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談同光年間清政府對新疆漢團的態度演變

李悅樂

【導讀】晚清同治、光緒年間，新疆漢團在內憂外患之際興起。新疆農民起義爆發后，北疆若干地區的民眾紛紛推舉當地習武且頗具威望之人為領袖，帶領團民結團自衛。諸多漢團皆占據有利地勢、且耕且戰。雖規模不一、互不統屬，但聯系密切且能相互支援、團結抗敵。1875年前，清政府數次收編漢團借以補充軍力，將漢團作為重要的借助力量，但亦對漢團有所防范。1875年后，隨著新疆局勢日漸平穩，清政府對于漢團的態度逐漸發生改變。本著“裁弱留強、散之為農”的原則，清政府對漢團進行了改編，以求縮兵節餉。漢團在反擊外來侵略、維護國家統一等方面作出了不可磨滅的歷史貢獻，其事跡深受后世緬懷。

1864年4月，為反抗清政府的腐朽統治，新疆庫車、奇臺等地相繼爆發了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在陜甘回民起義及庫車農民起義的影響下，陜西阿訇妥明伙同迪化參將索煥章殺死烏魯木齊都統業布沖額，占據烏魯木齊自立為“清真王”。11月，東疆地區除哈密、巴里坤外全部陷落，南疆地區之喀什噶爾、和田、伊犁等地相繼失陷。于是“徐學功起迪化；趙興體起綏來；劉鄉約起河西，馬進福、鄧玉生起古城、奇臺”。漢族民眾為求生計紛紛辦團練自保，并與清軍相互配合，共抗侵凌。同時，“國家機器運轉失靈，使新疆地方失去社會矛盾的仲裁者，新疆特殊的自然地理環境為漢團提供了堅實的地利條件，清政府長期以來施行的各種移民措施也使漢團的出現成為可能。”

一、1875年之前清政府對漢團的態度

1864年12月11日，孔才被妥明軍擊敗，濟木薩城陷。當時，由于烏魯木齊、伊犁地區失陷，清政府官兵退集巴里坤、哈密一帶，已無力控制政局。“阜康以東地區的漢團如孔才、張和、鄧生玉等部較早的接受了清軍的領導與改編，納入清軍的戰斗序列，在實際中多協助或配合清軍作戰。而阜康以西地區的漢團如徐學功、沈廷秀、趙興體等大都各自為戰。對于阜康以西地方的漢團武裝的活動清政府了解很少，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1870年（同治九年）阿古柏與妥明為爭奪地盤而進行戰爭，進攻吐魯番為止。”

1865年9月，恒頤率張和漢團大敗妥明，收復奇臺、古城、濟木薩三城，后妥明派軍支援。11月，妥明軍與張和漢團、孔才漢團激戰于阜康，漢團接戰失利，繼而奇臺、古城復為妥明軍占領。張和率漢團殘部投奔巴里坤訥爾濟，張和“請于訥爾濟，收集戶民壯丁兩千人，以救奇臺，許之”。清政府認為：“此等民勇雖不可恃，然藉此牽制賊蹤，亦未始非計。”清政府對漢團主動尋求合作的姿態甚為贊賞。其后，訥爾濟聽從了張和的建議，派惠琳、張和帶兵兩千前往木壘，張和與孔才在木壘招募民勇，以圖再起。哈密辦事大臣文麟因缺乏兵力，便將孔才民勇二百人收編入伍，并派佐領佰喜率兵入營教練。

1867年4月，李云麟私自暗中克扣勇營餉銀，激起所部參將富貴營兵嘩變，繼而與孔才營中勇丁相勾結，圍攻富貴營盤并劫奪官馬場與哈沁部落牧民牲畜，后孔才率部請罪并經何琯求情方得戴罪自效。19日，清廷指令何琯：“其孔才所部勇丁前經與參將富貴營中裁勇勾結，圍攻營盤，何琯現調令赴坤，作為后路接應，該大臣等當妥善駕馭，以免以外之虞。”由此不難發現，此時清廷雖仍將漢團作為重要的借助力量，但已漸起防范之意。

清廷汲取了因糧餉缺乏致孔才營兵嘩變的教訓，同時考慮到孔才所率領的漢團在克復哈密之戰中立有戰功，因此決定對孔才漢團進行獎賞。9月14日，清政府諭令：“軍功孔才一營，既在巴城異常出力，自難令其枵腹從事，著李云麟、麟興、榮全、錦丕勒多爾濟于新疆軍餉內，自本年三月起，每月撥解孔才一營餉銀五百兩，以拯饑軍。”但鑒于孔才所率漢團紀律性不足，易因軍糧缺乏而嘩變，清政府不得不采取雙重策略。一方面設法安撫，“飭令魏忠義將孔才營勇口糧設法通融勻撥，毋任缺乏”，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對其有所防范：“仍須有大員親往彈壓撫輯，方免滋生事端。”

與此同時，自1870年11月阿古柏擊敗妥明攻占烏魯木齊后，從木壘至瑪納斯各地自發組織漢團抗擊阿古柏勢力的入侵以求自衛，有昌吉沈廷秀、呼圖壁高四、迪化徐學功、瑪納斯趙興體等。趙興體駐守瑪納斯北山子，與高四、沈廷秀所率漢團遙相呼應，同時又得到瑪納斯河西團練劉興民的協助，趙興體率眾避居沙山子等處興辦團練，修筑城堡，加上大量難民踴躍投效，其勢力逐漸發展壯大，其團勇漸增至千余人。1871年3月18日，趙興體率漢團攻克呼圖壁，清政府諭令奎昌等褒獎趙興體所率漢團，并漸有收編趙興體漢團之意。清政府對于趙興體所率漢團：“既經發給牛具銀兩，以示體恤，仍著隨時派員前往曉諭，俾該名等知所感謝，藉臂助，軍功趙興體董率有方，著賞給守備銜，并賞戴花翎，以示鼓勵。”

清政府有意收編趙興體、徐學功等漢團，其原因在于自陜甘回民起義爆發后，清政府因鎮壓回民起義、平息妥明與阿古柏的叛亂，兵力、軍餉日漸不敷，加之趙興體、徐學功均為本地人，有很強的“守土護鄉”意識，與清政府駐疆官員的保衛地方之職責十分吻合；同時，漢團的興起展現出較為明顯的地域特色，各團勇均熟悉本地情形、地利條件，利于作戰，且團勇且耕且戰，無需耗費清政府大量軍餉。

1872年7月，伊犁將軍榮全上奏清政府，稱俄國占據伊犁后擬定進一步進兵，并建議清政府應及早妥為籌劃。11月，徐學功率隊于馬橋子、沙山子一帶偵查，發現俄國侵略軍庫滋湟夫率軍400余人偽裝成商隊，稱欲赴瑪納斯等地貿易，實則暗中繪制地圖并協助阿古柏軍隊，俄軍行至石河途中被徐學功偵知，因徐學功勢單力孤，未立即抵抗，遂佯稱：“東路防卡林立，爾商人需假護符，分班前進，始保。”沙俄侵略軍信以為真，遂分批而行。次日，徐學功乘機發起攻擊，將未及走脫的俄軍50余人全部斬殺，并繳獲駝羊、商貨及俄鈔兩萬兩，沉重打擊了俄國侵略軍的囂張氣焰。自此，沙俄不敢隨意東進。“烏垣之路不陷于俄者，學功之力也。”

俄國商人被殺后，俄國領事向清政府提出強烈抗議。1873年3月，俄領事阿爾瑪圖向總理衙門咨文詳詢俄國商人被殺一事。其后，署伊犁將軍、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榮全向俄國領事復稱：“自回匪變亂以來，我們新疆數十城失收，官民被其殺傷無數，貴國亦所聞知，瑪納斯是其賊巢，屢勸你們毋往，原是好意，我們本國人尚不敢往，況你們原來之人，遭此殘苦，除已行文嚴查是否我們之人膽敢行兇，抑系被賊搶劫，定行嚴辦，現在我們景都統東路進兵攻城，正緊賊甚急，再不可令你們商人東去，致誤性命。”此時清政府尚未明晰徐學功截殺俄國商人一事的真實情況，榮全甚至認為：“徐學功殺俄人一層是否為回匪冒名搶劫，抑系百姓恨其濟賊殺以泄憤。”因而只是在照會中向俄國作出嚴查承諾并提出相應勸告。其后，榮全令景廉詳查俄商在石河被殺之詳情。6月，俄使阿爾瑪圖再次行文催清政府詳查，并附上俄國商人被搶劫之貨物清單。俄國查明情況后，俄國駐京使臣倭良嘎哩向總理衙門摘譯《伊國七河省巡撫》譯文一件、節略一件，詳述俄商于1872年11月在石河、瑪納斯被劫殺情形。奕?為免俄國借機鬧事，一面將俄國公使譯出的外文節略照抄送景廉，一面嚴飭榮全、景廉二人嚴查俄商被劫貨物的下落。

其后，景廉上奏清政府，奏稱：“奴才伏查烏魯木齊迪化西、昌吉、呼圖壁、瑪納斯一帶為安夷回逆所占據，賊匪時出鼠擾，該俄商貨物焉知非賊匪所劫，何以專指徐學功，大約因徐學功系屬勇目，藉此詐賴，希冀官為賠償之意，閱其來文，并未指出徐學功搶劫證據，以臆度之詞指名坐實，索其詭譎情形已克概見……如果實有此事，自系該營官冒昧糊涂，咎有應得。”景廉對事的態度則較為謹慎，認為不應單憑一面之詞而定罪于徐學功，且俄國可能會借俄商被劫一事意圖東犯。因此，景廉便調徐學功來營詳加面詢。為大局考慮，榮全也以徐學功興辦團練、保衛鄉鄰、戰功卓著為其開脫。榮全甚至擔憂，若罪及徐學功，會使得徐學功漢團產生異心；若清政府處置不公，也會波及其他漢團，致使各漢團集體倒戈相向。為此，榮全不得不向清政府提議：“徐學功以一介難民，自練團勇，保衛鄉閭，甚勘嘉賞，計此時自稍宜示寬大，加羈縻俾為我用，而不為賊用，若深文苛求，目之以隨賊，眾口鑠金，因潡生變，轉致甘心從逆，甚至西路各勇營懷疑懼相率效尤，殊為新疆軍務有礙。”其后，丁鄂奉景廉命令密查俄商被劫情形，經查明實際后奏報景廉，奏稱：“徐學功練團保衛地方，屢次打勝仗，所得到賊物，均分給戶民，從未入己……十一年十月，忽有一起商人到北路，適遇妥逆黨伙領往巢，我等報知徐學功，一面派人去截，黑夜未能瞭望明白，頭起商貨被賊領路過去，次早仍伏路等候，將所有商貨奪回均分，并傷有人口是實，詢之徐學功，所言亦同。”此時，清政府終將俄商被殺一事查明，徐學功團練勇目本為保衛地方，而俄商又被妥明派人領路護送貨物入營，接濟之名自是毫無疑問，因此，景廉、榮全等人均從維護徐學功的角度出發，為徐學功開脫。

二、1875年之后清政府對漢團的態度

1875年5月，清政府下詔授左宗棠以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率軍西征。8月9日，左宗棠向清政府上《籌劃新疆軍務》一折。在奏折中，左宗棠本著裁弱留強的原則，計劃對漢團進行整編。左宗棠認為：“西路各營兵勇，不宜耕戰相兼，精壯者束以營制，如徐學功等輩，分別任用，其不能戰者，散之為農。”

1876年2月，左宗棠以金順為統帥，決定攻打瑪納斯北城，由徐學功率振武營，涼州副統領額爾慶額、總兵馮桂增三路協同進攻，三方約定于2月29日會攻，但未明定具體進攻時間。額爾慶額、馮桂增兩營貪功冒進，在未告知徐學功的情況下率軍發起進攻，兩軍從瑪納斯西、北兩面發起猛攻，經激戰后被城內阿古柏守軍擊敗，馮桂增被俘后遭戧殺，待徐學功率營行至瑪納斯城時，見馮桂增、額爾慶額已被阿古柏守軍擊潰，無力再戰，便收隊回防待命。三路大軍會攻瑪納斯北城失利后，左宗棠客觀分析了此次戰役失敗的原因，并向清政府奏稱：“臣唯額爾慶額、馮桂增襲攻瑪納斯城，事前極咨金順詳為布置，貪功冒進，以致憤事，”并建議清政府，“將涼州副都統額爾慶額交部議處，以為貪功者戒。”此時清政府對于徐學功漢團的態度已發生重大轉變。事實上，此次戰役失利非徐學功之過，但清政府仍以“救護不力”為由將徐學功摘取頂戴，戴罪立功。

7月1日，西寧道劉錦棠自新疆巴里坤赴古城，金順所部率軍進駐阜康九運街等地，金順與榮全先后調胡飛鵬與福珠喱、徐學功所部協同孔才部會攻瑪納斯南城。經兩月有余的激戰，9月23日，清軍將瑪納斯南城克復。自瑪納斯南城克復后，徐學功所率振武營與孔才所率定西營因戰事損耗，已經出現兵員缺額的情況。左宗棠與金順本著裁弱留強、節約軍餉的原則，積極謀劃振武營、定西營的整編事宜，11月22日，左宗棠向清政府上奏提出振武、定西兩營的整編方案。在奏疏中，左宗棠稱：“臣念餉項艱窘之時，事必求實，勇必求精，而后可收餉節兵之效。孔才、徐學功所部即系土著，此時若挑留精壯，加意訓練，暫照關內土勇章程發餉，一俟新疆平定，即可改為綠營兵。”

清政府此時對漢團的態度發生重大轉變，究其原因在于自左宗棠率軍進疆后，清軍軍事實力得到極大增強。兵力充沛、糧餉充足，且武器裝備、戰術素養皆在阿古柏叛軍之上。因此清軍意圖徹底平定叛亂、收復新疆變得相對容易，不再需要過分依賴漢團的援助力量。此外，隨著戰亂的平息，新疆無需保留諸多兵員，恢復戰爭創傷、發展生產成為首要任務。左宗棠擬定將漢團裁弱留強、散之為農以求節餉，亦是在情理之中。清政府接受了左宗棠的建議，將定西營、振武營正式納入清廷兵制，由清政府直接撥給糧餉，軍隊內的人員調動、駐防地點均歸清政府直接掌控。其后，定西營與振武營被劃歸英翰麾下，定西營被調駐瑪納斯一帶，振武營被調駐昌吉、綏來一帶。此后孔才因罪被銘安調至吉林，后因舊傷復發病故。

1880年2月17日，左宗棠上奏清廷，要求再次對定西營、振武營進行整編，“徐學功、孔才舊有振武、定西營勇丁內挑出二千零六十名，原備復立兵制者，嗣陸續淘汰革歸并，共只存一千一百余名，撥歸都統恭鏜，提督博昌分統。”對于被裁的團勇，清政府按照其職位發給糧餉、耕牛，使其安家立業，徐學功也率河西五全漢團的兵勇實行屯墾戍邊，繼續完成其歷史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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