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廠局在大理州漾濞縣漾江鎮金盞村委會東北方向,在河底的北邊,與河底村民小組中隔一山,是金盞村海拔最高的山村之一。傳說,清代曾在這個地方設有鹽廠、銀廠、銅廠,為同一個局管轄。因而得名“三廠局”。
還有傳說,清末時期,金盞河北邊的峽谷里有一溝鹽水,牲畜喜歡在那里飲水,脈地有戶姓茶的人家聽說后,籌措銀兩,雇請勞力,到流鹽水的地方開掘鹽井、建起廠房,架起大鐵鍋煮熬鹽巴,生意可紅火了。一時間馬幫來來往往,商客上上下下,雪白的鹽巴變成了雪白的銀子,流進了茶家人的錢袋里。有了銀子,鹽廠的規模越來越大,一個鹽廠變成了三個鹽廠。銀子多了,規模大了,茶家人怕被賊人惦記,便邀約地方官府成立了個保鹽局,于是出鹽巴的山坳有了“三廠局”的稱呼,挖了鹽井的山也有了個“鹽井山”的名字。
可是,好景不長,三廠局的鹽巴好賣,隔壁喬后鹽井的老板不高興了。無計可施時,恰逢洱源縣的一位翰林大人從京城還鄉省親。喬后鹽井的老板便跑去告狀,說是喬后鹽廠是老鹽廠,現在鹽水突然斷了水源,全是因為三廠局新鹽廠引走了喬后鹽廠的鹽龍,奪了風水,敗了財源。恰好這位翰林大人還鄉省親不幸得了大脖子病,脖子上長出了一個大葫蘆一般的肉瘤。回到京城,皇帝老兒見他脖子上吊著個肉葫蘆,問起緣由。他趁機說是因為誤吃了三廠局的鹽巴,才得的大脖子病,還說有不少老百姓也因為吃了三廠局的鹽巴得了大脖子病。他請求皇帝下旨封了三廠局鹽廠,皇帝聽信了他的話,馬上下旨到大理府。官高一級,保鹽局也保不了新鹽廠,于是,三廠局鹽井就被封蓋了。傳說是用七口大鍋封蓋的,具體封蓋的位置無人知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還有許多尋寶之人想要找到鹽井,重新開采鹽巴,但都無功而返。
因為三廠局曾經的繁華和有鹽水滋養,牛羊肥壯,一些原本生活在中甸、怒江等地的傈僳族群眾陸續搬遷到這里,并從此定居下來,延續了三廠局的故事。三廠局與河底,一山之隔,命運與共。三廠局曾經辦過學堂,是三廠局、麻地坪、河底、垮子河幾個村民小組的啟蒙學堂。我的父親曾經在三廠局小學就讀,三廠局小學也是我的母校。
二
聽老一輩人說:“三廠局小學是各家各戶出工出力共同建成的。一根木頭、一塊木板都是各家各戶拼湊的……”我在三廠局上學那會兒,學校的教學樓很新很漂亮,比周邊人家的房子都要新。學校位于三廠局村子中間,左右兩條河流交匯的夾角中,背靠著高山。從東南方向過去先要過一條河,斜上右轉七八米之后過一條水溝就到了學校的地界,水溝順著河堤蜿蜒而下,像是三廠局小學的“護城河”。溝邊有棵可容三四個孩童環抱的大柳樹,比三廠局小學的教學樓還要高,在教學樓的正前方,與學校相距二三十米左右。夏日里,柳樹上的知了叫得特別響亮,河邊的柳樹下尤為清涼,是師生乘涼嬉戲的樂園。
沿著溝邊的小路向右走四五米,就到了學校的外操場,操場基本是泥沙地,操場邊上有兩棵柳樹,比水溝邊的柳樹小,樹冠低矮,原本的老樹枝條經過人工修剪后發出了新芽。有一天,我們正上著體育課,只聽操場上空嗡嗡作響,一群烏壓壓的蜜蜂在操場上空盤旋,嚇得大家迅速躲到墻角根下,大氣都不敢出。村里的一位大叔循著蜂群的飛行軌跡找了過來,他說,這是他家新分家出來的蜜蜂。可能是剛孵化的蜂王體質虛弱,飛不遠,蜂群盤旋了一會兒便停歇在了操場邊的柳樹上,一只挨著一只,一層疊著一層,不一會兒就聚集成了蜂團吊在柳樹干上。大叔拿了頂草帽,擰開手里拿著的水杯,含了幾口水噴在帽窩里,說是糖水,用來吸引蜜蜂,他說他要去捉蜂王。我們既害怕被蜜蜂蜇,又好奇地想要知道怎樣捉蜂王,便一個個脫下外衣頂在頭上,兩手抓著衣領擋著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小心翼翼地跟在大叔身后窺探。只見他隨手折了根柳條,走近蜜蜂團子,一邊用嘴吹氣,一邊用柳枝輕輕扒散蜂團,直到露出一只身形比尋常采蜜的蜜蜂大一倍左右的蜜蜂,他說那就是蜂王,只要捉住蜂王,其他蜜蜂就不會飛走了。大叔用食指和拇指拈起蜂王的身子,輕輕地放進草帽里,把草帽架在了柳樹杈上,很快,其他蜜蜂便紛紛鉆進了草帽,覆住了蜂王。等所有的蜜蜂鉆進草帽后,大叔脫下外衣,從草帽下方伸了過去,自下而上包裹住草帽,在帽子頂端打了個結,拎著草帽走了,操場上又恢復了寧靜。我和小伙伴們都是第一次見到蜜蜂的蜂王,也是第一次知道蜂群是圍繞著蜂王搬家的,還感受到了蜂王對整個蜂群的影響力,又緊張又新奇,回家就迫不及待地講給大人聽。
外操場的左邊就是學校的大門,進門右手邊的圍墻內也有一棵柳樹。爬上柳樹就可以爬到學校的圍墻上,還可以從圍墻上跳到校園外邊。柳樹旁邊就是磚木結構的二層教學樓,一樓左邊是教師辦公室,右邊是一間大教室。樓梯是從教學樓靠著柳樹這邊的外墻邊上去的,從后向前,斜著向上,臺階上鋪著石板,外沿用沙石水泥砌了封閉式圍欄,樓梯的盡頭右邊就是教室門,教室門口的轉角形成一個正方形的露臺,露臺的圍墻大概有一米多高,一尺來寬,兩邊各一米多長,可以坐在露臺上看整個校園里的風景。露臺內側的地面是學校里當時少有的光滑平整的水泥地面,我們經常在樓梯口的露臺內,圍成一圈抓石子玩。道具簡單,一副石子是7顆小石頭,也可以用5顆,到河邊一撿,到處都是又好看又圓潤又光滑的小石子兒,幾乎每個孩子的兜里都有一副石子。可以自己一個人玩,可以兩個人玩,也可以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人玩。
玩的花樣也多,有抓“一二三”“小麥對”“幺幺”和“點點子”等。抓起后還要稱斤,我們管它叫“抗子”,可以玩10斤、20斤等,10斤的話就是先抓“幺幺”,一副石子撒在地上,拿起1顆,拋在空中,用拋石子的那只手撿起1顆石子還要用同一只手再接住空中落下的石子,其間石子不能落地,撿石子時也不能碰到其他的石子,否則就算失敗。成功抓起的石子可以放在一邊,全部抓完后稱斤,把7顆石子放在手心里,輕輕拋起來,翻過手掌用手背接住,再翻過手心接,接住幾顆算幾斤。如果在手背上,再拋起來,伸手快速反抓叫“抗子”,抗到1顆算兩斤。完整連起來像是通關游戲一般,先抓“幺幺”,就是一顆一顆地抓,抓完稱到10斤(或者20斤),再抓“小麥對”就是兩顆、兩顆地抓,抓一盤只能稱一次,稱不夠再接著抓,直到稱足斤頭才抓下一種。抓完“小麥對”后抓“一二三”,就是先抓1顆,再抓2顆,最后要把剩下的3顆一起抓起來。抓完后還可以抓“點點子”,就是每抓一回至少要點兩下,“幺幺”抓一顆石子要點兩下,抓“小麥對”要在石子拋向空中后依次撿起兩顆石子再接住空中的石子,抓“一二三”的話抓第一顆點兩下,抓兩顆的時候跟抓“小麥對”的點點子一樣,在3顆的時候,要在依次撿起3顆石子再接住空中的石子,越往后難度越大。還可以抓“攢攢子”,就是將5顆石子捏在手心里,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顆石子當做引子拋向空中,其余的放在地上,也就是同一時間內把1顆石子拋向空中,其余的放在地面上,用同一只手接住空中的石子,然后,再把石子拋向空中,把地上的4顆石子抓起來再接住空中的石子。依次是拋1顆放4顆;拋1顆抓1顆,拋1顆抓3顆,要把抓起的石子捏在同一只手心里;再拋1顆抓2顆,再抓2顆;最后再拋1顆抓4顆,抓完才算成功,中間哪個環節出了錯要從頭再來。抓石子考驗的是手眼協調的能力,也考驗計算能力,是益智游戲,老師也經常和學生一起玩抓石子。
樓門進去的右邊是一間教師宿舍兼教師辦公室,與教室中間用木板壁做間隔,進門左邊一排有三扇窗戶,一扇在教師宿舍門前的走廊上,另兩扇窗戶在教室內,左邊的窗臺比較寬,可以用來擺放花盆、書包以及師生手工作品等。講臺在最里端,與樓門相對,右邊只有兩扇窗戶,沒有窗臺,另一扇窗戶在教師宿舍內。教室門就是樓門,學生背對著樓門上課。一樓的布局與二樓不同,教師辦公室在北端,教室在南端,中間隔著一堵墻,墻面就是黑板,教室門就在黑板右邊,一進門就是講臺。
教學樓背后,是村民往來的大路。圍墻沿著教學樓左右向前圍成長方形,一樓的教師宿舍門旁邊有道小門,教學樓前是小操場,操場邊上有花壇。花壇里有一蓬大麗花,同樣的花莖、同樣的葉片卻能開出顏色不一樣的花,有白色的、粉色的、紅色的,還有紫色的,那碩大的花朵中竟然還有漸變色彩,還會變幻色彩,還有些花朵既有紫色花瓣還有白色花瓣。那是我第一次見大麗花,記憶中除了在三廠局見過大麗花,然后就是在光明的云上村莊里了。
學校的圍墻是用石頭砌的,我們在墻頭上堆了一層土,用濕泥團裹著花根種了一簇一簇的格桑花。學校周圍的墻根地腳,或者野地里都長滿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格桑花,花開時節,粉色的格桑花在風中輕舞,蝴蝶在花叢中上下翻飛,一時間令人分不清哪是蝴蝶,哪是花朵。對于格桑花的最初印象,也來自三廠局小學,之前我從未在其他地方見過格桑花。我們的羅老師很喜歡格桑花,她采了很多格桑花的花籽兒,說可以撒在其他沒有格桑花的荒地里,她告訴我們也可以去采集花籽。我乍一看,以為老師采的是鬼針草的草籽,回家后去苞谷地邊采了一大包鬼針草籽給羅老師,她沒有說我采錯了,很高興地收下了。后來,我才知道羅老師采的是格桑花籽,跟鬼針草籽比較像,鬼針草有倒鉤,能掛在衣服上,而格桑花花籽沒有倒鉤。老師定是知道我采的不是格桑花籽的,因為后來老師帶著我們把她收集的花籽撒在了學校周邊的野地里,而那些地方并沒有長出成片的鬼針草。她帶著我們把花籽撒在了學校周邊的野地里,三廠局校園外也長滿了格桑花,三廠局的許多荒坡上都長出了格桑花。
學校的圍墻外邊,有三小塊平整過的土地,是學校的苞谷地。每年耕種的時候,老師會請村民幫忙耕好地,讓學生撿來牛糞、馬糞做肥料,肥料稱斤,每10斤肥料可以換兩本作業本。我們通常從家里背著空背篼出門,面前掛書包,背后背著背篼,在上學路上邊走邊撿路邊的干牛糞或者馬糞,越撿越多,背篼也越來越重,到學校的時候基本能夠撿個大半背篼。有時候,幾個小孩一起走,撿著撿著,走在前邊的小孩背篼里的牛糞多,后邊的小孩就從前面小孩的背篼里撿,前邊的小孩發現了,又轉到后邊,把別人背篼里的牛糞撿回來,一路上打打鬧鬧,背著背篼搖搖晃晃的,還要跑跑跳跳,快到學校的時候,一個二個都壓彎了腰,跑不動了,也不稀罕別人背篼里的牛糞了,爭先恐后地交給老師稱斤,有的一二十斤,有的三十斤,老師稱好后會記賬,每滿10斤就會發兩本小楷或練習本,或者多攢幾回要大作文或者筆記本。
背來的牛糞統一倒在操場上,差不多夠用后,老師帶著我們用鋤頭、木棒把糞塊敲打成碎末,就到地里種苞谷。4個人一組,一個同學挖坑,一個同學放苞谷種,另一個同學撒上牛糞,再來一個同學蓋土,分工合作,流水線播種。從播種到除草,再到掰苞谷、撕苞谷、剝苞谷籽兒都是老師帶著學生完成的。苞谷剝成籽后,老師會把苞谷籽兒賣給周邊的村民,然后用換來的錢給我們買籃球、乒乓球、羽毛球、跳棋等器材,還會給我們買雜糖、蛋糕、蛋清餅、牛奶糖,讓我們盡情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
三
三廠局小學是復式教學。起初在三廠局小學任教的是老羅老師,大人們經常說:“老羅老師真好。脾氣好,耐心好,書也教得好,對學生很負責任。”老羅老師教出去了很多學生,包括他的女兒。老羅老師是因為突發疾病在工作崗位上離世的,他的女兒回來接任了他的崗位,撐起了這個從學前班到四年級的復式教學點。我是在小羅老師當校長時入的學。我在小羅老師的辦公室里看到墻上貼著一張張“先進單位”“優秀教師”“先進教育工作者”的獎狀,聽說脈地完小的老師都很喜歡從三廠局小學來的學生,說是品行好、學習好。
我上學的時候,學校有兩位老師,五十多名學生。學前班和一、三年級在一樓教室,二、四年級在二樓教室。上音樂課、美術課的時候,幾個年級就集中在一樓教室里上,大家同畫一幅畫,同唱一首歌。美術課上,高年級學生的畫得復雜一些,低年級的能畫多少則畫多少。音樂課上,我們學唱過《上學歌》《小草》《世上只有媽媽好》,唱過《童年》《歌聲與微笑》《打靶歸來》,還唱過《小芳》《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等,沒有多媒體,沒有錄音機,就是老師教一句,學生唱一句,從簡譜到填詞,從一句一句地教唱到一段一段,再到整首連唱。老師教得認真,學生也唱得起勁兒,天籟般的童聲合唱回蕩在寂靜的山谷之中,每當這時,林中的鳥兒也格外興奮,起勁兒地鳴叫著,飛來飛去,想要進教室探個究竟。我們在教室里唱著,在操場上唱著,在回家路上唱著,還在家里的火塘邊唱給爺爺奶奶、爸爸媽媽聽。
三廠局的課堂上,老師大都使用雙語教學,給一、二年級上課時都是先用普通話講之后,再用傈僳話補充翻譯。如此,傈僳族的孩子會說普通話,漢族學生也會說傈僳語,語言的互通,更加拉近了孩子們之間的距離,大家無話不談,親如一家。
我上學前班的時候,教我的是熊媛芝老師,那時她很年輕,很漂亮,舉手投足溫文爾雅,端莊秀氣。那時,哥哥上二年級,姐姐上四年級,我們有麻地坪、三廠局、河底三個村民小組的孩子在一個學校上學,我們班只有我和阿琴妹妹是河底的,其他都是三廠局的。我比其他孩子完成作業要快一些,熊老師經常說我可以跳級去讀一年級了,夸得我每天都心里美滋滋的。
有一天,下了一場雨,天氣很冷,熊老師提前給我們放了學。見其他孩子都走了,只有我和阿琴妹妹在學校里等哥哥姐姐,熊老師跟羅老師說,讓姐姐們放學后到她家里接我們,就把我們倆帶回了她家。熊老師的家在學校右邊的河岸上,回家要過一條河,河水大的時候,她經常在河邊牽著孩子們的手,小心翼翼地一個又一個地送過河。那天她帶我們回家后,讓我們在廚房里旺旺的火塘邊烤火,給我倆削了一個大蘋果。熊老師削蘋果的刀法很好,薄薄的一層蘋果皮,一圈一圈,均勻地隨著刀口轉下來,長長地掛著,直到整個蘋果削完,果皮都沒有斷開,美美的果形,吃著格外香甜。后來,每當我削蘋果、削梨的時候,就模仿熊老師削蘋果的樣子。過了很多年,我可以把蘋果皮削得又薄、又能連成一根長條的時候,還是覺得自己沒有熊老師削得好。除了蘋果,熊老師還給我和阿琴妹妹每人手里塞了一把糖,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包裝那么稀奇、口感那么香軟的糖果,我吃了一顆,其他留給了來接我們的哥哥姐姐,還給家里的弟弟留了一顆。
三廠局小學沒有住校生,學生都是走讀,上課時間一般是早上十點左右開始,下午三點半左右放學。學生可以吃過早飯再去學校,下午放學后還可以回家吃晌午,也可以帶上面餅、飯團、盒飯等做晌午。
我家和三廠局小學中間隔著一座山梁,學校在山梁那邊的山腳,我家在山梁這邊的山腳,翻過山頭去上學或者放學回家需要步行40分鐘左右。我們三兄妹一起在三廠局上學的時候,姐姐性子最急,她總是第一個吃完早飯,然后匆匆忙忙地先上學去了,我和哥哥總是慢吞吞地吃飯,再慢吞吞地去學校,不到臨近上課的最后一分鐘,似乎都趕不到學校。
我上一年級的時候,姐姐到脈地完小就讀去了,剩下我和哥哥在三廠局小學就讀,上下學的時候,經常是哥哥幫我背書包。教我的還是熊老師,她見我學習不費勁,便讓我去教學前班的孩子寫字。于是,熊老師給學前班上完課后,我就去輔導學前班的孩子完成作業。有一天,老師教的是拼音“a”,要求每人在漢語拼音練習本上寫滿一行就可以休息。有個孩子不會聽普通話,也不會寫“a”,而我不會說傈僳話,只能手把手地教,熊老師說我把著寫的不算,把著手寫過,也要他自己能寫出一行才行,但他不會聽我說的話,把了好多遍也不會寫。其他孩子都寫完走了,他一個人邊哭邊寫,我也邊哭邊教,不知過了多久,我倆終于哭著完成了任務。那時,我想我長大后,一定不當老師。不過后來,我還是當了好多年的教師。
上二年級的時候,我的老師換成了羅慧芬老師。我上二年級,哥哥上四年級,我們兩個班是同一個班長,四年級有班委,二年級沒有班委,老師給二年級上課的時候,讓四年級做作業,給四年級上課的時候,讓二年級做作業。我們經常搶答四年級學生的問題,四年級的學生也會小聲回答二年級的問題。
二樓教室的樓板上有個小洞,課間或者老師不在的時候,我們經常趴在地板上,眼睛貼著洞口,窺探一樓教室里的情況,像是窺探另一個神秘的世界。有時候有同學用線拴個小玩意兒,從洞口放下來,等下面的孩子跑過來,還沒拽到,又迅速拉上來,像是釣魚一般,又不讓魚兒上鉤。
羅老師的宿舍就在二樓教室隔壁,她的床非常干凈整潔,被子也疊得非常整齊。有一天,我肚子疼,羅老師給我吃了一瓶藿香正氣水,讓我在她的床上休息。我躺在羅老師的床上,很快就睡著了,放學的時候,哥哥來叫我,我想把被子疊回睡前的樣子,卻怎么也疊不整齊,羅老師說疊不齊沒關系,讓我先回家。
羅老師的教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經常有老師來聽課學習。有一天,學校里來了很多老師,大概有四五十人吧,聽說是漾濞縣的實習老師。他們聽完課后,像學生一樣齊刷刷坐在教室前的操場上聽我們的老師分享教學經驗。我們趴在窗前,好奇地看著那么多的陌生老師,看著我們的老師穿著漂亮的傈僳族服裝站在臺上發言,心中為有這樣美麗又能干的老師而自豪。
那天,還有攝像師給我們錄了像,有在教室里上課的情景,有在操場上玩耍的情景,還有我們沿著河邊的小路去上學的情景,鏡頭里還有熊老師牽學生過河的場景。錄完后,攝像師把攝像機架在一樓教室的講臺上,回放給我們看,那是我們第一次見識了什么是錄像機,也第一次上了鏡頭。我們擠在小小的攝像機鏡頭前,看著屏幕上的場景和自己的小樣,有驚奇,有欣喜,有羞澀,也有希冀。那天,我穿了一件玫紅色的衣服,揣在兜里帶去學校的墨水瓶不小心在路上打碎了,藍色的墨水印染了大片衣服,在鏡頭中也格外顯眼。
四
與哥哥一起在三廠局小學上學的時候,我們曾經干了不少不靠譜的事。那時,三廠局的谷家養著一群水牛,大概有七八頭。谷家在靠近三廠局和河底交界的山梁上,水牛經常散放在我們放學的必經路上。河底和我們一起上學的有七八個孩子,有一天傍晚,我們看到水牛在埡口上面的草坪上悠閑地回草,便萌生了斗牛的想法。我們脫下身上的外衣,拎著衣領故意在牛群前晃悠,再把一只衣袖纏繞在手腕上,高高甩起衣服沖向牛群,嚇得小牛四處奔逃。護犢子的老牛追了過來,我們又四散逃開,等老牛往回走的時候,我們又追過去挑逗,如此反復,激發了一頭大水牛牯子的斗性,它開始不停地用鼻子吹氣,然后“呼唵!呼唵!”地叫喚著,縱跳著,抬著大牛角追向我們,嚇得大家逃也似地奔回家。我和哥哥走的是大路,水牛牯子就一直追著我和哥哥跑,從山埡口一直追到了半山腰,哥哥不停地催我“跑快點!快點!”我實在跑不動了,眼看馬上就要被追上了,慌得我雙腿更加發軟。正好眼前有一片樹林擋住水牛的視線,哥哥趁機拽著我朝著山坡頂上爬了上去。水牛牯子順著大路跑了,我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驚魂未定又互相指著大笑,說以后不能再干這樣的事兒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起身回家。水牛牯子的腳印一路到了我家房前,又從我家往山客店的方向去了。
傍晚時分,谷家大爺來到了我家,問我們有沒有看到他家的老水牛,我們說看見了,順著山客店農灌溝上的大路出去了。午夜時,谷家大爺牽著老水牛來到了我們家,問是否可以借宿一晚,我們連忙說可以,殷勤地幫著大人鋪床,騰圈,關牛,卻不敢說牛是我們逗跑的。只是自那次之后,不好意思再去挑逗谷家放養的水牛了。
從河底到三廠局的山埡口也是十字交叉路口,一條是順著山梁向上翻氈帽山,過花甸壩去大理的馬路,一條就是從河底直直向上再翻過山梁去三廠局的路。靠河底一面,埡口的左邊,有個草坡,我們經常在草坡上玩“梭標桿”。就是從家里拿上一根竹棍或光滑的木棍,藏在山埡口的草叢里、樹葉下,每天走到埡口的時候,就拿出棍子,放在山頂的草地上,先坐在木棍上,再把雙腳前后交錯踩在木棍上,然后雙手往后一推地,連人帶棍就嗖地一下從草坡上滑了下去。大概滑個七八米遠,快滑出草坡的時候雙腳離開棍子,雙手順勢一撐地就站立起來,撿起棍子又爬上坡頂往下梭,像是施展輕功草上飛一般。每天上學的時候要滑上五六趟,放學的時候還要滑上七八趟。有時一根棍子坐一個人,有時坐兩個人;有時一個接一個地往下滑,有時三四個人并排一起,比誰滑得最快,順利的時候,向下滑的時候屁股是離地的,雙腳蹬棍,又快又穩,衣服上不會粘上泥土。失誤的時候滑到一半就摔個人仰棍飛,粘滿一身草屑泥土。大家滑著,叫著,笑著,鬧著,歡笑聲傳到了家里大人的耳中。大人們說,早上聽到埡口上娃娃們的喊叫聲,說明這群孩子到埡口了;下午聽見聲音的時候,說明他們放學回來了;要是哪天上學期間埡口上孩子們的聲音沒有了,那這群孩子就有可能悄悄地集體“作妖”去了。
靠三廠局那面的山埡口的泥土比較特別,是沙土,稀松綿軟,像是家里用甑子蒸的苞谷飯一般,拿根木棍就能沙拉沙拉地扒下很多沙土。道路開山而過,頂上的灌木叢比較茂密,兩旁卻因土質疏松經常垮土。我們喜歡在路兩邊挖土,美其名曰“挖防空洞”,用樹枝或者石塊一邊掏了兩個小孩子可以容身的土洞。上下學的時候有孩子趁其他孩子不注意,先前跑到洞里貓著,再突然叫一聲,躥出來,嚇后面來的小孩,就算是大人也會被嚇一跳。我們還喜歡捧著松軟的沙土揉搓,說是蒸面飯,有時候還要用書包裝上一包沙土到學校玩,或者回家玩。
埡口邊的松樹林里出雞 ,雞 塘子一個接著一個,撿雞 的人一撥又一撥。你來的時候,雞 還沒有出土,他來的時候雞 長得正好,你再來的時候,只剩下敲過雞 的印記,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找青頭菌、牛肝菌。
埡口北邊的地里曾經種過木香,那是當地種得較早的中藥材,曾經是各家必備的腸胃藥,肚子疼的時候,發痧的時候,拿出一截木香,用菜刀切下一層細末,就著熱水吞到肚里,一會兒就能緩解。木香地邊的水冬瓜樹下長有臭參,我們對木香不感興趣,對臭參根卻很感興趣。我們循著臭參苗,確定臭參根所在的位置,用樹枝一點一點扒開根部的泥土,用樹枝把臭參根撬出來。然后刮刮根上的泥土,便迫不及待地把臭參根放在嘴里嚼了起來,讓濃濃的臭參的香味縈繞在鼻尖。
三廠局村子里的路邊還有棵山楂樹,在寶科家旁邊。每當山楂果可以吃的時候,我們幾乎每天都要去摘上一包山楂果。一般是男孩子上樹摘,女孩子在樹下接,摘下來大家一起分。山楂果是寶科家的,但他們一家人看見我們摘山楂果也從來不說,由我們隨便上樹隨意采摘。
三廠局的圓根蘿卜很甜,很得孩子們青睞。寶科家的蘿卜地在放學路邊上,在他家的圈房跟前。甜甜的蘿卜總被我們這些饞嘴的孩子惦記著。我們經常上前討要,每次都能要到,要的次數多了,索性有時候連招呼都不打就自己到地里拔蘿卜。主人家見是我們,也懶得說,由著我們自己拔蘿卜。我們匍匐在蘿卜地里挑選蘿卜,把蘿卜拔起來,把蘿卜葉子擰了放在地邊上,一邊往回家路上走,一邊啃著手里的圓根蘿卜。
三廠局的雨總是說下就下的,特別是在四五月份,經常一場太陽一場雨。我們這些走讀生為節省力氣總是不愛在晴天帶雨傘,結果經常被淋成落湯雞。半路上能避雨的地方不多,除了家和學校,就是密林和石洞了。寶科家附近、谷家的下面有個小的石洞,是我們其中的一個避雨點。外面下大雨的時候,石洞里面可以暫時避一避,時間一長,雨水順著石頭縫隙流淌,石洞里面也難以幸免。有時還未到避雨點,就遇上傾盆大雨,只能弓著腰,把書包護在身前,全身上下除了書本而外都是濕的,濕答答的衣服貼在身上,連走路都費勁。好在回到家里,父母會燒好一鍋姜糖水,說是喝了驅寒。
父親總是笑話我們淋濕衣服,他說他上學那會兒,要是遇到下雨的話,就直接脫了衣服包裹著書包,弓著身子抱著衣服跑,或者在石洞里避雨。等雨晴了,將衣服往身上一穿,又干凈又熱乎。他上學那會兒,那條路上大多也只有他一個人,也不怕遇到別的人。
我和哥哥一起在三廠局上學的時候,路上總愛遇到蛇,哥哥說:“見蛇不打三分罪,把遇到的蛇打死了,以后就不會遇見了。”我是極為怕蛇的,哥哥打蛇,我就遠遠讓開。有一次,哥哥剛打了一條烏梢蛇一下,蛇就鉆進落葉堆里去了。哥哥說蛇是會報仇的,讓我幫忙,把它找出來。我只好拿著干樹枝挑樹葉,哥哥在后面追蛇,我在前面飛快地挑開樹葉,讓蛇無處可藏。直到它露出了身子,被哥哥三下五除二打死了,掛在樹上,好多天以后還在這才放心。但我們還是經常遇到蛇,而且更多的時候遇到的是竹葉青。哥哥說:“竹葉青毒性強,不能打,只能繞開。”去上學有兩條路,一條是順著去大理的馬幫走的大馬路,一條是順著山坡直行的小路,小路更近,也更陡,我們叫這條近路為“小馬路”。我們一般早上上學時上坡走大路,下午放學回來下坡走小馬路。有時候早上在大馬路上遇到了竹葉青,想著下午走小馬路算了,結果又遇到了蛇,而且還是竹葉青,它們要么盤踞在路上,要么就是你剛到的時候,它不知從哪里來的,只是突然就看見一條蛇飛快地從我和哥哥中間梭了過去,嚇得人毛骨悚然。
小馬路上的野雞也是挺嚇人的,一群野雞在路邊的樹林里覓食,聽到我們的聲響就貓藏著,不聲不響的,等感覺你到快要踩到它們的時候,才撲棱棱飛了起來,邊飛邊叫。盡管知道是野雞,那冷不防飛起來的陣仗和聲響總是特別嚇人的。春夏時節,小馬路上那條小水溝里的石蛙也多,抓石蛙也是大家上學路上的一大趣事。經過小馬路的水溝邊有個臺坎,臺坎邊有個土洞,可能是哪只石蛙掏的,里邊經常有石蛙,一伸手就能抓到。有時我們早上路過的時候才抓了一只石蛙,下午放學回來的時候又有了一只。
哥哥還給我做了一副彈弓,我們倆經常邊走邊打鳥,印象中我也沒打到過鳥,只是瞄瞄準頭,做做樣子,打兩下樹葉子聲響聽聽罷了。我和哥哥還在路上做了個秋千,用石頭把山坡上的一棵攀附在樹上的野藤條的根部從剛出土的地方砸斷,然后拉著藤條爬到半山坡上,抓緊藤條,腳一蹬,就從山坡上俯沖下去,蕩在了半空中。后來河底的其他孩子們也來跟我們玩蕩秋千,幾乎每天放學回來都要蕩上幾回,直到藤條干枯了,斷裂了才罷休。有時,我們背著背架去上學,把背架放在大馬路邊的樹林里,放學的時候,就著撿上兩背干樹枝背回家做柴火。
我上三年級的時候,哥哥到脈地完小上五年級去了,我開始帶著弟弟上學,學校旁邊有了個小賣部,售賣著通花稈、蛋清餅、蕎餅、牛奶糖、泡泡糖等小零食。媽媽每天給我1角錢,給弟弟2角錢做零花,我們也很少在路上玩了。給弟弟背書包成了我的任務,弟弟初上學前班的時候,從三廠局回來的路上,我經常前面掛著兩個書包,后面背著差不多有我高的弟弟。
學校小操場右邊的小門旁邊砌了一間石頭墻的一層的小瓦房,用來放置雜物,后來成了學前班教室。我們在一樓教室上課,才上三年級的我,還是一年級和學前班的助教,羅老師教三年級,我配合教一年級和學前班。羅老師給我們上完課后,我就得給一年級和學前班的孩子上課,我的作業和背誦任務大多是在家里完成的,我們這屆的教材和一年級那屆的不同,他們是新教材,我相當于學了兩屆一年級的課程。
天冷的時候,我們撿來柴火,在小操場中間燃起大大的篝火,各年級都圍著篝火上課。我帶著一年級的孩子們,在篝火邊一遍又一遍朗讀:
“一座房,兩座房,
青青的瓦,白白的墻,
寬寬的門,大大的窗。
三座房,四座房,
房前花果香,屋后樹成行。
哪座房子最漂亮?要數我們的小學堂。”
課間休息的時候,就把自己帶的午飯拿到篝火上熱了吃。有時候,羅老師還會給我們燒上一大火塘洋芋,我們一邊吃著燒洋芋,一邊跳著皮筋,一邊拿著書本背誦。真正是邊吃邊玩,邊玩邊學。
冬天冷的時候,有的孩子會從家里拎個火盆,就是拿個舊的小菜盆,兩邊各敲一個洞,中間繞上鐵絲就做成可以提著走的小盆,裝上炭火帶到學校,放到課桌下面,熱乎乎的。炭火即將熄滅的時候,再加點冷火炭,拎到教室外面吹一吹,或是掄起來甩幾圈,待炭火燃起來再拎回教室。教室有窗戶,但有幾扇窗戶沒有玻璃,冷風颼颼地刮著,天冷的時候,老師用報紙、紙板來封破漏的窗戶,天熱的時候又拿開。
三廠局小學每年都組織春游。老師帶著孩子們去小河邊捉螞蚱、撲蝴蝶,采集樹葉做標本;去河邊挖沙坑、開河溝、改水道、起爐灶,搭帳篷,寫生繪畫,燒火做飯。印象最深的是老師帶我們去雞冠山對面的山頭,看漫山遍野的杜鵑花。我們每人從家里帶了一碗米、兩個雞蛋,大一點的孩子背了鑼鍋和炒菜的小鍋,走了兩個多小時的山路,來到了氈帽山北邊,雞冠山對面的山頭野炊。我們在綿軟的草地上拉歌、跳舞、追逐、嬉鬧。肚子開始餓的時候,我們在開滿杜鵑花的山洼里搭了灶,生了火。從密林深處接來了山泉水,煮了鑼鍋飯,用煎雞蛋湯泡飯。吃過飯,我們躺在厚實綿軟的草地上打滾,在空曠高遠的山巔上蹦跳。大家像調皮的小羊羔一般,在空闊的高山草甸中跑來跳去,愉悅之情洋溢在紅撲撲的臉蛋上。熱鬧的人影惹來山中打野的黃牛駐足觀望,它們在人群中辨別自家的小主人。它們走近人群,期待小主人給他們喂鹽,又被小主人的突然舉動嚇得四散逃了開去。三廠局的黃牛四季都在山上,吃住在山里,它們有主人,但它們像野牛一般生活著,只是主人偶爾上山喂鹽的時候才能生發那么一點對人的依賴,而要牽一頭牛回家,往往需要一群人圍追堵截,像追逐獵物一般。當老師后,我時常跟羅老師開玩笑,說我們讀書那會兒就是素質教育,不但會讀書,還會砍柴、做飯、割草、喂豬、放羊、洗衣服。
我上四年級的時候,羅老師結婚了,還生了小孩。孩子小的時候,她在講臺邊上搭了張小床,一邊看孩子,一邊給我們上課。下課的時候,我們都圍著小床逗肉乎乎的、可可愛愛的小孩玩。有段時間,小孩開始學走路了,不愿待在教室里。我便帶著他到操場上玩,羅老師給其他孩子上課,我在操場上帶孩子,反正我是班上的第一名,自學能力強,回家看看課本也能學懂。羅老師搬了一條學前班用的能坐五六個人的長板凳,放在操場邊上供孩子扶著學走路,我就在凳子旁邊,從這頭繞到那頭,讓小孩扶著凳子走來找我,他從最初的扶著慢慢走,到可以不用扶凳子,能夠走穩的時候,我也從三廠局小學的四年級畢業了。
五
修建金盞河電站時,三廠局與河底間通了一個隧道,也就是金盞河電站的引水渠,從三廠局小學往下走上三四分鐘,就到了金盞河電站的一道攔河壩口。壩口連著引水渠,一部分河水從壩口的閘門分流進了引水渠,引水渠順著隧道通向河底,從一壩開始大概有四五百米的引水渠就到了金盞河電站一號隧洞,也是金盞河電站最長的隧洞,長1公里多,步行通過需要10多分鐘。隧洞剛打通那些年,我已經不在三廠局小學就讀了。河底村民小組的孩子到三廠局上學就走隧洞,10多分鐘就能到學校,比翻山節約一半多的時間,而且幾乎走的都是平路,不用爬坡上坎。通水后,大家還是喜歡蹚水而過。洞里黑漆漆的,沒帶手電筒的話,只能看著洞口的亮光走,渠水小的時候不到小腿高,大的時候能沒過膝蓋,順流的話要省力些,可借水流之力漂流而行,逆流要費勁些。
在那個對語言學習敏感的年紀,我們這些說漢話的孩子剛好在三廠局小學上了5年學,與傈僳族的孩子一塊學習、玩耍,學習傈僳話也似乎很容易。入學一兩年后,傈僳族使用的日常生活用語幾乎都會聽,還會說。于是在學校、在家、在路上,我們都和別人說傈僳話。跟家里人說、跟小伙伴說,跟三廠局的叔叔阿姨也說傈僳話。后來,傈僳話還成了我們日常使用的第二語言。
傈僳族勤勞能干,他們會用山上的火草紡線織布。制的火草布桶包下面墜著流蘇,顏色素凈,包與肩帶一體相連,肩帶寬、軟,容量大,輕巧耐用。制的火草布衣透氣舒適耐穿。傈僳族的服飾也很漂亮。女的大多用幾塊毛巾打個包頭,穿上擺裙。上衣是斜襟的姊妹裝,有大紅色、紫紅色的,裙裝通常是藍色的,或是藍白相間的火草布,腰帶大多是藍色的。年輕姑娘的要比老年人的顏色更鮮艷些。男款要簡單些,通常是一件馬褂搭著一條黑色或者灰白色的闊腿褲。
傈僳族大多能歌善舞,每逢婚喪嫁娶等紅白喜事都要打歌跳舞。在院里燃上幾堆篝火,老年人圍著篝火飲酒、對歌,唱的是傈僳調;三兩個壯年男子分別吹著蘆笙、笛子,一邊吹奏一邊打跳,其他會打歌的、不會打歌的人手拉手圍成一圈轉著、跳著。會跳的,動作豪放,姿態優美,步調一致;不會跳的,要么別具一格狂魔亂舞,要么就被左拉右扯、撞得暈頭轉向。姑娘小伙們有心儀的對象就趁機牽手打跳,追逐嬉鬧。還有一行酒倌拎著酒壺、端著酒杯、唱著酒歌,四處敬酒。
傈僳調也分喪調和喜調,喪調讓人傷心落淚,喜調令人歡欣雀躍。我會聽傈僳話,卻不大能聽懂傈僳調,只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或者低吟傾訴,或者奔放豪邁的原音卻讓我很是著迷。我常常蹲在唱傈僳調的大娘旁邊,聽她唱著哀婉的喪調,心里莫名地憂傷,而聽到那些歡快的喜調時,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唱,只是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小時候不敢大膽走進打歌的隊伍,怕被踩腳、被撞腰,只敢遠遠地跟著比比樣子。長大后看得多了,身子骨也壯實了,也敢大膽地躥進打歌的人流里,跟著音樂、看著別人的步伐,跳上幾曲。打歌,是情感的表達,是對逝者的悼念,也是對生活的向往。打歌,也是一種交流交往的語言。
到外讀書后,又在外工作。我很少再去三廠局,也很少走進傈僳族的熱鬧生活了。長時間不與人說傈僳話,就連曾經脫口而出的日常用語都忘了很多。
再次回到三廠局小學的時候,是2023年農歷二月初八的傈僳族刀桿節。三廠局小學成了現在三廠局村民小組的活動中心,原先教學樓的位置改建成了一棟二層的小洋樓,教學樓旁邊的柳樹還在,圍墻拆了,操場的位置都打上了水泥地板。
農歷二月初八,是傈僳族的刀桿節。三廠局小學成了現在的村民活動中心,刀桿節就在村民活動中心舉辦。走進活動中心,撲面而來的是熟悉的三廠局小學的氣息。三廠局小學的后山仍在,小河仍在,柳樹仍在,朗朗的校園書聲仍在,過去與現在,童年與當下,記憶里的校園與眼前的景象交織重疊。而現在,這里是傈僳族上刀山、下火海的節日盛會。
傈僳語稱傈僳族刀桿節“阿堂得”,是云南邊陲西南一帶傈僳族人民一年一度的傳統節日,每年農歷二月初八舉行。相傳,明朝時期,朝廷派兵部尚書王驥來邊疆安邊設卡。尚書到職后,體察邊民的疾苦,積極幫助傈僳族人民發展生產,使他們的日子越過越好,受到傈僳族人民的愛戴。后來,王尚書遭奸臣的誣告,被調回朝廷。在二月初八的洗塵宴上,王尚書被奸臣用毒酒害死。當這個不幸的消息傳到傈僳山寨時,氣得人們摩拳擦掌,心想給王尚書報仇。傈僳族人民決定將王尚書遇害的二月初八定為操練武功的日子。每年這天,練武者苦練本領,傳授先進功法,于是代代相傳,形成刀桿節。每年的這一天,人們都穿上節日的盛裝,成群結隊地匯集到刀桿場上過節。
小時候,聽人說,三廠局的海潤朝去昆明表演爬刀桿去了,大概是1999年昆明世博園開幕前后。在那個當地很少有人外出打工的年代,能夠憑借一項技藝走出大山,還有不錯的工資收入,這對于山區老百姓來說也是一件稀奇的事。海潤潮自幼與其父親學習傈僳族傳統祭祀、爬刀桿、下火海等技藝,曾在昆明民族村表演過爬刀桿、下火海,也曾受大理、賓川等地邀請進行專程表演。2011年中央電視臺《鄉約》欄目在漾濞錄制,海潤朝在節目中表演上刀山、下火海,那是我第一次作為觀眾在現場觀看。那個時候,只有他一個人表演。2019年,三廠局舉辦過一次刀桿節,那一次,我沒能去到現場觀看,沒想到一錯過就是3年。2023年,聽說三廠局要再次舉辦刀桿節的時候,我早早地看好了時間,提前調整工作安排,專程請假回去觀看表演。
刀梯架在了以前三廠局小學外操場的位置上,據村里的楊林老人介紹,刀梯高3丈6,上面插著36把刀,象征著一年360天順順利利平平安安。刀口向上,凡有3或6的地方,兩刀交叉成X字形,寓意通過關口,平安順遂,刀桿上綁著青香、青松枝和大紅花,頂端一邊插著一枝青松枝,還掛著長長的紅綢帶,紅艷艷的刀桿架在村寨中空曠的場地上,看起來格外顯眼。楊林老人說,刀桿是大家一起豎立起來的,村子里的很多人都會綁刀桿,但會爬刀桿的以前只有海潤朝父子。海潤朝的父親已經去世,海潤朝也已經年過半百,好在刀桿節被列入了非遺保護項目,三廠局設立了非遺傳習所,海潤朝師傅也帶出來了幾個會爬刀桿的弟子。爬刀桿的技藝以前傳男不傳女,如今也有女弟子。楊林老人還說,爬刀桿還有不同的寓意,每上去一次的寓意也不同,有“平平安安、五谷豐登、萬事如意、國泰民安”等。他還說,上刀山、下火海是以前傈僳族將士出征前的祭祀活動,能夠鼓舞士氣、凝聚人心。老人在說這些的時候,雙眼矍鑠,內心的自豪和對勇者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三廠局的刀桿會場上,擠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群眾,大家翹首以盼,生怕錯過哪個精彩環節。上刀山的勇士們徒手抓住刀柄,赤腳踩上刀鋒,一步一步地登上刀梯,跨過刀桿頂,又一步一步地從刀桿上挪下來,其間,大聲說著一些祈福祝愿的話語。場上觀眾仰望著上刀桿的勇士,眼中有希冀、擔憂,也有鼓勵和信任,他們不斷地為勇士加油鼓勁,適時回應附和著勇士的祝福語,梯上梯下,一唱一和,熱鬧和諧。刀桿上的勇士還不斷變換姿勢,做出一些吸引觀眾注意又搞怪驚險的動作,還撒下餌塊、饅頭、糖果、硬幣等作為彩頭與觀眾互動,現場上充滿歡樂。
上刀山之后是下火海,勇士們赤著腳,從燃著的紅紅的火塘中若無其事地踩過去,觀眾們近距離觀看勇士表演,陣陣唏噓,由衷敬佩。
表演完上刀山、下火海后,在傈僳族同胞的帶領下,大家在廣場上盡情地打跳開來。移動的音響里播放著傈僳族的打跳音樂,歌聲回蕩在靜靜的山谷里,吹著短笛和蘆笙的兩位傈僳族大哥,在廣場的中央一邊吹奏,一邊面對面或背對背打跳著,配合默契,動作豪放自然,像是場上的領舞,帶著周圍一圈又一圈的群眾跟著打跳起來。認識的、不認識的,會跳的、不會跳的,大家手拉手、心連心,聽著音樂、踩著節拍、跟著步伐在廣場上熱鬧地跳了起來。天黑的時候,廣場上燃起了篝火,打跳的人們還不愿散去,火紅的篝火,映照著紅紅的臉龐,照亮了紅紅火火的日子。
我拎著相機,捕捉著那些精彩的瞬間,在鏡頭里搜尋那些小時候的熟悉身影,他們把我拉進打跳的圈子里,笑著說:“你來了,好久不見。”我說:“是的,我回來了。”在輕舞飛揚的腳步中,三廠局的故事還在繼續著,腦海里的記憶又在不斷交織匯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