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 "要:僅依賴“思想—表達二分法”處理實用藝術作品著作權問題顯得捉襟見肘。我國傳統著作權法以文字作品為核心,其評價體系面對美術類作品時略顯不足,嵌套在實用性與藝術性共生的實用藝術作品之上更顯乏力。實用藝術作品以實用性為前提,以藝術性為核心,具有獨立作為一類作品的邏輯自洽性與實踐可行性。司法實踐中,應當在“思想—表達二分法”的基礎上引入“技術—藝術二分法”,采取“階層式”的遞進模式,對其中的可版權部分進行識別與保護。
關鍵詞:實用藝術作品;美術作品;實用性;藝術性;技術—藝術二分法;公共領域
中圖分類號:D 923.41 " " " 文獻標志碼:A " " " 文章編號:2096-9783(2024)01?0011?11
一、問題的提出
實用藝術作品著作權保護并非全新的話題,長久以來卻難有定論。玩具、家具、首飾乃至千奇百怪的工業產品是否能被囊括其中,不同角度有不同認識。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第157號指導案例(“北京中融恒盛木業有限公司與左尚明舍家居用品(上海)有限公司等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以下簡稱“衣柜案”)便是一個典型的分析樣本。該案中,原告主張,其享有權利的衣帽間組合柜在衣帽收納方面體現了實用性,在新中式懷舊的設計風格上體現了藝術性,屬于實用藝術作品。一審法院認為,涉案組合柜系實用工業產品,其功能性與藝術性無法分離,不構成作品1;二審法院則認為,其在形狀以及中西元素設計組合上整體具有審美意義,可用于工業化大批量生產則體現了實用價值,故構成實用藝術作品2。最高人民法院維持了二審判決3。“衣柜案”并未使實用藝術作品的討論落下帷幕,反而使之重回舞臺中央。該類作品的內涵與外延、獨創性標準、是否屬于或屬于何種作品,在著作權法體系內部與其他作品的關系、在知識產權法體系之下與外觀設計專利的關系等,均在關注之列。同時,在藝術創作與技術運用的關系日趨密切、實用藝術作品著作權糾紛頻現的當下,是否需要將實用藝術作品獨立成新作品類型保護也應納入考量?;诖?,本文擬引入“階層式”保護模型,以厘清美術作品、實用藝術作品、外觀設計專利三者的關系,最終為實用藝術作品提供更為恰當的保護。
二、實用藝術作品的保護邏輯
(一)實用藝術作品的保護范圍
實用藝術作品不等于“實用藝術品”。后者的定義更為寬泛,系指兼具實用性與藝術性的產物,即某一依其價值被人們歸入實用藝術類別的客觀存在;前者的定義則相對精細,系指某一產物在兼具實用性與藝術性的基礎之上,同時滿足著作權法中作品的構成要件。從文義解釋來看,實用藝術作品是兼具實用性與藝術性的作品。根據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發布的《著作權與鄰接權法律術語匯編》的解釋,實用藝術作品囊括了手工制品和機械工業品??v觀全球實用藝術作品立法的流變,不難看出其重點在于技術性與藝術性的分離程度。早期英國《版權、設計與專利法案》第52條曾確立過一個側重實用主義、行為主義的標準,即對于以工業方法制作并銷售藝術作品的,自首次投入市場之年的年末起保護25年[1]。但此舉也導致版權法擴張至大量純粹的功能性設計及其立體產品,被認為違背了立法初衷[2],如今已經廢止。法國《知識產權法典》在第L.112-2條第(10)款為實用藝術作品單列一項,但條文本身并未就此內涵給出明確界定[2],實踐中通常將純粹受功能性支配的設計排除在著作權法保護之外[3]。德國《關于著作權與有關的保護權的法律》第2條第1款第(4)項將實用藝術作品及其草圖與建筑作品統歸于美術作品[3]。俄羅斯《聯邦民法典》在第1259條第1款第(6)項與第(7)項將造型藝術作品與裝潢實用藝術作品相區分[2],后一種帶有更多實用性色彩。韓國《著作權法》第2條第1款第(15)項規定,實用藝術作品是指能夠以相同的形象復制到物品上的藝術作品,并可以脫離此類物品而獨立存在,也包括設計[2],更強調可復制性與獨立的藝術性。美國《版權法》第1301條(b)款對受保護的設計作出規定,即需要滿足原創性(original)和實用性(useful article),而不能僅是描繪物品的外觀或傳達信息4。
我國對實用藝術作品的認識同樣側重界分其技術性與藝術性。2012年3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一稿曾將實用藝術作品定義為“具有實際用途的藝術作品”;同年7月的第二稿對此進行了細化,在保留原定義的同時強調“審美意義”的重要性; 2014年6月的修訂草案送審稿則將實用藝術作品定義為“玩具、家具、飾品等具有實用功能并有審美意義的平面或者立體的造型藝術作品”5。這些定義雖然在具體范圍與表述上有所不同,但均強調了藝術成分在實用藝術作品中的意義。與立法思路一脈相承,早期司法實踐也在傳統作品的獨創性與可復制性之外,將實用性與藝術性作為實用藝術作品的構成要件6,其后判決也屢有沿用7。隨后,實用藝術作品被定義為原創且具有實用功能的美術作品,并排除了單純將美術作品使用于工業設計的情形8。對于后一情形的排除實際上是技術性與藝術性在物理意義上的分離,也即物品的藝術造型部分與實用功能部分能夠從物理上進行拆分,相互獨立而不影響各自原有性能的實現9。
(二)實用藝術作品的保護模式
實用藝術作品的核心在于厘清實用性與藝術性的關系。其內容十分多元,包括玩具10、文具11、家具12、飾品13乃至生活用品14等許多品類,且每一大類下又可分為數小類。囿于實用藝術作品“技術”與“藝術”交織的雙重面相,實踐中逐步概括出了一套以“實用性與藝術性的分離程度”為標準的保護模式。其中包括物理分離(physical separability)與觀念分離(conceptual separability),二者均是分離原則的體現。觀念分離較之物理分離更加抽象,指對物品藝術造型部分的改動不會導致相應的實用性能部分的喪失或者改變[4]。如圖1所示,實用藝術作品的實用性部分因純粹的技術性而不能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僅在實用性部分與藝術性部分物理不可分但觀念可分的場合,才能夠獲得著作權法的保護。這一觀點在國內外司法實踐中均有肯認,我國《實施國際著作權條約的規定》第六條后半句的規定一定程度上也可以作為其例證15,即在美術作品與工業制品可分的場合,不因其實際用途的變化而改變作品屬性。
域外對實用藝術作品的保護給出了多種思路。以美國為例,自“Mazer v. Stein案”16起,美國法院逐步展開對實用藝術作品保護模式的探討。例如,在“Esquire, Inc. v. Ringer案”中,法院指出了藝術性在實用藝術作品中的作用,認識到審美要素對于諸多日常實用物品的設計都會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但并非只要受到了所謂審美影響就能夠被稱之為實用藝術17。此后,美國法院在如何剝離可保護的藝術性問題上做出了許多嘗試,先后形成包括但不限于主次分析法18、臨時置換法19、過程導向法20、觀念分離法21、銷售導向法22等多種不同的判斷規則。不過,這些方法大多訴諸主觀判斷,有時難免客觀性不足;諸如銷售導向法等側重客觀行為的標準則過分強調“銷售”行為,與前述英國立法已被廢止的判別標準相同,雖然簡單明快,但一刀切的做法可能將某些原本藝術性較高的產品排除在外,讓銷售打上不合時宜的“原罪”烙印,亦有待考究。
我國司法實踐的做法大致可歸結為兩步。其一,狹義獨創性測試,即以最相類似的美術作品為參考對涉案實用藝術品進行考量,包括了一定程度審美意義的檢驗;其二,可分離性測試,此為實用藝術品特有,包括物理可分與觀念可分。如果僅通過第一步測試,則意味著該實用藝術品雖然具有狹義的獨創性,但囿于實用性與藝術性的混同,仍不能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例如,在“捷豹路虎有限公司與江鈴控股有限公司及北京達暢陸風汽車銷售有限公司侵害著作權糾紛案”(以下簡稱“路虎案”)23中,法院認為,實用藝術作品至少應與一般美術作品的創作高度相一致,足以使人將其作為一件藝術作品而非工業制品對待。本案訴爭的路虎汽車外觀因為“沒有達到較高的藝術高度”,雖然具有“一定的獨創性”,卻最終仍然“不足以達到美術作品獨創性的最低要求”,因而法院未給予其著作權保護。但是,本案法院并沒有詳細論證何為“美術作品應當達到的藝術審美標準”,判決書中“一般公眾將之認為是工業品而非藝術品”的論述也因過于抽象而指導意義有限。該案或許還隱藏著如此預設,即美術作品中具有的審美標準或創作高度并不是最高的,實用藝術作品至少應當與之平齊,甚至在它之上。
(三)實用藝術作品著作權保護的困境
前述判例導致我國實用藝術作品保護標準難以確定的問題。例如,在“汕頭市澄海區廣益金光玩具廠、林永忠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以下簡稱“機器狗案”)24中,法院認為涉案機器狗“與其他玩具狗造型相比具有獨創性”25,但并未就此詳加論述;某種程度上,甚至會讓人認為是預設了實用藝術作品需要達到類似于“新穎性”的標準。具體而言,一幅畫作與其他畫作相比獨創性較低,人們通常似乎也不認為前者不具有獨創性;類似地,對于犬類造型的再現本身即體現出不同作者的判斷選擇,完全“不具有獨創性”的玩具狗或許也是難以想象的。雖然“實用藝術作品因其實用性部分不受保護,而要求其藝術性部分具有更高的審美水準進行彌補”的觀點看似自洽,但其忽視了重要的一點,即實用性本身限制了藝術性的發揮空間。倘若在一般觀察者眼中,某一設計純粹是藝術品或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則此類作品同樣是實用的、同樣會進入工業生產的可能性似乎存疑。正是因為實用性對藝術性的限制,實用藝術作品的存在才具有一定的特殊性與邊界的模糊性;也正是因為這份限制,對實用藝術作品中藝術性的要求不宜過分拔高。更何況美術作品的“審美要求”在著作權法上尚且未有定論[5],隨著互聯網的興起,更是有與傳統美術相差甚遠的圖形用戶界面被認定為美術作品的判例26。在美術作品自身的評判標準已然遭到沖擊的當下,如果再針對邊界未定的實用藝術作品提出“以美術作品審美標準為參照點”的評判標準,或許會令判斷標準更加難以確定,在主觀判斷的滑塊之上支起另一個滑塊。
類似問題在司法實踐中廣泛存在。例如,在“美高品牌有限公司訴汕頭市順勝玩具實業有限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以下簡稱“玩具小推車案”)中,法院認為涉案作品的獨創性來源于作者“在玩具吸引力、操控性及安全性上作出的智力勞動”27。但是,吸引力是玩具作為商品是否具有商品價值而非作品獨創性的評判標準,有吸引力的商品不一定具有獨創性;操控性及安全性則是兒童玩具實用性的重要考量,如果難以操作、不夠安全,想必沒有家長會愿意購入此類產品。質言之,法院所論及獨創性的組成部分恰恰與獨創性無關,屬于“技術”而非“藝術”的范疇。
目前,司法實踐中的做法未就實用藝術作品的“技術”與“藝術”部分加以明確,司法裁判尺度并不明晰。具有觀念可分審美意義的家具可構成實用藝術作品,但對于家具的保護不應延及其風格,也不宜擴展至雖具有美感卻屬于實用設計的部分。以“衣柜案”為例,一方面,在板材花色與風格的選擇上,其中體現的更多是技術層面的特征,而非藝術層面的表達。紋路樣式的設計或許是新穎的,但正如判決所言,該等設計所強調的是傳統與現代兩種“風格”的融合,而“風格”本身并非著作權法保護的范疇。更何況,保護家具風格的任務也并非一定要強加給著作權法,或許可以考慮走反不正當競爭法的道路,司法實踐中也早有類似思路的判例28。另一方面,在配件的設計上,角花鑲邊的“材質”與獨創性無關,配件的“位置”又是實現家具結實耐用的效果所必須,其更多體現為技術思路的外顯,不宜將此種選擇編排也納入獨創性范疇。正如美術作品在區分思想與表達時不會將顏料質地或板材紋路作為獨創性的來源一樣,倘若就此予以著作權保護,則無疑是允許原告將權利之手探入公有領域的口袋。若不如此,基于人類行為實際上是一系列選擇這一無限擴展的觀點,任何動作都可以被歸入創作之中,未免過于寬泛。配件的圖案或許可能構成作品,但其與衣柜物理上是可分的,也并不因該圖案鑲嵌在衣柜上而使得衣柜整體獲得著作權保護。由此觀之,僅依靠傳統的“思想—表達二分法”,不僅在釋法說理時難以讓法律的指引作用落到實處,更可能導致著作權法保護范圍的不當擴張,或許并非保護實用藝術作品的最佳路徑。
三、實用藝術作品的“階層式”保護視角
(一)實用性:實用藝術作品與外觀設計專利之辨
實用藝術作品的二象性[6]使得其與外觀設計專利存在交集,司法實務就此也不乏討論。以“英特萊格公司訴可高(天津)玩具有限公司等侵犯實用藝術作品著作權案”(以下簡稱“可高案”)為代表的觀點認為,在申請外觀設計專利后,權利人仍可同時或者繼續獲得著作權法保護29;以“廣東省深圳市三茂食品油脂有限公司與永隆商行外觀設計侵權糾紛案”(以下簡稱“產品標貼案”)為代表的另一派觀點則主張,著作權保護隨外觀設計專利的申請而轉入工業產權的范疇30。筆者認為,著作權制度更有利于保護實用藝術作品,且無需設置著作權與專利權的“雙重保護”。
其一,在專利說明書公開時,其已經轉換為非典型的政府文件[7],而外觀設計專利的申請文件通常包含附圖。其中即使有某些美術作品,也因其性質變化而不受著作權法保護。但如果允許權利人依據著作權主張專利保護范圍之外的部分,實際上是擴大了自身權利的范圍。其二,專利權期限屆滿后,其上存在的著作權則可能使得保護期再度延長,最終實質性延長了保護期限[8]。其三,著作權侵權遵循“接觸+實質性相似”的判斷規則,實踐中通常對于接觸采取“接觸可能性”之“推定”標準[9],尤其是原被告之間存在同業競爭關系時,接觸可能性更甚31。外觀設計專利的公開性本身更是預設了接觸的可能,即等于通過專利權將著作權侵權的構成要件直接推進到實質性相似的判斷步驟。其四,實用藝術作品通常與商業關系密切,如何在確保商業活動順利運轉的同時鼓勵創新也應當考慮。商事活動尤其注意成本與收益的考量,在某事支出的成本與其收益偏差較大時,其傾向于選擇利益更大的一方,即使其中蘊藏著更大的風險[10]。某種意義上,在某些前期利潤較薄的產業,選擇申請外觀設計專利反倒可能成為一種負擔[11];而對于盲目申請專利的企業,則又可能因專利申請的沉沒成本而影響其決策[12]。相比之下,著作權制度更有助于在知識產權人私益與社會公共利益之間實現平衡。因此,不妨在實用藝術作品與外觀設計專利之間進行分層,對于具有一定美感但藝術性較弱、同時能夠應用于工業生產的設計,權利人可以選擇外觀設計專利的保護路徑,支付相應的壟斷費用來換取一定時期的控制權;對于具有一定藝術性的設計,如實用藝術作品,則應考慮歸入著作權法的保護范疇。
(二)藝術性:實用藝術作品與美術作品之辨
實用藝術作品與美術作品的“曖昧”在司法中由來已久32。少數法院或當事人認為實用藝術作品與美術作品屬于兩類不同的作品,彼此并不重疊。早在20世紀末的“漳州市蚊香廠訴漳州市薌城金龍蚊香廠著作權侵權糾紛案”(以下簡稱“蚊香盒包裝案”)33中,被告即在答辯時認為原告主張的“薌江牌‘95’驅蚊王包裝盒圖案”系實用藝術品,并非著作權法保護的客體。又如,在“周大福珠寶金行有限公司訴上海張良珠寶首飾有限公司等公司侵害作品發行權糾紛案”(以下簡稱“天使娃娃案”)34中,法院關于“雖然兩被告認為涉案作品構成實用藝術作品(不受著作權法保護)……依然可作為美術作品受到法律保護”的說理同樣有“實用藝術作品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意味。但在更多案件中,法院通常并不認為著作權法未明文列舉即不具有保護的可能,而是將目光投射至其他法律規定或作品類型,進而在現有類型中尋找最相類似的名目進行歸入和保護35。具體而言,因《實施國際著作權條約的規定》第6條對外國實用藝術作品保護期作出了規定,故法院多以此作為實用藝術作品保護的切入點36。即使在作品不具有涉外因素案件中,部分法院亦選擇援引該條,通過論述超國民待遇的不適當性“曲線救國”,從而間接推導出我國《著作權法》雖未明文規定、但依舊能夠保護我國國民創作的實用藝術作品的結論。近年來,包括最高人民法院在內的法院傾向于選擇“作品定義+美術作品”的論證方法對實用藝術作品進行識別37,也有法院提出了“實用美術作品”的概念38。但在該問題尚未完全討論清楚之前,更多法院選擇了將具有美感的產品(多為玩具)直接認定為美術作品的路徑,從而回避了實用藝術作品所帶來的復雜討論39。
無論是玩具、家具抑或服飾、飾品,其創作通常都是一個由平面到立體的過程。也即,創作者最初通常以繪制平面圖樣的方式將創意付諸紙面,在斟酌、商討、修改后,最終定稿并制成立體產品。從平面到立體的轉換是一個跨維度的過程,在從設計圖到最終成果的過程中,設計者的智慧絕非僅停留于紙面,而同樣于立體成果的每一處棱角上熠熠生輝。如果認為實用藝術作品僅是對圖紙的復制,則實際上可能使得實用藝術作品本身失去意義。進言之,平面設計圖與立體產品應當分別認定、分別保護。在承認“不同的人針對同一客觀事物將創作出統計學上意義上唯一的作品,即使此處的‘千人千面’僅體現在細微之處”的場合,并不能因被告接觸了原告立體產品而當然推知其接觸了最初的圖紙,因為被告完全有可能依照自己的理解創作與原設計圖不同的新圖紙。此處需要確認的問題在于,被告所依據的這一立體產品即本文討論的實用藝術品,是否能夠被美術作品完全包含,又是否能夠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
筆者認為,實用藝術作品與美術作品之間存在實質差別,二者分層、彼此獨立成類更有助于作品的保護。造型獨特的彩繪花瓶即可說明該問題。彩繪花瓶中的“彩繪”部分與“花瓶”即兩個作品,兩者客體不同、彼此獨立,并不存在雙重保護。此例能夠說明,美術作品與實用藝術作品能夠區分,對于同一智力成果而言,不僅不宜在著作權法與專利法之間獲得二次救濟,同樣不應當允許其在美術作品與實用藝術作品之間獲得雙重保護。繪畫的美術作品與瓶體的實用藝術作品雖然在物權法意義上屬于不可分割的一物,但在著作權法意義上是兩個彼此獨立的客體,兩者至少在三個方面存在不同:首先,載體不同。美術作品的載體是花瓶表面的釉層,實用藝術作品的載體則是除中部盛放花束的鏤空形狀之外的外部造型。其次,表現形式不同。美術作品體現為平面的彩繪,其獨創性亦源于此;實用藝術作品體現為立體的造型,獨創性判斷應當著眼于瓶體造型的創意。最后,保護期限不同。雖然在將實用藝術作品納入一類特殊美術作品進行保護的場合,兩者均能夠獲得至少五十年的保護期,但畢竟實用藝術作品目前并非我國著作權法明文規定的作品類型,如果針對諸如此處瓶身的立體造型等選擇適用《實施國際著作權條約的規定》的短保護期40,則將使得此類作品得以保護的時間大為縮短41。無論是何者吞并另一者都將導致保護范圍的擴大或限縮。當然,如果是單純的“純色花瓶”,則不存在花瓶上的色彩也構成美術作品的情形,此時花瓶只構成實用藝術作品;同樣,如果是單純的“樣板瓶彩繪”,則不存在普通瓶體構成實用藝術作品的情形,此時彩繪只構成美術作品。由此觀之,美術作品與實用藝術作品并非定義交融、難以分割,而是可以在具體作品的識別之中予以界明的。實用藝術作品的概念本身具有一定特殊性,這些獨到之處也并非美術作品所能涵蓋。因此,或許可以考慮構建一條將實用藝術作品獨立為新作品類型的保護路徑。
四、實用藝術作品的“階層式”保護路徑
(一)“技術—藝術二分法”的引入
1.“階層式”保護模式的架構
“思想—表達二分法”并非解決實用藝術作品問題的恰當方案。傳統著作權法以文字作品為核心[13],從世界上第一部著作權法的名稱即可看出,其更適于分析小說、劇本、詩歌等類型的作品42。人們通常具有一定的文學鑒賞能力,美術鑒賞能力則訓練無多,評價體系也更加主觀。加之美術類作品在概括思想與表達時,還存在“由圖到文”的轉化過程43,原本便比文字類作品多出一層可解釋的空間。對于文字類作品而言,概括“中心思想”的方法早已為人們所熟悉,“思想”與“表達”的界線也不至于過分模糊。但是,在評判美術作品時,這條界線開始略顯模糊;到了評價兼具“雙重屬性”的實用藝術作品時,該等界線本身或許理論意義大于實踐意義,更多只是作為法官說理時所嵌套的皮囊,用以在形式上蓋棺定論。應當注意的是,如今著作權法的客體表現形式日趨多元,早已不再是文字類作品一家獨大的態勢,司法對此或許也應當作出更為能動的回應。故而筆者建議,引入新的“技術—藝術二分法”,對包括實用藝術品在內的作品提供新的保護路徑。
“技術—藝術二分法”并不意味著對傳統“思想—表達二分法”的拋棄與背離。圖2展示了“階層式”保護模式的基本運作邏輯。正如在討論實用藝術作品時經常被提及的分離原則一樣,“技術—藝術二分法”的本質是在“思想—表達二分法”的基礎之上,將主要屬于技術范疇的實用性部分剝離。實用藝術品以實用性為既定前提,如果沒有實用性,純粹的藝術作品直接依照所能歸入的作品類別處理即可,無需大費周章地專題討論;而在實用性方面,每一件實用物品在技術維度上都有其側面,否則所謂的“實用功能”根本無法實現。應當注意的是,實用物品類別的劃分正是依據“實用性”而定的,倘若對藝術部分的保護必然延及實用功能,則意味著先請求保護的權利人將實質上壟斷某一類實用物品[14]。因此,“階層式”保護的第一步是對原有“思想—表達二分法”的肯定與傳承,即將實用藝術作品中的創意、工藝、流程、技巧等部分排除在保護范圍之外。
應當明確的是,實用藝術品以藝術性為構成要件,但“藝術性”與“美感”不能等同。保護對象的非功能性是著作權法的重要特點[15]。如前所述,實用藝術作品正因其藝術性才可能被納入著作權法的調整領域。但是,一味地強調“美感”以至于將實用藝術作品的審美標準拉高,可能會讓獨創性的判定標準更加模糊不清?!八囆g性”是用以區分“實用性”的、能夠帶給人精神愉悅而非工具價值的審美體驗,并不一定要具備較高的藝術水準,采用“美”這一褒義色彩更濃的概念或許將使人認為只有“優美典雅”一類的實用藝術作品才能受著作權法保護。實用藝術作品本身受實用性影響較大,假如完全不顧及實用性部分,藝術性部分或許可以做得更好,但其作為實用藝術作品的整體經濟價值將降低。此外,“美”是一個相對的概念[16]。如圖3所示,對于物理可分的部分而言,此時的實用性部分相當于純粹的功能設計,應當歸于思想而非表達;對于物理不可分且觀念不可分的部分而言,其表達嚴重受制于功能,同樣混同于思想;而僅有物理不可分但觀念可分的部分,其藝術性設計屬于能被著作權法保護的表達。換言之,物理可分是“捆綁銷售”,觀念不可分是“渾然一體”,觀念可分則是“錦上添花”。
如本文第三部分所述,“技術—藝術二分法”將實用藝術作品與外觀設計專利、美術作品相分離,形成一個三階層的架構。一方面,受制于實用性(技術部分)的影響,實用藝術作品的藝術性(藝術部分)門檻應低于美術作品;另一方面,該等門檻的設置亦不能聊勝于無,而是應當受到基本獨創性判斷標準的規制,以防將思想或有限表達也納入其中。例如,在“霍尼韋爾國際公司與上海友利克電腦有限公司等侵害著作權、擅自使用知名商品特有名稱、裝潢糾紛案”(以下簡稱“掃描儀案”)中44,原告主張涉案掃描儀外形靈感來源于美國動畫《南方公園》中的人物形象,但法院以最終的設計成品未達到相應獨創性高度為由予以駁回45。掃描儀自身的功能性要求使得創作者能夠發揮的余地變得很小。事實上,在筆者看來,涉案掃描儀在外形上對原作動畫的體現過于原則與概括,更多流于思想,難以認為達到了獨創性應有的程度;即使是交由一般公眾評判,或許也因為表達的抽象而難以被其識別?;谌缟险撌?,筆者認為,在具體的藝術性判斷標準上,可考慮采用圖4的階層予以判別。也即,將藝術性較高的智力成果歸入美術作品,將受制于實用功能但仍能體現一定藝術性的智力成果歸入實用藝術作品,僅具有裝飾性的部分則歸入外觀設計專利。
2. “階層式”保護模式的意義
“技術—藝術二分法”的引入能夠更好地過濾實用藝術作品中的實用性、功能性設計,為社會總體帶來正外部性。一方面,倘若將有限表達交由某一特定個人控制,那么不僅該人把這些要素融入已完成作品中的激勵將會減少[17],其他智力創作者進行創作時的信息成本也將無限放大[18];另一方面,著作權保護的獨創性表達并不要求專利法意義上的新穎性,而生產新思想的成本是相對較低的[19],即使將創意、工藝以及與之渾然一體的實用功能置于公有領域,智力創作者也完全可以通過多樣化、精細化的表達而從思想市場中收回成本[17],此舉也能夠激勵人們創造出更多優質的表達[20]。工業產品本身帶有一定量產化、標準化的傾向,作者相較于文學作品能夠更快回收其創作成本[21]。如若每一家生產的產品并無差異,非要在此物與彼物之間區分細微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差異并進行著作權法保護,或許有違立法本意。
(二)將實用藝術作品作為獨立的作品類型
我國《著作權法》在2020年修正時,將第三條第九項由“法律、行政法規規定的其他作品”修改為“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智力成果”46。此舉被視為“作品類型法定”向“作品類型開放”的轉型[22]。筆者認為,著作權法對新作品的認定與保護應當考慮法律的完整體系,在確有必要時,應當認可相應的新作品類型。這一方面體現為國內法層面,不同作品類型在權利種類、權利內容、權利限制等方面的規定,另一方面也體現為國際條約層面,我國應當遵守的國際義務。如前所述,實用藝術作品與此前任何一類法定作品類型均有區別,且在國際條約層面也有特殊規定,設置新的作品類型實有所需。當前,我國著作權法對作品類型的劃分雖然細致,卻缺乏更加類型化的邏輯體系[23]。在實用藝術作品保護陷入困局的當下,一條可供參考的路徑是,將實用藝術作品作為一類獨立的作品類型,設計更為具體精細的制度架構對其進行保護。
實用藝術作品具有獨立于美術作品之外的特質,可以與美術作品分而治之,在著作權法中劃分出兩塊不同的疆域。美術作品包括藝術性更強的作品,需要達到較高的審美要求,如繪畫、攝影、雕塑作品等;實用藝術作品則包括藝術性較弱但兼具實用性的作品,如圖形、模型、建筑作品等,其對審美屬性的要求相對較低。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列舉的作品類型,可見美術作品、攝影作品、建筑作品三類均有“審美意義”的表述47,圖形作品與模型作品則無此內容48。如前所述,“藝術性”側重的是給受眾以實用價值之外的精神體驗。法條此處審美意義強調的是希望為這類作品略設門檻,不至于讓所有的線條造物魚貫而入。例如,在前述“掃描儀案”中49,二審法院認為實用藝術作品的主要使用價值通常在于實用性,并因此對實用藝術作品提出了高于美術作品的獨創性要求。也即,對于本身具備實用功能的產物來說,原本應當被排除在著作權法的領域之外;但倘若其希望尋求自動而長久的著作權保護,則需要以較高的藝術性為對價換取這張“門票”。這一思路實際上預設了兩個前提:其一,純美術作品的使用價值主要體現為藝術性;其二,美術作品本身有相對確定的門檻,且該門檻低于實用藝術作品。
但如前所述,縱觀司法實踐中的其他判例,所謂的“價值側重”與“作品門檻”本身或許并不清晰。首先,在法教義學上,根據《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的規定,并不是所有線條色彩的組合均能構成美術作品,其至少應符合一定的審美情趣,并且在某種程度上給人以高于沒有這一限制的其他作品的審美體驗。此時,規矩死板的UI設計或毫無意義的信手涂鴉可能將被排除在美術作品之外,因為前者主要價值在于吸引注意或引導用戶操作,后者或許難以達到基礎審美的要求?;蛟S令人些許困惑的是,以UI設計為例,無論是“騰訊科技(深圳)有限公司、深圳市騰訊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訴被告北京青曙網絡科技有限公司侵害美術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不正當競爭糾紛案”50中的紅包圖還是“陳小東訴廣州市天藍藍學校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51中“點擊上方藍字關注我”的交互設計,最終均置于“美術作品”項下進行討論;但倘若如此低廉的標準即可構成美術作品,或許難以看出簡單的實用圖形的組合或圖片編輯工具的簡單操作中體現出的藝術性,甚至導致審美意義的認定標準降得更低。在這些案例中,美術作品的“價值側重”與“作品門檻”不僅沒有更加清晰,反倒越發撲朔迷離。在美術作品的標準本身飄忽不定之際,不選擇明確其內涵和外延,而是直接將之作為另一個范圍更加不確定的實用藝術作品的標準,似乎有待重新審視。當然,此處并非排除法院基于司法實踐中美術作品認定普遍寬松、標準不定的現狀,認為實用藝術作品應當“相較于這些幾乎沒有美感的圖片而言具有更高的審美情趣”,進而作出了如上論述的可能。但是,這實際上意味著,實用藝術作品無需擁有比“具有審美意義的純美術作品”更高的審美標準,而僅要求在藝術性上達到“比聊勝于無的美感(現在美術作品的判斷標準)更勝一籌”的門檻方可準入。這一邏輯與美術作品“審美意義”的要求存在矛盾。質言之,將實用藝術作品與美術作品歸于一類,甚至采用同一獨創性認定標準的做法確有改良的空間。在“作品類型法定”轉向“作品類型開放”的當下,考慮司法實踐的現狀與產業實踐的需求,將實用藝術作品作為一類獨立的作品類型加以保護,在理論與實踐維度上均有必要。
五、結語
作為“非典型”作品,實用藝術作品的倩影在我國著作權法的理論與實踐中長期徘徊。其兼具“技術性”與“藝術性”的雙重特質,與外觀設計專利、美術作品既有交集又有差別。在作品類型法定的年代,實用藝術作品長期嵌套于其他作品的皮囊之中,雖能解燃眉之急,靈魂最終卻始終不是最為適配的,借用其他作品的保護模式也不能完全對實用藝術作品進行保護。由此,應當考慮引入“技術—藝術二分法”對其中獨創性部分加以識別,并在現行《著作權法》已經轉向作品類型開放的當下,將實用藝術作品作為一種獨立作品類型對其進行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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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 on the \"Stratified\" Protection Mode of Works of Applied Art
—Comments on the Guiding Case No. 157 of the Supreme People's Court
Feng Xiaoqing1, Fan Zhen2
(1. Institute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Law,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CUPL), Beijing 100088, China; 2. Yuanhe amp; Twelve Tables Partners, Beijing 100020, China)
Abstract: "The pure \"idea-expression dichotomy\" is too weak to deal with practical works of art. The traditional copyright law is centered on literary works, and its evaluation system is not enough for works of fine art, let alone works of applied art that are both functional and artistic. Works of applied art take practicality as the premise and artistry as the core, and have the logic self-consistency and practical feasibility as a kind of works independently. In judicial practice, the \"technology-art dichotomy\" should be introduced on the basis of \"idea-expression dichotomy\", and the \"stratified\" model should be adopted to identify and analyze the protected part.
Keywords: works of applied art; works of fine art; practicability; artistic;technology-art dichotomy;public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