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韜 王一涵
關鍵詞:學術期刊數據庫;信息網絡傳播權;反壟斷;開放獲取
引言
學術期刊數據庫是數字時代傳統學術發表數字化轉型的產物。傳統領域的數字化升級改造,必然會對相關法律秩序提出不同程度的挑戰。如果法治變革不能適時跟進,必然導致相關領域失序并進而制約創新與發展,學術發表領域的數字化也不例外。我國學術期刊數據庫在發展過程中主要面臨兩方面的挑戰:一是版權問題,二是壟斷問題。以趙德馨案為代表的幾個典型民事司法案例,在個案層面暫時平息了權利人與期刊數據庫運營商之間的侵權糾紛。在該案中,法院認為,中國知網未經趙德馨教授本人同意,擅自收錄其發表在學術期刊中的160余篇論文的行為,屬于侵權行為,判令知網賠償趙德馨教授70余萬元。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認定知網從事限定交易和不公平高價等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并作出行政處罰,則有力回應了廣大用戶關于治理學術期刊數據庫壟斷行為的強烈訴求,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果。但是,關于期刊數據庫信息網絡傳播權許可的一些深層次問題,以及期刊數據庫領域營利性和公共性之間的內在矛盾和壟斷風險問題,尚需從根本上和長遠上繼續探討制度性解決方案。比如,如何從制度供給層面解決學術期刊數據庫信息網絡傳播權許可的存量和增量問題;依傳統期刊的稿酬標準認定版權合理使用費,能否有效平衡知識傳播與鼓勵創新之間的關系;僅憑針對濫用行為的個案反壟斷執法,能否從根本上解決期刊數據庫作為“知識基礎設施”的公共性與其營利性之間的矛盾;在開放獲取運動在世界范圍內風起云涌的背景下,結合學術評價改革,我國的立場和應對之策如何等。上述問題均需要在更高站位上通盤檢視,并給出能形成邏輯閉環的統籌性對策。
一、學術論文出版市場與完善學術期刊數據庫法治的原則
學術期刊數據庫是數字時代學術論文出版市場中的重要中介主體。研究學術期刊數據庫問題,必須了解學術論文出版市場的特殊性。這些特殊性決定了完善學術期刊數據庫相關法律制度的基本原則。
(一)學術論文出版市場的特殊性
學術期刊和學術期刊數據庫均在學術論文出版市場中承擔著重要的中介角色。在傳統上,學術論文出版市場由學者、學術期刊和讀者等主體構成,其中,學者是學術論文的生產者,學術期刊是學術論文的呈現載體和學術產品的分銷渠道,讀者則是學術論文的消費方。學術期刊數據庫的出現,雖未改變學術論文出版市場的基本結構,但是豐富了中介主體,并使其中的法律關系更為復雜。學術論文出版市場的特殊性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公共性。與文藝作品不同,學術論文等學術作品的價值不僅在于其對相關領域的學術文化的傳承,更重要的是,學術論文等學術文獻作為人類科學知識的積累,是科研活動的工作基礎,事關人類科技進步和經濟社會發展,因此對社會公共利益產生重要影響。正如主張學術文獻開放獲取的《布達佩斯開放獲取倡議》所倡導的,消除學術文獻獲取障礙可以加速研究、促進教育,使知識在貧富群體之間共享,使學術文獻發揮更大作用,在共同知識對話與知識追求中為人類團結奠定基礎。由于學術文獻受眾范圍有限,商業變現能力弱,因此,作為學術文獻生產過程的學術研究,通常受到各種隱性或顯性的公共資助,這更加體現了學術文獻的公共知識資源特征。鑒于學術文獻中的知識關涉人類社會發展進步,應當盡可能擴大其傳播和共享范圍,運營學術文獻資源的數據庫也應當被賦予促進學術知識傳播的公共使命。
二是封閉性。在學術論文出版市場中,學術作品既是特定學術活動的產物,又為其他學術活動提供“原材料”,因此,與一般商業領域和文藝作品市場不同,學術論文出版市場中的供方和需方是兩個高度重合的群體。學術作品的生產者(供方)是學者群體;作為學術作品讀者的需方,也主要是學者群體。可見,學術市場是個學者群體自給自足的封閉循環體系。
三是中介性。學術論文出版市場運作對學術期刊這種媒介具有高度的依賴性。在傳統上,學術期刊在學術市場運作的全流程中發揮著不可或缺的關鍵性作用:首先,作者通常以期刊發表作為其作品首次公開的方式,因此,期刊對于作者而言具有對其學術產品予以“確權”的功能。其次,期刊通常是作者呈現其學術作品和讀者獲取他人學術作品的主要載體和渠道,因此,它還承擔著學術產品的“分銷”功能。最后,期刊還發揮著學術產品的“評價”功能。在一般市場中,消費者是商品的主要和關鍵性評價主體,而在學術市場中,作為中介的期刊則獨立發揮著極其重要的評價功能。學術作品被何等級別的學術期刊接受并發表,構成評價該作品學術水平的重要指標,并進而起到引領學術方向的作用。而且,在尚未形成成熟的學術評價體系和良性的學術生態的環境中,期刊的獨立學術評價功能可能會被畸形放大。由于期刊決定作品發表的環節和因素較多,擔任審稿人的學者往往并不構成決定作品發表的決定性因素,因而同行審稿制度并不一定能真正發揮學者評價的作用。
(二)完善學術期刊數據庫相關法律制度的基本原則
期刊數據庫引發的法律問題,是數字經濟對傳統法律制度挑戰在學術論文出版領域的具體反映。筆者認為,根據版權法和競爭法的基本原理,結合學術市場的規律,完善學術論文出版市場相關法律制度應遵循以下幾項基本原則:
一是有利于鼓勵學術創新。無論是版權法還是競爭法,都將鼓勵創新作為重要的價值追求。服務學術創新是學術期刊和期刊數據庫的根本價值所在。學術期刊數據庫的相關法律制度設計,必須以有利于鼓勵學術創新為最重要原則。關于此原則,應當強調如下兩點:第一,諸多原則中,有利于學術創新原則占據統領地位,其他原則均應服從于此原則。從根本上看,提升傳播效率和促進學術公正,最終都是要實現對學術創新的有效激勵。第二,對于學術研究和成果發表而言,稿酬不是最重要和最有效的激勵手段。學者群體從來不是為了賺取稿酬而從事學術研究。真正對學術研究和創新起到激勵作用的,是因學術成果的廣泛傳播給學者帶來的學術影響力和學術聲譽,以及因學術成果受到認可或者實現成果轉化而帶來的成就感。
二是有利于提升學術成果的傳播效率。遵循此原則的理由有三:首先,提升學術傳播效率是學術期刊和期刊數據庫等學術成果傳播載體的核心使命。其次,提升學術成果的傳播效率是繁榮學術、促進人類科技和社會進步的必然要求。學術研究成果是全人類的共同財富,只有不斷提升學術成果的傳播效率、增強學術交流與互動,才能有效繁榮學術和提升人類科技和社會進步水平。最后,提升學術成果的傳播效率是學者群體的共同追求。成果為人所知、為人所用,是學者個人價值獲得實現的最高體現。如果不能以公開發表方式增進社會知識,學術研究便失去了根本意義。而一般意義上的版權權利人,如文學藝術作品的作者,更重視版權的商業價值,通常會為了防止商業利益流失適度限制知識產品傳播。學術成果的傳播效率包括三方面的意涵:其一,及時性。這就要求通過合理的制度和技術創新盡量縮短成果出版發表周期,使學術成果能以最快速度獲得傳播擴散。其二,廣泛性。這就要求通過合理的制度和技術創新使學術成果能夠觸達最廣泛的用戶群體。其三,易得性。易得性主要取決于傳播方式和獲取成本。現代科技在數據庫領域的應用,無疑會極大提升學術成果的易得性。但是,如果數據庫使用費的價格過高,又會對用戶獲取文獻造成實質性障礙。
三是有利于促進學術評價的公正性。作為學術市場的中介主體,期刊和期刊數據庫還通過期刊發表等級、下載及引用率等統計指標發揮著重要的學術評價功能。就期刊發表而言,雖然學者可以借助同行評審制度對稿件的質量水平發揮專業評價作用,但是期刊的學術評價功能是否能得到公正發揮還受到其他諸多因素的影響和制約,如編輯的能力水平和職業操守,以及文章發表決定過程的行政環節等。由于期刊數據庫收錄的是已發表的期刊論文,因而期刊的學術評價功能的公正性欠佳還會進而影響期刊數據庫學術評價的公正性。期刊和數據庫在學術評價方面的弊端,會受到學術生態環境的成熟程度的影響。通常,在一個尚未形成成熟學術評價體系、學術生態不夠良性的環境中,學術評價往往更傾向于依賴期刊,甚至導致“唯期刊”“唯論文”“唯數量”的現象,期刊的學術評價功能方面的弊端會被畸形放大。綜上,學術期刊數據庫相關制度安排要特別注意克服上述弊端,在最大限度上將學術評價權歸還于學者群體并促進成熟學術共同體的形成。
二、期刊數據庫信息網絡傳播權許可制度的進一步完善
期刊數據庫運營主體需獲得權利主體的信息網絡傳播權許可,方有權收錄和傳播有關作品。學術論文的版權屬于論文作者或其所在單位,學術期刊出版機構編輯出版期刊以及期刊數據庫收錄作品,均需獲得作者的版權使用許可。雖然期刊出版機構因期刊具有匯編作品屬性而對期刊享有匯編作品的版權,但是該匯編作品版權與論文作者就單獨的學術作品享有的版權是兩種不同的權利。若無特別約定,論文作者對期刊出版機構的版權使用許可為一次性使用權,因此,期刊數據庫轉載收錄已發表于期刊的論文,通常應向作者取得信息網絡傳播權使用許可;當作者授權期刊出版機構轉許可(二次許可)他人使用或者委托其他主體管理版權許可事項時,數據庫運營主體才可以從期刊出版機構或其他相關主體處獲得信息網絡傳播權許可。趙德馨案等案件后,如何完善信息網絡傳播權許可制度、規范許可行為是亟待進一步解決的問題。
(一)我國期刊數據庫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許可模式及其優劣
受版權制度和傳統、數據庫發展情況等因素的影響,在世界范圍內,期刊數據庫的版權取得渠道和方式并不統一。
我國期刊出版機構較為分散,無法效仿西方大出版集團走一體化授權的路徑。我國雖然也建立了版權集體管理制度,但是,有關版權集體管理機構和管理實踐尚處于發展階段,在期刊數據庫信息網絡傳播權許可領域的作用發揮尚不充分。因此,在我國學術期刊數據庫發展過程中,數據庫信息網絡傳播權許可形成了以“作者一期刊出版機構一期刊數據庫運營商”的間接許可為主,以“作者一期刊數據庫運營商”的直接許可為輔的模式。這種模式的優勢在于,間接許可有利于數據庫節省版權成本,客觀上促進了期刊數據庫在我國的快速發展;直接許可則有助于解決期刊出版機構未取得作者完整授權等特殊情形下的許可問題。這種模式有明顯的缺陷。當前,我國的期刊與作者之間關系總體呈現為“期刊強、作者弱”的特點,數據庫相對于期刊而言又處于相對優勢地位,因此,間接許可對處于弱勢群體的作者而言不夠友好。此外,歷史上許可協議規范性不夠導致有的期刊出版機構的二次許可授權存在瑕疵,期刊數據庫的權利取得也因此存在一定爭議。上述缺陷都需要通過制度完善予以克服。
(二)信息網絡傳播權許可制度的演進與存量許可問題的分類解決
2001年,《著作權法》第一次修正時,將“信息網絡傳播權”明確列為版權的一項新權項。而此前,最高人民法院于2000年發布的《關于審理涉及計算機網絡著作權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舊司法解釋),已經就網絡媒介轉載和收錄作品的版權許可問題做了專門規定。該司法解釋以促進作品的網絡傳播為原則,在《著作權法》之外創造性地規定了網絡服務提供者轉載、摘編已發表或在網絡上傳播作品的“法定許可”制度。2006年,《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頒布實施。該條例適應網絡條件下版權保護的新形勢,否定了舊司法解釋中關于網絡轉載的法定許可制度,明確規定通過網絡向公眾提供他人作品,應當取得權利人許可并支付報酬。隨即,最高人民法院根據條例上述規定,對司法解釋進行了相應修改,刪去了關于“網絡轉載的法定許可”的第三條規定。
可見,我國關于網絡媒介轉載和提供他人作品的版權許可制度,可以2006年《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頒布實施為節點劃分為前后兩個階段。之前為“法定許可”階段,之后為“權利人許可”階段。筆者認為,從法律解釋層面看,舊司法解釋第三條關于“網絡服務提供者轉載已發表作品”的規定,可以適用于期刊數據庫對期刊論文的收錄行為,因此建議,對《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生效實施之前已經被收錄至期刊數據庫的文獻資源,數據庫運營主體即使沒有取得權利人的明確許可,仍應承認其按舊司法解釋中的“法定許可”制度取得了信息網絡傳播權。權利人主張報酬的,可參照合理版權使用費標準適當補償。對于2006年《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生效實施后收錄的文獻資源,則應依條例規定取得權利人的許可。未取得許可的,數據庫運營商應盡可能完成針對作者的許可協議補簽。對于無法取得聯系的作者,可考慮采取集體版權管理模式,為相關文獻的作者在文章的每次收費使用時預留部分收入分成,供作者隨時申領。
(三)信息網絡傳播權“二次許可”授權協議的規范化
按照“作者一期刊出版機構一期刊數據庫運營商”的信息網絡傳播權間接許可模式,期刊出版機構負責取得論文作者的復制權、匯編權、發行權、信息網絡傳播權以及上述權項的“二次許可”授權,之后再將信息網絡傳播權以及其自身享有的匯編權及版式設計權等一并許可給數據庫運營商;數據庫運營商向期刊出版機構統一支付并由后者向作者轉付相應的版權許可使用費。實踐中,鮮有期刊社與作者簽訂正式的紙質“二次許可”授權協議,多是在“征稿啟事”等形式的稿約中要求作者作出“二次許可”授權。稿約中與“二次許可”有關的條款是否構成授權協議,取決于稿約是否構成要約。在學理層面,對于稿約性質的看法并不一致。有觀點認為,向不特定人發出的稿約僅為吸引作者投稿,不具有訂立合同的目的,因而應視為要約邀請。也有觀點指出,對于稿約的性質,應結合《民法典》關于要約構成要件的規定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在司法實務上,法院對許可協議的成立標準掌握較為嚴格。在趙德馨案中,一審法院從要約的到達和要約的內容兩方面全面否定了稿約的要約性質,一是認為稿約“難以確認以何種方式向投稿人告知”,二是認為稿約未明確信息網絡傳播權許可使用以及許可類型、期限、地域范圍等必要內容。二審法院雖維持了一審法院意見,但是對稿約“難以確認以何種方式向投稿人告知”這一論點未予強調。
筆者認為,結合法理和上述相關案件中的司法實務見解,稿約只要內容明確具體,能支撐許可協議的必要條款,且刊登于期刊或期刊官方主頁的顯著位置,即應視為要約。為了克服過去期刊出版機構與作者之間“二次許可”授權協議欠規范的法律瑕疵,避免積累新的隱患,期刊出版機構應按照要約標準規范稿約的內容。同時,建議有關主管部門和行業協會在充分論證的基礎上,制定“二次許可”授權協議范本。如果采取在線授權協議的,須依據《電子簽名法》規定提供電子簽署的技術方案。
三、合理的反權使用費與數據庫運營主體侵權賠償額認定標準
無論是作者與期刊數據庫運營主體之間的侵權糾紛,還是關于期刊數據庫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壟斷爭議,認定合理的版權使用費都是難以繞過的關鍵性問題。在數字時代,收錄海量電子文獻的期刊數據庫是否仍應依傳統時代的稿酬標準向權利人支付版權合理使用費?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如何確定數字時代的版權合理使用費?
(一)合理使用費標準在認定侵權賠償額中的地位
當期刊數據庫運營主體在未取得信息網絡傳播權使用許可的情況下收錄了他人作品,即應承擔損害賠償責任。由于因果關系等關鍵環節的認定難度極大,在實踐中,由原告證明因侵權人侵權行為給自己造成的直接損失或者侵權人的違法所得都十分困難,因而合理的版權使用費就成為認定侵權損失的最佳替代性標準。
在2020年修正之前,《著作權法》對于損失賠償額的認定采取了直接損失、違法所得和由法院按侵權情節在法定上限之下酌定的標準適用次序。雖然相關條款并未明確將合理的版權使用費作為認定權利人損失的“酌定”標準,但是2002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著作權糾紛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法院按照侵權情節酌定損失賠償額時應當考慮的主要因素做了明確,其中,“合理使用費”是核心依據。可見,在2020年《著作權法》修正之前,以合理使用費作為認定版權侵權損失賠償額替代性標準,就已經被我國司法實踐所認可。從趙德馨案等適用2010年《著作權法》的案件來看,實際上也是按照合理使用費標準認定的侵權損失。2020年《著作權法》修正后,合理使用費標準正式人法,進一步確立了該標準在認定版權侵權損失賠償額中的重要地位。
(二)傳統稿酬標準的適用性質疑
對于作者而言,合理的版權使用費基本等同于稿酬。在趙德馨系列案件中,原告在訴訟請求中一般是按1000元/千字標準計算賠償額,而法院一般是按200元/千字標準認定。這基本上是按社科類學術論文的通行稿酬標準認定的。應該說,在傳統紙質期刊時代,這個標準是比較合理的,但是,在數字時代,這個標準的適用性就值得質疑。傳統紙質期刊條件下,期刊刊登或轉載的文章數量十分有限,因此,即使每篇文章都向作者支付較高的稿酬,也不會給期刊帶來過大的成本。但是,在數字經濟條件下,期刊數據庫等數字資源平臺轉載和收錄文章的數量非常巨大,如果仍按照傳統期刊的稿酬標準就每篇文獻向作者支付報酬,就會導致“版權使用費堆疊”,成本之巨,即使是平臺企業也無法承受。如果非要以傳統標準向作者支付報酬,這部分成本必然要被攤人數據庫使用費并轉嫁給用戶,最終影響學術成果的傳播和利用。事實上,在趙德馨案之后,國內幾家大的期刊數據庫運營主體普遍叫苦不迭,十分擔心因此引發連鎖反應導致大批作者按照“類案”標準索賠,最后導致企業經營陷入困境。
(三)數字時代合理的版權使用費的認定
針對當前司法裁判中通常按照傳統紙質期刊時代的稿酬標準確定合理使用費的弊端,為避免因“使用費堆疊”導致的學術成果傳播效率的減損,應認真研究數據庫運營主體與期刊出版機構之間、期刊出版機構與作者之間的版權合理使用費標準及其傳遞機制。對此,筆者建議,對于合理使用費標準,可按照有利于提升學術成果傳播效率的原則,統籌平衡私益與公益,以數據庫運營主體的使用收入為基數,乘以一個合理的比例系數的辦法核定;比例系數則宜以期刊的辦刊質量和作品類型為基本依據大致核定,不宜對作者和文章的價值作個別甄別,以避免不合理的核定成本。上述合理版權使用費標準既可用以解決增量的信息網絡傳播權許可問題,也可以用以解決存量問題。
四、學術期刊數據庫競爭問題的長遠解決對策
學術期刊數據庫因匯集大量文獻資源,成為學術文獻生產傳播閉環中的信息交換中心,進而使作者、讀者、期刊出版機構均對其產生依賴。期刊數據庫壟斷競爭問題背后是營利性與公共性的矛盾,以及學術評價機制改革等深層次問題。僅憑反壟斷執法,不能根本解決這些問題。
(一)知網壟斷案的意義與局限
知網案是我國通過反壟斷法規范學術期刊數據庫市場的首個案例,在世界范圍內具有標桿意義。執法機構禁止數據庫運營主體的獨家合作和不公平高價兩大備受詬病的濫用行為,依法治理了學術期刊數據庫市場發展亂象,有助于促進其他有關市場主體調整競爭策略和盈利模式,促進學術資源傳播,推動中文學術期刊數據庫回歸知識基礎設施的公共性定位。但是,我們也應當看到,通過反壟斷法治理期刊數據庫問題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首先,反壟斷法執法機構可以依法對期刊數據庫的不公平高價行為發出“禁令”,卻未對何為“公平”價格給出一個標準。雖然執法機構接受了知網提出的使用費年內下調30%的整改方案,但是,對于降價幅度為什么是30%,是否發展出了能反復適用的關于公平價格的計算標準和公式等深層次問題,并未給出答案。其次,反壟斷法是短期內治理市場競爭亂象的有效措施,但反壟斷法很難打破壟斷性市場結構,因此,反壟斷執法只是解決我國當前期刊數據庫發展模式中問題的階段性方案,不是解決期刊數據庫發展中商業性與公益性矛盾的治本方案,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學術資源公益性與運營主體商業性之間的矛盾。
(二)按照“基礎服務公共化、衍生服務市場化”原則,推進學術期刊數據庫公共基礎設施建設
如前所述,推動人類科技和社會進步、文化傳承是學術研究的至高價值追求,無論是作者的私益還是鼓勵創新的社會公益,都可以統一于成果的有效傳播。最有利于學術成果傳播的路徑,就是文獻檢索閱覽下載服務的公共化。因此,筆者建議,適時通過立法明確提供基礎服務(即文獻檢索閱覽下載服務)的學術文獻數據庫的公共基礎設施性質,并由公共財政資金和作者稿酬中提取的一定比例構成的專門基金支持其運營。公共基礎設施應向研究者免費提供文獻檢索閱覽下載服務;論文查重、文獻分析、學術評價等基于文獻數據的衍生服務,仍應堅持市場化,由以營利為目的的企業運營。目前,“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文獻中心”的建設,代表了學術期刊數據庫公共基礎設施建設的正確方向。它一方面增加了相關市場的供給和有效競爭,另一方面為學術文獻數據庫回歸公共基礎設施本質作了有益嘗試。
(三)積極推進開放獲取,促進學術評價權回歸
在應對出版商獨占文獻資源和數據庫訂閱費用過高方面,推進學術文獻開放獲取是西方社會采取的重要手段。在我國,反壟斷監管的及時跟進有效緩解了相關市場的競爭關切,但是,從長遠考慮,開放獲取制度的構建仍是解決問題的終極武器。
開放獲取制度的意義主要有兩點:一是可以有效克服期刊數據庫的營利性與學術文獻和研究的公共性之間的突出矛盾。開放獲取可以繞過出版商和數據庫的“付費墻”,有效促進學術文獻的傳播效率。二是有利于從根本上將學術評價權交還學者群體,進而克服學術評價中的“唯論文”“唯數量”“唯期刊”傾向。學術期刊對論文的發表決定過程必然包含一定的學術評價功能,但是,這種評價功能逐漸異化為將在特定等級期刊上發表論文的數量作為評價學者學術能力的關鍵甚至唯一標準。一個成熟的學術共同體完全具有自我評價的能力,而不應以期刊發表替代學術評價。開放獲取最終可以發展為“作者自我上傳作品一學術共同體自我評價一作品自由獲取”的良性模式。這種模式可以繞過期刊,真正實現學術評價權的回歸。
在我國,期刊官網和微信公眾號下載是目前期刊論文實現開放獲取的主要途徑。這種模式具有較為明顯的局限性:一是通常只提供文本下載,不具有檢索和其他附加功能,因此,遠不如期刊數據庫的檢索效率和質量高。二是由于期刊擔心開放獲取沖擊紙質版期刊的訂閱,因此大多采取延遲開放策略,從而影響了成果傳播的及時性。三是學科間發展不平衡。研究表明,經費充足和與計算機技術相關的學科期刊,開放獲取做得更好。四是有關版權聲明或協議有待進一步規范,主要表現在期刊社的版權聲明或協議關于開放獲取的規定內容不規范,對作者保留的權項以及對讀者的許可權項不明確等。為此,筆者就促進我國學術文獻開放獲取提出如下建議:
第一,進一步推動學術期刊內容開放獲取和電子化建設。對于傳統期刊而言,目前最有效的開放獲取途徑仍為期刊官網下載和基于移動端的自媒體公眾號瀏覽,下一步要爭取學術期刊實現內容的官網下載和自媒體簡易瀏覽,推動期刊電子化建設和完善作者選擇政策。
第二,進一步規范電子期刊審批和出版發行管理,推動電子期刊在成果發表和學術評價中的等效認知。新型電子期刊是促進開放存取的重要陣地。但是,由于受出版規范和傳統認知局限的影響,電子發表和電子出版的法律屬性尚不明朗,在學術評價中的效力還受到相當的質疑。因此,要進一步規范電子期刊的審批和出版發行,有序擴大電子期刊的數量,逐漸使其成為與傳統期刊等效的出版物。
第三,積極推動開放獲取學術作品預印本平臺的建設。預印本是指末通過期刊組織的同行評審并做版面編輯的作品版本,通常為向同行展示研究成果或征求意見的工作論文。從目前全球學術期刊的出版政策來看,絕大多數期刊出版機構允許作者在正式發表前通過上傳網絡公開作品的預印本。在西方,作者通常通過將作品預印本自行上傳于學術作品預印本平臺的個人主頁或其所屬機構網站的個人主頁的“自我存檔”方式,供讀者自由獲取。學術期刊也可以通過開放獲取預印本平臺選稿。顯然,學術作品預印本開放獲取有利于作品的及時公開和確權,助力學者群體的學術互動和成熟良性的學術共同體的養成,進而營造學術創新氛圍,值得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