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連朋 張丹


關鍵詞:傳統武術:代際關系;傳承裂隙;三維滯差
文章編號:1001-747X(2024)01-0076-11 文獻標志碼:A 中圖分類號:G852
DOI:10.16063/j.cnki.issn1001-747x.2024.01.008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等多個重要場合強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綿延不絕,生生不息,不僅要讓它植根于當代人的內心,還要使其一代一代傳承下去。然而,任何一代人參與文化傳遞的過程都是有限的,原有參與者的消失和新參與者之間的迭代,往往因為不同代人的選擇性差異而出現不同的走向。其中,素以源遠流長著稱的中國傳統武術,尤其在當代社會轉型中發生了重大轉變,其在傳承中表現出的乏力甚至斷代現象,已然成為業界和學界的共識。紀錄片《藏著的武林》公映后,可謂將我國傳統武術傳承生態一覽無余地呈現出來,一時間整個武術圈乃至所有關注武術發展的有志之士,議論紛紛。面對傳統武術傳承的類似問題,不少學者認為,這是鑒于國家發展需要而偏向武術競技改革以及體育全球化和城鎮化建設等現實因素的影響,導致以民間作為主要傳承場域的傳統武術出現了價值定位扭曲、文化空間被擠壓、文化內涵流失等傳承問題。也有研究認為,類似觀點主要是從傳統武術傳承出現問題的外圍提出了部分解釋,尚沒有從其傳承受困的內部展開具體探究,對學院派武術代表性人物和民間武術傳習群體的調研發現,觀念變遷、記憶模糊、認同淡化、思想定位偏差等是致使傳統武術出現傳承乏力的主要內在因素。這樣一來,對于理解傳統武術為何頻陷傳承困境又向前推進了一步。
然而文化傳承并不是靜態地止于某一代人,而是動態地介于不同代人之間的接替。田野調查也發現,傳統武術拳種所面臨的傳承迭代問題并非是某代人能說清楚的,一代武術人的記憶或觀念變化尚只是階段性地反映了他們參與傳承的部分圖景,而無法完整地體現出代與代之間的知行差異導致傳統武術傳承的過程性問題。如此,已往從宏觀或未區分代際關系的微觀實踐中,對傳統武術后繼乏人做出的解釋性研究就出現了力不從心之處。本研究主要問題正是:傳統武術傳習者從最初拜師入門到出現傳承乏力,究竟在代與代之間經歷了怎樣的變化?個體從代際內的傳承乏力到傳承裂隙之間受到了哪些影響?常說的傳統武術傳承出現了裂隙到底指涉哪些層面?代際傳承裂隙的背后又隱藏了怎樣的發生邏輯?對這些問題的追問與回答,應該能在中華傳統文化復興的時代背景下為傳統武術向好傳承帶來經驗鏡鑒與更深思考。
1代際視域援引與經驗材料收集
生物學上的“代”是大自然動物群體世代繼替的基礎,多呈現出一種單向度延續,而人類文化模式中的“代際關系”則是一種建立在2代人及以上之間的互動方式,是代際社會學研究中比較寬泛的統稱,主要涉及代際觀念、倫理、行為、文化等內容,其中“代際滯差”又是討論社會代際關系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它除了指向代與代之間基因、容貌、性格等生物性延續的差異,還用于解釋不同代人之間生活態度、價值觀和行為選擇的互動及存續關系上的差異。而“代際滯差”基礎上的文化傳承,恰是費孝通所講的人類盡可能解決或彌合生物斷隔與社會綿續的一種矛盾。美國學者瑪格麗特·米德認為“代際滯差”的產生是人類文化從“前喻文化”到“并喻文化”再到“后喻文化”傳遞過程中的必然結果。這種文化傳遞模式恰是因為社會轉型變遷,使得原有代際結構或文化叢內各組成部分出現了不同時間或程度上的快慢變化,繼而打破了原有相對穩定態勢而出現整體或部分遲滯現象,即所謂的“文化滯差”。
聚焦到傳統文化代際傳承議題上,由“代際滯差”所引發的“傳承滯差”現象同樣存在。例如:在重大社會變遷造成的傳統武術拳種傳承困境問題,已有不少學者對武術名家或地方傳承人進行過口述史研究,并提出了不少真知灼見。然而考慮到既往調查對象的單一偶然性、傳承人年齡趨同性以及思辨性研究范式的空泛化等問題,本研究在確定“傳統武術代際傳承”這一主題線索之后,根據拳種傳承需“源流有序、拳理明晰、風格獨特、自成體系”的原則,依托筆者及田野挖掘者團隊的延續性調研情況,選取了多個知名拳種、區域拳種和地方拳種案例,以盡可能體現傳統武術代際傳承的“類型學代表”意義。繼而通過實地調研與線上交流相結合的方式,圍繞不同代際(以相同位數的10年為階段劃分)、不同地域、不同工作的6個拳種傳承人,及他們上下代際師承情況,進行了2年多追蹤式調研,受訪者具體信息如表1。雖然本研究僅呈現了6位傳承人作為對象代表,且看似每個年代只選取了一人,但在他們身后實際則隱含了“生物代”中“四0—六0—八0”(五0—七0—九0)之間等多代人的代際線索。
需要注意的是,材料分析主要運用溯因與歸納演繹相結合的形式,對所獲取口述文本進行概念化“貼標簽”并逐級提煉觀點,當訪談文本與相關主題出現差異性現象時,通過多輪次連續比較重新聚焦問題并以線上反饋或再度回訪方式進行材料再收集。以此往復,直到聚類主題能夠對文本材料形成具有整體解釋力為止。實際論證過程也并非局限于拳種傳習個體本身的武術經歷,而是在歷時性與共時性獲取材料的基礎上,一方面以直接呈現口述文本的形式進行穿插論證,另2一方面以參與式觀察后的民族志文本敘事形式進行補證,以便于將他們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和行為選擇等日常關系,較為全面地嵌置到中國社會轉型和武術改革的整體文化模式中展開探討,進而從個體事件及口述文本背后的心路歷程與行為邏輯中,“類型化”地反映傳統武術代際傳承的一些公共性議題。
2傳統武術代際傳承存續的認同基礎
傳統文化得以傳續的前提始于傳習者對文化的認同,認同體現了個體對其他事物的認可與接受,是一種滿足個人歸屬感的心理潛意識,源于認同基礎上的文化傳承,也是我們討論傳統武術代際傳續的重要基點。田野調查發現,6位不同拳種傳承人及其上下代際傳習者當中,無論是緣于少不更事的誤打誤撞,或是出于興趣愛好,還是家傳責任的需要,他們從“習練武術”到“傳承武術”的轉向離不開個體認同、群體認同、價值認同等多維度相互疊加的認同基礎。
2.1“尊師重道”理念下徒弟對師父的個體認同
中國傳統禮俗教化極為注重代際之間的長幼尊卑和孝悌觀念,傳統社會的長幼之間存在明顯的“社會差次”,年長的對年幼的具有強制的權力。費孝通認為,這是中國血緣社會繼替的重要基礎。傳統武術在受到“強制權力”和“社會差次”影響的世代延續中,也在師父與徒弟之間架構起了一個“天地君親師”的認同準則,而技術水平恰是“師者”賴以建立個人威信以及對該門戶形成強大凝聚力必要的認同條件。功力拳傳承人ZGL提到,他初學武術時對于拳種沒有概念,是鑒于對武術的喜好以及聽聞哪個師父厲害才去拜師學藝?!拔以谏綎|還有一位師父,已經90多歲了。他的技術非常好,以前是領導的警衛員。可是他生活過得很苦,以前逢年過節我都去看他,那時候就是拿一個竹籃子盛著饅頭或包子?!彼麍猿?0年不間斷看望師父的舉動,是基于對師父的技術認同而后轉變為對師父的個體認同,并在“尊師重道”禮俗觀念教化下形成了傳統習語所講的“師徒如父子”。尤其是在師父向徒弟傳授祖先家業的過程中,這種特殊的師徒情感往往促使傳習者發出一種強烈的門戶存續責任感,并在外圍教化與內在認同情感驅動下把對感念師父的恩情轉化為傳承動力。
2.2“家族本位”取向下個體對門戶的群體認同
中國的宗法制度和宗法結構對不同代際傳統武術傳習者影響深遠,在以師父為核心的“擬家族”式組織內部,個體在拜師入門之后所建立的群體認同,尤為注重人際關系的倫理層級,也就是默化了“家族本位”取向下“父代—子代—孫代”關系的社會正統性?!耙郧按竽瓿跻辉缟纤奈妩c就起床,俺爺爺先是給家里供奉的祖師爺磕頭。他常說‘咱們家這個拳是祖師爺傳下來的,不能忘了本,雖然他已經去世了,但這個傳統在我們家一直還是這樣做的”(掌洪拳傳人HZ)。這種在傳統武術代際傳承中模仿親屬關系形成的“祖師爺、師爺、師父、徒弟、徒孫”等繼替符號,透顯著武術門戶中族譜式結構下的一種身份認同,即“我師承于誰”的譜系觀念。同時,這種定向認同的背后是傳承人把對于武術的熱愛及對師門的真實情義內化成了對武術門戶興亡的責任感。由此,傳統武術傳習者會不自覺地維護著師門聲譽、遵守師門禮儀規范以及按照約定俗成的“長幼尊卑”關系,形成師叔伯、師兄弟和師姐妹等群體內部的相互認同,并非只是一種簡單的社會身份或稱呼而已。田野調查發現,群體認同是一個社會類別化的標識,“60后”或更早之前的幾代人在學拳和練拳之余,跟師父及同門在紅白喜事、修房蓋屋、農忙收割等習武之外的走動中,進一步強化了個體之間及個體對門戶的認同,而“90后”的傳承人缺少上述生活場域的深度互動,雖然他們對于武術門戶的認同仍在,但相比之下出現了程度上的差異。
2.3“安身立命”信條下群體對武術的價值認同
在中國人的社會行動邏輯和傳統文化體系中,“安身立命”從來都不是限于對個人生存問題的簡單思考,而是一種具有“天下為公”的格局。所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內圣外王”“舍生取義”等理想信念,成了歷代先賢對傳統文化深層認同基礎上的一種價值追求,其中價值認同正是傳統武術文化認同的核心要旨。筆者曾追問心意拳傳承人ZS的傳習動力究竟是什么,他說:“長期練習,聽師父講,加上自己悟,慢慢會被拳本身的東西和師父的思想給吸引,尤其是領悟到一些人生道理的時候,能帶來精神上的震撼,或者說價值成就感。就是當你切實感受到它的妙處的時候,自然會想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一種說不上來的力量”。雖然他的表達并未直接指向認同,但任何事物的價值體現一定是被其他客體認識到了它的用處,也就是ZS所言說的那種“感受”以及不局限于“自用”而還能“推己及人”的“安身立命”之意。當然,傳習群體對傳統武術形成的價值認同與他們最初習練時的興趣愛好、強身健體、家傳責任、實戰技擊或弘揚文化等動機是“一體兩面”的辯證存在。習練者在最初淺層次動機引導下,慢慢認識到傳統武術本身的康養、技擊、教育、娛樂、審美等多元價值,又在進一步體認與互動中加深了這種認同。
至此,傳習者在“尊師重道”“家族本位”“安身立命”3個維度下形成的個體、群體和價值認同,共同構筑起了傳統武術代際存續的基礎。然而,上述3種認同并非同時疊加于不同代際傳承人身上,傳習者從情感和精神上建立起來的認同僅僅是心理上的一種內在驅動,個體間既存在程度上的差異,個體內也并非一成不變。即便他們都不同程度上表達過“傳統武術是國粹,應該盡力把它傳下去”的價值取向,但當遭遇社會結構制約或其他不可預知的變故時,個體在“自我調整和社會適應的過程中,認同意識也就往往發生選擇性改變”,這種變化不一定是3種認同出現消失,而是認同之下傳承行動發生微妙變化。
3傳統武術代際傳承乏力的“雙向脫域”
社會關系變遷所導致的傳統武術傳承乏力是一種介于“代不乏人”和“代際裂隙”之間的一種“傳承域”,首要體現是傳承人從舊有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時出現了“脫域”,就是人的社會關系從原有彼此互動的地域性關聯中脫離出來。從不同時代傳承人的訪談文本來看,受到社會階層分化和社會流動影響后的傳統武術代際傳承出現了場域性的地理和心理空間、傳承觀念和傳承行為,以及人際層面“代際間”與“代際內”的多重“雙向脫域”問題。
3.1地理空間脫域致使代際傳承觀念松動
社會變遷是無所謂情感立場的,身處當代社會的每一位個體無不有著這樣的感受,尤其是地理空間從封閉向開放轉變后,物質層面的變化以及人際層面的態度和觀念隨之轉變。年長的多位拳種傳承人均表達過類似觀點,“我們那個時候可能活一輩子也沒走出過縣的范圍,練拳的也都是鄉里鄉親的那一幫人,大家都一個樣?,F在這時代,完全不一樣了,不光是年輕人出去了,老家伙們也跟著出去了”(窄門拳傳人TYL)。其實從社會“動靜關系”變化角度,過去“農業者不出一里之間,朝出暮人,作息之道互知”的農耕社會已然發生改變,在對6位不同代際傳承人的生活場域變遷總結后發現,從一件衣服縫縫補補到一家幾代人接替穿,從車馬信件通訊到電子智能互聯,從民間鄉土到城鎮都市的流動,從滾鐵環、打彈珠轉向打手游、刷抖音,不同代際群體生活方式、生產水平、生存空間等各方面差異不以個體行動者的意志為轉移,背后的結構性變遷又勢必對傳統武術的“傳承場域”和傳承人的“生活場域”帶來重要變化。
聚焦到一個村落內不同拳種傳習者的代際流動來看,人的“脫域”對于原本相對穩定的傳統武術傳承而言是極為不利的。出身武術世家的掌洪拳傳承人HZ說:“一到過年前村里熱鬧得很,出去打工的、上學的都回來了,但過了年之后一下子就冷清了。這對村里掌洪拳和梅花拳的傳承很不好,以前不能說家家都練,但練的人多,氛圍也好。現在跟以前沒法比了,說不定再過些年,可能俺村里都沒有練的了”。這個村莊內像他一樣通過上大學或外出打工而從農村涌入城市的傳統武術習練者不在少數,這種多數傳承人共識性感受的背后,看似是村子里內部出了問題,實則是村莊外的結構制度變遷使然。從新中國成立初期“人多力量大”的生育號召到20世紀80年代“一家只生一個好”的計劃生育制度,再到改革開放前后高考恢復以及高等教育逐年擴招,這些制度性力量無形中影響了傳統武術傳承變遷。雖然掌洪拳傳習者HZ兄弟3人都是通過考大學走出了從小練拳的場院,教育這一后致性因素也“是代際向上流動的動因,但單純依靠教育政策改變代際流動是不可能的,代際流動背后也有勞動力市場和社會結構等因素在驅動”。即國家經濟體制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和城鎮化建設的大力推進所形成的累加效應,在原本人口增速下降的情況下,再次加劇了我國人口重心從農村向城市轉移,傳統武術傳承的人員結構也隨之轉變。
當傳統村莊的封閉結構被逐漸打破,民間武術傳習者舊有的社會秩序和生產方式變化,也造成了原本以村落、廟會等為主要傳承場域的傳習群體“空心化”問題。年長一代的功力拳傳人ZGL就坦言,“現在不是不想傳,身邊的年輕人根本不愿意學啊。我自己的幾個孩子都在外邊干別的工作,現在這個樣子,真傳不下去,說實話,我都打起退堂鼓了”。這種外在結構性變遷推動下的傳承人和武術本身的變化是很難抗拒的,縱向代與代之間和橫向代際內生命歷程的差異性比較,引發了傳習者在傳承觀念上的松動。這種現象,并非是只針對改革開放之后的傳統武術傳習者,年輕一代與上一代或上上一代之間均存在傳承能動性的變化。即便有些年長的老拳師沒有流動機會或不愿意走出去,但是其子女或周邊年輕群體的向外流動,也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他們的“變相脫域”,從而出現了不同代際傳承人身心“在鄉”與“離鄉”的雙重空間區隔。
3.2心理空間脫域致使代際傳承行為弱化
宏觀社會結構變遷在致使傳承人出現地理空間脫域的同時,也附帶拉開了不同代際群體心理上的距離。只不過心理空間脫域不像地理空間位移那樣直觀,但田野調查中,不同年代傳承人的價值觀念、生活方式、行為選擇等代際間的差異性體現,也不同程度上反映了他們在“社會心理場域”和“文化心理場域”2個方面的脫域現象。前者主要表現為傳承人的日常代際關系變化,所引發“傳”與“不傳”之間的行為責任弱化現象,而后者則主要從他們所反饋的“上邊不重視”或“傳統武術被邊緣化”,又或者“練競技武術能比賽、能考大學,傳統武術能干什么”等事關武術改革所導致傳承人心理上的“相對剝奪”問題。
早年間傳統武術傳承人生活變遷緩慢,加之受傳統思想的影響較深,他們在生活態度、工作選擇、婚姻權利等方面還牢牢受到長輩的支配。改革開放之后,社會轉型在致使傳統家族向核心家庭轉向時,削弱了代際間“父權”的控制力,文化傳遞模式也逐漸由晚輩處處向前輩學習的“前喻文化”進入到米德所說的“后喻文化”,并且傳統父權的控制力呈現逐代減弱的趨勢。也就是說,過去師父單純以命令的形式就把徒弟籠絡于身邊傳習技藝的時代不復存在了,晚輩不再對長輩的所有觀念全盤接受,甚至開始出現“文化反哺”。自幼跟隨父親習練李家拳的LCW所講述的一段“子不承父業”的經歷,便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這種現象。他談到,兄弟姊妹4人中他是唯一“接了父親班”以開武館為業的,但教授內容卻改成了更具有市場效益的武術套路和散打搏擊,雖然也會順帶傳授傳統拳,但傳統武術與現代武術的主體地位卻在這個武館內部發生了轉變?!耙郧袄弦惠叺哪欠N權威,已經鎮不住他們了”(父代之言)和“現在什么時代了,聽他們的話傳拳,能養家糊口嗎”(子代之言),從LCW與其父親的話語中,雖然老一輩傳承人對子代割舍了父代一直以來堅守的傳統頗有微詞,但子代有違父愿甚至又略顯無奈的心理脫域,其實也道出了不同代際傳習者傳承責任及實踐行動的變化。尤其是,當長輩跟不上時代變化時,走在改革前列的年輕一代率先成為了傳統武術傳承的“邊際人”,他們曾經受長輩支配的局面也就逐漸被打破,傳承人在生活場域中的心理脫域成為了社會發展的必然。
此外,長期以來傳統武術發展主要依靠傳承人自發的力量,處于一種“自由自在”的傳習狀態中,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破舊立新”背景下,傳統武術與戲曲等諸多文化成為“被改造”的對象,國家力量開始介入武術“求新、求美”的競技化改革?!靶挛湫g”迅速成為運動競賽、學校教育、升學考試等領域的主體內容,傳統武術則逐漸被排斥在武術發展的主流陣地之外。雖然,后來國家曾對傳統武術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挖掘整理,甚至在諸多政策性文件中提及傳統武術的傳承與保護,但有持續性對接和有實用性導向手段以及各層級政策執行效力的缺失,伴隨全球化浪潮裹挾著跆拳道等域外武技帶來的沖擊,無不使得“上層話語、中層行動、底層需要”出現了嚴重錯位。這是造成6位不同代際傳承人所說“傳統武術被邊緣化”的重要原因,也是引發一些人產生“脫離傳統之域”的誘因之一。在此情形下,即便有些傳承人基于個人愛好、師徒情感或家族責任等價值理性動機,較少考慮傳承中的個人得失,但武術改革對其產生的沖擊卻是無所謂情感立場的。再加上一些傳統武術傳承人囿于自身認知水平,而達不到堅持傳承的文化自覺高度時,傳統武術代際傳承乏力便成為了一種必然。
簡言之,當下無論是年長的老一輩拳師還是年輕一代傳習者,在社會結構變遷和中國武術改革作用下出現的地理和心理脫域問題,致使他們相互間產生了代際傳承區隔和觀念松動;而在缺少內在持續性情感強化和技術傳習互通的基礎上,慢慢造成了傳承人精神焦慮、內心失落,甚至傳承無序的現象,繼而在不同程度上弱化了他們原先建立起來的文化認同。
4傳統武術代際傳承裂隙的主要體現
傳統武術從傳承乏力到出現傳承裂隙的過程不是線性的,也不能簡單歸咎于行動者的認同問題上。雖然文化認同對于傳承人的行動具有定向指導作用,但面對社會變遷帶來的結構性張力,這種至少在2代及以上代際間完成“傳授”和“繼承”的行動存在“不由自主”現象,即從繼承者到傳授者發生在同一個體生命歷程內,而從傳授者到下一代繼承者的交接過程,并不完全由單一個體所能決定。
4.1堅守傳統與現代轉型間的代際焦慮
“傳統遭遇現代”是大多數傳統武術變遷與轉型所面臨的主要癥結,傳承人在堅守傳統還是適應現代之間,存在2個方面“無意識”的裂隙。一方面,表現為傳承制度上“堅守傳統”的顯性代際割裂,較為典型的就是“不傳”,該現象在相對年長一代傳承人當中較為多見?!?0后”的窄門拳傳習者TYL認為,“傳統的天地君親師是有它的道理的。不是我們內部的,想學拳的,是不會教的,這都是老規矩了”。那時候或者今天看來這種遵守師命的行為,仍是習武人“守規矩、重承諾”的體現。但從文化傳承的客觀角度而言,傳承人中尤其是年長者墨守陳規的舉措,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傳統武術的代際割裂。例如:紀錄片《藏著的武林》中黑虎棍傳人趙曉章,當說及要給制片導演展示單頭棍時下意識地關上了庭院大門,話語及行動中仍保留著“晚上偷著練,不能對外傳”的傳統觀念。這種民間武術傳承人堅守的“傳內不傳外”或“傳男不傳女”等行為體現,實際上無意識地窄化了傳統技藝傳承的渠道。
另一方面,即便一些傳承人意識到了門戶偏見對傳統武術傳承的負面影響,在其有生之年想盡可能把武藝傳下去。然而,傳統技術在現代化傳承中還存在一種較為隱性的技術裂隙?!拔乙部?0歲了,要是再不傳就真的要失去了。所以碰到好的苗子我盡量都教給他。以前師父怎么教的,我就怎么傳”(功力拳傳人ZGL)。雖然ZGL想要保持技術傳承的“原汁原味”,可調研發現,他所傳授的功力拳卻被無意識地簡化了,其壓縮傳授的基本上都是套路,忽略了功力拳比較重要的核心功法,還缺少了按照攻防含義而反復進行的“拆招”與“喂招”的打練結合。類似如上傳習過程看似完成了代與代之間的文化傳遞,然而從傳統武術技術傳習的整體而言,有些拳種慢慢地只剩下了拳架而陷入技術傳承的“表層化”困境中,從而引發了不可預知的代際裂隙。
4.2個體追求與門戶軌則間的代際沖突
如果說“脫域”導致傳統武術傳承乏力主要歸咎于社會結構性力量影響,那么具體到人際層面的能動性問題時,實際上又面臨個體追求與門戶軌則間的博弈性選擇。其中主要的張力體現在傳統武術傳習一直遵循著“禮聞來學,不聞往教”的規矩,即徒弟拜師父學東西而不是師父求徒弟??扇缃瘢@種關系正在悄然發生轉變,而“變”的背后是不同代際個體生存理性和文化傳承理性之間的對沖。對于一些年事已高的民間武術傳承人來說,為避免出現“人走藝絕”的遺憾,他們晚年最大的心愿是能找到合適的人選而完成傳承使命。然而用ZGL的話講,“我現在是巴不得求學生學,以前都是學生找老師,老師要是不教,學生還會想著法地偷學?,F在不一樣了,他們的心思有的根本不在這上邊了”。師父和徒弟在各自的理想與現實間出現了分歧,其中養家糊口是擺在所有傳統武術人面前的最現實問題,特別是傳統武術傳承的非職業化特征,使得傳承人在“傳武”與“生存”之間面臨必然的選擇性博弈。
此外,年輕一代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相對于前輩們更加強烈,而當他們發現民間拳師并不樂觀的生存境遇后,門戶軌則與個體追求間的強烈反差觸動了他們對傳統武術傳承的認知。從一個師門聚會的生活化圖景來看,這種現象對傳承人傳承行動的影響便直觀地顯現了出來。“很多師兄弟都干別的去了,他們比我混得好。有時候聚會,大家會開開玩笑,拍照擺個造型,但練的人卻沒幾個”(形意拳傳人HQW)。在進一步交談中,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堅持下去的價值何在,這種“面子”上的隱形比較不是個體對傳統武術定位的扭曲,而是行動者基于自身生計與生活需要的憂思。而對于是否會讓其兒子繼承父業的問答中,他以一句“尊重他們個人的選擇”表明了他的態度。雖然從情感上而言,或許這不是大家愿意看到的,但這確實反映了一部分傳統武術傳習者的社會事實。那些迫于工作需要或維持生計的外在壓力,使他們表現出了一種“傳”與“不傳”的雙重焦慮,即便有些傳承人對于“子承父業”或尊師命傳拳而心有不甘,而當選擇其他方式實現個人追求卻又對傳統武術的落寞感到遺憾。這種矛盾心態與行為進而致使傳統武術代際傳承出現不適,甚至停擺。
4.3主觀所想與客觀所為間的代際折扣
傳統武術傳承中的師父承載著上一代的使命進行傳拳,而徒弟則經過拜師學藝之后再肩負起同樣的傳承責任,這種依序循環的模式得以使得傳統技藝一直傳續下去。但是傳承人傳統而純粹的“學拳”與“傳拳”的主觀意愿,在現代進程中還存在“知行不一”的問題。掌洪拳傳人HZ自幼被爺爺和父親賦予的傳承責任,是他報考體育專業并決心弘揚家學的主要內在動力。可當他進入高校從事武術教育工作后,教學的內容基本上都是規定的現代武術套路或散打,傳習掌洪拳的行動在其日復一日完成教學任務的過程中被逐漸淡化,甚至忘卻。這并非是傳承人的價值觀定位問題,現實中與HZ -樣在主觀所想與現實所為上存在較大差距的傳承人不在少數,他們或是迫于外在束縛,或是囿于內在力不從心而出現代際傳承遞減現象。
當然,這種現象若是傳承人主觀上想為而未能為的話,那么另一種代際裂隙則呈現出集體無意識。形意拳傳人HQW以他師父的話語告訴筆者:“有的老一輩對于想學拳的人真的是毫無保留,師父教了,徒弟學了,看似傳下去了,但學了以后拿不走,才是最遺憾的”。這種無形的裂隙在整個傳統武術傳承中普遍存在,繼承者認知水平、知識結構、領悟能力的差異,以及傳授者遺忘或其他不可預知的問題,均有可能導致一些技藝遺失而出現徒弟不如師父的代際遞減問題。當然,不排除會有楊露禪或孫祿堂等在前人武學基礎上開宗立派的精英人物存在,但畢竟絕大多數傳統武術拳種在不同代際個體間傳遞的時候,由于歷史背景、社會制度、生活方式、個體能動性等差異,出現同一文化事象在形態、模式、功能上的“代際折扣”現象?!按H折扣”不同于霍斯金斯所提出“文化折扣”,文化在橫向“空間跨度”傳播時會出現不適應或不容易被別人理解的現象,而是文化沿著縱向“時間跨度”傳續時也會表現出難以全部被留存甚至遞減的“代際折扣”現象。這種遞減規律不是主觀的人為因素能彌補的,也就是說,師父傾囊相授并不等同于徒弟能全部習得,這就自然在傳承過程中出現了無聲的代際裂隙。
5傳統武術代際傳承的“三維滯差”邏輯
回溯前文,不同代際傳統武術傳承人從“認同”到“乏力”再到“裂隙”的漸進性變化,整個過程是在結構與行動、長輩與晚輩、在鄉與離鄉、個體與門戶、傳統與現代等多層級社會關系中延展開來的,這些在變遷過程中相互交織的差異性因素反映出了傳統武術傳承的現象學困境。細究又發現,社會轉型導致物質技術與非物質文化在時間上或程度上出現了變化的不一致,這種錯位變遷打破了原有社會構成關系使得文化出現失調或滯后,也就是前文提及的“文化滯差”現象。然而當聚焦到傳統武術傳承困境問題時,“文化滯差”單一向度的籠統論述以及寬泛的“時序錯位”或“要素失衡”等概念,顯然無法對武術文化傳承的迭代過程進行充分解釋。從本文的整個田野圖景及論述來看,實際上一種文化事象的更迭受到了“社會結構一文化主體——行動者”依次嵌套的“三維滯差”(見圖1)影響,各維度滯差通過“互嵌”與“互構”的疊加方式立體地作用于傳統武術代際傳承走向。
5.1結構滯差打破了傳統武術的穩態關系
社會結構滯差是歷史發展到一定時期,其自身系統在突破上一個穩定期的過程中出現震蕩、失衡或滯后的必然結果。在社會環境變遷緩慢或未曾遭遇重大事件的時代里,傳統武術與原有政治、社會、制度、環境等處于一個相對穩定的社會關系網絡中,傳統武術傳承群體通過血緣、親緣、地緣、趣緣等關系,在特定時期及特定地域內構建起習武、練武和傳武的固定模式。可是,隨著社會轉型尤其是改革開放前后的一系列變革,率先撬動了傳統武術及整個傳統文化所依存的社會結構。結合前述論證來看,主要有2股結構性力量影響著傳統武術傳承的穩態關系:一種是傳統武術文化所賴以生存的社會系統結構,主要是文化變遷、經濟改制、計劃生育、教育擴招、全球化、城鎮化等一系列宏觀社會制度轉型,改變了傳統武術所處的社會結構網絡。另一種是傳統武術所處的中國武術發展格局的變遷,最為顯要的是武術改革的競技化傾向,忽視或邊緣化了傳統武術的發展。傳統武術原有的社會地位和中國武術改革后發展重心的變化,使得傳統武術處在了相對滯后的境遇中。如此一來,傳統武術在宏觀社會結構和武術自身格局中出現的雙重滯差,徹底打破了它原來傳承與發展的穩定關系。
以上討論的,看似只是傳統武術代際傳承關系的變化,實際上也是整個中國傳統文化所依存的社會結構出現轉變后,社會各構成要素變遷的速率與程度出現失衡引起了原有穩定關系出現緊張或減弱。也就是說,社會改革的先行與原有緩慢的現實發展之間出現了較大滯差,傳統武術的發展沒有跟上時代節奏,以至于兩者形成了一個開口越來越大的區間走向。
5.2主體滯差引發了傳承要素的連接失衡
學界在對傳統武術傳承困境進行歸因時,社會結構制度和行動者2個維度最為常見,處于相對隱性位置的傳統武術傳承主體滯差往往被忽略。文化主體滯差主要指文化的外在結構環境發生轉變后,文化內各組成部分及其相互連接的形式在變遷快慢或程度上存在差異,進而使原有的文化傳承狀態出現失調。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傳統武術傳承主體的構成要素及其相互間的邏輯關聯,主要遵循著“傳承人”在一定“傳承場域”中,按照既定的“傳承模式”將“傳承物象”(拳種的技術體系、規范制度和精神文化)代代延續下去的過程。在變遷緩慢的社會里,這種變化速度相對均衡的連接關系確保了傳統武術文化主體的穩定性。
然而,先行出現的社會結構滯差不僅改變了傳統武術傳承的外在情境,還影響了傳承主體要素間的連接關系,上述要素變遷的速度逐漸呈現出“快”和“慢”的差異,其中“快”主要是傳統武術傳承人和傳承場域的變化相對快。前文已表明,不同代際傳承人為適應社會轉型與發展,在傳統武術認知觀念和傳習行為等方面存在明顯的代際差異,傳承人率先從傳統武術傳承要素的構成關系中出現變化。而田野調查所見傳統武術的技術形態和精神思想等傳承物象以及家族與師徒傳承模式卻變化緩慢,甚至沒有出現變化。即便傳習模式本身具有一定穩定性,但當系統內部要素間因為變化的快慢差異而引發整個構成關系出現錯位,那些變遷緩慢的部分較難跟上社會轉型的節奏時,就必然導致傳統武術傳承主體狀態的失序,進而導致文化本身出現不同程度地傳承乏力,甚至斷裂。
5.3代際滯差加劇了傳承人知與行的差異
代際滯差不僅包括代與代間的生物性差異,還指涉倫理、觀念、行為及文化傳習等社會性差異,其在文化發展的每個階段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傳統武術傳承得以實現世代維系的首要條件,是依賴于傳承人認知與行為統一,而當文化傳遞面對不可避免的代際滯差問題時,不同代際傳承人對傳統武術自身技術理法和功能內涵等方面的認知差異,以及傳承人對傳承傳統武術這種行為價值的認知差異就成了影響傳統武術傳承走向的關鍵性因素。調研發現,社會變遷緩慢和發展水平低下的年代,年長一代傳統武術傳習者的文化水平相對不高,他們對武術本身和武術傳承的認知也比較單純,但這種認知視野上的單純反而更加堅定了他們的傳承行動。因為“練”和“打”是那個時期大多數人對傳統武術的主要追求,由“師—徒—孫”3代及以上傳習者組成的門戶群體,對自己習練的傳統拳種可謂用情至深,把傳習傳統武術當作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多追求個人物質或社會回報,其傳承認知觀念和行動的統一是下意識的,不存在明顯的代際裂隙。
當傳統與現代的時空關系發生轉變后,年輕群體率先接觸到社會的前沿思想與新鮮事物,相較于過去諸事向長輩學習或聽從命令,年輕人在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等方面與老一輩出現了“代溝”[32]。他們對傳承武術的功能定位和行為認知也出現明顯代際差異,年輕一代會對傳承行為進行多元價值判斷,當他們的工具理性勝過價值理性,而其傳承能動性及執行力上又不比老一輩時,傳承人在生活場域和武術場域的雙重滯差,就把老一輩視為理所當然的文化繼替模式打破了。
6傳統武術代際傳承延續的彌合路向
當逐漸明晰了傳統武術代際傳承變化的生成邏輯時,那個一直牽絆于行文背后的傳承路向也便逐漸涌現了出來。即每一代人都要著眼于解決好當代人的問題,在彼此尊重傳統武術基礎上進行“文化再生產”,最主要的還是應該從社會結構、文化主體、行動者3個維度上去采取彌合措施,形成既有外在社會結構性賦能的支撐,又有內在傳承人主觀能動性激發的思考。
6.1考慮“以考促傳”的制度性設計
傳統武術“無用論”是田野調查中不同代際傳承人不約而同發出的慨嘆,他們所指的“用”主要指向社會實效性,由此基于工具理性強化傳承人對武術的價值認同是尤為必要的。也即是說,除了強身健體、修身娛樂或防身自衛等以外,提升年輕一代傳習者的主觀能動性并避免其流失,不僅需要傳承個體的自覺,還需要外在的制度性保障。從2個方面來說,其一,將有地域性特色的傳統拳種納入普通高考的體育統考中,允許其作為武術專項選考內容,而不是只有競技套路或散打。關于此,可以參考藝術類高考中民族器樂的設置,在基礎性必考內容外,專業演奏環節從傳統與現代、民族與域外角度,劃分為吹奏樂、彈撥樂、打擊樂和拉弦樂4類,相對完整地囊括了民族樂器在學校平臺的傳承。其二,破除體育單招必須獲得“二級運動員”技術等級才能報考大學的限制。雖然目前武術單招考試中設有傳統拳種,但運動員等級這個“卡脖子”的預設仍是以現代武術為主導的。同時,將國家大力推廣的武術段位制或上海推行的青少年武術運動技能等級標準與運動員技術等級橫向對標,讓那些非專業隊和武術館校的傳統武術習練者,同樣有機會獲得官方認可而進入高等學府深造。這種“以考促傳”的制度性改革思考,或許可以避免那些因為注重習練傳統武術而達不到現行武術人才“高、難、美、新”選拔標準,最終難以獲得高等體育專業化學習的窘境。
6.2保持“文化反哺”的雙向性連接
傳統武術代際傳承的“文化反哺”主要立意于傳承主體本身,就是傳習者用自己所學的其他多門拳械或拳擊、散打、摔跤等對抗性內容,反哺傳統武術的主動過程。它既存在年輕一代向年長一代進行“新文化灌輸”的反向社會化代際反哺,也存在個體生命歷程內對拳種本身進行的文化反哺,最終實現不同代際傳承“人與人之間”以及“人與文化之間”的雙向性連接。當然,除了技術層面的古今互補以外,一方面,傳承人秉持“文武兼修”的理念,不斷提高自身學術與技藝修養的同時,再對下一代傳習者進行同樣的規訓,即代與代之間均保持一種持續學習的狀態,減少傳承觀念認知與實際行動上的“代差”。另一方面,家族、師徒、師生3種傳承類型之間,通過相互幫扶的形式進行傳承梯隊的建設,最主要的體現是傳承人才的迂回培養,即從民間進入高校進行多元化與專業化的學習后再反哺傳統武術。當前比較現實的手段是利用好高等教育陣地實現反哺。這其中既牽涉不同代際傳承人“由鄉人城”的社會流動以及傳統武術傳承空間的外向型拓展,同時還需要那些已經身處高校場域的專業群體“問藝于民間”,即武術教師或博碩士群體主動“走下去”,從代際下端向民間傳承人學習傳統技藝,而后系統地從傳法、學法、練法、演法、用法等方面建構起傳統拳種的傳承體系,實現另一種意義上的“文化反哺”。此外,把有地域性代表的傳承人主動“請進來”,讓他們直面那些學歷水平高、理解能力強、武術基礎好的專業人才,通過迂回的形式把傳統武術傳承下去,盡可能讓傳授者直面繼承者,以減少中間多次迭代可能出現的“文化折扣”問題。
6.3激發“知行合一”的自覺性效能
傳統武術傳承不是單純依靠個人的情懷或責任就能實現的,現實中雖不乏對傳統武術癡迷的習練者,但“習練”和“傳承”的動機取向是不同的,前者是偏向個體的代際內行動而后者是代際間行動。可見從人際層面而言,傳統武術傳承的難點便是“代際自覺”基礎上的“知行合一”。關于如何化解現實中傳承人“知行分立”的難題,筆者在結合田野調查基礎上認為:(1)增強“傳承自覺”。尤其是知識分子當守武術發展的前沿,保持先覺性,同時幫扶民間拳種傳承人提高其學歷層次和文化修養,只有當越來越多的高知群體對中國武術技術體系、功能價值和精神思想,都能處在一個相對平齊的認知視域且能做到換位思考時,才有可能彌合由代際滯差導致的知行差異。(2)激發“傳承效能”。首先,師者要有切實可行的“代際規劃”,通過明確不同傳承人的責任主體和未來行動方向,循序漸進地發揮各自在技術、人脈、資本等方面的優勢,以形成門戶群體傳承的聚合效應;其次,強化拜師的雙向認同,在明確師承身份關系基礎上要讓徒弟切身感受到被師門定向賦予的傳承責任,“被需要”的潛在認知動機所激發的傳承效能是彌合師徒知行滯差的重要手段;第三,在傳統武術傳承過程中提升傳習者“行動經驗的獲得感”,以類似“代師授藝”形式為例,讓其感受到傳承武術的個體價值感與成就感,以及在榜樣示范的替代性經驗中形成“拳”與“人”的認同及合一,也就是一種“由內而外”傳承能動性。
綜上所述,通過“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雙向推進的理路,構建一個有政策支撐、有社會場域、有學校平臺、有傳承人行動的多維度協同路向,或許能夠為傳統武術傳承趨向良性循環奠定良好的基礎。
7余論
行文至此,雖然6位不同代際傳承人習武、練武、傳武故事的卷軸尚未完全鋪開,但通過他們管窺傳統武術傳承經歷的圖景,已然歷歷可見。時代變遷產生的“社會結構一文化主體一行動者”三維滯差,使得傳統武術的不同代際傳承群體做出了差異性調適。當多維度誘因下的脫域現象引發傳承人出現傳承觀念松動和行為弱化問題時,不同代際傳承人在傳統與現代、個體與門戶、主觀與客觀層面呈現出身不由己的傳承裂隙。雖然本研究基于文化持有者的傳習歷程,剖析并類型化地呈現了傳統武術代際傳承困境的生成邏輯及彌合路向,但文化傳承作為一個社會建構的過程性事件,總是針對傳承困境展開問題分析與提出策略的方式,難免會有一種“打過去補丁”的后知后覺。因此,未來如何從那些傳承穩定的拳種案例中總結出一些先覺性的代際傳承變革經驗,仍是后續研究有待進一步關注的立論點。當然,面對傳統武術傳承發展,任何一位武術人都不可能置身事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無論是“以武為趣”還是“以武成人”抑或是“以武立業”,群策群力以保護并把它代代傳續下去,將成為我們不遺余力推動中國武術文化向前發展的歷史責任與時代使命。
作者貢獻聲明:
陳連朋:提出選題,撰寫、修訂論文。
張丹:整理田野材料,校對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