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剛 黃 潔
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了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的改革總目標,刑事法律制度及其實施效果是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當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已全面實施,檢察環節90%以上的刑事案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處理。(1)參見張軍:《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法治日報》2023年3月18日,第3版。司法實踐中對犯罪人如何處遇關涉方方面面的利益,如罪犯的人權保障與再犯預防、被害人利益保護與心理撫慰、司法公正之實現與刑法的社會效果等。因此,犯罪人處遇狀況蘊含于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實現路徑之中。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控辯雙方達成認罪認罰協議后,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對被告人的處遇往往具有決定性作用。然而,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以來,圍繞檢察機關如何提出量刑建議、提出何種量刑建議一直存在爭議,不利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順利實施,影響了該制度的司法效果。對該問題的討論,主要集中于檢察機關應否和能否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學理上衍生為量刑建議精準化命題。因此,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全面實施的背景下,進一步探討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問題,促進各方面形成有關量刑建議的共識,推進量刑建議具體問題的深入研究,有助于提高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效果,提升國家刑事治理現代化水平。
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指出,要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勾畫了治理和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宏偉藍圖。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是全局性、系統性的體制機制建構,國家治理體系包括經濟、政治、文化、法律等制度體系,國家治理能力包括改革發展穩定、內政外交國防等各個方面能力。在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語境下,刑事司法實踐屬于國家治理體系中的法律范疇,集中體現了國家在維護社會穩定和內政建設方面的能力。
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刑事司法領域具有歷史坐標式的改革是實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2022年,全國檢察機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超過90%,量刑建議采納率高達98.3%。(2)參見張軍:《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法治日報》2023年3月18日,第3版。未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將會得到更全面、深入的實施。與此同時,我國刑法修正頻繁,刑事法網日趨嚴密,涉罪人員數量逐年增加,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刑事被追訴人數量龐大,凸顯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犯罪治理領域的主導地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效果,涉及被告人刑事處遇及再犯罪率、被害人保護與社會公平正義、社會關系修復與社會秩序穩定等多方面問題,屬于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必然內涵。
在刑事法視閾中,國家治理包括三個層面:一是對未然之罪的一般預防。法國社會學家迪爾凱姆指出,犯罪是必然的,它同整個社會生活的基本條件聯系在一起,任何社會中都絕對不可能不存在犯罪。(3)參見蘇明月:《犯罪功能論再考———一個對迪爾凱姆犯罪概念的語義與邏輯分析》,《政法論壇》2007年第3期。認識了犯罪的本質特征和發生機理之后,人類社會確立了對其進行積極預防和有限控制的應對策略。正如德國刑法學家李斯特所提倡的,最好的社會政策是最好的刑事政策。現代國家通過采取包括制定和適用刑法在內的多項政策和系列措施,盡量抑制犯罪發生,試圖將犯罪狀況控制在社會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二是對已然犯罪的刑罰懲罰。盡管一般預防可能取得積極效果,但犯罪不可能被完全禁絕,當然人類社會也不會因此而“束手就擒”。對于已經發生的犯罪,司法機關啟動刑事追訴程序,通過懲罰罪犯來恢復被犯罪破壞的社會關系,以確證刑法規范的權威性和有效性,防止犯罪的無限蔓延而危及人類共同體的存在。三是對未然之罪的特殊預防。司法機關對已然之罪的及時和公正懲罰,既能威懾、教育犯罪人,也能補償、撫慰被害人,從而預防犯罪人再次犯罪和消除被害人復仇動機,進一步發揮刑法維護社會秩序和保護公民權利的雙重機能。
作為犯罪人刑事責任的主要實現方式,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以在上述第二、三層面發揮積極作用。一方面,認罪認罰從寬的激勵效應加快了刑事案件的辦理流程,使已然之罪盡快得到刑罰懲罰,“節省下來的司法資源被用到社會矛盾更為復雜、更加突出的方面”(4)張軍:《認罪認罰從寬:刑事司法與犯罪治理“中國方案”》,《人民論壇》2020年第30期。,更好地維護社會穩定和保護公民權利。另一方面,該制度促使罪犯自愿向法律和社會妥協并且改惡從善,可以有效地化解犯罪行為導致的矛盾和沖突,(5)參見張軍:《認罪認罰從寬:刑事司法與犯罪治理“中國方案”》,《人民論壇》2020年第30期。在相當程度上減少了社會對立因素,通過協商司法達致恢復性司法的效果。例如,2022年認罪認罰案件“一審服判率97%,高出未適用該制度案件29.5個百分點。上訴、申訴大幅減少,更利罪犯改造、促進社會和諧”。(6)張軍:《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法治日報》2023年3月18日,第3版。因此,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全符合我國現階段刑事犯罪結構變化和刑事訴訟制度發展規律,有力推進了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7)參見張軍:《認罪認罰從寬:刑事司法與犯罪治理“中國方案”》,《人民論壇》2020年第30期。應當站在國家治理的高度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認知和實施進行審視,對相關具體問題的分析也不能就事論事。
對刑事訴訟制度效能的考察主要從實體和程序兩方面展開,優良的刑事訴訟制度可以有效地促進實體公正和提高訴訟效率。當然,刑事訴訟的實體價值和程序價值往往存在沖突,兼顧二者或者保持二者之間的平衡關系是設計刑事訴訟制度應著重考量的目標導向。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中的“阿基米德支點”,具有決定該制度實施效果的重要作用。
首先,在實體方面,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是決定量刑是否公正的核心要素。刑法適用包括定罪和量刑,經過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和人民法院的依次把關,絕大部分刑事案件不存在定罪錯誤問題。刑事公訴案件低達萬分之三左右的無罪判決率,(8)根據2023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2018—2022年全國法院判處罪犯776.1萬人,對2675名公訴案件被告人和2097名自訴案件被告人依法宣告無罪,無罪率是萬分之六點一五。考慮到刑事自訴案件數量遠低于公訴案件,而自訴案件無罪人數接近于公訴案件,學界普遍認為刑事公訴案件無罪率在萬分之三左右。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摘要)》,《人民法院報》2023年3月8日,第2版。客觀上也說明了量刑是我國刑事訴訟的主要問題,這是當年實施量刑規范化改革的重要動因。在被追訴人自愿認罪的前提下,量刑問題更成為控辯協商的唯一對象。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一條的規定,量刑建議對法院具有強制約力,已經演化為“準宣告刑”。因此,檢察官提出的量刑建議是否公正基本等同于量刑結果是否公正。其次,在程序方面,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是制約刑事訴訟效率的關鍵因素。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上聯刑事被追訴人的認罪認罰態度,下聯法院的刑事審判結果(包括一審和二審),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能否順利實施以及實施效果有重要影響。無論刑事被追訴人是否認罪伏法,被害人是否平息怨憤,抑或社會公眾是否接受判決結果,其實都與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存在內在關聯,量刑建議對這些問題都有實質性影響。一個能夠為各方所接受的量刑建議,可以推動刑事訴訟程序的快速推進,并且起到案結事了的效果。例如,對于打算放棄無罪辯護的刑事被追訴人,檢察官是否提出令其滿意的量刑建議決定其是否認罰;量刑建議過于輕緩,可能會使被害人產生抵觸情緒,進而引起申訴、信訪甚至私人復仇等問題;量刑建議對一審法院具有極強的約束力,如果一審法院不采納量刑建議,可能引起上訴、抗訴,二審法院審理認罪認罰案件的重心也是評估量刑建議的合理性。綜上可見,量刑建議雖然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一項具體法律機制,但卻是決定該制度實施效果,乃至影響我國社會治理狀況的重大實踐問題。由此決定,量刑建議成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以來實務界和理論界關注和討論的一個焦點。
有觀點認為,自愿性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中至關重要,(9)參見王迎龍:《認罪認罰自愿性困境實證研究》,《環球法律評論》2023年第6期。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構建的核心與前提。(10)參見孔冠穎:《認罪認罰自愿性判斷標準及其保障》,《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在應然層面上,筆者贊同這一觀點。司法公正是刑事訴訟制度的首要目標,保護無辜公民不被錯誤定罪更是刑事司法的底線。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對罪與非罪、準確定罪起到關鍵作用,無論怎么強調都不為過。表面上看,認罪認罰自愿性是被追訴人的自我決定問題,但實際上被追訴人并非完全意志自由,保障認罪認罰自愿性是該制度實施中的重點和難點,理論界已有不少研究。(11)參見孔冠穎:《認罪認罰自愿性判斷標準及其保障》,《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閆召華、李艷飛:《認罪認罰自愿性研究》,《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8年第2期;施珠妹、郭航:《認罪認罰自愿性保障的實證考察》,《凈月學刊》2018年第2期;孔令勇:《被告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的界定及保障——基于“被告人同意理論”的分析》,《法商研究》2019年第3期。筆者認為,被追訴人認罪認罰自愿性之保障需要外在的配套司法機制予以支撐:一是恢復羈押性強制措施作為訴訟保障機制的角色定位。域外法治發達國家的刑事強制措施以羈押為例外、非羈押為原則,我國刑事訴訟則以羈押為原則、非羈押為例外,背離了刑事強制措施保障訴訟順利進行的角色定位。過高的未決羈押率不僅不符合 “被告人在羈押狀態下等候審判不應當成為一般規則”的國際刑事司法準則,而且容易在刑事訴訟內外產生巨大的負面影響,甚至不可避免地導致錯訴、錯判,(12)參見孫長永:《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與人身強制措施制度的完善》,《中國刑事法雜志》2022年第2期。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則表現為違心認罪。因此,應當深入貫徹少捕慎訴慎押刑事司法政策,著力降低審前羈押率。二是賦予被追訴人及其辯護人相對平等的訴訟權利。毫無疑問,在我國當前的司法體制下,控辯雙方不具有平等的訴訟地位,控方處于絕對優勢地位。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控辯雙方的優劣關系并未得到改觀。為了提高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必須增強辯方的辯護權,使其有能力在不認罪的情況下與控方進行訴訟對抗。三是保證人民法院居中裁判的訴訟地位。理論上控辯審三方關系表現為等腰三角形的訴訟結構,人民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平等地對待控辯雙方意見。如此,被追訴人即使不認罪,也敢于在審判階段據理力爭,爭取法院采納其辯護意見。然而,事實上我國檢法之間不僅存在過度合作問題,而且檢察機關還具有法律監督職能,導致法院相當重視控訴意見而忽視辯護意見。因此,必須重申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督促法院客觀中立地評判控辯雙方意見,被追訴人才可能更為自主地決定是在審查起訴階段認罪還是在審判階段進行辯護。只有滿足上述條件,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才能得到切實保障。但是,當前這些條件都不具備,司法體制的改革和完善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既然如此,過分強調認罪認罰自愿性的重要性就顯得“隔靴搔癢”了。因此,在實然層面,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中的核心問題就是檢察機關如何正確、規范行使檢察權了,集中表現為檢察官提出何種形式量刑建議以及如何提出公正合理的量刑建議。
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中的一個焦點問題是量刑建議精準化。本文以提高刑事司法現代化、助推國家治理現代化為意旨,從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之爭議入手,闡述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的實質要旨,分析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的利弊得失與實施限度,最后探討實現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應著重關注的程序問題和實體問題。
最高人民檢察院最早提倡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盡量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兩高”、三部聯合發布的《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也規定,“辦理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檢察院一般應當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但法律職業共用體內部的法官和律師存在一定抵觸情緒,理論界對此也有不同看法,量刑建議精準化命題引發學術圍觀和觀點交鋒。刑事司法現代化是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已經被廣泛使用,該制度的實施質效是決定我國刑事司法狀況的主要因素。因此,對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的不同觀點應站在刑事司法現代化的高度加以觀察和省思。
量刑建議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控辯協商的結果,檢察機關傾向于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這引起了理論界關于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表現形式的討論。總體而言,對量刑建議精準化形成三種代表性觀點。其一,檢察機關的代表性觀點是主張量刑建議精準化。例如,最高人民檢察院陳國慶副檢察長指出,對認罪認罰案件原則上應當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13)參見陳國慶:《量刑建議的若干問題》,《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年第5期。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理論研究所董坤研究員也基本持此觀點。(14)參見董坤:《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與法院采納》,《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0年第3期。其二,少數學者不贊成量刑建議精準化的觀點。例如,黃京平教授主張,幅度刑量刑建議是恰當協調司法建議權與司法裁定權的方式;(15)參見黃京平:《幅度刑量刑建議的相對合理性——<刑事訴訟法>第201條的刑法意涵》,《中國刑事法雜志》2020年第6期。梅傳強教授認為,除了簡單輕微刑事案件以外,其他一般刑事案件應當提出相對確定的量刑建議。(16)參見梅傳強、梁選點:《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改革的反思與完善》,《重慶社會科學》2022年第7期。其三,多數學者采取二分說的折中觀點。例如,韓旭教授主張,對輕罪案件和重罪案件可以分別提出精準量刑建議和幅度刑量刑建議,(17)參見韓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量刑建議:確定刑抑或幅度刑》,《法治研究》2023年第1期。趙恒博士基本也持此觀點。(18)參見趙恒:《量刑建議精準化的理論透視》,《法制與社會發展》2020年第2期。此外,還有很多學者對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的實現方式等問題進行了探討與爭論。(19)參見石經海:《量刑建議精準化的實體路徑》,《中國刑事法雜志》2020年第2期;周新:《論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政治與法律》2021年第1期;薛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量刑建議精準化的價值與實現方式》,《福建警察學院學報》2021年第1期。
上述關于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理解和接受方面的差異,背后有著較為深層的影響因素。就檢察機關而言,在理念層面,相關理論問題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早期還未得到充分討論,例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基礎概念的涵義、認罪認罰的本質是檢察權能還是被追訴人權利等。因此,檢察人員對該制度價值目標的認識還不夠深入和到位,實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主動性有待提高。當然,隨著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持續推進以及理論研究的不斷深入,檢察人員的理念發生了較大轉變。在制度層面,實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體機制和程序機制還不健全,面臨諸多富有爭議、懸而未決的難題,例如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協商能力、值班律師權利范圍、值班律師與辯護律師角色協調、被追訴人反悔及上訴等問題。因此,檢察人員辦理認罪認罰案件還缺乏系統的機制保障,影響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的順利推進。在技術層面,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中產生了一系列困擾檢察人員的疑難問題,例如,認罪認罰案件是否一律從寬以及如何從寬、被害方的訴訟地位及其訴求的處理、采取何種量刑建議形成方法、財產刑的量刑建議形成方法等。由于缺乏司法經驗可供參考,加之理論支撐不足,具體案件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面臨不同問題。在法律職業共同體內部,除了上述原因外,其他主體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司法價值、檢察機關的主導地位、控審沖突及其協調等問題也有不同認識,進而對量刑建議精準化產生分歧意見。
公平是法的基本價值,也是我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一個要素。在國家治理現代化視野下,公正的司法制度所達成的司法公正既是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必由路徑,也是實現國家治理現代化的表現形式。“刑事司法在國家法律體系和推進依法治國中占居十分重要的地位,是衡量一個國家法治文明程度和人權保障水平的基本標志。刑事司法的發展完善, 必然成為全面依法治國、 建設法治中國的一個重要方面。”(20)卞建林:《中國式刑事司法現代化的愿景》,《中國刑事法雜志》2023年第1期。針對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存在的上述問題,有必要在理論層面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基本理論和具體制度進行系統研究,通過奠定整體理論框架再研究量刑建議精準化問題。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中的核心問題,只有置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基本理論中才能準確把握其實質要旨、利弊得失、實施限度和實施維度等問題,從而為個案中應否提出、如何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提供理論參考。
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本身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測的命題,實務界和理論界對其含義不會產生多少分歧。根據陳國慶副檢察長的解讀,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是指對刑種、刑期、刑罰執行方式等提出明確、確定的量刑建議。(21)參見陳國慶:《量刑建議的若干問題》,《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年第5期。換言之,檢察機關對于認罪認罰案件原則上應當像法院判決那樣提出明確、確定的量刑建議。與確定刑量刑建議對應的命題是幅度刑量刑建議,幅度刑量刑建議是指檢察人員提出由刑罰上限和刑罰下限構成的量刑建議。對于幅度刑量刑建議,法官可以在此幅度內確定最終的宣告刑。
由于刑法分則規定了具體罪名的法定刑,刑法總則對相關量刑制度和刑罰執行方式也作了規定。根據罪刑法定原則的要求,檢察官在確定罪名之后根據刑法總則規定和案件事實在刑法分則規定的法定刑幅度內確定和提出明確的刑罰及其執行方式作為量刑建議,應當說在操作層面沒有任何障礙。因此,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并非需要深究的命題,只是在新刑事訴訟法的框架下檢察官行使量刑建議權的自然結果。(22)參見王剛:《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規范化研究》,《環球法律評論》2021年第2期。那么,對于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這一命題,真正值得深入研究的實質內容是什么呢?本文認為,應當是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規范化。
為規范法官裁量權,最高人民法院決定從2010年10月1日起在全國法院全面試行量刑規范化改革,量刑規范化是此次司法改革的核心內容。(23)參見石經海:《“量刑規范化”解讀》,《現代法學》2009年第3期。量刑規范化是促進量刑規范的路徑和方法,量刑規范化的最終目標是促進量刑公正、合理,公正、合理的量刑是社會正義的組成部分,也是實現刑法目的和社會長治久安的必然要求。因此,量刑規范化與量刑公正、合理之間是過程和結果、手段和目標的關系。在量刑規范化改革時期,各種配套機制主要是圍繞規范法官量刑展開,檢察機關提起量刑建議也被認為是促進量刑規范化的重要措施。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刑事訴訟的重心由審判階段前移至審查起訴階段,檢察機關在訴訟程序中處于主導地位。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一條的規定,實踐中檢察機關對認罪認罰案件提出的量刑建議具有“準宣告刑”屬性。(24)各地法院對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的采納率普遍較高,例如廣州市南沙區檢察院依托量刑智能輔助系統,90%以上的認罪認罰案件提出精準量刑建議,95%以上的精準量刑建議被法院采納,參見陳國慶:《量刑建議的若干問題》,《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年第5期。有的地方甚至高達100%,參見李軒甫:《從寬量刑建議百分百被采納》,《檢察日報》2019年8月31日,第2版。因此,檢察官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提出量刑建議的質量和效果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狀況。正是在此意義上,量刑建議規范化應當是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命題中的核心問題。檢察官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本是較為簡單的常規操作,被追訴人因為主客觀方面的弱勢多數都會接受,受制于刑事訴訟法的規定法官一般也會采納。但問題的實質在于,檢察官提出的量刑建議是否符合刑事法律規范和一般量刑原理、是否符合案件主要事實和被告人個人狀況、是否妥善吸收和處理了被害方意見,從而兼顧報應主義和目的主義,滿足了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要求。只有如此,才能在基本實現司法公正的前提下提高司法效率,這是刑事司法現代化的實質要求,也是促進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司法路徑。由此可見,在確定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之大方向后,該命題應重點研究量刑建議規范化,即如何提高量刑建議的公正性和合理性,以促進檢察機關更好地行使檢察職權。就此而言,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量刑建議規范化與量刑建議精準化之關系與量刑規范化改革時期量刑規范化與量刑公正之間的關系是暗合的,即量刑建議規范化與量刑建議精準化之間是過程和結果、手段和目的的關系。通過提高檢察官的量刑建議規范化水平,量刑建議精準化自然是水到渠成的結果。在建設現代法治中國的進程中,我們要達到的刑事司法現代化目標,必須體現法治現代化要求,尊重和遵循司法客觀規律,契合司法實踐需求。(25)參見卞建林:《中國式刑事司法現代化的愿景》,《中國刑事法雜志》2023年第1期。量刑建議規范化與量刑建議精準化之關系以及量刑建議規范化的實現方法,正是內嵌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重要司法規律。
上述分析確立了如下立場:檢察機關辦理認罪認罰案件,應當首先注重提高量刑建議規范化,以此達致量刑建議精準化。實際上,量刑建議精準化雖有其現實價值,但在當下司法環境下亦存在一些值得關注的問題。通過對這些問題的闡述,有利于為檢察官提高量刑建議規范化水平、理性推進量刑建議精準化指明方向。
《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確立了檢察機關對認罪認罰案件應以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為主的基本原則。如前所述,理論和實踐界對此存在不同認識。多數觀點認為確定刑量刑建議是應然方向,(26)參見施鵬鵬:《借鑒域外經驗推動量刑建議精準化》,《檢察日報》2019年6月10日,第3版;樊崇義:《關于認罪認罰中量刑建議的幾個問題》,《檢察日報》2019年7月15日,第2版;楊宇冠、王洋:《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問題研究》,《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9年第6期。少數觀點持反對態度,認為現階段幅度刑量刑建議更為科學。(27)參見臧德勝:《科學適用刑事訴訟幅度型量刑建議》,《人民法院報》2019年8月29日,第2版。另有少數觀點采取較為緩和的折中說,認為可以先進行小幅度量刑建議,逐漸實現以確定刑為主、最小化幅度刑為輔的目標。(28)參見李勇:《量刑建議“精準化”的原理和路徑》,《檢察日報》2019年9月17日,第3版。總結現有的學術觀點和司法經驗,本文主張應理性地看待量刑建議精準化的利與弊,通過構建促進量刑建議規范化的理論框架和法律機制,揚量刑建議精準化之長,避量刑建議精準化之短。
作為一種協商性司法,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主要具有以下重要價值。
其一,確定刑量刑建議最能體現控辯雙方的協商合意。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控方和辯方的關系由傳統刑事訴訟的對抗式轉變為協商式。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前提是被追訴人認罪,認罪是開啟認罪認罰從寬程序的鑰匙,對此被追訴人沒有談價還價的余地。因此,被追訴人與檢察機關進行量刑協商便成為認罪認罰從寬程序的重點。我國刑法分則采取相對確定的法定刑模式,被追訴人認罪后對其因構成某罪而可能判處的刑罰已經具有一定預期。如果采取幅度刑量刑建議,尤其是幅度較大的量刑建議,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并經量刑協商后對其量刑結果的預期與不認罪后法院可能判處的刑罰沒有多大差異。因此,量刑建議幅度越小,被追訴人對其可能判處的刑罰預期越明確,越能體現控辯雙方的協商合意。
其二,確定刑量刑建議有助于促進控辯雙方達成協議。被追訴人認罪意味著其選擇放棄與檢察機關對抗,轉而尋求與檢察機關合作,并且相當程度上克減了自己的權力,在此情況下自然希望檢察機關能提出明確的從寬量刑建議,作為這種妥協的可預期的優待。(29)參見陳國慶:《量刑建議的若干問題》,《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年第5期。幅度刑量刑建議仍然具有一定幅度,被追訴人對其最終量刑結果缺乏明確預期,這種量刑結果的不確定性可能影響一部分被追訴人搖擺不定,或者造成一部分本已認罪的被追訴人不接受量刑建議。更有甚者,還可能導致已經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的被追訴人反悔。因此,幅度刑量刑建議具有不利于被追訴人盡快與檢察機關達成穩定的認罪認罰協議之不足。相應地,確定刑量刑建議則可以有效彌補這些不足。
其三,確定刑量刑建議契合繁簡分流的訴訟改革目標。刑事案件繁簡分流是世界性的刑事訴訟改革潮流,我國近些年啟動的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也體現了繁簡分流的改革目標。一方面,對大多數認罪認罰案件實施協商式訴訟模式,尤其是檢察機關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可以促進被追訴人更快更穩定地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從而有效提高訴訟效率,實現簡案快審目標。另一方面,大量簽署了確定刑量刑建議認罪認罰具結書的案件進入法院后,法院審理流程加快,被告人上訴率降低,從而使法院可以投入更多精力對少數不認罪案件進行實質化審理,實現繁案精審的目標。
基于刑事司法的角度,只有實現刑事司法現代化,才能助力構建現代化的國家治理體系。刑事司法現代化取決于刑事司法機制及其運行的現代化,也即以刑事治理能力現代化實現刑事司法現代化。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量刑建議機制的科學性及其規范化運行是決定該制度能否實現現代化的主要依托。雖然確定刑量刑建議具有上述積極功能,但也存在諸多值得警惕和規避的風險。這些風險導致確定刑量刑建議的科學性有限,并且在運行中容易造成消極后果,不能充分滿足刑事司法現代化的要求。對此,必須予以重視。總體而言,確定刑量刑建議蘊涵以下風險。
其一,確定刑量刑建議具有導致非自愿性認罪的風險。現階段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面臨著較高的非自愿認罪風險和虛假認罪風險,導致非自愿認罪風險存在的原因包括非法偵查訊問行為的存在、律師幫助權的缺位和證據先悉權的缺陷等。倘若司法機關向被追訴人隱瞞重要的有利證據,必然會影響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30)參見史立梅:《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的潛在風險及其防范》,《當代法學》2017年第5期。尤其是長期處于被羈押狀態且自認為無罪辯護無望的情況,檢察機關提出較輕的確定刑量刑建議,經過權衡利弊后被追訴人很容易作出違心認罪。如果不能保障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將導致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喪失正當性,而且還會釀成冤假錯案。(31)參見楊立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理解與適用》,《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9年第1期。
其二,確定刑量刑建議具有不當侵害被害方利益的風險。傳統刑事訴訟中檢察機關代表國家對被告人提起公訴,通過對被告人實現公正處罰部分地維護了被害方利益。在這種對抗式訴訟模式中,檢察機關與被告人屬于對立雙方,而與被害方呈現為訴訟伙伴關系。但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檢察機關與被告人之間的對立關系變成協作關系,雙方在此程序中可以獲得各自的利益:被告人認罪認罰可以降低檢察機關的訴訟風險,提高檢察機關的辦案效率;真正的罪犯可以得到從簡從快的訴訟流程和從輕處罰的結果。在此情況下,檢察機關與被告人存在過渡合作而不當侵犯被害方利益的風險,確定刑量刑建議則有加劇這種風險的傾向。因為檢察機關為了獲得被告人認罪認罰的結果而提出量刑建議,被告人把握這種心理后提出過輕量刑的要求。一旦雙方達成協議且是確定刑量刑建議,法院在審判階段又基本不能更改量刑建議,無疑可能造成被害方利益受損。
其三,確定刑量刑建議具有難以應對訴訟新情況的風險。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法院一般應當采納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從目前的司法實踐來看,新刑事訴訟法實施以來,法院不采納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的情況較少。因此,檢察機關一旦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法院在審判階段幾乎沒有量刑裁量權。然而,這并不完全符合司法人員的認知能力和刑事訴訟規律。姑且不論檢察官和法官主觀上對法律條文的理解和案件事實的評價存在差異,客觀上至少存在以下兩種情況導致確定刑量刑建議需要變更:一是有利于被追訴人的犯罪事實、量刑情節沒有被司法機關提取,量刑建議沒有考慮這些事實,庭審中由辯護人提出或法院查明;二是認罪認罰具結書簽署以后出現新的量刑情節,如退贓、賠償、被害人諒解等。針對審判階段可能出現的這些新情況,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就顯得較為被動。
基于上述利弊分析,應當辯證地看待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一方面,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從提出、試點到全面實施,相關理論準備不足,配套制度不完善,受制于各種案外的主客觀因素影響,確定刑量刑建議可以設定為長遠目標,通過不斷深化理論研究和總結實踐經驗逐步提高確定刑量刑建議的比率。另一方面,近些年來社會經濟發展日新月異,立法上持續進行犯罪化,實踐中刑事案件類型復雜多樣,案件事實也千差萬別,新型、疑難、復雜、重大、有爭議的案件層出不窮,對于這些案件應以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為妥。此外,從檢法關系來看,由于《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一條的存在,確定刑量刑建議將極大壓縮法庭審理空間,導致法官在審判階段難有回旋余地。總體而言,“保障獨立審判、貫徹司法最終裁決原則是一條不可突破的底線”(32)秦宗文:《檢察官在量刑建議制度中的角色定位探究》,《法商研究》2022年第2期。。因此,對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實施限度的分析,把握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司法規律,可以有效增強我國的刑事司法活動的現代化,是符合犯罪客觀現象和司法人員主觀能力的理性認識。
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本質上是通過對案件整體危害性的評價和被追訴人再犯可能性的評估后裁量刑罰的結果。因此,量刑建議的確定應遵循量刑基本原理和通用量刑方法。對于不同的刑事案件,決定其刑罰適用的因素各不相同,確定量刑建議的難度自然各異。就此而言,檢察機關應否及能否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主要取決于以下三方面的因素。
其一,犯罪的不法因素和罪責因素是否較為單一。現代刑法學采用并合主義刑罰觀,即對已然之罪的報應和未然之罪的預防是刑罰的正當化根據。根據這種刑罰觀,實踐中個案的刑罰適用由責任刑和預防刑組成。其中,責任刑是刑罰裁量的基礎,在量刑過程中起主導作用,準確地確定責任刑是提出公正的量刑建議的前提。責任刑的確定根據是犯罪的不法性和罪責性,不法因素和罪責因素越簡單,犯罪的刑罰裁量越容易。有些犯罪的侵犯法益是單一的,例如財產犯罪;有些則是復雜的,例如危害公共安全犯罪。有些犯罪的罪責非常明確,例如侵犯公民人身權犯罪;有些犯罪的罪責比較模糊,例如部分危害公共衛生犯罪和破壞環境資源犯罪。(33)例如,關于污染環境罪的罪過形式,理論上存在故意說、過失說、混合說三種爭議觀點,參見申偉、彭迎育:《污染環境罪罪過形式研究》,《中國石油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4期。比較而言,不法因素和罪責因素越單一,越便于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
其二,司法人員能否較好地把握案件的不法程度和罪責程度。犯罪的不法因素和罪責因素是否單一屬于定性判斷,實踐中不法程度和罪責程度能否量化評估也有重要意義。如果司法人員難以把握案件的不法程度和罪責程度,則很難保證準確評價案件的整體危害性。例如,一般的財產犯罪和侵犯公民人身權犯罪的不法程度主要取決于財產數額和人身傷害程度,目前二者基本都有量化標準予以衡量,相對容易把握。但是,在互聯網經濟時代,虛擬財產及其損失的認定比較困難,如涉比特幣的刑事案件;一些新型、隱性的腐敗犯罪,其犯罪數額也不易認定,如干股受賄案件就是適例;在瀆職犯罪中,瀆職行為與危害后果之間的因果關系、瀆職行為造成的客觀損失等都較難把握。因此,即使是不法因素和罪責因素較為單一的犯罪,也要考慮具體案件中不法程度和罪責程度能否較好把握,以決定是否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
其三,犯罪在司法實踐中是否較為常見高發。刑罰裁量不僅要遵循基本法理,很大程度上也依賴于司法人員的經驗判斷。“量刑是法官在遵循犯罪事實和刑法規范的基礎上,運用自身經驗和司法邏輯進行理性判斷的過程,科學的量刑結果不可能完全整齊劃一。”(34)唐龍飄:《論量刑規范化的實現路徑——以刑罰差異性為切入點》,《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10年第6期。在量刑規范化改革時期,最高人民法院也是先將交通肇事罪、故意傷害罪等十五種罪名作為試行對象,此后又進一步擴大了罪名范圍。豐富的量刑經驗對檢察官提出合理的量刑建議有重要影響,傳統上檢察官缺乏量刑經驗,對此問題更應重視。因此,某種犯罪的案發量以及檢察官的辦案經驗也是應否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的考慮因素。對于常見高發的刑事案件,例如危險駕駛罪、盜竊罪、故意傷害罪等,檢察官具有豐富的辦案經驗,既能準確評估案件的整體危害性,也比較了解此類犯罪的量刑規律,有利于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
其四,是否經過量刑規范化改革指導過量刑的犯罪。檢察官提出量刑建議和法官裁量刑罰采用相同的刑法適用思維,量刑規范化改革所做過的努力以及取得的成效可以嫁接到檢察官如何提出量刑建議這一司法活動之中。量刑規范化改革是個系統工程,在時間維度上包括地方法院的前期探索階段和最高人民法院主導的全面施行階段,在此過程中最高司法機關和地方司法機關相繼制定了一些規范法官量刑的實體性文件。例如,“兩高”聯合制定的《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和江蘇省人民檢察院聯合制定的《<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實施細則(試行)》。這些文件中都規定了一些常見犯罪的量刑方法,檢察官應優先考慮對這些犯罪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
綜上所述,對于大多數常見的不法因素較為單一、犯罪構成比較簡單、案件事實相對較少、法律評價較為容易的自然犯,重點考慮適用確定刑量刑建議,例如盜竊罪、詐騙罪、搶劫罪、強奸罪、故意傷害罪、尋釁滋事罪等。這些犯罪除了因具備上述特征而容易裁量刑罰外,控辯雙方一般對行為定性爭議不大,被追訴人對其行為的規范違反性和社會危害性的認識比較清楚,因而其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明知性能夠得到很好保障。另外,《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一般都設置了這些犯罪的量刑方法,司法人員對這些犯罪的刑罰裁量更加得心應手。除了自然犯以外,大部分案情簡單、量刑標準單一的法定犯也是確定刑量刑建議重點適用的罪名,例如危險駕駛罪、交通肇事罪、生產/銷售偽劣商品犯罪等,理由基本同上,不再贅述。
刑事案件的處理結果不僅關乎被追訴人個人及其家庭的切身利益,而且容易產生重要社會影響,因此要特別注重“三個效果”的統一。當然,絕大部分刑事案件的處理結果主要是兼顧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就此而言,除了前述教義學分析的影響因素外,檢察機關提出何種量刑建議還要進行刑事政策層面的考量。基于此,本文認為,對于涉及無期徒刑或死刑的嚴重犯罪、新類型犯罪、疑難復雜犯罪、部分不認罪的共同犯罪以及不常見的法定犯等應當主要適用幅度刑量刑建議。
首先,盡管無期徒刑或死刑案件也允許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但因為案情重大且可能同時涉及被告人和被害人雙方的重大利益,往往還具有較大的社會影響力,因此,應注意進行“繁案精審”,力爭將案件辦成“鐵案”。即使控辯雙方達成認罪認罰協議,考慮到確定刑量刑建議存在的風險,這類案件還是應當強調庭審實質化,檢察機關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后由法院開庭審理后確定最終的宣告刑。其次,新類型犯罪通常跟刑法規范的漏洞或滯后性有關,控辯雙方不僅對案件定性可能有較大分歧,而且對量刑標準也會存在很大爭議。也即,此類犯罪的不法因素和罪責因素較為復雜,司法人員不易準確把握案件的整體危害性。以非典型網絡開設賭場行為為例,這類行為不僅在刑法定性上存在多種可能,而且司法解釋規定的傳統賭博犯罪的量刑標準顯然也不宜適用于這類行為。(35)關于非典型網絡開設賭場行為刑法適用的探討,可參見王剛:《非典型網絡開設賭場行為的刑法適用》,《山東警察學院學報》2019年第6期。因此,對于類似犯罪宜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再次,疑難復雜案件往往定性爭議大、案件事實復雜,不僅被追訴人認罪的自愿性不強,司法人員對案件定性也可能沒有充分把握,案件的裁判結果具有較強的不確定性。為了避免可能出現的法律適用錯誤,即使被追訴人認罪,也建議適用幅度刑量刑建議。最后,在共同犯罪案件中,因為被追訴人之間具有利害關系,可能出現有人認罪、有人不認罪的情形。為保證審理公正與量刑公平,法院應當先審理不認罪的被告人,再審理被告人認罪的案件。對于被告人認罪的案件,檢察機關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是比較妥當的。(36)參見劉磊:《“認罪契約”的適用限度——“認罪認罰從寬”速裁程序試點改革的再思考》,《江蘇社會科學》2018年第1期。從理論上來說,在不太常見的法定犯案件中,被追訴人違法性認識之有無及程度決定行為之定性及罪責之大小。實踐中違法性認識之認定主要依靠被追訴人口供和刑事推定,導致法定犯之認定極易產生爭議。不僅如此,理論和實踐中對許多涉及法定犯案件的行為定性都有較大分歧,這些案件中被追訴人認罪的自愿性不易保障。因此,對于不常見的法定犯案件,本文也建議適用幅度刑量刑建議。
在國家治理現代化視野中,刑事司法體系和刑事治理能力現代化包含程序和實體兩個維度。程序維度是維護司法公正的保障機制,實體維度是促進司法公正的客觀標準。作為“準裁判權”的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權,也恰好包含程序之維和實體之維。在有限實施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的基礎上,其依賴于程序和實體兩方面的制度建構。實現量刑建議精準化不能流于表面功夫,必須在程序和實體兩個維度深挖量刑建議形成的原理、路徑和根據。
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的程序之維,是指有關程序問題不僅影響案件的處理過程,而且影響到量刑事實的提取和對被追訴人的從寬幅度,因此需要進行歸納、分析和解決。具體來說,量刑建議精準化的程序維度有以下四點要義。
首先,偵查機關需要轉變偵查理念,規范偵查程序,“要充分全面地收集和調取證據,保持證據的合法性和客觀性”(37)楊宗輝、韓曉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偵查階段適用問題研究》,《警學研究》2019年第5期。。偵查階段是實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初始環節,對該制度在后面兩個階段的規范適用具有基礎作用。被追訴人在偵查階段是否認罪以及基于何種心理認罪會產生不同結果:一是被追訴人真實、明智、自愿地認罪,控辯審三方都能獲得相應的訴訟利益,這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最佳實施狀態;二是被追訴人錯誤認罪或違心認罪,如果不能全面查清案件事實,將會造成冤假錯案;三被追訴人基于投機心理認罪,避重就輕地供述犯罪事實,如果不能全面查清案情,將可能使被追訴人逃避應有懲罰。對于后兩種情形,偵查機關應當極力避免。“受觀念、傳統、制度、體制等因素的影響,刑事訴訟中,司法機關仍然帶有濃厚的‘口供情結’,偵查、審查起訴和審判多是圍繞口供而展開,并將口供作為定案處理的主要依據,形成了口供中心主義的理念和辦案方式。”(38)閆召華:《口供中心主義評析》,《證據科學》2013年第4期。口供始于偵查階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更加劇了“口供中心主義”。因此,上述兩種情形對公安工作提出了新要求:一方面,應當探索從應用策略、計謀等傳統的對抗型偵查方法到可以進行協商合作的非對抗型偵查方法轉變,(39)參見楊宗輝、韓曉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偵查階段適用問題研究》,《警學研究》2019年第5期。同時做好告知義務并進行適當的釋法說理,爭取被追訴人真實、自愿認罪并供述犯罪事實,防范冤假錯案;另一方面,即使被追訴人認罪了,也要盡量全面、客觀地收集證據,不能僅僅圍繞口供開展偵查工作,遺漏了其他重要犯罪事實,致使被追訴人得不到應有的懲罰。
其次,檢察機關應當秉持客觀公正之立場,全面收集各種有利于和不利于被追訴人的案件事實,摒棄對抗式訴訟模式中偏重于打擊犯罪的立場。證據裁判原則是現代刑事訴訟中認定案件事實應當遵循的核心原則,其要求事實裁定者根據全部具有證據資格的證據綜合審查判斷所認定的案件事實必須達到法定的證明標準。(40)參見陳光中:《證據裁判原則若干問題之探討》,《中共浙江省委黨校學報》2014年第6期。刑事案件的證據包括定罪證據和量刑證據,我國傳統刑事訴訟以定罪問題為核心,檢察機關重點構建指控犯罪成立的證據體系。后來推行的量刑規范化改革對此現象進行糾偏,突出了量刑的價值和量刑證據的重要性。《人民法院量刑程序指導意見(試行)》要求強化量刑事實的調查取證工作,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在偵查和審查起訴階段應當注意收集有關量刑的事實和證據。(41)參見熊選國主編:《〈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與“兩高三部”〈關于規范量刑程序若干問題的意見〉理解與適用》,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21頁。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以來,盡管最高司法機關一再強調不降低證明標準,(42)2020年10月15日,時任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張軍在《關于人民檢察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的報告》中指出:“一是堅持法定證明標準。全面審查、認定在案事實、證據,決不為片面提高效率而犧牲公正,決不因犯罪嫌疑人認罪而降低證據要求和證明標準。”參見張軍:《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人民檢察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的報告》,2020年10月17日,載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檢察院網,https://www.spp.gov.cn/spp/zdgz/202010/t20201017_482200.shtml。2024年1月15日訪問。《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三條重申了證據裁判原則,(43)《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3條規定:辦理認罪認罰案件,應當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嚴格按照證據裁判要求,全面收集、固定、審查和認定證據。堅持法定證明標準,偵查終結、提起公訴、作出有罪裁判應當做到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防止因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而降低證據要求和證明標準。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但證據不足,不能認定其有罪的,依法作出撤銷案件、不起訴決定或者宣告無罪。但實踐中證明標準的降低卻是不容忽視的事實。有研究顯示,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機關法庭上的舉證責任及其證明標準被顯著降低。(44)參見孫長永:《認罪認罰案件的證明標準》,《法學研究》2018年第1期。認罪認罰從寬程序的推進以被追訴人認罪為前提,被追訴人真實認罪之后刑事訴訟的核心問題從定罪轉變為量刑。同時,被追訴人認罪是主動放棄對抗,降低了檢察機關的證明難度和訴訟風險。因此,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檢察機關更應樹立客觀公正理念,切實履行客觀公正義務,全面收集各種證據材料,特別是有利于被追訴人的量刑證據,從而為提出精準量刑建議奠定堅實的事實基礎。
再次,檢察機關應當注重聽取被追訴人及其辯護人意見,積極收集被追訴人提供線索的案件事實,依法采納被追訴人提供的案件事實。《刑事訴訟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律師法》都賦予了辯護律師調查取證的權利,辯護律師積極調查取證可以彌補司法機關調查取證之不足,有利于更加全面地還原案件的真實情況。然后,由于各種因素影響,長期以來我國刑事訴訟中存在律師“取證難”現象。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辯護律師通常只做量刑辯護,調查取證的主要方向是罪輕證據和從寬量刑證據,面臨的阻力和壓力都小于調查無罪證據。盡管如此,仍然無法改變辯護律師調查取證能力薄弱的整體現狀。在此情況下,檢察官在辦理認罪認罰案件過程中要加強與被追訴人及其辯護人的溝通,充分聽取他們關于量刑問題的看法,對不予采納的意見要做好釋法說理工作。同時,要認真研判被追訴人及其辯護人提供的線索,確有必要的應該依法進行調查取證,這也是前述檢察官客觀公正義務的體現。
最后,檢察機關應當為被害方表達意見提供渠道,合理地聽取被害方意見并將其吸納到量刑建議形成過程之中。刑事司法制度承載諸多利益訴求,被害方是犯罪之害的直接承受者,具有懲罰罪犯的自然權利。國家壟斷了刑罰權之后,公力救濟取代了私力救濟,作為公力救濟表達形式的刑事訴訟制度天然地承擔著公正懲罰罪犯的道德義務,這是國家刑罰權最堅實的正當化根據。因此,根據報應主義公正地懲罰罪犯具有實現社會正義和平復被害方復仇心理的雙重功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更加追求效率價值,控辯關系從對抗走向協商,但如果雙方過度協商,檢察機關提出過輕的量刑建議,則會損害刑法的公正性,被害方會遭受刑事司法帶來的“二次傷害”。實踐中必須認真對待這種潛在風險,應對之策是構建被害方意見影響量刑建議形成的法律機制,以懲罰的正當性制約協商的功利性,防止量刑建議過分偏離報應刑的要求。確立被害人量刑建議權具有眾多理論根據,實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不能忽視。(45)參見韓軼:《論被害人量刑建議權的實現》,《法學評論》2017年第1期。因此,在有被害人的案件中,檢察機關一方面要積極聽取被害方意見,為其反映被害情況、表達利益訴求、提供證據材料創造條件;一方面要認真甄別被害方意見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再將其意見反饋給被追訴人及其辯護人,努力促成雙方進行溝通并達成諒解,將被害方的理性訴求納入形成量刑建議的考量范疇。
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的實體之維主要是確立量刑建議形成方法和量刑建議標準,核心問題是量刑建議形成方法之構建。量刑建議形成方法包括一般方法和具體方法。不同犯罪的量刑建議形成方法既有共性也有差異,共性是指一切犯罪之量刑需遵循的基本規律,差異表現為不同犯罪在犯罪規律、裁量標準和量刑事實等方面的區別。為了實現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首先要確立量刑建議形成的一般方法,其次要探討不同犯罪的具體量刑建議形成方法。
首先,量刑建議形成的一般方法應當參照量刑方法進行構建。如前所述,量刑建議形成方法與量刑方法是相同的法律思維,量刑規范化改革時構建的量刑方法整體上符合量刑原理和量刑規律,值得借鑒。根據《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的規定,量刑方法由分別確定起點刑、基準刑和宣告刑三步組成,可簡稱為“三步式”量刑方法。基本犯罪構成事實是確定起點刑的根據,基本犯罪構成事實是指符合相應的法定刑幅度內量刑的最起碼的構成要件要求的事實。(46)參見熊選國主編:《<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與“兩高三部”<關于規范量刑程序若干問題的意見>理解與適用》,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69頁。基準刑是指在不考慮各種量刑情節的情況下一般既遂狀態的犯罪應當判處的刑罰,在起點刑的基礎上根據其他犯罪構成事實增加刑罰量,從而形成基準刑。(47)參見王剛:《論基準刑及其裁量方法——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為參照》,《學術交流》2017年第2期。起點刑和基準刑體現的是報應刑思想,決定刑罰的根據是包括不法因素和罪責因素的犯罪構成事實。根據量刑情節調整基準刑形成的刑罰是宣告刑,量刑情節是犯罪構成事實之外的影響行為社會危害性或行為人人身危險性的各種具體事實情狀,該步驟體現了預防刑思想。
“三步式”量刑方法中的刑罰裁量根據分別是基本犯罪構成事實、其他犯罪構成事實和量刑情節,這些事實在庭審中都已固定下來,不會再發生改變。但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是一個獨立的量刑情節,(48)盡管我國《刑法》尚未將認罪認罰規定為法定的量刑情節,但是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司法實踐來看,有必要將其作為獨立的量刑情節對待,有關學者對此問題作過深入論證,參見劉偉琦、劉仁文:《認罪認罰應作為獨立的量刑情節》,《湖北社會科學》2021年第4期;孔令勇:《論作為獨立量刑情節的認罪認罰》,《荊楚法學》2023年第4期。其會因為被追訴人的反悔而消失,因而具有變動性。基于此,應當將認罪認罰情節的適用作為獨立的刑罰裁量步驟。至此,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形成方法應當是“四步式”的:在“三步式”量刑方法的基礎上增加一步,該步驟是確定認罪認罰情節的從寬幅度,以此從寬幅度調節前三步確定的刑罰,形成的刑罰量即是量刑建議。檢察官適用“四步式”量刑建議形成方法,應當把握兩個要點:一是按照法官的思維方式適用“三步式”量刑方法,確定相應的刑罰量。這是傳統刑事司法問題,檢察官應當加強量刑理論和量刑方法的學習,以提高刑事業務水平。二是準確評估認罪認罰情節的從寬比例,以此調節“三步式”量刑方法確定的刑罰。這是認罪認罰從寬實施中的新問題,“應當在區分自然犯和法定犯的基礎上,以認罪認罰階段為綱、以悔罪程度為目構建二元二維的認罪認罰情節從寬指標體系,促進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規范化”(49)王剛:《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規范化研究》,《環球法律評論》2021年第2期。。
其次,量刑建議形成的具體方法以一般方法為指導,結合具體犯罪的不法特征進行構建。如前所述,犯罪的不法性和罪責性因罪而異,不法性在個案中表現為犯罪構成事實。“四步式”量刑建議的一般形成方法具有普遍指導意義,其中基準刑的裁量根據是犯罪構成事實,由于不同犯罪的量刑標準不同,導致量刑建議形成方法亦有差異。因此,應當根據犯罪特征細化量刑建議形成方法,構建具體犯罪的量刑建議形成方法。例如,一般來說盜竊罪和故意傷害罪的量刑標準是單一的,分別是犯罪數額和傷害結果,量刑建議形成方法主要圍繞犯罪數額和傷害結果對刑罰的影響力構建;搶劫罪的量刑標準是犯罪數額和人身傷亡結果,量刑建議形成方法主要圍繞犯罪數額對刑罰的影響力構建,在出現人身傷亡結果的情況下面臨如何選擇量刑標準以及適用次要量刑標準的難題;貪污受賄罪采用“數額+情節”的二元量刑標準,二者單獨都可以作為量刑標準,當犯罪數額和犯罪情節競合時應當如何選擇和適用量刑標準同樣是極為困難的問題。(50)參見王剛:《貪污受賄罪量刑新標準的司法適用研究》,《河北法學》2018年第9期。可見,搶劫罪、貪污受賄罪的量刑建議形成方法顯然不同于盜竊、故意傷害等單一量刑標準犯罪。因此,檢察官要加強對個罪的保護法益、犯罪構成以及具體量刑標準等問題的學習和思考,以“四步式”量刑建議形成方法為指導,結合個罪之特征,提出符合犯罪不法性和罪責性的量刑建議。
為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關于“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的重要指示,最高人民檢察院提出要讓“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案件”成為新時代新征程檢察履職辦案的基本價值追求。(51)參見童建明:《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案件 持續推進習近平法治思想的檢察實踐》,《檢察日報》2023年12月6日,第1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已經成為我國刑事訴訟的主導模式,提高認罪認罰案件辦理質效是檢察機關履職辦案的主要工作目標。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中的“阿基米德支點”的量刑建議,檢察官如何提出公正合理的確定刑量刑建議是決定認罪認罰案件質效的關鍵所在。本文較為系統地分析了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精準化的實質要旨、利弊得失和實施限度等基本問題,重點闡述了指導檢察官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的一般方法和具體方法,對于優化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機制有一定參考價值。在此基礎上,未來需要結合司法實踐經驗深入研究不同類型犯罪的量刑建議形成方法,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理論體系,促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范化運行,推動我國的刑事治理現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