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活在昆明的我們常常念想著500公里外的沙溪古鎮(zhèn),盡管已去過兩次,有天妻子又不經(jīng)意地提起:“有空咱們再去沙溪吧,我好喜歡那個地方?!?/p>
沙溪,的確是一個讓人想念的地方。但究竟是什么讓我們魂牽夢繞一個小如彈丸之地的僻壤之鄉(xiāng)呢?我陷入深深的思索。
生活在都市,我們?nèi)绱蠖鄶?shù)人一樣,每天在鋼筋混凝土的城市森林穿行、奔忙,忙于工作、學習,不停地追逐著自己的夢想,但時常陷入疲累迷惘?;蛟S是厭倦了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也或許是厭煩了都市里的繁華喧囂,我們想給疲憊的心靈尋找一個寄托,一個棲息之所。
來到沙溪,有一種類似回歸故鄉(xiāng)的感覺。
沙溪——正是一個可以寄托鄉(xiāng)愁的地方,南來北往的人紛紛像候鳥般趕來,仿佛被召喚,被一種魔力牽引。我在沙溪看到從臺灣過來開店的店主,悠閑地在店門口和她養(yǎng)的小貓小狗曬太陽,也看到那些白皮膚、黃頭發(fā)的外國人,走進一個個古色古香客棧的大門。他們,我們,和沙溪古鎮(zhèn)之間必定有著某種奇妙的緣分。
牽引鄉(xiāng)愁的是流經(jīng)古鎮(zhèn)的黑潓江。一條古老的河流逶迤而來,穿過田野村舍,與古鎮(zhèn)擦肩而過。黃昏,夕陽照在黑潓江和岸邊的樹林,一片昏黃的光暈向我涌過來,帶著溫暖的情愫。我站在玉津橋上,舉起相機拍下了旅途中宛若油畫的場景。黃昏中的小河、小橋、樹林、田野勾起了莫名的鄉(xiāng)愁。
河流奔向未知的遠方,那些紛至沓來的腳步在河畔駐足,橋就應時而生了。玉津橋位于古鎮(zhèn)寺登街南面的江面上,是一座單孔石拱橋,據(jù)記載始建于明末清初,后因被洪水沖毀改為鐵索橋。現(xiàn)存的紅砂石拱橋于民國二十四年重建。古時的玉津橋是向南連接大理的第一橋,為南來北往馬幫的必由之路。商賈走卒行走在茶馬古道販茶販鹽販絲綢。橋,連接兩岸,連接此地與彼地,連接古與今,連接未知的時空,也連接鄉(xiāng)愁。
涼風習習,田野送來清新的風。不時看到牽著牛羊的農(nóng)人走過石橋,夕照下的原野、古鎮(zhèn)以及遠處的村落顯出一種置身世外的寧靜和安詳。
我的觀景視角延伸到遠處的鰲峰山,古鎮(zhèn)安臥在形似鯊魚的鰲峰山下。蒼茫四野攏起薄薄的霧靄。夕陽的余光也照在沙溪古鎮(zhèn)東寨門的土墻上。曾經(jīng)高而寬的土墻,歷經(jīng)歲月風雨,只剩殘垣斷瓦,灰暗、斑駁、滄桑。土墻旁邊的瓦檐上因缺少雨水,干枯的野草搖曳著,仿佛要拉著你進入幽深的時光隧道。我拍下了瓦檐上的衰草,它們是古鎮(zhèn)的頭發(fā),一茬茬長出,衰頹,年復一年見證著古鎮(zhèn)四季輪回的光陰。
如果說黑潓江構(gòu)建了沙溪古鎮(zhèn)鄉(xiāng)愁空間的輪廓,那么穿過古鎮(zhèn)中心的小溪流就是連接古鎮(zhèn)心臟的動脈血管。它嘩嘩流淌晝夜不息,像時間老人在淺吟低唱。滄桑的調(diào)子碰在古照壁上有歲月的回聲。城隍廟的古照壁寬16.6米,厚1.7米,高11米,高大雄偉,但雪白的墻體已經(jīng)脫落,青瓦灰墻的人物花鳥都已模糊。盡管斑頹,但它儼然一個堅毅的守護神,為古鎮(zhèn)擋風遮雨。站在巨大的古照壁下面壁沉思,渺小的我們靜靜聽著風聲,聽著古鎮(zhèn)的心跳。
古鎮(zhèn)的心臟位于寺登街的四方街,是一個依鰲峰山傍黑潓江水的千年集市。石板鋪就的街面,容納了興教寺、古戲臺、商鋪、馬店、古槐樹、寨門,呈四方形。
穿過東寨門狹長的巷道,來到了四方街,就可以感受這顆古老心臟的脈動。我們站在古槐樹下,聞著淡淡的槐花香,一座巍然的古戲臺映入眼簾。這座建于清嘉慶年間的建筑,分為三層,底層是吊腳,中層是戲臺,最高層置魁星??鞘謭?zhí)朱筆,威武顯赫,是典型的儒家文化建筑。整座戲臺雕梁畫棟,前臺后閣,飛檐翹角,顯得古舊而斑駁。古戲臺原是社戲古樂演奏場所,曾經(jīng)絲竹管樂充盈于耳,現(xiàn)在只剩寂寥落寞相伴。我們可以想象寺登街上的喧鬧繁華的過往:熙攘的馬幫騾隊到達沙溪,把馬匹拴在馬樁進入馬店,酒足飯飽后坐在戲臺下,聽音樂響起,看舞臺上粉墨登場的花旦,演繹人間愛恨悲歡。鼓樂唱腔里,奔波之人有多少離愁別恨被勾起,有多少背井離家的鄉(xiāng)愁被牽引出攤在月光下。如今,戲臺承載的白族古樂文化還在延續(xù),聽本地人講,如今沙溪依舊是村村魁閣,寨寨戲臺,每年春節(jié)期間,村民敲鑼打鼓請出戲班,用純正的白族腔唱《五臺會兄》《桃園三結(jié)義》等劇本。
我們走進戲臺旁的一家咖啡館,幾張小桌,一個靠墻的小書架,安靜中帶著書香的氣息。坐在椅子上用筆記本上網(wǎng)的老外友善地和我們點點頭。喝咖啡的人說話都細聲細語,生怕打攪了安靜的氣氛。閑談中得知老板是臺灣人,幾年前來到沙溪就喜歡上了這個田園小鎮(zhèn),于是留了下來,把沙溪當做了家。我們坐在靠窗的桌邊,看著窗外,慢慢喝著咖啡。
夜降臨了,古鎮(zhèn)的夜,恬靜安謐。燒烤攤熏起的白煙,散發(fā)著人間煙火的氣味??拘◆~、藕片、豆腐、韭菜、五花肉片……吃的人竊語著也不喧嘩。等月亮升在中空,古鎮(zhèn)就徹底安靜下來。月光柔軟地照著沙溪壩子,古鎮(zhèn)像漂浮在原野的搖籃。穿過古鎮(zhèn)街道的小溪水,嘩嘩嘩唱著催眠的夜曲,把我們送進甜蜜夢鄉(xiāng)。
清晨,晨光初起,家家戶戶大門緊閉,伸出院墻的三角梅沾滿潮潤的露水。一位清掃垃圾的環(huán)衛(wèi)工人,騎著小三輪消失在小巷的盡頭。陸續(xù)有人走出客棧和家門,喧騰的聲音開始蓋過了溪水的潺流聲。小鎮(zhèn)滿血復活。
但寺登街戲臺對面的興教寺卻活在塵囂之外。我們從寺門的石獅和猙獰的天神旁走過,跨進寺門,頓時被清幽的氣場包圍。進入前院,院中一株虬枝蒼勁的玉蘭橫臥。天王殿斗拱飛角,氣勢不凡。后院則古柏林立,潮潤的地面長著墨綠的青苔。進到大殿里,佛像金碧輝煌,墻上的《太子游苑圖》,描繪的是南詔國、大理國的宮廷生活,生動逼真。這些明代的佛教壁畫雖然已陳舊斑駁,但線條流暢,造型生動,充滿神話的氛圍。古木伴古寺,向來是中國古建筑的絕佳搭配。若沒有花木,寺廟就顯蕭索,古木花香讓枯寂無依的鐘聲有了寄托。興教寺清寂,已不復曾經(jīng)善男信女摩肩接踵敬獻香火的盛況。
大理國是著名的妙香佛國,寺廟眾多,位于沙溪偏遠之地的興教寺,曾安放人們的信仰和美好祈愿,如今在沙溪緩慢的光陰里看著時光流轉(zhuǎn)。
《新纂云南通志》載:“興教寺,在城南六十里沙溪街,即楊升庵,李元陽詠海棠詩處,明永樂十三年(1415年)建。”詩匾刻著詠海棠詩:“兩樹繁花占上春,多情誰是惜芳人;京華一朵千金價,肯信空山委路塵?!痹娭械暮L脑缫蚜懵涑蓧m。只有院中槐樹和玉蘭襲人的花香彌漫整座寺廟,飄向四周幽深的小巷。
循著花香的牽引,我們穿行在沙溪的小巷。小巷是沙溪的毛細血管,我們在其中一根找到了藏于深巷的歐陽大院。雄偉恢宏的歐陽大院是一座建于清末的古建筑,大門為紅砂石壘砌的圓形拱頂,頂上有獅子浮雕,兩側(cè)雕有花鳥,墻上的字畫清雅華麗。大院為典型“三坊一照壁”的白族民居布局,兩邊耕讀的石刻浮雕,寓意白族是一個勤于耕作,崇尚文化的民族。而正堂六扇門格上雕著的數(shù)百個“福”“壽”字,則寄托著古鎮(zhèn)人家對美好人生的愿景。據(jù)說歐陽一家的祖上來自廬陵,走四方的馬鍋頭因在沙溪討了老婆而定居下來。多年打拼經(jīng)營成了沙溪最富有的馬鍋頭,蓋起了歐陽大院這座豪宅。時光荏苒,斯人已逝,只留這古樸雅致的宅院,寄下遙遠的鄉(xiāng)愁,迎接四面八方趕來的腳步和眼睛,迎接亙古的月光。
在沙溪,其實每一座古老又年輕的宅院都有說不盡的故事。如今,很多老宅都改造成了客棧。那些客棧的裝飾風格或古樸拙趣,或竹林寄雅,或田園菊風,無一不與古鎮(zhèn)的嫻靜氣質(zhì)吻合,也都彰顯著客棧主人的審美情趣,寄托著悠然散淡的田園生活理想。我們隨意走進一家普通白族院落,潔凈清雅的民居小院,院中一口井,井口小而圓,院子里種著李樹、木瓜樹,花盆里種著山茶、月季、燈籠花,屋檐下垂掛黃燦燦的玉米。坐在二樓聞著院外的稻香,品嘗色香味俱佳的美食:粉蒸肉、百合、相思豆、豆腐石鍋魚,端起酒杯,梅子酒香氣四溢,酒菜下肚后,涌起的除了醉意,還有濃濃的記憶中似曾相識的鄉(xiāng)愁。
鄉(xiāng)愁古老而年輕,曾讀過臺灣攝影家阮義中先生的《正方形的鄉(xiāng)愁》,他用鏡頭和照片呈現(xiàn)了20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臺灣的風物。他呈現(xiàn)的鄉(xiāng)愁是平面的正方形的影像。而沙溪呈現(xiàn)的鄉(xiāng)愁是立體的,江流、建筑、音樂、古木、美食,加上時間的酵母,這鄉(xiāng)愁濃郁而醇厚,揮之不去,化之不去。
他們說,來沙溪古鎮(zhèn),不住上一兩個月領(lǐng)略不到沙溪的韻味。確實如此,來到小小的古鎮(zhèn)住下就不想走了,戀它古舊崢嶸的建筑,戀它的田園溪流,戀它四季的安寧閑適。我們從遠方風塵仆仆地趕來,和它短暫相聚后懷著不舍和留戀,清風一般離開。
沙溪如同一個收納漂泊心靈和鄉(xiāng)愁的古老驛站,在舊時光的遮蔽下,不斷產(chǎn)生新鮮的活力,讓我們感悟文化并延續(xù)《詩經(jīng)》般古雅的傳統(tǒng)。我懂了,沙溪——是往昔的溫情在現(xiàn)代人心間聚合的一道光,讓我們趨之若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