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恪遷 陳思妍
【導讀】武昌首義后,黎元洪以民國副總統、湖北都督身份對湖北負有“保鄂”之責,然而,他主導下的湖北社會卻呈現一派民生凋敝、軍政混亂的衰敗之相。各種新興革命勢力亟欲倒黎以挽狂瀾,卻受到湖北都督府的殘酷鎮壓。1913年,漢陽兵工廠因經濟原因突發工人風潮。黎元洪一面故作姿態穩定局勢,一面秋后算賬震懾民眾,罷工代表梁瀚生慘死于此次罷工,其悲劇命運與風潮爆發的時間地點、形式規模等密切相關。此次漢陽兵工廠風潮,揭示了武昌首義后黎元洪主導的湖北社會,實際是一幅苦難的人間實景圖。
1911年10月10日,一記槍聲響徹武昌,一場影響深遠的革命就此開始。辛亥鼎革,黎元洪以民國副總統、湖北都督身份對湖北全局負有“保鄂”之責,而包括南方革命黨人在內的鄂省多方勢力強烈不滿于現有糜爛的政治與社會秩序,亟欲倒黎以解民于倒懸,但受到黎元洪的殘酷鎮壓。1913年五六月的漢陽兵工廠風潮爆發在該歷史背景中,罷工代表梁瀚生慘死其間。此次漢陽兵工廠罷工風潮是民國初年一次規模較大、時間較長的歷史事件,掀起了一股強有力的社會輿論,對鄂督府造成一定影響與沖擊。目前學界中,王愛平以革命史觀為指導,以階級斗爭為中心,對此次風潮進行了初探,勾勒出工人反壓迫剝削的生動畫面,并敏銳指出在該風潮中犧牲的梁瀚生是中國第一個獻身工運的工人。然而,在審視該事件時,我們應將其置于更廣闊的時空坐標系中,即結合“保鄂”背景下的湖北社會深入考究,重視史事的整體性與連貫性。1913年的兵工廠風潮,以梁瀚生之死為標志分為兩個階段,前段為出于經濟原因的疾風驟雨式罷工,后則演化為一場應對黎元洪秋后算賬的凄風楚雨。通過對此次漢陽兵工廠風潮新探與梁瀚生之死辨析,可發現,以黎元洪為主導的“后武昌首義時代”的鄂省,共和約法不過是一紙空文,民眾的苦難卻躍然紙上。
一、“后武昌首義時代”下的湖北社會
自武昌首義起,到1913年底段祺瑞督鄂,對于湖北社會,這一段時間,可稱之為“后武昌首義時代”。清帝遜位,北京的袁世凱集團、東南的國民黨集團、武昌的黎元洪集團與西南西北的地方軍事集團共掌國家大局。此間,作為首義之區的鄂省面臨相較他省更為錯綜復雜的社會形勢,黎元洪集團、國民黨集團、其他南方革命黨派別、武昌首義軍功階層、各種會黨及后駐的北洋軍隊等多方勢力盤踞江漢,左右荊楚。“后武昌首義時代”的湖北社會民生凋敝、軍政混亂,正如馮天瑜先生指出:“從1912年初至1913年底段祺瑞督鄂之前,湖北基本上被軍政府所控制。此間,這個省份雖然在全國享有‘首義之區的盛譽,其實社會生活的‘內骨子是依舊的。”
其一,黎元洪主鄂,湖北社會難以挽回的民生凋敝之勢更甚前清。南北和議,此時民國“四海困窮,民生凋敝;帑枯于上,產匱于下”,而干戈稍息的湖北省困境較之他省又尤為深重。《時報》曾如此形容鄂民之狀:“鄂民生計困難已久,共和以后,謀生之途愈少,衣食住益貴。幸福未見絲毫,惟睹滿目餓殍。街衢之中,老少乞丐追逐行人,所在皆是,警察亦無術禁制。”以財政為例,清季,鄂省便遭苛政如虎的橫征暴斂。首義后,革命軍有革除一切陋規之布告,但當1913年武昌、漢陽、黃岡、蒲圻等十三縣先后呈請省財政司酌減苛稅時,“該司因本省財政支絀,對于黃岡等縣求免陋稅則否認;對于武昌等縣求折銀價則駁斥,且有實征實解之命令”,辛亥前后,“是不啻變陋規為正稅,于滿清薄稅之名亦不保存,殊屬非是”。當時湖北市面,流通有銀元、銅元及官錢局發行的紙幣(官錢票與銀元票)三種貨幣。起義后,現銀缺乏,銅元亦不多見,惟銀元票充斥市場,該銀元票法定價值每元換錢千二百文,猶不能自由兌換,每日一人只能兌換一元,市間因難以兌錢,故貶其價為一千零數十文,而一般貧民因兌換所兌錢為一千二百,因“武漢失業者,至此遂陷絕地”,于是群往兌換以資生活,乃至“兌換所男女擁擠,強力爭先,擠死踏斃者日有所聞”。至1913年二次革命前夕,北洋軍第六鎮抵鄂,鄂湘二省大受騷擾,“是以紙幣愈形阻滯,幾無受主”,形成“實為從來未有之奇局面”。
其二,混亂的軍政共同體鑄成“后武昌首義時代”懸掛在湖北社會穹頂的達摩克里斯之劍。戰端既生,民生與社會非能輕易保障和穩定。軍隊秩序嚴重失常,是擺在1912年初臨時政府面前的棘手難題,為此,臨時大總統孫中山曾指斥道:“此次改革,原為救民水火。乃聞各省光復以來,各地方行政長官及帶兵將領,良莠不齊,每每憑藉權勢,凌轢鄉里。有非依法律輒入人民家宅,搜索銀錢、衣物、書籍據為己有者;有托名籌餉,強迫捐輸,甚至虜人勒贖者;有因小忿微嫌,而擅行逮捕人民,甚或槍斃籍沒,以快己意者;排擠傾陷,私欲橫溢,官吏放手,民人無依。”同時,湖北潛伏更為尖銳的矛盾,“所呈種種怪狀頗多為各省所無,而獨為鄂省所有”。這種怪狀首先是政治上的極端腐敗,“漢口警視廳廳長可以無罪而殺人;武昌財政司長可以奸占有夫之妻而無事;各屬搶劫巨案,日叢于報紙之書;各知事濫刑無辜,時聞于小民之口。官方罔飭,民氣日疲,水深火熱,殊堪浩嘆。”再如司法者,“湖北各縣審判庭雖已一律成立,而法庭之黑暗有甚于前清州縣衙門。賄賂公行,毫無顧忌;草菅民命,仍用酷刑。”此間,湖北都督府的特殊權力機構——軍法處——無疑是軍政混亂最具象征性的機關,武昌軍法處兼掌軍、法兩權,在動亂年代由軍人粗暴干政,生動繪制了其時湖北社會“法表軍里”的政治生態譜系圖。1912年張振武案發后,參議院參議員陳家鼎就曾公開抨擊武昌軍法處“不問民事、刑事,不分軍人、普通人,悉送該局處決,其行使大權,漫無限制。鄂檢察廳、審判廳之柄漸移該局。奪司法獨立之權,啟軍人侵法之漸”。
民生凋敝、軍政混亂共同建構起“后武昌首義時代”湖北社會的主要特征體系。可見,黎元洪主導的湖北都督府并不能救民于水火,糜爛的湖北社會需要一股新興的革命力量力挽狂瀾,于是,此起彼伏的革命事件接踵而至,與黎元洪的“保鄂”觀產生激烈沖突。
二、黎元洪的“保鄂”
武昌事起之時,黎元洪出任鄂督原因,一為性情敦厚且享有一定聲譽,一為革命派內部各種勢力妥協合作的產物。黎氏一面出于個人利益審時度勢,另一面是被逼無奈地穩定大局,如湯化龍所坦白:“最初,黎元洪和我都明確的不是革命黨人。但是,讓我們看到瑞瀓殘酷屠殺和專制行為時,我們為情勢所迫,負起穩定局面的責任。”此后,“國體新更,人心浮動,如新潮出匣,橫決四溢。如沙礫走盤,屢搏不聚”,黎元洪自詡身負督鄂重則,有維持秩序的“保鄂”大任,而其他多方勢力對鄂省民生凋敝、軍政混亂的社會秩序強烈不滿,企圖再次通過革命的方式摧毀重構,在黎氏看來,“風潮頻起,此仆彼繼,愈接愈厲”,已經嚴重影響到湖北秩序與督府權威,必須及時彈壓以維大局。革命的力量主要有兩股:一為因裁軍退伍問題而引發的軍隊風潮,一為不滿黎元洪的武昌首義軍功階層與進步革命團體。
民初國家財政困難、人民怨聲載道,逐漸形成了一股共同的全國性輿論思潮。黃興就認為:“方今兵多響絀,非裁減軍隊不足以救危亡。”1912年2月,南京臨時政府以南北統一、戰事已將終結,通電各省裁減軍隊,“凡各省軍隊宜就各該省情形酌留若干外,務希設法遣散,俾免濫竽。”同年4月,黎元洪致電袁世凱,并致電京外各機關,提出將軍務、民政劃為二途,此電文不厭其煩地列舉了十害以痛陳軍人柄政之弊。黎元洪主張軍政二分的同時,大刀闊斧地進行軍隊裁撤,引起了湖北新軍人階層的強烈不滿。譬如1912年8月,黎氏擬將湖北八鎮軍隊并為四鎮時,鄂軍二協三、四標嘩變,“一時槍聲隆隆,各界戒嚴”。
武昌首義軍功階層與進步革命團體與黎元洪的斗爭更激烈。1912年3月,武昌畢血會、教導團、將校補充團及各軍隊之少數軍人,組織改良政治群英會倡行二次革命,黎氏速鎮之。7月,都督府以“煽惑軍界,假改革政治為名,希圖推翻軍政民政兩府,破壞各司”為由拘殺軍官祝制六、江光國、滕亞綱等人。8月,借口張振武、方維等“在鄂中謀亂確實罪狀,事破復到京勾結形跡”,黎元洪電請袁世凱殺之,爆發了轟動全國的張振武案。1913年三四月,以季雨霖、詹大悲、熊秉坤為主導的改進團結合軍人等共計數萬人擬推倒黎元洪,被急遽鎮壓。此外還出現了軍國建設會、公民討賊團、鐵血都督團、民生急進會、俠勇暗殺團、義俠誅賊團等各種革命組織。革命事件接踵而至,匯聚成二次革命的前奏,但最終一一落敗,正如吳劍杰所說“自認為可以重演兩年前武昌首義的話劇”。
清王朝覆滅后,黎氏在湖北與全國的地位愈發高漲,所謂“北有袁大總統,南有黎副總統”,但“后武昌首義時代”的湖北社會革命迭起,與黎氏儼如天平兩端,左右搖晃,這種現象使黎氏十分緊繃,甚至于達到神經質的地步。1913年2月,“黎公以鞭炮罪易驚擾人心,現值戒嚴,特飭警廳出示,禁商民于古舊歷度歲祀神放鞭及燃花炮,違者按違警律擾害公安治罪。且不準商鋪停貿關門,有不照常交易者罰”,鞭炮擾人為臺面敷衍之辭,忌憚革命人群的槍聲淹沒在新歲炮聲才是都督府深層次的考量,同時“不準商鋪停貿關門”又反映了鄂督府維持現有秩序的需要,時人感嘆道:“共和反不如專制之自由也。”到二次革命前夕,湖北的內亂與外憂已如火山口之巖漿,隨時噴涌,為此黎氏竟不惜多次主動電請北京增派軍隊至鄂,其時湖北“無處莫非北軍縱隊,沿鐵路巡查嚴緊,儼如辛亥秋戰時之景象”。
自武昌首義之后鄂省頻現“有礙大局”的“騷亂”,加之黎氏在被推舉時險些被殺祭旗,保全自身與維持大局兩種意愿碰撞激蕩,共同催生出黎的“保鄂”意向,但實際的所謂“保鄂”只是黎元洪一廂情愿的幻象。“一年以來,武漢間殺人多矣。只須亂黨二字,便可任意屠戮。一刀殺卻,投尸大江,何等爽快干凈。今僅一日殺四十余人,而論者訾其殘忍,謂恐殺機日煽,仇警愈深。……吾憶黎宋卿辭領贛督之電,有曰不敢再以亂鄂者亂贛,嗟乎,黎豈真有亂鄂之志歟?何其所為之一至于此也。”對于革命黨而言,黎元洪才是“亂鄂”的罪魁禍首,正如當時輿論對他的批判:“謠言蜂起,人人自危,亂機一動,蔓延不已。夫以亂止亂,亂何可止;以殺止殺,殺將益慘。展轉延生,何有紀極。”1913年漢陽兵工廠風潮,正是爆發在這樣的歷史社會背景之下。
三、1913年漢陽兵工廠罷工風潮新釋
1913年的漢陽兵工廠風潮,以罷工代表梁瀚生之死為轉折點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前段為經濟原因所引發的疾風驟雨式遽然罷工,令都督府驚慌失措;后段則聚焦梁瀚生之死,應對黎元洪的秋后算賬,演化為一場凄風楚雨。
(一)疾風驟雨:首次罷工的原因與開始
1912年以后,工人工作時長大多為十二小時到十四五小時,最長的達十七八小時,且勞動條件十分惡劣,而工人的工資卻非常低,貨幣貶值和幣值混亂,也使實際工資發生貶值情形,從而給工人帶來很大的痛苦。加之當時湖北官錢局發行的紙幣“愈形阻滯,幾無受主”,湖北支絀達極點,“紙幣充斥,一元之官票只值現七角數分,為年余所未有之事刻”,在湖北紙幣價格跌落的大環境下,漢陽兵工廠全廠薪工紙幣與官票對成搭發,吃虧太緊,“于(五月)二十七八九等日,連次要求總辦,請仍發銀洋,以恤工人困苦”。總辦劉慶恩據情轉呈黎元洪,被黎以“現在紙幣正在設法整頓,近數日來,已日漲一日,該廠員司,薪工若概發官票,籌措殊不易,易故仍對成搭發”回絕,并令劉慶恩善為勸導,希望工人“均知大義,共體時艱”。
三十日夜,工人齊聚古琴臺相率罷工,后劉慶恩前往廠內勸導卻激化了矛盾。五月三十一日,劉慶恩在“特請總辦當眾明白答復”的最后要求下拒絕工人請求,并揚言道:“勿再藉詞要挾,三日不開工,誠恐欲拉人力車而不得也”,工人尊嚴被狠狠踐踏,怒發沖冠。恰逢漢陽南岸嘴各翻砂廠機器廠十余家工人,亦因工資微薄,百物昂貴,私結團體,同盟罷工者千余人,以要挾廠東加價,此風侵及兵工廠,罷工之事愈不可遏,遂投票公舉代表梁瀚生,“(三十一日)晨九點鐘,率全廠工人三千余人渡江,至省往都督府要求”。劉慶恩在工人渡江后亦渡鄂,并在文昌門口與工人發生激烈沖突,雙方呈劍拔弩張之勢。
劉在工人渡江前就已一面囑所廠員司維持秩序,囑廠內所駐軍隊嚴緊戒備;一面電示附近駐扎軍警派隊前往彈壓。黎元洪在接到該廠報告罷工情形及渡鄂消息后,也一面赴漢陽該廠調查原因,一面調查工人舉動。疾風驟雨遽至,黎元洪措手不及,派參議蔣秉忠出府排解甚久,工人提出撤辦劉慶恩與薪發銀洋兩要求,蔣云明或今日下午即有批示,工人始出城渡漢。
都督府顧問曹進赴該廠調停,“自一號至三號竟無一人到廠作工,且于罷工之前潛將各廠機器上要件拆卸收藏,即另招他工亦難著手”,曹進與劉慶恩商議,“以刻值軍情緊急,不可久任停工,各工人薪資有限,吃虧不起”,遂決定“所有工人薪資在念元以下者,概發銅元官票,不搭銀元紙幣,其在二十元以上之工頭技師,仍分成搭發,總理、總工師等則概領紙幣”,“工人已表滿意,四號照常開工”。
(二)凄風楚雨:罷工風潮的延續和平息
六月十日,罷工甫平,受劉慶恩控訴,前文所述武昌軍法處就以“受局外之指使,許以如將廠內弄得破壞,即酬以巨款并為作稟捏控該總理劉慶恩冀將劉推倒”為藉斬決罷工代表、造炮廠工人梁瀚生,懸首于廠前示眾,并通緝槍炮廠司書馬子仲(馬已聞風而遁)。
梁氏死后,工人皆憤,“群謂梁氏以工人公舉而邀求改發紙幣,即定死罪,較之前清,苛刻不啻倍蓰,如不謀抵制方法,將伊撤去,以后工人遇害,恐殆有甚于梁者。”于是不約而同,無一人到廠,并陳請工業總會質問黎元洪,黎命軍法課調梁供詞給閱,宣稱“拘捕時于其宅中抄得炸彈數個及與鐵血都督團通函憑據,有密謀破壞該廠種種計劃,馬子仲亦系同謀”,代表無詞而退,但眾工“終以梁為罷工而死,應請將梁罪狀詳細宣布,否則一律改業”。
同時,工人“以梁無辜受戮,全體不服,通告武漢各工廠工人于十號齊集漢口廣東會館,討論一切及對付劉慶恩方法”,劉慶恩派遣軍警憲兵前往干涉阻止,工人因義憤所集,“不期而會者千余人”。其時之場面,竟出現了本性極忠厚、毫不多事的江南籍工匠孫福元“痛梁某之埋冤,恨當道之殘酷”,手執利刃刺向胸際,又有徐某執菜刀砍向左背等壯烈慘象。駐扎該處憲兵目睹此情,恐激成變故,遂命人將孫某、徐某抬往醫院醫治,奈孫徐堅執不可,聲言若不開會,愿死于此地。經香山籍工人劉漢威調停,請憲兵允許該廠工人開會,憲兵等亦以工人此舉系公情非私怨可比,乃許之。于是首由劉發表演說,與眾工人達成四項協議:后日再聚廣東會館討論此事;質問軍法處據何罪狀殺梁瀚生;通電各省請申公論;后日到會者須本人愿意,不用絲毫勉強。演說完畢后,“眾工人異常激昂,皆愿殺身以明梁某冤□,而求都督嚴懲劉慶恩之不法”。
當然,其時廠內工人也非全體一致,“連日工業總會派員開導,本地工匠與秉性誠樸者多已到廠工作,惟鑄炮廠、造彈廠二處為粵工勢力范圍,其團結力較堅,正法之梁瀚生又屬粵人,故始終堅持不懈”,粵工此時的斗爭目標依舊堅定,即因“劉慶恩為人殘酷,梁瀚生系被冤殺,若在該廠作工,被動輒以軍法殘害,豈不皆送性命”,即要求必須撤辦劉慶恩。與此同時,黎元洪收到兵工廠粵工即將聯合造幣廠、武昌紡織四廠等廠粵工罷業消息,認為此事將危及國計民生。“鄂商某巨子”深維其同鄉生計,言于黎元洪:“工人聯合,聲勢日甚,恐影響于商務前途,公又何惜一劉慶恩,致兵工停輟、市面搖動耶?”此時的劉慶恩若熱鍋螞蟻,進退兩難,自請辭職,黎元洪因勢利導,薦之到陸軍部任差,改派前城守司令劉炳福接充,風潮到此平息。但風波平息,只是黎元洪做的一篇表面文章,劉慶恩不久即被復職,重掌兵工廠。可見梁瀚生之死,毫無說法;工人之血,付諸東流。
1913年漢陽兵工廠風潮的爆發深深植根于“后武昌首義時代”湖北社會土壤之中,其中的轉折性事件——梁瀚生之死——的原因,表面上看是殺一儆百,但實則蘊含更為復雜的多重因素。
四、梁瀚生之死辨析
前文已述,漢陽南岸嘴各翻砂廠、機器廠十余家工人因為薪資問題同盟罷工,規模達千余人,并且“此風侵及兵工廠”,說明在此次兵工廠風潮前漢陽也有過大規模罷工活動,但結果確為“各廠主已允所請酌加”,并沒有發生人員傷亡。梁瀚生只是兵工廠一名極其普通的員工,卻慘死于這次風潮,其中原因值得探究。
首先,來看風潮爆發的時間與地點。“鄂省漢陽舊有兵工廠,其制造能力素稱首屈一指”,不啻清季和民國最大的兵工廠之一。武昌起事,“漢陽旋亦為革命軍所占領,漢陽知府出走。漢陽兵工廠又為革命軍所得,獲得軍械無數”,所以革命軍在回憶分析起事成功的原因時就認為“我鄂此舉,本千古未有之局,實由人心鞏固,地勢勝利,而漢陽兵工、鋼藥等廠尤為得其所也”,武漢形勢,所謂“漢陽失,兵工廠資敵;龜山失,武昌在其鳥瞰下,不易保守”,黎元洪不可能不知兵工廠對于南北局勢的重要性。
1913年4月,以季雨霖、詹大悲、熊秉坤為首的改進團結合軍人等共計有數萬人,旨在推倒黎元洪。此刻的湖北已亂成一鍋粥,“鄂垣近因改進團謀亂,緹騎四出,軍警密布,拿獲之犯,日有所聞。都督府軍法處已成一大流血場。連日在內秘密處決者共有二十余人之多,所殺者十九系軍政學各界知名人士”。5月,黎氏贊同將廠收歸陸軍部管轄,總辦劉慶恩奉部令,“勿徒致力于擴充方面,須加工開全機趕造快槍與子彈”,這既是南北局勢緊張的體現,又反映出工人勞動負擔的加重。同月,由中華民國工黨領袖徐企文組織的聯合會黨、退伍軍人、上海制造局下級軍官等發動了攻打江南制造局事件,“外間謠言,亂黨謀攻上海制造局失敗,欲破壞漢陽兵工廠,故煽動工人滋事也”,所以黎元洪在首次罷工后十分緊張,即刻撤換彈壓不力的駐防軍隊,調江南黎天才之兵前往。梁瀚生死后,輿論洶洶,黎氏被逼無奈,給出的解釋為梁瀚生與鐵血都督團有勾結,密謀破壞,又“黎公因上海制造局進攻未幾,漢廠又有陰謀破壞,恐一經宣布,人心惶惶,牽動大局,故寧受輿論之唾罵,不肯宣布秘情”,這是其應付輿論一貫的托辭套路。可以說,二次革命前夕,南北大戰一觸即發,在不斷涌現革命事件的湖北環境下,以黎元洪為首的鄂督府神經已繃至極點。
其次,是風潮爆發的形式與規模。1913年漢陽兵工廠罷工風潮以五金工人的幫會組織“老君會”為名,“老君會”是打鐵工人每年一度的傳統聚會。民國初立,北京政府就對在革命中起到助推力的會黨極其敏感,為此,袁世凱于1912年9月、11月連續兩次發文通飭嚴禁秘密結社,認為“此等秘密之集會結社,若不先事預防,小之則流毒社會,大之且危及國家”,甚至把設會結黨當作“以圖暗殺破壞大局者”。黎元洪向來堅持“保鄂”“保國”準則,所以在對待湖北的哥老會等會黨時呼應北京,“惟國家政令統一,會社名目例應取消。頃據該社長等公請解散,并呈明此后如有假該社名義在外招搖滋事者,請以軍法治罪等情”。
1913年6月21日風潮未平之際,黎元洪即令兵工廠總理劉慶恩嚴查嚴懲廠內結社之事。黎氏認為“廠中工人自應與軍人皆有一定之紀律,所有結社集會更不得不受正當之制裁”,并聽聞廠內傳出“以前此罷工風潮不宜懲辦梁瀚生等語”,這是“起不良之觀念,作無理之要求”,而“值茲民國成立,國基宜固,兵工廠為制造軍備之□地,若竟任其自由聯合,任意譏評,必至影響及于全國”。兵工廠結會加重了黎氏的疑心。另一方面,“工人聯合,聲勢日甚”,初次罷工時,就有三千余人渡江,往來船只紛繁,圍觀群眾不絕,在文昌門口更是與劉慶恩團體、督府憲兵爆發激烈沖突,黎元洪認為“工人罷工性成,習氣囂張,如再有團體聯為一氣,將來要挾滋事,必致層迭而起”,兵工廠風潮的規模又促使黎氏行“重典之治”。
到底是否會有所謂“謀亂”漢陽兵工廠以助力“革命”的可能?答案是肯定的,風潮平息不久的1913年9月,就發生了廠內巡警李漢輝與黨人共謀攻兵工廠,被復職的劉慶恩查獲。那么梁瀚生是否如黎元洪所說,與所謂“革命亂黨”有勾結?以梁瀚生為代表的漢陽兵工廠工人究竟是不是為了“亂鄂”?非也。6月4日,都督府排解了工人薪資之困后,眾工“已表滿意”,即各行其職,并沒有另外多余的過火舉動,此其一;眾工請求劉慶恩遭拒受辱后,群情激奮,梁瀚生才被推舉為代表進行罷工,并沒有長時間的預謀與規劃,此其二;梁瀚生是被劉慶恩抓獲,被指為“謀叛之人”,督府要求殺之,大有公報私仇之嫌,此其三;梁瀚生死后,眾工皆為其無辜受戮之冤憤憤不平,全體不服,并質問軍法處與通電全國各省請申公論,釀起更大風潮,如私下真為“亂鄂”,何必不就此而止而自投羅網?此其四;輿情鼎沸之際,黎元洪并沒有給眾工合理的詳細解釋,在令劉慶恩禁止兵工廠結會時,也沒有指梁瀚生為“亂黨”。如真大義凜然,何必自討苦吃?此其五;劉慶恩遭罷,風潮平息,眾工滿意,何來亂事?此其六。綜此六端,不管是從兵工廠內部邏輯分析,抑或從外部都督府方面解釋,以梁瀚生為代表的眾工都絕非為了“亂鄂”。概言之,梁瀚生是死于黎元洪所謂的“保鄂”觀之下。黎元洪主導的湖北都督府已經自我認定兵工廠風潮異于他廠,不僅是出于薪資的罷工,而是和此前迭起之革命事件相同,為一次有規劃、有預謀的“亂鄂”行徑,所以流血會成為事件發展必經途徑。
梁瀚生之死,無疑是具有歷史代表性的。梁瀚生是漢陽兵工廠的一名普通工人,但他亦是千萬苦難鄂民的一個縮影,反映了黎元洪“保鄂”的話語下的鄂民之難:民生凋敝、軍政混亂。黎元洪殘酷鎮壓與其意見相左的革命者和行使正當權利的社會群眾,而將共和約法拋之腦后。1913年6月28日《民立報》載,“匪黨機關之名目,幾于無時不有破獲,匪案之報告,其中原因復雜頗難一一具詳,總之軍政府疑心生鬼而府中調查偵探等又以有事為榮,草菅人命,往往以小報大。積疑成似,為若覺見好建功地步。一年以來,蓋不知枉殺幾許好頭頗矣”,更為荒謬的是,“某氏云某日某機關命提三犯處決,不意忙亂中竟多提一人殺之”,據此一端,“可知人命之賤殆奠如鄂中若也”,而“平日軍政府懲辦匪案,其罪狀往往秘不宣布,且有正法后用布麻袋盛尸,投之長江以滅跡者,殊非法治”。
中國工運的偉大先驅鄧中夏在《中國職工運動簡史》中指出:
中國工人的罷工斗爭,無疑的發生很早,辛亥革命的時候,就已經有很多工人參加革命斗爭的事實,但都已湮沒不可考,我們這里只來敘述兩個為老一輩的工人所知道的罷工運動:一個是一九一三年漢陽兵工廠的罷工……領導這次罷工的叫做劉某……但結果這位領導罷工的英雄被處了死刑。現在武漢老一輩的工人尚能記得他。
領導罷工之劉某屬記述有誤,該為梁瀚生。鄧中夏的時代,武漢老一輩工人尚能記得他,但時代的前進,好似把梁瀚生湮沒在了歷史長河之中。鑒于此,對于“中國第一個獻身工運的工人”來說,掘隱鉤沉,是必要的。
五、余論
辛亥前后,湖北的社會土壤相較于全國其他省份或許略顯獨特性。“保鄂”的話語系統,也確可以推而及之,上升到“保國”。1913年7月二次革命之際,福建討袁軍總司令許崇智曾致電策反黎元洪:“深冀我公,速自后悔,立與袁賊斷絕關系,率漢上十萬健兒,直搗巢穴。懸商紂于太白之旗,置路易于斷頭之臺……將來之歷史,奚免惡名。遺臭留芳,在此一舉。”黎元洪并沒有響應二次革命,他在南北戰事中策劃戰守、防范維持,袁世凱將其譽為“東南砥柱”,戰后特手書“民國柱石”匾額相贈。北京政府認為黎氏是“保鄂保國”砥柱,名震天下;革命黨人看來,黎元洪是“亂鄂亂國”之人,需要及時醒悟。許崇智的話是具有前瞻性的。如今,對黎元洪的研究仍有不同意見與爭論,但說黎會百世流芳,未免貽笑后人。
由是觀之,戳開“保鄂保國”彌天美夢的幻象,挖掘出的是慘淡的人間實景:“以觀內政,則亂民載野,伏莽載原,若火燎原,罔知所屆;以觀外交,則庫患未平,藏憂方熾,茫茫邊塞,夜有哭聲;以觀財政,收稅目虧,借款垂盡,冰洋戈壁,草木俱窮;以觀軍事,則餉械支絀,軍隊囂張,刮髓磨膏,坐供驕子。”
革命黨人陳家鼎曾自嘲自嘆“二十載流亡,一場春夢”,但他又說“曾與中山,言及我黨,權利可讓,歷史必爭”。歷史已經證明,黎元洪的“保鄂”觀之下,共和約法成一紙空文;苦難慘象,躍然紙上。與此同時,中國社會亟需一股真正的、全新的、為民族謀復興、為人民謀幸福的堅強革命組織來扭轉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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