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培鑫

2021 年4 月22 日,西安地鐵二號線上,乘客戴著耳機,閱讀著電子書。
今年4月23日是第29個世界讀書日,4月份也是我國的全民閱讀月。根據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發布的報告,2010年我國人均閱讀總量為4.98本,而到2022年已高達8.11本。
書寫和閱讀連起了寫作者和閱讀者。
在印刷出版時代,這個連接微弱而飄忽不定卻相當單純。錢鐘書比喻作者是下蛋的母雞,他的作品便是“雞蛋”。他拒絕讀者——那些“吃雞蛋的人”考察“母雞”的種種努力——對自己私生活的好奇心和窺探欲,始終保持了高度的神秘感。那時候,作者與讀者之間隔著書籍、隔著出版,既保持了神秘,也生出了認真與敬畏。一部書稿經由編輯、出版社、印刷廠、書店的流轉,最后出現在讀者手中之時,常常已經物是人非。就連流行小說作家也常常會誤判讀者的品味,一本書暢銷,下一本就可能積存。這沒什么,對讀者的想象督促著寫作者孜孜不倦地投入創作之中,再下一部,可能又是好作品。
現在,閱讀變得容易起來。一張電腦屏幕,一塊平板,一部手機,都成了閱讀的界面,界面背后藏著整本書,有時候甚至是整個圖書館。劃劃手指,選書、翻書、跳讀、做筆記都可以便捷完成。
因為如此,作者與讀者的距離無限接近起來,兩者的界限也變得模糊曖昧。可以“催更”,可以評論文章內容,可以提議修改方向——保證讀者的實時反饋,可以與寫作過程“良性互動”,寫作變得可以預期起來;可以組建粉絲群,可以聯絡同好——那些共同閱讀一本書的人,因為同時在線、同步閱讀,他們組成了一個“閱讀的共同體”。閱讀似乎超越了冷板凳和寒夜孤燈,變得浪漫和令人興奮。
然而,安心讀本好書,也沒那么容易。社交媒體不斷冒出來的新消息讓人分神。是“讀完這一頁再說”還是“回了消息繼續看”,如果不是事先定好規矩,就成了閱讀者每每需要停下來作的選擇。
更糟糕的是,除去社交媒體的時時打擾,劃屏、瀏覽式閱讀、跳讀、速讀摘要——電子閱讀的種種便利都與深度閱讀為敵,更遑論批判性思考。傳播學者為這些忙碌且盲目的閱讀行為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電子游牧”。然而,這種“不用看太全,只看一點點”的瀏覽行為不僅生吞活剝了原著,肢解了連貫的寫作邏輯,還為算法推薦大開方便之門。數據推動的注意力經濟會刺激轟動效應,布下點擊誘餌,卻導致優質內容的逐漸稀釋。熟悉的內容撲面而來,而優秀的寫作卻離你越來越遠。
就這樣,在閱讀的“自主性”與批評的“民主化”的喧囂之中,讀者看似無限走近寫作者,卻與真正的閱讀漸行漸遠。
那么作者們的境遇如何呢?電子閱讀時代的到來同樣為寫作者帶來前所未有的挑戰。電子媒介上的寫作者可能會時時感到某種壓力,認為病毒式的傳播也許比藝術完整性更重要,為了追求在線知名度而犧牲了文學性的精巧與深度。粉絲群的熱烈回應,有時候比讀者來信更能激發寫作者的“成名想象”。如果寫作者因流量而網紅,因粉絲而偶像,那么寫作本身本應承載的人性關懷與社會批判便難尋蹤跡。一個電子閱讀時代的寫作者,面臨的最大威脅,首先便是作家身份的消解。
此外,寫作便利,“電子出版”唾手可得,創作內容過度飽和,作家們則越來越難以突破喧囂與噪音抵達他們預期的讀者。在電子書和在線出版物的海洋中,作為作家,想要脫穎而出不僅需要才華,還需要戰略營銷和網絡技能,而真正潛心寫作、靈感迸發的寫作者,又有幾個練就了網絡營銷的功夫? 真正的寫作者退居屏幕后,炫技與自夸者走向臺前,心靈雞湯成為當代最流行的讀物,好作品卻被遮蔽起來。諾貝爾文學獎或者雨果獎就像電力不足的光束,偶爾略過幾部真正的文學作品,卻不能照亮整個文學寶庫。
正是因為電子閱讀帶來種種改變,我們不得不重新反思當代作家與讀者的新型關系。而這種反思的起點,不應該是適應性地調適現有的關系,而更應該去探尋兩者關系的本質與核心。唯如此,理解和重建一種可以經受住時間與媒介技術變遷考驗的寫作者與閱讀者關系才成為可能。
這種關系的核心應該是超越時間和空間界限的互敬與互惠。作家精心創作與人類種種豐富經歷產生共鳴的精彩傳奇,編織起一個個引人入勝也引人思考的永恒故事。反過來,讀者參與這些敘事的歷程,通過他們獨特的視角和生活經歷來解釋和內化它們。創作和閱讀之間的這種相互作用形成了真正文學的堅實基礎,培養了超越“寫作—閱讀”這一單純行動的嶄新關系。
而若要以這種互惠關系來駕馭電子時代寫作與閱讀的復雜性,作家和讀者必須默會而創造性地建立起一種植根于相互尊重和理解的良性“共生關系”。作家有責任創作出深思熟慮、精心制作的故事,豐富文學景觀,激發人類想象,并創造有意義的對話空間。相應地,讀者也被邀請帶著好奇心和洞察力閱讀文本,以求知欲和同理心的精神狀態碰觸文學。
重建一種健康而可持續的電子閱讀時代的寫作與閱讀關系,實際上也是重建一種新媒體時代人與媒介、人與人的新型關系的某種隱喻。在數字化的美麗新世界里,人與書、人與故事、人與人的關系都應該變得更深刻、更緊密、更經得住媒介的考驗與隔離。
責任編輯:李士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