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域欽
【導讀】西方傳統的古典美學將真實視為比美更高、更加永恒的美學目標和理想,最高的真實只存在于理性之中。古希臘的美學思想認為事物的真實性歸于其對永恒理性原則的符合,近代新古典主義指出文藝的真實在于自然原型理性而理想化的加工,德國古典美學認為最高的真實即于人的內在理性和“心靈”。
我們常有“藝術的生命在于真實”或“真實是藝術的生命”之類說法,它說明了藝術與真實之間存在著某種必然的重要聯結。實際上藝術與真實的關系問題幾乎同藝術的歷史一樣古老長久,藝術與真實的關系甚至成為考量藝術價值高下的重要標桿。
一、古希臘美學中的理性真實
西方古典哲學美學的發端是古希臘,而“希臘哲學在公元前6世紀就大膽地并幾乎是猛烈地踩出了由神話通向理性的道路”。崇尚理性是古希臘美學的基石。早期古希臘哲學家對真實的終極思考暗含在對世界本源的追問之中。泰勒斯認為萬物之源為“水”,畢達哥拉斯認為是“數”,巴門尼德認為是“存在”,德謨克利特則認為是“原子”。雖然沒有對真實直接地發問和確切統一地回答,但這些觀點都具有否定性和指引性的含義。它們否定了感官的實在性,認為最高的真實和實在不在于我們看到、感受的樣子,直接的感性所得不如理性思辨切中事物的本質。
柏拉圖的理性真實觀建立在其“理念說”的基礎上。柏拉圖將“理念”解釋為神的創造,人無法通過肉眼看到,只能通過心靈和理智“看”到。柏拉圖認為 “為了認識靈魂的真相,我們一定不能像現在這樣。在有肉體和其他的惡和它混在一起的情況下觀察它。我們必須靠理性的幫助,充分地細看它在純凈狀況下是什么樣的”。他將真實歸于理性,認為現實世界是真實的影子和摹本。而藝術模仿現實,就是“影子的影子”,與真實“隔了三層”,從而否定了藝術的真實性。同時,柏拉圖認為藝術是非理性的,“文藝滋生情欲”,因此也不具備道德意義上的真和善。克羅齊在《美學的歷史》中認為,柏拉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對藝術作出過真正偉大的否定的人”,指的就是其出于理性原則對藝術真實性及真理性進行的嚴厲批判與否定。
如果說柏拉圖談論的是“理念”的真實,那么亞里士多德談論的則是“形式”。“形式”和“理念”在西文中實際是同一個字,都是eidos。亞里士多德繼承了柏拉圖將宇宙作為一個永恒不變的理念體系的觀點,理念或形式是最真實的,但二人又有所不同。首先,亞里士多德認為,“一個事物成長以后,它就實現了它的意義、目的或者形式。形式是它真正的存在,它的實現或完成”。可見,柏拉圖的“理念”是靜止的實體,而亞里士多德認為“形式”是能動的。其次,柏拉圖將理念世界與現實世界分離,將現實的事物看作理念的摹本,是偶然的,而理念是真實的實體。亞里士多德則拒絕這種分裂,他認為“形式與物質永遠共存,宇宙是永恒的”“形式實現于事物中”,也就是說,形式是永恒的真實,但它不在物質以外,而在物質以內。
在藝術真實性的問題上,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持相反的態度。在《詩學》第九章中他指出,詩人所描述的是“可能發生的事”,而歷史學家敘述的是“已發生的事”。歷史敘述的是個別性的事件,而詩歌揭示的是普遍性的、規律性的東西。因此,“寫詩這種活動比寫歷史更富于哲學意味,更被嚴肅地對待”。也就是說,藝術的真實不同于歷史或現實生活的真實,藝術不是現實生活機械地“再現”,而是展現事物“應有的樣子”。
二人的共同之處就是將理性的精神世界,即“理念”或“形式”看作永恒的、至高的真實。古羅馬時代的古典主義美學家賀拉斯與朗基努斯等人的真實觀,都是建立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建立的理性體系上。古希臘被神化的理性之真,對后來的中世紀神學以及近代古典美學產生了深遠影響。
二、近代新古典主義的理性真實
中世紀基督神學與經院哲學,將柏拉圖的“神的理念”的觀念進一步神化,理性不僅是世界的客觀性質和本原,更是居于世界之上的上帝的意志。文藝復興開始,人們用人的理性來對抗神性。被基督神學異化的理性,開始向人的現實生活回歸。自然科學領域,哥白尼的日心說及牛頓力學體系的出現,帶來人類理性的巨大覺醒,也確立了理性認識在近代思想中的主導地位。
笛卡爾提出著名的“我思故我在”,將人思維的存在,即理性的存在看作無可懷疑的真實。他說:“我們現在從事的只是尋求真理,所以我們首先就要懷疑感性的東西和想象的東西是否存在。”感性經驗在笛卡爾看來是具有欺騙性的,理性的真實性和確定性被推向一個高峰。
這種理性真實觀在文藝美學領域表現為新古典主義,它的立法者布瓦洛在美學著作《詩的藝術》中提出,“只有真才美,只有真才可愛”“真應統治一切”“自然就是真實”。也就是說,在他看來,真實和美、自然、理性實為一體,這里作為真實的自然,不是客觀自然界或現實生活世界,而是普遍的理性與人性。因此,布瓦洛認為,文藝的真實是“逼真”“象真”。也就是說,藝術表現真實,不是自然主義地模仿現實中的真實事件,而應理性地對自然原型進行理想化的加工。詩人和藝術家“唯一應當鉆研的就是自然人性”,想象力和創造力需要接受理性的指引并服從理性法則。布瓦洛提倡的真實,是一種普遍、永恒的、絕對的規范和準則,他倡導的“三一律”就是這種理性準則的具體化。
布瓦洛用人的理性來置換中世紀的上帝,這種理性真實觀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被法國新古典主義藝術家和學院派奉為法典。安格爾提出“要去偽存真,就得靠理智來支配”,及普桑認為理性的標準和節制不是別的,是“事物在本質上保存自己的手段”,都是強調藝術的真實只能建立在理性的基石上。“理性”是普桑書信與對話中最常提及的概念。他將理性判斷看作是美學的前提,認為僅靠感官無法獲得正確的東西。因此,新古典主義并不提倡藝術家通過直覺去描繪感性的情感,而必須掌握“規則”,以“規則”作為媒介去認識和表現情感。在普桑和安格爾等人的畫中,我們可以看到對人和自然及其規則的安排。普桑的古典風景畫是由各種各樣的幾何體構成的世界,圓柱體、立方體、錐體……甚至天上的云都是幾何形般的穩定。湖泊的水都變成金屬般穩固沉甸甸的液體。安格爾筆下的紳士與貴婦,他們端坐在那里,正視著觀眾,所有的表情、動作、儀態就像既定的字母,根據規則排列組合成訴說理性真實的藝術語言。這種規則是清晰的、確定的、普遍認可的,觀者能通過解讀這種語言規則獲得真實感和愉悅。
溫克爾曼的《古代藝術史》為新古典主義藝術提供了理論根基。理性被置于首要位置,對比例、尺寸、形式等“樣式”范疇的強調都是為了服從理性法則。在藝術上仿古和以古為師,被認為是向真實靠攏的具體途徑,因為“美只存在于真實之中,荷馬和拉斐爾創作的那種真實是美的”。新古典主義認為,人物的刻畫應當表現普遍性,而不是個別特征。古希臘藝術中的真實,并不是單純模仿某個事物的真實,而是理性集合了自然造物中的所有關于美的理念,是最理想化的,也是最真實的。因此,服從理性和以古為師,成為新古典主義與學院派藝術恪守的法則。在學院派的等級觀念中,素描占據高級的位置,決定了作品的價值。而色彩被認為是直接作用于感官的,需要被理性的線條和構圖所統率,因此被置于低一層次。
三、德國古典美學中的理性真實
在康德的哲學體系中,真、善、美分別與知、意、情對應,真實是知識和科學思考的問題。而藝術是形式上“合目的性”的美,且不具有認識和反映客觀現實的功能,因此在形式和內容上,都不具備反映真實的內涵。與康德不同,席勒與歌德都認為真實與客觀自然相關,也都對藝術的真實性持肯定態度。但席勒強調的真,是“真正的人的天性”,即未被污染的人性本真,也就是內在的自然;歌德強調的是對客觀現實的把握。歌德認為,古希臘羅馬的古典詩歌是藝術是客觀的、自然的、真實的、健康的,而近代浪漫主義詩歌脫離現實,違背客觀自然的真實。也可以說,歌德的真實是一種具有古典理想的現實主義的真實。
在黑格爾的哲學體系中,真實是“絕對理念”,也就是“絕對精神”,就是“心靈”。“理念”的真實,在于“是符合它的自在本質和普遍性的,而且是作為符合自在本質與普遍性的東西來思考的”。可見,真和真實的概念,在黑格爾的思想中,是“絕對理念”自我認識的內容,是與“絕對理念”相一致的,這樣的真實,實質上也是理性的真實。盡管黑格爾和柏拉圖都認為“理念”至真,但兩人所講的“理念”有所不同。柏拉圖將理念神化,將其孤立于客觀事物,視為抽象的、靜止不變的客體。黑格爾認為理念具有辯證發展的、能動的主體屬性,“本身包含各種差異在內的統一,因此它是一種具體的整體”。內部的差異導致理念的分裂和必然的外化,理念需要在“感性對象”中顯現來自我完成,因此理念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
同所有古典美學家一樣,黑格爾蔑視“感性真實”。他贊同藝術的使命是揭示真實,但認為藝術真實不在于其自身,而在于藝術背后的絕對理念的真實和理念在“感性形式”中的充分顯現。在此意義上,他將美與真相區分。盡管在黑格爾看來,美和真都是“理念”,美必是真的,真是美的前提。只有當真取得了外在的感性的存在,顯現于具體事物時,才具備美的可能。只有當事物所顯現的外觀和其內在本質(即理念或真理)完全統一,理念得到充分地顯現,事物才是美的,藝術的真實性才得以實現。
四、結語
古典美學的理性真實觀在西方古代乃至近代都一度占據統治地位。中世紀神學信奉的上帝之真,實際上也是屬于神學理性的真實范疇。到了文藝復興時期,真實在某些時候被肯定與感性經驗相關,但仍是被理性所統攝的。是否符合理性的真實,是古典藝術的最重要的評價標準,理性真實居于現實的真實和美之上。在此標準下,藝術對真實的呈現通常是和諧與完滿的樣貌,藝術的內容上表現為真善美的和諧統一,形式上表現為比例、體積、色彩、輪廓的和諧、優美、完整。因此,也可以說,古典理性審視下的真實,是一種理想化的和諧的真實。即使到了號稱與傳統決裂的現代,“理性”不再作為哲學美學關注的對象,我們也能從以布德爾、馬約爾及亨利·摩爾等藝術家的作品中,看到現代藝術對古典“美的理想”的重新界定和吸收繼承,也能看到構成主義、未來主義和超現實主義藝術家們意圖以不同形式的作品闡釋時間的加速或靜止,以追求無盡的真實和永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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