這部書中對皇家運河的看法,應該是西方較早對大運河內涵詮釋的實例。
荷蘭使團與明末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北上的線路大體一致,走的是當時由溯珠江水路,翻越南嶺,經贛州,走贛江,到南昌,由鄱陽湖進入長江,再從南京經儀征進入大運河,經揚州沿運河北上,最后到達北京,返回也是這條線路。這條線路是中國當時最重要的南北交通主干道。書中頻繁出現運河和“皇家運河”“皇家水道”(Royal Channel,the Royal Water)。有時交替使用,有時為專稱。幾年后出版的專著,還對皇家運河的內涵作了詮釋,基本上符合大運河的特征。
康熙年間來華的米列斯庫直接使用了“大運河”名稱。“中國的許多東西都是舉世無雙的,因此可以說,中國猶如鑲嵌在戒指上的稀世寶石。即使積世界財富之總,也無法與中國之富庶相比。”“江河湖泊形成水網,用以連接城市,行船通商。從葡萄牙人的澳門市場揚帆行船2500俄里無阻,只是需在地峽一帶換船,費時一天;另外,從浙江乘船可直達四川,橫貫整個中國。中國無一城市不是居河而立,或是天然江河,或是人工運河。”[15]31
揚州府,“本省第七大城市揚州府。順大江而上,可以望見一個大洲,從這里有一條大運河直通這座美麗的城市。所以,這座府城是一個重要口岸,可為皇帝征得可觀的稅收。不過,這個府城的主要財源還在于制鹽,這里的居民用海水熬鹽,方法和歐洲相同。居民靠這個行業發了財,建造了大批豪華的房屋。城市挖掘了不少渠道,渠水是可飲用的淡水。”“府城下轄18個小城鎮,離城不遠挖掘了一條60華里長的運河。運河兩岸一律用白色大石塊鋪砌而成,工藝精美,無可比擬。”[15]166
“中國人歷盡艱辛,巧妙籌劃,使全國水路網絡四通八達,或一改河流故道,或開鑿新的運河,全國各地都有水路與北京相通。不僅北方各地,而且南方各地都有水路相通。堪稱奇跡的是,中國人以自己的智慧,開挖了和疏浚了幾千俄里的水路,所有這些河流渠道都匯集到天津——全帝國最大的港口,全國各地的船只云集于此——然后通到北京。雖然北京土地貧瘠,卻樣樣都有,所以人們說:‘北京不產棉和糧,棉糧堆滿倉’。”[15]84-85
鴉片戰爭前夕的1839到1840年,林則徐在廣州組織人翻譯歐美辦的報刊,其英文原文,西方人已經明確稱到北京的運河為大運河。1840年4月25日《澳門新聞紙》:“每年解糧到北京之船,有六千九百六十九只,其中有三千零八十四只系由洋子江南邊之省份而來,到黃河后,在淮安地方與山東之糧船會同,由運河進京。”[13]346
原文:The palace,or made over to the eight standards.The number of boats employed annually in the transportation amounts to 6,969 vessels.Of these no leas than 3,084 come from the south of the Yangtsze keang,and all but those of Shan-tung,fall near the junction of the Yellow River,at Hwae-gan intotheGreatCanal.[13]346
上面英文“the Great Canal”就是大運河,與今天通行的大運河的英文寫法“Grand Canal”是一個意思,區別于普通運河canal,大運河已經是流行的國際稱謂。
1842年,“7月從廣州寄來的信件提及,根據停泊在江蘇揚子江上的英國皇家海軍艦隊發來的情報,7月4日他們抵達了位于大運河鎮江府上游的揚州。那兒離南京不遠,從這個位置看,我們認為貫通南北的大運河與揚子江匯合處已經被英軍所控制,南京已是唾手可得。‘京杭大運河這條世界上最長和最重要的人工河道是由忽必烈和他的繼任者們建造的。作為一條交通樞紐干線,該運河從浙江省的杭州一直延伸到了大清帝國的京師北京,全長有700英里。但實際上,那條被中國人稱作閘洪河的人工閘壩并沒有那么長。它發端于黃河南南邊,那兒有條自然的航道將東平湖與清河的出口連接,并從那兒一直延伸到山東省北部的臨清。那條航道經汝河(RuHo)和白河抵達北京。’‘我們之所以要這樣這樣描述大運河,不僅因為它是把商品和漕糧從南方各省運往北京的主要通道,而且還因為假如有人從海上向中國發起進攻時,可以輕易地奪取大運河的某些河段,這樣就能切斷連接大清帝國華北和華南這兩大部分的交通干線。’”(26)《倫敦新聞畫報》第1卷,第27號,1842年11月12日,420頁。沈弘編譯:《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倫敦新聞畫報〉記錄的晚清1842—1873)》(上冊),北京:北京時代文華書局2014年版,第23頁。
17世紀來華的法國傳教士李明(1665—1728)的《中國近事報道(1687—1692)》,以信函的形式,報道中國見聞。一共14封信。[19]他已經稱運河為大運河。乾隆末年1795年來華的馬戛爾尼,途經運河南下,稱運河為大運河。(27)[英]馬戛爾尼原著,劉半農原譯,林延清解讀:《1793乾隆英使覲見記》,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頁。史但頓著有《出使 你中國記》。[英]斯當東著,葉篤義譯:《英使謁見乾隆紀實》,上海書店,2005年。又有安德生著《隨使中國記》。[英]喬治·馬戛爾尼[英]約翰·巴羅著,何高濟,何毓寧譯:《馬戛爾尼使團使華觀感》,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本書包括《馬戛爾尼勛爵私人日志》,《巴羅中國行紀》2種;[英]約翰·巴羅著,李國慶,歐陽少青譯:《我看乾隆盛世》,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譯者劉半農,江蘇江陰人,生于1891年,1934年去世,這個譯本是民國五年,1916年所譯,其中已經明確譯為大運河。此后的1816年英國阿美士德訪華,使團醫官阿裨爾的旅行紀實。[20]其后像李希霍芬、倪維斯、丁韙良、德國人恩司諾等,都稱大運河。
那么,為什么大運河不是中國命名而源于西方人的稱呼呢?這是因為,有比較才有鑒別。近代以后,西方人到中國的越來越多,他們親眼看到了長城和大運河,目睹其偉大的體量,巨大的工程,為之驚嘆,認為這是世界的奇跡,所以就有了英文中的長城、大運河的稱呼。長城是舉世無雙的,所以稱偉大的城墻。中國自稱萬里長城,足以顯示其偉大,早就成為中國文化的地標。而大運河,雖然也是世界第一體量,但世界其他地方也有運河,如威尼斯,所以就將大運河之名,掛在中國的運河和意大利威尼斯運河上。就像西方人稱蘇州為東方威尼斯,這是比較得來的。還有稱克什米爾首府吉爾伯特為東方威尼斯的,這個地方雖然遠不能與意大利威尼斯和中國蘇州的城市河道相媲美。
在西方人來到中國之前,國人封閉在國內,對外部世界知道很少,很難對世界建筑進行比較,所以,也不太可能將運河比較出一個大運河的稱謂,也沒有必要。而西方人在進行世界運河的比較之后才有的稱呼,就像長城一樣。由于長城的獨一無二,運河則非中國獨有,中國運河只是體量巨大,故韋氏詞典中的大運河增加了威尼斯運河,由此可知西方人對長城和大運河的命名非常科學嚴謹。京杭大運河之前的運河叫通濟渠、汴河,姚漢源先生名其為“東西大運河”。京杭運河,清代就有此稱呼,而交通部對改拓建的運河以京杭大運河或京杭運河命名。
黃仁宇指出,“實際上,即使在今天每種質量較好的地圖上,大運河都被匯為一條連接京師和南方的杭州的船道運河而存在。”他在《明代的漕運》中提供了國外“大運河”的豐富材料。茲摘錄部分如下:
甲.地圖方面(摘錄部分):
1.《商業地圖集和市場指南》(紐約,1961年版,頁532);
2.《世界地圖集》(莫斯科,1954年版,頁153-154、147-148;
3.《格羅塞爾赫德爾地圖集》,費賴堡,1958年版,頁169、頁171)[21]2
以上地圖都是西方世界比較常用的地圖集,出版時間多在1958年前后,顯然不是因為受到大運河牌香煙的影響所采用的名稱。
乙.工具書方面(摘錄部分):
1.《百科全書,中國》(倫敦,1917年版)在第216頁有大運河條目。
《哥倫比亞百科全書》(紐約,1956年版),稱大運河。是隋煬帝在位期間完成的。
2.《百科全書,美國》(紐約,1962年版),“中國同樣開鑿了大批水道,其中包括大運河。它長約1000英里,大約于1289年完成。”
根據我們搜集的世界歷史地圖資料,17-19世紀國外地圖上就將大運河標為“皇家運河(Canal Royal)”“帝國運河(Canal Imperial)”“運糧河(Yun liang Canal)”“大運河(Grand Canal)”等名稱,摘錄部分如下:
1.1705年,法國皇家制圖師尼古拉斯·德·費(Nicolas de Fer,1646-1720)的《亞洲東部地圖之中華帝國與日本帝國》(28)Nicolas de Fer,La Partie Orientale de l'Asie ou se trouvent Le Grand Empire des Tartares Chinois et celuy du Japon,Paris,1705,大衛·拉姆齊地圖中心藏。(La Partie Orientale de l'Asie ou se trouvent Le Grand Empire des Tartares Chinois et celuy du Japon)將大運河標注為“Canal Royal”。
2.1801年,英國制圖師羅伯特·威爾金森(Robert Wilkinson)《中國地圖》(29)Robert Wilkinson,China,London,1801,大衛·拉姆齊地圖中心藏。(China)將大運河標注為“帝國運河(Imperial Canal)”。
3.1843年,英國實用知識傳播學會(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Useful Knowledge (Great Britain))出版的《中國地圖》(30)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Useful Knowledge (Great Britain),China,London,1843,大衛·拉姆齊地圖中心。(China),將大運河標注為“Yun liang or Great Canal”。
隨著近代中外文化交流的深入,京杭大運河、大運河之名也漸為國人所知,中國學者也開始采用大運河名稱。1919年,民國水利學家、教育學家胡雨人便使用了大運河一詞。(31)胡雨人:《無錫江陰合浚太湖長江間大運河芻議》,原載《江蘇水利協會雜志》第7期(1919年),陸陽、胡杰主編:《胡雨人水利文集》,北京:線裝書局,2014年,第65-67頁。1926年著名地理學家張其昀在論證南京的都城地位,1927年鎮江的省會地位時,都將大運河作為優越交通地位的重要佐證,并給大運河歷史作了分期。(32)張其昀:《金陵史勢之鳥瞰》(下),《東方雜志》第二十三卷、十五號,民國十五年(1926年)八月;《論江蘇之新省會》,《東方雜志》第二十四卷、第二十一號,民國十六年(1927年)十一月。顯然,民國主流學者已經使用大運河一詞。
20世紀30年代,著名水利學家李儀祉使用“大運河”之名稱。他在談到水運歷史時說:“我們除利用天然河流作運道以外,最大的工程有汴河由開封通泗縣。大運河由杭州通天津,靈渠越過海陽山脊通湖南、廣西,這都是世界上著名的。汴河已經是消泯無蹤,運河也等于全廢。這個原因是因為農業國家水運也只限于農產物,農產物常不能走得太遠。歐洲每開一道運河,便有許多的工廠沿著運河設立。我們的大運河,春秋吳國原不過為開一條路與齊、楚等國交通,后來歷隋、唐、元、明,漸漸開辟成一條南北直通的運道,都是為著漕糧,毫無一點工業上的關系。所以漕糧改了海運,運河便只可作區域的農產物交通。此外,東南各省有不少的內河,大多都是人工開的,也只有農運的價值。”[22]726顯然,大運河特指吳國開鑿的運河,后來演變為京杭大運河。
“黃河自出了河南孟津,南岸尚有廣武山擋著,北岸便有堤。若是無堤,黃河的洪水便可以匯合沁河、衛河的洪流一直泛濫到天津。過了滎澤,兩岸地勢都是平衍,若不是有堤防范,向北可以泛濫河北大平原,向南可以泛濫河南、安徽、江蘇三省。黃河在數十年前,由河南蘭封縣向東南流經過徐州府、淮安縣向東出海。自清咸豐五年銅瓦廂決口,改道東流由山東利津入海。在山東境十里鋪即大運河以下,南岸多山,所以向南決口的機會少,向北決口的機會多。十里鋪以上,兩岸決口的機會,可以說是相等。北岸幸而有個金堤,尚可以防范,所以每次黃河北岸決口,在十里鋪以上的,泛濫的水便順著金堤流去,到了陶城埠即十里鋪的對岸,仍歸黃河。這是黃河下游的大概形勢。”[22]729
按:山東境內運河被稱為大運河。這篇文章是李儀祉先生當年在廣播電臺向聽眾發表的水利知識談話,多次使用“大運河”名稱,可知大運河已經是一個為公眾熟悉能夠接受的名稱。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隨著治淮取得偉大勝利,大運河治理提上議事日程。1955年,時任交通部部長的章伯鈞視察“京杭大運河”,乘“江蘇(客)301”輪從邳縣(今邳州)出發,經淮陰、高郵、鎮江、嘉興等地,南下杭州,歷時28天。(33)《江蘇航運史》(現代部分),第189頁;江蘇省鄭和研究會編:《江蘇航運大事記》,第158頁。這在當時是有報道的。
“大運河”名稱取代了其他名稱,成為西方對中國運河最流行的稱謂。近代以后,中國文獻仍然繼續使用“運河”名稱,但至少到了20世紀初,也有稱大運河,大運河漸漸為國人采用,后來漸漸增多。申遺前后,為走向世界,也多稱中國大運河、中國運河。申遺文本就稱中國大運河。今天,古運河也是通稱,泛指退出航運的歷史運河。因此,我們有充分理由指出“大運河名稱源于淮安大運河牌香煙”說是無稽之談。
近代以來,運河名稱發生很大變化,諸如京杭運河、京杭大運河、大運河、南北大運河。甚至還有學者稱隋唐運河為“東西大運河”。(34)姚漢源:《京杭運河史》,第8頁。按:姚漢源劃分大運河為“東西大運河”與“南北大運河”兩個階段,隋唐大運河“由長安之東南通江淮、過江到杭州是當時的骨干運河,可稱為東西大運河。”元明清則稱“南北大運河”。但從傳統地理上看,以淮河為界分為南北方,以洛陽為中心的隋唐運河,東西段利用黃河天然運道,溝通北京與杭州的運河,實為南北走向,故稱南北大運河者為多。就國外文獻看,20世紀初日本東亞書院就有《大運河調查報告書》,日本書名使用大運河,說明這已經是個通行的名稱。1916年的大運河調查報告中對大運河名稱有過界定:“所謂運河,一般定義是運輸的水道,從通州、天津到江蘇的水道被稱為大運河。元、明、清時,運河被用于將南方的大米運往北京,被叫做運糧河或漕運河,簡稱運河。”[23]1256將北京到江浙的,為漕運而修建的運河稱為大運河,將大運河與中國其他運河區分開來,這正是從運河到大運河名稱的本質差別。該報告書還有1918年等多個年度的大運河調查報告,報告里交替使用大運河或運河。顯然,大運河或運河已經成為京杭運河的專稱。盡管在某些河段,也還采用漕河、運糧河等傳統名稱,但作為運河的統一名稱,就是大運河。日本學生在中國大運河沿線調查,使用了大運河這樣一個專指從北京到江蘇乃至杭州的名稱,說明當時國外甚至包括沿岸的中國人,已經流行大運河的稱呼,將其作為一種常識。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國外中國學界對運河名稱已經有過詳細辨析。黃仁宇從1959年起計劃撰寫《明代的漕運》,1964年完成。在該書中,運河的稱呼并不統一,而是根據不同場合使用不同的名稱。甚至作者是反對統一使用“大運河”來命名整個運河的。他說:“一系列連接華北和長江三角洲的人工水道被認為是大運河后,錯誤看法就常常出現。”理由是“大運河是由幾個不同的河道組成的,它們各自流經的地域不同,各自擁有的歷史起源也不同,因而并不具備共同的特點。如果把不同的河道視為一條運河,那么就會忽略許多相關而又必要的細節。”[21]1譯者在注中就指出名稱不統一所帶來的麻煩,包括黃著本身也不可避免。“作者在不同情況下分別使用了the Grand Canal、the canal、the canals、the canal system和Ts'ao Ho。后者毫無疑問指的就是漕河。至于其他,作者雖然有時用詞并不嚴格,甚至隨意使用,比如the canal和the canals不分,the canal和the canal system也不分,但基本思路是:the Grand Canal指的是北京到杭州的京杭大運河,the canal指的是北京到瓜洲的運河,即Ts'ao Ho,the canals指由京杭大運河及其他小運河或分運河組成的運河體系,the canal system指因漕運而設置起來的體系。因此,我們在翻譯時推斷作者的意思,分別將the Grand Canal、the canal、the canals、the canal system譯成‘京杭大運河’‘漕河’‘運河’和‘漕運體系’。有時,由于作者對the canal和the canal system不分,所以the canal system有時也譯為‘漕河’”。
黃仁宇從微觀研究的需要上細分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運河,賦予不同的歷史名稱無可厚非,但作為一個整體,外國人觀感的大運河就是從江南到京城北京的漕河,長期稱大運河,而作為學術話語,統一運河名稱也是非常有必要的,“實際上,即使在今天每種質量較好的地圖上,大運河都被匯為一條連接京師和南方的杭州的船道運河而存在。”大運河就是京杭間的運河,即京杭大運河。大運河一詞漸漸也被中國學術界所認可,也是學術發展的必然。
自宋元以來,“運河”之名漸成為正史典籍中的常用稱呼。大運河名稱雖然晚起,但也由來已久,最早應源于明清以來來華的西方人,也有兩三百年歷史。大運河與萬里長城齊名,作為中華物質文化之集大成者,堪稱中國古代瑰寶中的雙子星,在世界上也是舉世無雙的古代建筑遺產,體量遠遠超過世界古代七大奇跡。幾百年來西方人用偉大、雄偉壯麗命名長城和運河:長城英文名Grand Wall,或Great Wall(偉大的墻);大運河英文名Grand Canal(偉大、壯麗的人工水道)。多指京杭大運河。近代以后中國也開始采用稱“大運河”,同時也繼續稱運河,也偶稱“中國大運河”。2013年國家文物局將“中國大運河”作為遺產名稱寫入申遺文本,賦予新的含義,即京杭大運河、隋唐大運河、浙東運河三條運河構成中國大運河世界文化遺產。萬里長城、或長城是中國古代文獻的名稱,英文強調了偉大防御功能,翻譯則入鄉隨俗,沿用了傳統的名稱,體現其線形長度特征。“運河”是中國古代文獻通稱,外國人稱為偉大的水道,中文直譯“大運河”凸顯了中國運河的悠久歷史和博大精深,帝國的國家工程、舉世無雙的長距離本體河道及龐大網絡體系。近代以來“大運河”名稱漸為中國學術界和社會接受并采用,現在大運河、中國大運河意思相當,已經成為中外聞名的名稱,體現了中外對中國運河學術話語體系的文化認同。
“運河”之名,應該是宋元以來中國古代文獻中對大運河為代表的人工開鑿河道通用名稱,明清廣泛使用頻繁,屬于傳統的“中國名稱”或“中國話語”。“大運河”,或“京杭大運河”(大運河,英文名Grand Canal,意為偉大、壯麗的人工水道),則是明清,特別是近代以來到中國的歐美傳教士、旅行家、商人、外交官、學者等留下的傳世文獻對中國運河的新稱謂,屬于“外來話語”。
從運河到大運河名稱的演進,與外國人考察中國之后,在比較中西方運河和工程特色后得出的新認識。大運河包含三層意思:為漕運而專門修建的國家工程、以大運河為中心形成了龐大的水運體系、京杭運河的體量無與倫比,舉世無雙。這些,身居中國的人們是沒有比較認識的,中國人傳統觀念認為自己是天下文明中心,四方為蠻夷,很少主動了解世界,所以,像長城、運河與世界建筑無可比性,無所謂偉大渺小。長城稱長城,或稱萬里長城,是以距離命名的,根本沒有西方人稱的“偉大”城墻的寓意。運河也是如此,以漕運或運輸功能命名,談不上偉大壯麗的意思。
18世紀的國外地圖上發現,在Grand Canal之前,還出現過“皇家運河”,“帝國運河”這樣的稱呼,印證了西方人始終把中國運河與國家統一緊密聯系在一起,非常清晰地認識到作為國家公共工程的大運河與國家之間的關系。
美國漢學之父衛三畏在《中國總論》(1883年修訂版)中指出:“中國另一項重大公共工程是大運河,也稱閘河或運河。”實際上,在近代以來外國文獻中運河與大運河之名長期并用,以特指京杭大運河的“大運河”作為代表性名稱。[24]21
近代脫亞入歐的日本文獻也頻繁正式使用大運河名稱,例如,20世紀初日本東亞同文書院學生在中國運河沿岸實習所完成的調查報告,就取名《大運河調查報告》。近年翻譯出版的《東亞同文書院中國調查資料選譯》就收錄了1916年至1921年間第10、11、12、13、15次大運河調查報告,可知,大運河名稱早就被日本人采用。[23]書中還收有“大運河厘金”一文,未注年代,但文中引用民國七年(1918)山東省財政廳文件,可知為1920年左右。文中稱“大運河由錢塘江、揚子江以及黃河分成四段”[23]1597
在近代,總體介紹運河全線情況時,用大運河名稱,具體分段時,用運河名稱,由于講總體的少,分段介紹的多,所以運河的使用率高于大運河。
中華人民共和國以來,大運河的名稱逐漸流行。1961年紹華(朱偰)的通俗讀物《大運河的變遷》應該是較早以大運河為書名的著作,標志著大運河一名為學術界接受。之前他有一本更加流行的學術資料匯編《運河文獻史料選輯》。(35)紹華:《大運河的變遷》,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61年。作者另有《運河文獻資料選輯》一書。之后陸續出現以大運河為書名的著作,(36)常征,于德源:《北京漕運和大運河史》(待改稿),北京:北京市社會科學研究所,1983年。上世紀80年代后期,陜西師大地理系:《中國的大運河》,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取名大運河的著作增多,如岳國芳:《中國大運河》,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89年版;陳璧顯主編:《中國大運河史》,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但與運河之名相比,大運河名稱使用的仍然不多。21世紀以來,特別是2006年大運河啟動申遺以后,“大運河”'“中國大運河”使用頻率急劇上升,成為中外廣泛采用的名稱。2006年京杭大運河成為第六批全國文物保護單位,之后列入申報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中國大運河,在2013年中國國家文物局提交的世界遺產申遺文本中,寫明的遺產名稱:“中國大運河”。實際上,2001年由陳譬顯主編的《中國大運河史》,已經采用“中國大運河”之名。(37)陳璧顯主編:《中國大運河史》,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主編在序言中指出:“中國大運河的開鑿,是我國古代勞動人民利用水的偉大創舉。它的出現是時代的產物、歷史的必然,既體現了封建王朝中具有戰略眼光和氣魄的帝王意志,更是歷代水利專家們的科技成就和千百萬勞動人民血汗的結晶。大運河的出現促進了中國經濟的發展、社會的進步和文化的繁榮。它是我國古代一項雄視百代、光耀千秋的偉大工程。”偉大創舉、時代產物、戰略眼光、帝王意志、科技成就、人民血汗、促進進步、造就繁榮、光耀千秋、偉大工程。
今天,大運河、中國大運河之名,已經被中外接受,成為洋為中用上升為中國話語典型之一。就像“絲綢之路”一詞,最早提出的是德國人李希霍芬,當今已經為中國和世界廣泛接受,成為中國和世界話語體系中經典熱門的學術專題。[25]可見,中國話語或西方話語有時也是相對的,可以轉化的。西方話語只要符合中國國情,更加易于為國內接受,成為具有生命力的國際話語。
大運河、京杭大運河等名稱的出現,是近代外國人首先提出的,是文明互鑒的產物,這就像長城的英文偉大的城墻一樣。馬可波羅沒有提到長城,而米列斯庫對長城大加贊揚,他說:“關于環繞中華帝國的長城,已有無數古今歷史學家竭誠謳歌。”“中國人把長城叫作‘萬里長城’,這并不符合實際,因為長城實長約1500多俄里,中國人所以稱之為‘萬里長城’,是喻其嵬峨宏大。”[15]68-69
無論是長城還是大運河,英文名都是比較的結果,而中國人的理念中,中國是世界的中心,世界之外,在近代以前,基本上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也就沒有比較。而近代以后,外國人大量涌入中國,登上了長城、經過了大運河,在他們看來,這當時是世界第一,其他任何國家都是無法比擬的。在中國人走向世界,了解到域外文明之后,他們自然而然接受西方意境下偉大的城墻、偉大的運河的名稱來稱呼長城、運河,這才應該是長城、大運河中英譯文的由來。
從運河到大運河中西名稱的演變究竟有什么樣的意義呢?應當指出,西方人在親歷中國運河,由此對中國運河與世界運河的比較中得來的。“中國另一項重大公共工程是大運河,也稱閘河或運河。策劃和實施這個工程的君王應贏得的榮譽,遠遠高于中國征服者所建的長城;如果考慮到挖掘的年代和策劃者的品格,任何國家的歷史上為數不多值得提及的工程,都不會比它更有意義、更有功用。在黃河引水失敗之前,運河把幾條河流聯接起來,完成了從北京到廣州、跨越全國的整個水路交通網;它穿過兩大河流,將貨物和旅客運送到流域的每個大城鎮。按忽必烈的規劃,運河從京城到達宋代都城杭州,馬可波羅描述得再好不過了:‘你必須理解,皇帝要水上交通從這個城市(瓜州)直達汗八里,挖通河流與河流、湖泊與湖泊,成為一條大河,其寬度和深度必須讓大船能夠行駛。’北端是一條14英里長的運河,從通州到北京,穿過城墻,到宮墻外邊靠近英國公使館的地方結束了近600英里的全程;這一段稱為‘御河’,即皇帝的河,但目前所有的船都在東門卸貨。”[24]21衛三畏引述了馬可·波羅、德庇時等對大運河的描述。“偉大的河”的贊美正是從馬可·波羅開始的。“運河全長約650英里,比美國伊利運河長不及兩倍,但是,和歐美的重要運河相比,其寬度和深度顯得不那么劃一。”[24]24“作為一項工程,和西方現有的運河比較,這條運河排列的位次不高;但直至今日。亞洲沒有一項同類工程能和它相比;當它全部投入使用時,世界上也沒有可以相匹敵的工程。”[24]24按:這一觀點,并非全是他本人,出自于許多西方人,在注中他列舉了克拉勃羅德《回憶》,小德金《北京之旅》,德庇時《歷史筆記》等。在西方科技發達的近代,將農耕文明時代的中國古代運河與歐美近代以后開鑿的運河相比,古代中國的土木工程技術自然無法與歐美運河相比,但在體量上,無疑世界第一。古代世界各國運河與大運河相比,更是望塵莫及。
大運河名稱的使用和被廣泛接受,既是對大運河價值地位的充分肯定,也對于運河文化的世界交流與傳播起到了積極作用,對于今天我們保護傳承利用大運河文化有著重要意義。這正與“絲綢之路”這個國際命名一樣,早期歐美人在什么地方都是趾高氣揚的“西方中心觀”者,他們曾經對中國文化有一個長期的考察認識過程,在對中國文化的認知和敘事過程中對中國特色文化的充分認同甚至贊美,也會入鄉隨俗,投其所好,就像來華的外國人在自己的洋名字之外多取一個音近義嘉雅俗共賞的中文名字一樣。海外中國學(漢學)話語體系也充分考慮到了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尊重,所以才有“絲綢之路”“茶葉帝國”“瓷器之路”“大運河”這樣帶有濃厚“中國中心觀”的命名,由此彰顯了世界不同文化間交流互鑒,相互尊重,“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的人文精神。我們在努力建立中國特色學術話語體系(38)比如對于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大運河國家形象建構的相關探討,參考王健、王明德、孫煜:《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理論與實踐》,《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路璐、丁少康:《大運河與國家形象話語建構》《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的過程中應當借鑒這種精神,而不是刻意淡化甚至貶低,非得將近代以來國際形成的西方科學話語體系,改造成所謂的中國特色話語體系,這種生搬硬拉的中國話語體系很難為國際學術界接受,不可能成為國際話語體系。而這樣的話語體系的形成,兼容了中西文化,體現了中外文化的認同,殊途同歸,歷久彌新,生命力旺盛。
綜上所述,今天,運河是所有人工運河的泛稱,中國的運河也是這個含義。大運河名稱由來已久,西方來華的旅行家們最早稱呼大運河,特指元代以后形成的京杭間的運河,即京杭大運河。2006年國家文物局將京杭大運河列入申遺預備名單,而將大運河列入全國文物保護單位,包括陜西省在內。之后,將隋唐大運河、浙東運河納入申遺之列,并列入全國文物保護單位,由此形成了中國大運河概念,申遺成功后,中國大運河包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名分,而其余部分。大運河名稱的出現,中外文化交流文明互鑒的產物,表達了國際對這一世界體量最大的運河的敬畏之心。馬可·波羅已經稱之為大河,偉大的河。明清以來,利瑪竇、李明等西方旅行家和學者普遍稱運河為大運河,兩種名稱交替使用。日本也使用了大運河名稱。中國學術界在20世紀初已經接受并使用大運河之名。大運河名稱較之運河名稱,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體現了中國運河歷史悠久,作為一個舉世無雙的國家工程,統一帝國水道,聯系著一個廣大的水運網絡和灌溉體系,在中國歷史上發揮了重要作用。
(本文研究和寫作過程中得到顧躍挺、潘虹、湯建瑋等老師幫助查找、翻譯部分資料,特此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