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幾年,身邊許多朋友都變成了博物學愛好者或戶外“狂魔”。當我發現有朋友在張羅去非洲看動物的行程時,我毫不猶豫地報了名。2023年9月的一天,我登上了飛往肯尼亞的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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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天的時間,我們一共看到55種動物,即使在資深的觀獸愛好者之中,也是非常不錯的成績。
我們的第一站是位于肯尼亞中北部的桑布魯保護區,那里干燥、炎熱,符合我對非洲的想象。我在桑布魯看到的第一種動物是葛氏瞪羚——同行的伙伴中有一位資深的動物愛好者,接下來的幾天,在他的幫助和講解下,我學會了辨別十幾種羚羊的方法——又是一些無用的知識,但這種無用制造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那是書本、影像、道聽途說都無法提供的滿足。世界原本如此,那些生靈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而人生須臾一瞬,能在偶得的片刻與它們四目相對,知曉它們的存在,識得世界的廣大,也算是疲憊人生中難得的際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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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非洲之行,我最盼望見到的動物是犀牛。
我在動物園看過幾次犀牛。動物園里,日子最慘的應該是巨型動物,食量大,活動空間小,籠子小一點兒的話轉個身子都能撞到墻,實在憋屈。巨獸里面犀牛又有點兒特殊,大象和長頸鹿都生得更有特點,粉絲基礎扎實,河馬丑得很有力度,人類的關注度遵循一種勢利的分配法則,犀牛沒啥特殊優勢,所以多數時候只在籠子一側懶洋洋地或躺或站。
看得久了,也就有了好奇心,那些籠子之外的犀牛過著怎樣的生活?是不是同樣因為對禁閉的厭倦而懶洋洋的?
后來讀已故的環保主義者勞倫斯·安東尼所寫的《最后的犀?!罚瑫镩_篇即寫道:“犀牛的美麗古老而恒久。巨大的身體隱藏在厚厚的如同盔甲一樣的褶皺皮膚中,加上一個華麗的彎角,讓它們如此迷人?!痹趧趥愃构P下,犀牛是一種俏皮滑稽的動物,它們對人類好奇,喜歡近距離偷窺游客,“然后夸張地用犀牛特有的那種蹦蹦跶跶的方式跑開”。
在動物園,我只看到犀牛的疲憊和厭倦。我想象不到,它們特有的那種蹦蹦跶跶是什么樣貌。勞倫斯生前為保護非洲大陸的瀕危物種做出過數次孤膽英雄式的冒險。他與非洲猖獗一時的盜獵者周旋,深入被反政府武裝占領的叢林,只為營救當時地球上已經寥寥無幾的北白犀。2012年,勞倫斯死于心臟病。6年后,地球上最后一頭叫蘇丹的雄性北白犀去世。在物種理論上,北白犀已經走向滅絕。
肯尼亞目前生活著地球上最后兩頭雌性北白犀。一番周折之后,我見到了那兩頭終將與人類、與這個星球告別的美麗生靈。
兩頭大家伙的名字分別是法圖和納金,它們是一對母女,對于自己是地球上最孤單的生靈渾然不知,只是安靜地在自己的專屬領地悠閑地吃草。與其他亞種相比,北白犀體形更大,站在它們身前,人會感覺到本能的壓迫。但它們的性情也最溫順,動作遲緩得讓人感覺時間正在減速。
總體上說,犀牛是非常膽小的生物,不會主動傷人。它們的視力不好,反應也沒那么機敏。這樣的特點讓它們在漫長的歷史中一直承受著悲慘的命運。犀牛角在東西方歷史上都是顯貴們的心頭好,犀角還是一味有著悠久歷史的中藥,這讓犀牛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遭遇了幾近毀滅式的獵殺。面對眼前沉默、巨大、優美的生靈,我很難不去聯想人類的這些罪責。蘇丹死后,法圖和納金被24小時持槍保護。這遲來和徒勞的努力透著無力和悲傷,卻也是人類唯一能為它們做的事了。
奧佩杰塔還生活著黑犀和南白犀。我們在路上看到了散步的犀牛、奔跑的犀牛,甚至運氣爆棚,看到了一對正在交配的犀牛。犀牛跑起來的樣子真的是蹦蹦跶跶的,相比于在動物園里的憋屈,以天地為背景欣賞它們,會讓人感覺到一種本能的開闊,“荒野之上,生而自由”的念頭在腦海中反復出現。如果把人生切割成不同的段落,我想從那個時候開始,人生里一段因封閉而扭曲而痛苦而慌不擇路的日子,徹底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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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的是,夏日將盡,角馬過河已臨近尾聲,我沒能親眼看到在紀錄片里溫習過無數次的壯烈景象。不過在馬賽馬拉河的一處激流,我們看到了很多淤積在河口的角馬尸體。它們在遷徙途中死于踩踏或溺水,空氣中彌漫著腐臭的氣味。非洲禿鸛和兀鷲等食腐鳥類在岸邊大快朵頤,展現出生命的一種殘酷秩序。
行駛在邊界線的時候,向導會指著角馬或其他動物跟我們說,它們上午在肯尼亞吃會兒草,可能下午就回坦桑尼亞去了,動物沒有那些規則和限制。
在馬賽馬拉,向導帶我們找到了一頭獨行的雄獅。眼前的草原望不到盡頭,那頭獅子來回走了幾步之后,平靜坦然地臥在一片極速消失的光芒之中。
它似乎剛剛經歷過一次打斗,眼角充血,臉上有明顯的傷痕。它的鬃毛濃密厚實,自帶王者氣息,但打斗過的疲憊也很明顯,夕陽西下,很有英雄遲暮的意味。同行的伙伴判斷,這頭獅子年紀不小了,它輸掉的可能是獅群的權力更迭之戰,它的時代結束了。
似乎是冥冥中特別的安排,第二天,迎著初升的朝陽,我們碰到了兩個獅群,一群是母獅帶著幾頭小獅子在草原嬉戲,另一群是幾頭結伴的少年雄獅。生命的卷軸鋪陳在馬賽馬拉的一片壯闊之中,消逝與新生并存,古老的秩序不可撼動。
非洲的夜晚很安靜,能聽到各種鳥獸的叫聲。那是一種切實的置身荒野的感覺,能讓人瞬間明白什么叫“我們由奇跡構成”。那也是絕佳的覺察到自己在這個星球上位置的瞬間,能讓人脫離身體的限制,在亙古的安靜中知曉生命的獨立。
肯尼亞的最后一夜,頭頂的星空璀璨安寧,給人恒久的撫慰。那個時刻,我對旅行的意義有了更多的體會。宇宙浩渺,人生須臾,眼前浮現的,便是將行的道路了。
(摘自微信公眾號“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