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明末清初文士多有以畫治生之舉,即以繪畫來維持生計。在具體治生狀態中,既有不受索畫人影響的自由創作,也有受索畫人限制較多的徇人之作。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根據文士賣畫的行跡本身而將其界定為“職業畫家”,一些相關討論體現出這一思路的扁平化和單向度。“隱于畫”的思路和非本質視角或可提供理解此現象的新路徑。“隱于畫”的思路可發掘文士售畫行跡之外的其他維度,還原一個“多向度”的文士;非本質視角則提醒我們注意文士身份的流動性,以免執著于本質身份而有削足適履之憾。
【關鍵詞】 以畫治生;職業性;文人畫;龔賢;隱于畫
明清文士多有以畫治生之舉,即以自己的繪畫作品換取生活物資,明末清初此風尤盛。但以畫為生,與文士歷來在繪畫時秉持的“依仁游藝”的“業余”觀念可謂背道而馳,頗有淪為畫工之嫌。這也引發了無法回避的身份判斷問題:文士有售畫行為便是“職業畫家”了嗎?我們該如何理解以畫治生的文士的身份問題?學者們在研究中對此已有或深或淺的探索,其中大部分觀點是將此類文人視為“職業畫家”,如海外藝術史家高居翰(James Cahill)、謝伯柯(Jerome Silbergeld)、金紅男(Hongnam Kim)等皆持此論。但通過具體語境分析可以發現,“職業畫家”作為身份判斷的有效性是非常有限的,置之明清社會的歷史情境中難免有方枘圓鑿之憾—將售畫行跡本身作為判斷以畫治生的文士身份的依據可能并不充分,還需結合當時的歷史情境做出更貼合實際的分析。值得注意的是,這一話題并不單純是身份判斷的問題,其背后的思考路徑亦牽涉著藝術史研究的方法和視角,值得進一步關注與探討。
一、“職業”與“業余”并存的治生狀態
從創作狀態來看,以畫為生和以畫自娛最大的區別當屬前者可能存在“枉己徇人”,即文士以索畫者(或亦可稱顧客)的要求為創作的第一準則,甚至不得不因此違背自己的創作習慣和喜好。如果將顧客面向視為文人走向職業化的標準與特征的話,那么明末清初文士的治生活動中,往往職業狀態與非職業狀態并存。將目光集中于個案有助于展開更精確的分析,茲以龔賢為例來一窺文人畫家治生活動的具體情況。
龔賢(1618—1689),字半千,別號柴丈、野遺等,為明末清初著名山水畫家,乃“金陵八家”之首。從身份來講,龔賢當屬文人畫家之列,這是毋庸置疑的。他雖布衣終身,但少年即有詩名,《昆新兩縣續修合志》稱龔賢“與同邑周如凱、何法皆以詩名,而賢尤著”[1]。龔賢交游之中,也多為著名文人,如王士禛、施閏章、屈大均、孔尚任等,他與這些人有不少詩文唱和流傳于世。可以說,除了畫,龔賢平生所好便是詩,如傳世之《草香堂集》。龔賢屢屢為人稱道的是編選中、晚唐詩一事。現仍存有龔賢選編的《中晚唐詩紀》六十二卷,錄張籍以下六十二家詩。對此,龔賢知交周亮工在《讀畫錄》中稱贊道:“(龔賢)酷嗜中晚唐詩,蒐羅百余家,中多人未見本。曾刻廿家于廣陵,惜乎無力全梓,至今珍什笥中。古人慧命所系,半千真中晚之功臣也。”[2]
除了深厚的詩文修養,龔賢的繪畫觀念亦依從文人一脈。龔賢曾得董其昌親炙,受“南北宗”論影響頗大,他也和董其昌一樣視繪畫一事為寄情的途徑,認為若是命題寫事,則是俗人所為:
古有圖而無畫。圖者,肖其物,貌其人,寫其事。畫則不必然,用良毫、珍墨,施于古楮之上。其物則云山、煙樹、危石、冷泉、板橋、野屋。人可有可無。若命題寫事則俗甚。[3]
由龔賢所論“圖”“畫”之分來看,顯然“畫”才是他所認為的文人創作,而“圖”則接近職業畫匠所作,往往拘于形似,不論主題還是用途都與文人創作的“畫”相去甚遠。不過,這只是一種理想狀態。龔賢一生幾乎未曾出仕,身為底層文人,他平素賴以為生的便只有繪畫一途了。龔賢以畫謀生之事,雖然不像鄭板橋一樣有潤例流傳,但仍有諸多記載可資征信。在《溪山無盡圖》的題跋中他曾發出“憶余十三便能畫,垂五十年而力硯田,朝耕暮獲,僅足糊口,可謂拙矣”的感慨,而友人汪懋麟亦有“圖畫人爭買,詩篇俗未知”[4]的詩句,可知當時龔賢盛名之下,不乏出資買畫的人。
龔賢用以治生的繪畫中,既有業余遣興之作,也有應主顧要求而專門繪制者。以他著名的《溪山無盡圖》為例,該圖[5]上有一長跋,詳細記錄了此圖的創作過程和流入贊助人之手的過程:
庚申春,余偶得宋庫紙一幅,欲制卷,畏其難于收放;欲制冊,不能使水遠山長,因命工裝潢之,用冊式而畫如卷,前后計十二幀,每幅各具一起止;觀畢伸之,合十二幀而具一起止,謂之折卷也可,謂之通冊也可……是年以二月濡筆,或十日一山,五日一石,閑則拈弄,遇事而輟,風雨晦冥……逮今壬戌長至而始成,命之曰《溪山無盡圖》。……頃挾此冊游廣陵,先掛船迎鑾鎮,于友人座上值許葵庵司馬,邀余舊館下榻授餐;因探余笥中之秘,余出此奉教。葵庵曰:“詎有見米顛袖中石,而不攫之去者乎?請月給米五石、酒五斛,以終其身何如?”余愧嶺上白云,堪怡悅,何合謬加贊賞,遂有所要而與之;尤囑葵庵幸為藏拙,勿使人笑君寶燕石而美青芹也。半畝龔賢記。[1]
許葵庵即許桓齡,字嵩期,號葵庵,當時為河東運使,故龔賢以司馬稱之。由這段長跋可知,此圖就創作過程而言,完全是自娛性的:無論是“宋庫紙”這樣的古楮,還是“十日一山、五日一石”和“閑則拈弄,遇事而輟”的創作狀態,都符合龔賢自己所說的“堪自怡悅”的性質。結合龔賢前文對“圖”與“畫”的區分,《溪山無盡圖》顯然正是典型的遣興之作。因此,之后他將此畫攜帶至揚州,在友人宴會中遇到許桓齡并完成了該畫的“交易”,也就不能算是典型的“贊助人”與畫家的交往行為了,因為前者對該畫創作過程并無影響[2]。這也提醒我們,即便是用以治生的畫作,也很可能是出于自娛。畫家盛名之下,不乏循聲而來的索畫者,他們對畫家較為尊重,其索畫往往出于收藏等目的,未必完全源于賀壽、裝飾等實用需求。這種索畫“定制”色彩較弱,也給畫家的創作留出了較大的自由空間。
但龔賢以畫治生并非沒有職業化傾向,顧客的意見對繪畫創作或多或少都產生了影響。龔賢與許桓齡結識之后,后者還將龔賢引薦給了其他仰慕者,這對龔賢的治生狀況無疑是很有幫助的。龔賢有一封信便是在向許桓齡詢問一位“吳心老”所定制山水中堂的尺幅:
兩承芳訊,極感揄揚!晚得知音,殊堪自賀。……諭吳心老中堂大幅,已從白下覓舊紙,成一幅長一丈、闊四尺,一幅長八尺、闊四尺五寸,不識當用何幅?乞示!一併與尊畫捧來何如?[3]
此封信的語氣頗為恭敬,既感于知音之賞,也感于許桓齡之“揄揚”—也許在信中龔賢更側重于表達后者。從信中可知,有仰慕者通過許桓齡向龔賢定制了一幅山水畫,該畫系中堂大幅形式的畫作,實用功能更為明顯,與側重于收藏的冊頁、手卷類頗有不同。顯然,在此幅定制類畫作的完成過程中,不管是主題、類別,還是形制、尺寸,顧客“吳心老”的意見是有一定影響力的。
在這類治生活動中,龔賢的創作難免會受到限制,比如濃淡多寡、畫幅大小等,多少都要考慮到索畫者的需求與喜好。以設色畫為例,雖然設色畫亦是山水畫中的重要傳統,且經典作品很多,但相比之下,董其昌所推崇的南宗畫脈顯然更偏愛水墨山水。龔賢亦是如此,他的設色畫極少,也很少談及此類畫的作法。不過,他在設色畫《秋山飛瀑圖》上題寫的一段文字,表明了自己對設色畫的態度:
半畝居人年近六十,未嘗一為設色畫,蓋非素習也。而酷好余畫者數以青綠見索,遂有糟粕可厭如斯。雖亦遠慕古人,實則不如用墨之盡善,因志數言,就大方指正。[4]
龔賢素來喜愛水墨畫,雖然古人設色畫有極精美者,但就龔賢自己而言,并不愿也不擅長作設色畫。而現在流傳的幾幅龔賢的設色畫,比如《秋山飛瀑圖》,大多應為應索畫人要求而作,龔賢自己并不滿意,因此以“糟粕”稱之。據蕭平所見,“細讀該圖,可以看出,作者是在一幅近于完成的墨筆畫稿上敷染青綠的。由于筆墨的程度已經深重,再施以較重的色彩,所以稍嫌膩濁”[1]。這種與龔賢素來風格差異較大的面貌,正是源于治生語境中索畫者的影響力。
龔賢的治生狀態頗具典型性。總體而言,文士以畫治生并非完全的業余狀態,亦有其職業化的一面,因為索畫者在畫幅尺寸、主題、風格等多方面都影響到文士創作的面貌。
二、“職業畫家”身份判定的局限性
既然文士以畫治生亦存在職業化狀態,那么是否可以據此稱這類文士為“職業畫家”?答案可能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簡單。對于文士以畫治生活動中的身份問題,學界已多有論及。面對明清之際顯著增多的以畫為生的文士,大部分藝術史研究者都以職業畫家目之。高居翰即直接稱以畫治生的文士畫家為“職業畫家”。
自明代中期(15、16世紀)以來,文化之士通過繪畫活動獲取收益的情況日漸增加,當其時,因著財富與教育水平的提高,產生了大批有資格為官的人員(中國學者文人的傳統職業),這遠遠超過了官僚機構所能接納的人數,他們當中的許多人被迫轉向其他方面,包括繪畫在內,利用他們的學識和才能謀生。可以說,此種境遇中的畫家需要并且從淪為職業畫家的過錯中獲得赦免。[2]
高居翰此處提到的明清這一批缺乏其他經濟來源的非仕籍文士,正是以畫治生的主要群體。雖然高居翰對此群體懷抱同情,也提到了其具有學養和為官的資格,但他仍以職業畫家目之。不只高居翰如此,將“以畫治生”的行為與“職業畫家”的身份關聯起來,是不少研究者的做法。如在中國藝術社會史研究界有深遠影響力的、于1980年在美國堪薩斯城納爾遜—阿特金斯美術館(The Nelson-Atkins Museum of Art)舉行的中國畫研討會,便以“中國畫家與贊助人”為主要議題,之后結集而成《中國畫家與贊助人—中國繪畫中的社會及經濟因素》一書,書中大部分研究者在論及以畫為生的文士時都以職業畫家目之,其中學者金紅男的研究頗為典型,下文將專門論述。
若將此“職業畫家”的結論與中國傳統繪畫史的表述進行對照,其間明顯的差異難免讓人感到困惑。仍以龔賢為例,在傳統畫史研究中,龔賢是很典型的文人畫家,著名的龔賢研究者如劉綱紀、林樹中等,也都以文人畫家目之。朱良志更在其探討文人畫的《南畫十六觀》中為龔賢列一席位,認為“在中國文人畫發展史上,龔賢是個特別的人物”[3]。然而在藝術社會史的研究中,龔賢卻轉而被視為“職業畫家”,比如謝伯柯即在其論文《龔賢:一位中國職業畫家和他的贊助者》(Kung Hsien:A Professional Chinese Artist and His Patronage)中,根據龔賢以畫治生而稱其為“職業畫家”(professional artist),并認為其中存在一種強烈的反差:作為業余文人藝術領軍人物董其昌的傳人,龔賢最后以職業畫師而終[4]。對比來看,這種“文人”與“職業”畫家的判斷錯位是非常明顯的,它一方面源于“文人”與“職業”語匯本身的模糊性與使用語境的差異,另一方面也源于不同論者對以畫治生文士從不同方向所做的解讀。
這種錯位在金紅男的研究中顯得更為突出。以金紅男對清初周亮工《讀畫錄》中畫家群體的研究為例,她在研究中提到《讀畫錄》記載的七十七位畫家中,有“二十六位來自士大夫階層,其余十三名進士,四名舉人,一名貢生,六名生員,還有兩名功名尚未確定者,其余五十一人皆布衣之士”。而她對“職業畫家”的理解是,雖然“他們除了賣畫,也有其他收入來源。有些人創作書法,篆刻,甚至行醫和占卜”,但“只要有證據證明他們賣畫為生,我就可以將他們列為職業畫家”。因此,她認為《讀畫錄》中“百分之七十的畫家都是職業畫家”,且“所有生員級別的畫家和布衣畫家都在職業畫家之列”[1]。在此基本框架之下,她進一步認為這些職業畫家具有“學養高”的特點,并認為此時期“越來越多的職業畫家開始學習詩詞書法,采用文人畫模式作畫”,并提到明顧凝遠《畫引》中記載了“受過教育的布衣畫家以文人畫模式進行創作的例子”。考諸顧書,金紅男所謂“受過教育的布衣畫家”,大概是指張元舉一類文士,《畫引》記載張元舉“號五河,早棄諸生,寄情文酒,達士也,長洲萬歷間人”[2]。顯然,張元舉一類的“棄諸生”且以畫治生的文士在她看來都屬于職業畫家的范圍。在此種職業畫家的判斷標準下,金紅男進一步認為雖然周亮工將這些畫家都記載入《讀畫錄》中,但并沒有因其職業畫家身份而對他們有所輕視,說明周徹底拋棄了社會偏見,故其藝術評論中存在“反職業主義”觀點的消失[3]。
可以說,金紅男進行上述討論的重要基礎正是“職業畫家”的身份判斷。這一邏輯看似非常連貫,但由于這一身份判斷的有限性,若將其論述置于明末的歷史情境中,很容易發現其中的問題。對于以畫治生文士的身份問題,如果如金紅男一樣就此劃定一條標準,將以畫治生的文士都歸入“職業畫家”,并不存在太大問題。但關鍵在于,金紅男在下了此結論之后,對“職業畫家”一詞背后錯綜復雜的歷史和理論問題并沒有再作甄別,而是全部挪用,直接作為下一步推論展開的前提,這種內涵的“泛化”很容易導致判斷的錯位。以她對明末清初張稚恭的分析為例,《讀畫錄》中周亮工對張稚恭記載如下:
張舍人吼陶,字稚恭,涇陽人,家維揚。舍人詩文,雄視一世,尤好作畫。晨夕與程穆倩處士往來,故初年畫與穆倩莫辨。后自變以己意,尤有雄渾之致。……稚恭自塞外歸,家既破,以賣畫自給,張小箋示人曰:一屏值若干;一箑、一幅值若干。人高之。[4]
金紅男最關注的是此處記載的張稚恭之潤例,她據此將張稚恭歸為“職業畫家”,并認為周亮工沒有社會偏見,沒有因為“張稚恭違背文人理想而譴責他的賣畫行為”。潤例固然是文士繪畫商品化的明證,然而僅據此就足以定義張稚恭的身份了嗎?這種“職業畫家”的結論,在周亮工的時代到底有效性如何?這些問題都是值得討論的。周亮工《讀畫錄》中對張稚恭的記載,最先提及的就是其“詩文雄視一世”,這并非隨手一記,而是出于對其文士身份的認可。在周亮工的時代,可以作為文士身份界定標準的,是功名、德行、詩文、交游等種種因素綜合起來形成的一個立體的評判體系。顯然,金紅男將張稚恭歸為“職業畫家”,同時也將職業狀態背后潛在的(負面的)身份判斷一起疊加在了張稚恭身上,無疑有失公允。須知張稚恭為崇禎十六年(1643)進士,實為典型的文士群體之一員,并不存在因為“職業畫家”身份而被輕視一說。周亮工與張稚恭的交往,并非基于金紅男所謂公開潤例所暗示的“職業畫家”身份,而是基于二人共享的士人身份。金紅男稱周亮工往往以“士人畫家”指稱書中所有藝術家,認為這“提高了布衣職業畫家的地位”;而可能更貼近歷史情境的是,“士人”正是《讀畫錄》中眾多畫家的本質身份(如果非要為此群體作一“本質”界定的話),也是周亮工對于此群體的基本認識,并非拔高。唐夢賚在為《讀畫錄》所作序文中即感嘆:“有是哉,先生之好士也。”此種“好士”感嘆,正可見時人對書中所錄畫家群體“士”的身份認識。由此來看,金紅男所謂周亮工觀念中“反職業主義”之“消失”仍是有待商榷的—既然周亮工對以畫治生的文士并不簡單以“職業畫家”視之,其“反職業主義”也就無從談起了。實際上,就繪畫賞鑒觀念而言,周亮工雖然對多種藝術風格都持較為包容的態度,但總體來看,他的欣賞習慣仍然與當時文人群體的審美風尚較為一致,并沒有超出此范圍。如周亮工評姚簡叔云:“簡叔作畫,一洗浙習,盡萃諸家之長,而出以秀韻。然每見能令人靜穆,不似近人但以浮艷悅人耳目也。”[1]這一評價不只涉及雅俗之辨,“一洗浙習”亦沿襲了當時文人畫家對浙派職業畫風的貶斥態度,其總體論畫基調與當時的文人提倡“寄興”“自娛”的業余態度是一致的。
只憑售畫行跡,不考慮明代后期文人畫家底層化的歷史變動因素,且忽視文士群體擁有的文化資本在當時的特殊價值,并在此基礎上將文士群體界定為“職業畫家”,正是金紅男上述研究中最大的問題。明代文士科舉之途壅塞,晚明尤其如此,大量文士科場失意,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不屬于文人群體。徐渭《送章君世植序》中,曾提到章世植與沈煉的不同命運:章、沈二人為好友,才華相當,文名并行于世,“吾世植君既與沈為好友,獨取一管毫之力,以斫其陣而角其鋒,與之齊名,一時人稱沈必曰君”,然而二人命運卻天差地別:
沈一舉一鄉,再舉于廷,三仕于縣,一言事于朝,聲名滿天下。而君獨以窮且老,猶抱其一經,負笈走東西數百里道,以坐人家塾中,一丈之席而不可必得,豈造物者故同其才而獨異其命耶?渭惑焉。[2]
沈煉后任錦衣衛,而章世植則負笈奔走,求為塾師尚不可得,“同其才而獨異其命”,無怪乎徐渭有所困惑。在沈、章二人的例子中,章世植科場不遇,難道便可認為他不屬于文士群體了嗎?這一邏輯顯然是不成立的。事實上,這些布衣文士不僅屬于文士階層,而且還是明代后期文壇與藝壇的主力。他們雖然以畫名世,但在大部分情況下,文士身份仍然是他們在社會身份體系中的本色歸屬。將其身份簡單壓縮為“職業畫家”,在明末清初的歷史語境中難免有無法相合之憾。
三、“隱于畫”與非本質視角:
一些可能的理解方式
既然文士以畫治生活動中職業與業余狀態并存,那么到底應該如何理解其以畫治生的職業性?文士“隱于畫”的傳統和一種非本質的視角或可提供一些啟發。
一方面,古代文士有“隱于畫”的傳統,由此出發,或許可以更好地理解文士以畫治生的狀態和心態[1]。孔子曾稱贊顏回:“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論語 · 述而》)天下有道便行之,無道則藏之,正是士人的行事原則。在士人的“隱”傳統中,隱于畫亦是一種常見的狀態。譬如元代錢選,宋亡后隱居不出,寄情于畫,明代張羽有詩稱贊云:“豈知錢郎節獨苦,老作畫師頭雪白。”(《錢舜舉溪岸圖》)錢選正是托跡于畫的典范。具體到明末清初文士,這個群體“隱”的原因更為復雜,如科舉之途壅塞、明清政權更迭等,都是他們不得不寄情于畫甚至以此為生的緣由。但無論其原因如何,“隱于畫”始終暗含著一種心跡分離的思路,即以畫治生的文士雖表面行跡類同畫工,卻別有旨趣,其人格志趣并不能通過表面行跡把握。明末清初呂留良有《賣藝文》,將以書畫諸藝為生者比擬于“季布髡鉗,子胥鼓簫,相如滌器,豫州種菜結髦,柴桑乞食,中散力鍛,步兵哭喪”,認為這些前代賢達“趣有所托而志有所逃”[2],雖從事粗鄙之事,但其性質與職業工匠并不相同。由此來看,文士以畫為生遵從的正是這一邏輯,雖“跡”同畫工,但“心志”不可由此簡單限定。這也正是當時文士頗為一致的看法,如清初吳國對評著名文人畫家蕭云從稱:“(蕭云從)平生以文章自雄,不得志于有司,晚年借隱于畫,噓!亦可悲矣。”[3]這一評價正是將其文士身份與晚年以畫為生的行跡相剝離,以此彰顯其畫名之外的文士定位與品格。
“隱于畫”的思路提供了理解文士賣畫行為的新視角。將以畫治生之文人界定為“職業畫家”,其實正是從其“跡”出發,根據文士的行為本身對其職業性質作出界定。但單純從行跡來把握是不夠的,不僅無法體察文士治生活動背后的隱微心曲,而且對文士的社會角色和身份也難免有曲解,無法準確把握其交往中的身份感覺(如上文提到周亮工與張稚恭之交往),進而對其交往性質做出誤判。如果關注到文士“隱于畫”的心態和狀態,從心跡分離的角度理解文士治生現象,則有助于形成更貼合歷史情境的解釋。
另一方面,非本質視角或可提供一種相對靈活的理解路徑,一定程度上亦能夠避免單一標準的“職業”與“業余”界定所引起的判斷錯位。非本質的視角,簡單來講,就是不以本質身份為文士做定位,不去追究其到底為文人畫家或職業畫家,而是正視身份狀態的流動性。為什么這種視角在觀察畫家身份時極為必要?有關于此,可從明代所謂“宮廷畫家”謝環的身份狀態來作一管窺。
謝環(1346—1430),字庭循,號樂靜、夢吟,永嘉(今浙江溫州)鶴陽人。永樂年間(1403—1424),謝環被受命組建畫院的黃淮薦舉進入宮廷服務,后又升任錦衣衛千戶與錦衣衛指揮僉事。謝環擅山水,主要宗法荊、關、二米。同時,永嘉為南宋故地,馬遠、夏圭的畫風對其影響亦很大。入畫院后,謝環深受寵待,宣宗時時召對在旁,賞賜極豐。由畫家職業與業余之區分來看,謝環可謂典型的宮廷職業畫家了。既然是宮廷職業畫家,我們對其創作狀態及風格難免有預設性揣測,如職業性比較強的創作狀態,以及以馬、夏等畫院傳統為主的創作風格,等等。然而1982年江蘇省淮安縣明代王鎮墓中出土的謝環《云山小景圖》,卻顛覆了我們的傳統認知:這是一幅典型的仿米家山水的文人“墨戲”畫,題詞稱“景容持此卷索寫云山小景,遂命題隨筆畫以歸”,可知是為友人而作。畫上并有題詩一首以彰畫意:
山頂煙云作浪堆,林間茅屋掩蒼苔。
小橋不是無人過,謂恐前村有雨來。
從各個角度看,謝環此畫均與我們所預設的職業性質的繪畫迥然相異。墓中還出土了其他幾位宮廷畫家的作品,亦不乏此類文人墨戲之作[1]。如果不考慮謝環及其他畫家的職業身份,這些作品無疑會被置于文人業余繪畫的譜系中,因為無論是其創作目的還是繪畫風格,都體現了典型的文人繪畫特色。
此一發現引發了不小的震動,因為這些畫作實在有違我們對職業畫家創作狀態的固有認識,同時也促使研究者開始思考畫家身份與畫作風格的關系。到底該如何理解謝環身份與畫作風格的錯位?尹吉男提出的對本質論邏輯的懷疑頗具啟發性,“作為供職宮廷的畫家謝環也有兩種生活:職業生活和業余生活。這一點長期在美術史的研究中被忽略,因為社會身份的本質論的邏輯不傾向于這種區分”[2]。如果不將職業畫家視為謝環的“本質”身份,而是當作其身份狀態之一種,他的業余創作具有文人風格也就可以理解了。實際上,謝環本身就屬于文人階層,入侍畫院只是其社會職業狀態之一。與之交往密切的楊士奇在《恭題謝庭循所授御制詩卷后》稱:“昔我宣宗皇帝萬幾之暇,講論道德之余,閑游藝書畫。時非厚重端雅之士,不得給事左右。永嘉謝庭循獨見愛重,恒侍燕閑。蓋庭循清謹有文,每承顧問,必以正對。”[3]楊士奇對謝環“清謹有文”的評價流傳很廣[4],這也是謝環在文士間的普遍形象。對于謝環的文人身份,學界已多有考論[1],此處不作贅述。
從非本質論的角度來看,謝環的身份并沒有一個可稱為“本質”的結論,無論是宮廷職業畫家,還是業余文人畫家,都是他不斷流動的社會身份狀態。如果非要為謝環找一個可以歸屬的群體,那大約便是文人階層了。將謝環舉薦入畫院的黃淮云:“錦衣千戶臣廷循,起自儒流,兼習繪事,入侍燕閑。”[2]黃淮的表述很能說明問題,“起自儒流,兼習繪事”—謝環之本色仍屬文士。
謝環的例子有助于我們舉一反三地理解“文人畫家”以畫治生的問題。文士以畫治生便是職業畫家了嗎?謝環的例子中,對應的發問應該是,謝環以畫酬友便是文人畫家了嗎?無論答案是肯定還是否定,都顯得簡單草率、不近情理。在歷史情境中,為一位畫家尋求一個本質身份的努力往往有削足適履之弊,正如尹吉男所說,“在現當代的明代繪畫史的敘述中,對謝環的歷史敘述僅僅放在‘職業生活’中展開”[3]。一旦將其確定為“職業畫家”或者“文人畫家”,就意味著不符合此一身份標準的細節往往被忽視、被舍棄。唯有正視畫家身份的這種流動性,才能盡可能貼合真實的歷史情境。
結語
相較于明代前中期,明末清初文士以畫治生在人生境遇上似乎顯得較為窘迫。此期文士之售畫,多出于經濟困境,因此對索畫人的請求甚或無理要求較少拒絕,這也使得文士在身份與以畫治生之間出現了較為顯著的矛盾。然而,僅憑以畫治生行為本身,便足以將文士定義為職業畫家嗎?這正是本文的問題之源起。
金紅男基于“職業畫家”身份的研究提供了一份較為典型的觀察樣本。在“職業畫家”的身份判定下,明末清初文士張稚恭在金紅男的研究中被壓縮為單一向度,其科舉身份、社會交游、學養積淀、性情品格等大多為“職業畫家”這一身份所遮蔽,賣畫帶來的職業性身份成為金紅男展開進一步分析的主要基礎。對職業畫家群體的刻板成見也被引入接下來的分析中,一系列的結論偏差由此產生。金的研究提醒我們,只憑售畫行跡而將文士界定為“職業畫家”,恐有扁平化弊端,在明末清初的歷史情境中難免方枘圓鑿之憾。對于文士以畫治生現象,“隱于畫”的思路和非本質視角或可提供新的思考方式與理解路徑。“隱于畫”的思路將文士治生問題置于士人“隱”傳統中,關注到了文士活動的復雜性,有助于發掘文士售畫行跡之外的其他維度,還原一個“多向度”的文士;非本質視角則提醒我們注意文士身份的流動性,無論是“職業畫家”還是“業余畫家”,很可能只是文士社會職業狀態的一種,不執著于本質身份方能免于削足適履之憾。
責任編輯:楊夢嬌
[1]" 《昆新兩縣續修合志》,轉引自劉海粟主編,王道云編注《龔賢研究集》上集,江蘇美術出版社1988年版,第181頁。
[2]" 周亮工著,羅琴點校:《讀畫錄》,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8年版,第40頁。
[3]" 龔賢:《云來深樹枝枝動》跋,金瑗《十百齋書畫錄》癸卷,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7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年版,第610—611頁。
[4]" 龔賢:《虎踞關訪龔半千半畝園》跋,劉海粟主編,王道云編注《龔賢研究集》上集,第155頁。
[5]" 《溪山無盡圖》雖名字中有“圖”字,但考慮到前文曾特意提及龔賢認為“圖”“畫”是兩個類別, 那么此處應寫為“該畫”,而不是“該圖”。
[1]" 龔賢:《溪山無盡圖》跋,劉海粟主編,王道云編注《龔賢研究集》上集,第155—156頁。
[2]" “贊助人”(patron)的概念源自海外藝術史研究,一般認為“藝術贊助人是其好尚和資助會對藝術創作產生影響者”。參見[美]李鑄晉編:《中國畫家與贊助人—中國繪畫中的社會及經濟因素》“導言”,石莉譯,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隨著藝術社會史研究的發展,此概念亦被移用到對中國古代繪畫史的討論中。
[3]" 龔賢:《與頤民》,劉海粟主編,王道云編注《龔賢研究集》上集,第177頁。
[4]" 龔賢:《秋山飛瀑》跋,劉海粟主編,王道云編注《龔賢研究集》上集,第159頁。
[1]" 蕭平:《龔賢的設色畫》,劉海粟主編、王道云編注《龔賢研究集》下集,第44頁。
[2]" [美]高居翰:《畫家生涯:傳統中國畫家的生活與工作》,楊賢宗、馬琳、鄧偉權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版,第8頁。
[3]" 朱良志:《南畫十六觀》,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06頁。
[4]" 原文為:Nor could any contrast be greater than that which raised the young Nanking amateur painter,Kung Hsien (c. 1618-89), an artistic descendant of Tung Ch'i-ch'ang,and led him by a crooked path through the political intrigues and social turmoil of the Manchu conquest of China,to become in the end a professional artist who earned his means by painting. 參見Jerome Silbergeld, “Kung Hsien:A Professional Chinese Artist and His Patronage,” The Burlington Magazine 123, no. 940 (July 1981): 400.
[1]" [韓]金紅男:《周亮工及其〈讀畫錄〉中的畫家們》,[美]李鑄晉編《中國畫家與贊助人—中國繪畫中的社會及經濟因素》,石莉譯,第169、179頁。
[2]" 顧凝遠著,張曼華、張媛點校篆注:《畫引》,山東畫報出版社2017年版,第81頁。
[3]" [韓]金紅男:《周亮工及其〈讀畫錄〉中的畫家們》,[美]李鑄晉編《中國畫家與贊助人—中國繪畫中的社會及經濟因素》,石莉譯,第170頁。
[4]" 周亮工著,羅琴點校:《讀畫錄》,第47—48頁。
[1]" 周亮工著,羅琴點校:《讀畫錄》“序”,第2、26頁。
[2]" 徐渭著,劉禎選注:《徐文長小品》,文化藝術出版社1996年版,第7頁。
[1]" 參見王丁:《“仆非畫工”與“借隱于畫”:論明末清初文士以畫治生的身份焦慮與心態言說》,《中國美術研究》2022年第1期。
[2]" 呂留良撰,俞國林編:《呂留良全集》(一),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917頁。
[3]" 蕭云從撰,沙鷗輯注:《蕭云從詩文輯注》,黃山書社2010年版,第204頁。
[1]" 有關王鎮墓出土詳情,參見韋曾澤、劉桂山:《淮安縣明代王鎮夫婦合葬墓清理簡報》,《文物》1987年第3期。
[2]" 尹吉男:《明代宮廷畫家謝環的業余生活與仿米氏云山繪畫》,故宮博物院編《中國宮廷繪畫研究》,故宮出版社2015年版,第295頁。
[3]" 楊士奇:《恭題謝庭循所授御制詩卷后》,張毅、陳翔編著《明代著名詩人書畫評論匯編》(上),南開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24頁。
[4]" 關于謝環“清謹有文”的評價屢次出現在畫史記載中。如清徐沁《明畫錄》記載道:“謝環,字廷循,永嘉人。……東里楊少師嘗稱其清謹有文云。”參見徐沁:《明畫錄》,于安瀾編,張自然校訂《畫史叢書》,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439頁。明人朱謀垔《畫史會要》記載道:“謝環,字廷循,永嘉人,山水宗荊浩、關仝、米芾。東里楊少師稱其清謹有文,是以見重于當時。”參見朱謀垔:《畫史會要》,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4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年版,第560頁。
[1]" 關于謝環的身份問題,參見楊德忠:《宮廷畫家與墨戲:淺議謝環的藝術風格與畫家的身份認同》,《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2013年第6期。
[2]" 黃淮:《恭題宣廟賜謝環詩后》,張如元著《永嘉鶴陽謝氏家集考實》,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48頁。
[3]" 尹吉男:《明代宮廷畫家謝環的業余生活與仿米氏云山繪畫》,故宮博物院編《中國宮廷繪畫研究》,第2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