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與川端康成作品中民族文化特征表現的比較研究

孫鳳龍

[摘? 要] 沈從文的《湘西》和川端康成的《伊豆之旅》，是兩部較為特殊的作品，雖都是游記類型的小說，但《湘西》類似介紹性文章，而《伊豆之旅》則帶有散文的性質，兩部作品都有明顯的民族文化特征表現。比較分析兩部作品的歷史文化背景以及兩位作家受國民性影響的創作風格和創作思路，有助于深入了解兩部作品所代表的時代及其中的民族文化特征。

[關鍵詞] 沈從文? 川端康成? 《湘西》? 《伊豆之旅》? 民族文化特征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4-0087-04

一、《湘西》與《伊豆之旅》的地域文化特征表現比較

《湘西》嚴格來說是一部長篇游記，作者通過旅行時的所見所聞和自身感悟，介紹當地的特色以及風土人情，是一部認知型作品。“我這本小說只能說是湘西沅水流域的雜記，書名用‘沅水流域識小錄，似乎還切題一點。”[1]沈從文在《湘西》的題記中就點明了作品的性質和風格。《湘西》更多的是展現大湘西地域（傳統的湘西地區，包括今天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和懷化市、張家界市以及常德市等）內沅水流域的風土人情，《題記》開篇即說明了湘西包括的范圍。從“馬援征蠻”的傳說到被放逐的屈原，湘西從古至今的官制以及產業民生、文化教育。作品既有對故鄉的懷念，又有對故鄉發展的擔憂，還結合時局分析敵我態勢及今后抗戰之發展，體現了沈從文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懷。

從《湘西》之《題記》《引子》《常德的船》開始，作者一路沿著沅水向西溯源，僅其經過的地方，就是一部湖南西部地方志，一首沅水流域的抒情長詩。作品中桃源、沅陵、酉水（在作品中為白河）、保靖、永綏、辰溪、瀘溪、浦市鎮、洪江、懷化、石門、芷江、晃縣、鳳凰等地方的風土人情和歷史文化自然而然被展現在讀者面前。其中也有一些故事和民間傳說，但基本都是因情景而觸發，與作者本人無關，卻也在訴說著道理。總體說來，《湘西》更偏向于游記類型的小說，也是一部簡易的地方志，讀完便能對傳統的大湘西地區有較為清晰的認知和了解。

川端康成的《伊豆之旅》也是由很多與伊豆相關的游記或散文等小單元構成。《伊豆之旅》開篇就提道：“伊豆，人們說它是詩之王國。伊豆，在某些歷史學家的口中是日本歷史的縮圖。”[2]但與《湘西》相比，《伊豆之旅》的散文性質更多一些。《湘西》有沿著沅江溯流而上的一整條脈絡，是有跡可循的。而《伊豆之旅》則給人散亂無章之感，川端康成好像走到哪里寫到哪里，想到哪里就寫到哪里。其實這些小短篇是川端康成在伊豆的一些游記，后合并成書《伊豆之旅》，所以整體內容顯得比較雜亂。

《伊豆之旅》中提及了一些地名，如下田、三島、修善寺、熱海、天城、伊東、長岡、湯島溫泉、富士山、大阪、貓越山、東京、狩野川、南伊豆、湯野村、旅館、浴場等，部分地名具有特定職能和作用，例如溫泉、旅館、浴場等，既為文本的發展和脈絡提供情境，也是作者親身經歷或體驗過的，所以展現在讀者面前的內容具有現實感和真實感。此外，這些描述性地點或反映出作者的處境或心情，還包含部分隱喻。《湘西》里出現的地方，只是作者經過時提及，并沒有切身體驗。《伊豆之旅》中出現的地點，有的是提及，更多的則是作者親身經歷和體驗。伊豆群島以溫泉出名，所以小說中溫泉出現得非常頻繁，從《湯島溫泉》《溫泉通信》《溫泉六月》《溫泉女景色》《若山牧水式輿湯島溫泉》《伊豆溫泉瑣記》《六月的伊豆溫泉》《冬之溫泉》等幾個單元就可以看出，川端康成非常喜歡溫泉之行以及日本傳統的溫泉文化，且非常了解這種文化，他在作品中或直抒感受與情懷，或利用故事與人物對話，各種形式無一不在表現日本的溫泉文化。溫泉文化是日本民族文化特征的表現之一，而且是非常重要的表現，提及日本或日本人，很容易想到富士山、櫻花、溫泉等字眼，說明溫泉不僅令外國人印象深刻，溫泉文化在日本本國人心目中也非常重要。川端康成將伊豆最具特色的溫泉文化寫入小說中，第一是無法避免，因為伊豆的代表就是溫泉，無論如何也繞不開溫泉的話題；第二是更容易與讀者特別是日本讀者共情。這也是川端康成寫出了十幾篇有關伊豆之旅的散文游記以及名著《伊豆的舞女》的原因之一。

二、《湘西》與《伊豆之旅》的人物文化特征表現比較

《湘西》中出現的人物，涉及各行各業的人，這些人物的出現是為呼應地方介紹，使得介紹準確、令人信服。很多人物都是偶然想到并提出的，并沒有太多針對性，只起局部填充作用。例如《題記》中提到了土司、讀書人、財主等，《引子》中提到了苗民，《常德的船》中提到了坐莊人、商人、小地主、鄉紳、掌柜、伙計、男女中學生、船戶、水手以及作者的旅行者身份，加上《沅陵的人》《白河流域幾個碼頭》《瀘溪·浦市·箱子巖》《辰溪的煤》等提及的各色人物，整部作品出現的職業多達幾十種，有的泛泛而談，有的著墨稍多，對于普通大眾的描述非常直白，也體現了沈從文對他們的同情與期望，非常符合游記的特點，而且其中人物的職務和工作屬性以及定位，也與湘西區域甚至西南少數民族區域特征有關，極具民族文化特點。

《湘西》中提到的歷史人物，例如，西漢時期的賈誼、北洋政府時期的國務總理熊希齡、塑像師張秋潭、女作家丁玲、法律學家戴修瓚等，人物眾多，紛繁復雜。對于絕大部分歷史人物，作者并沒有做過多說明，只是當與這些歷史人物有關聯的地名出現或經過相關地方時，才會談及，并沒有表現出很明顯的政治立場，很多人物都是一筆帶過，有限的幾人敘述較深入，也只是為了對鄉土現狀和發展抒發自己的感慨，比較契合游記的風格，給讀者一種真實感和濃厚的歷史氛圍感。

《伊豆之旅》中的人物則是為了呼應劇情而設定的，每個人在小說中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有些人物是為了引出后面的話題，有些人物則具有連貫性，且相互之間有一定關聯。例如，《伊豆序言》中提到的游唱藝人、幕府將軍源賴朝，《湯島溫泉》中提及的城市裝扮的少女、大本教的信徒們、開小店的老太婆、美麗的江湖舞娘，《溫泉通信》中在貧民福利機構工作的學生們、揮舞著仙女棒的東京的小孩、割草的男人、旅館的女人，以及《燕》《伊豆少女》《初秋旅書》《南伊豆行》《伊豆印象》等單元中的男男女女，小說中出現的每一個人物幾乎都有存在的價值。《伊豆之旅》中的人物多為少女和村民，川端康成對于人物的描寫并沒有太深入，多是為小說情節的展開而設置，偶爾通過人物描寫表現自己當時的心情。而《湘西》中，除了提及的歷史人物之外，更多的是販夫走卒，他們為了生計勞苦奔波，所求不外乎就是生活得好一些。在這個過程中，人們也表現出對于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但作者所述更多的還是日常的柴米油鹽。

兩部小說均通過人物體現本國歷史文化，增加了小說的厚重感，對于讀者也有很強的啟示作用，讀者很容易切入作者的視角，感受作者在游記過程中的心情和體驗。

三、《湘西》與《伊豆之旅》中的民族文化特征表現比較

《湘西》中民族文化特征的表現，鮮明而獨特。《題記》中提到的鳳凰縣大儺的酬神儀式，被作者“由今會古”聯系到與屈原的《楚辭》不可分的酬神宗教儀式，具有西南少數民族的文化特征。《常德的船》中，“拔錨開頭時，必擂鼓敲鑼，在船頭燒紙燒香，煮白肉祭神，燃放千字頭鞭炮，表示人神和樂，共同幫忙，一路福星。在開船儀式與行船歌聲中，使人想起兩千年前《楚辭》發生的原因，現在還好好的保留下來，今古如一”[1]。這種開船時的民俗習慣，持續了兩千多年，至今依然保留，可以想象其在湘西地區百姓心中的重要性，以及頑強的生命力。

湘西地區的“趕尸”風俗，作者用了一個“傳說”來介紹，可謂別有用心。“說來實在動人。凡受了點新教育，血里骨里還浸透原任迷信的新紳士，想滿足自己的荒唐幻想，到這個地方來時，總有機會溫習一下這種傳說。”[1]沈從文不認為“湘西趕尸”是真實的，只是一些獵奇者為了刺激和冒險，以及滿足自身的好奇心。之前沈從文在《引子》中提到，人們對于湘西的想象與印象、誤解之一，就是“且有人會趕尸。若眼福好，必有機會見到一群死尸在公路上行走，汽車近身時，還知道避讓路旁，完全同活人一樣”[1]。但這種印象至今還在民眾之間流傳，說明國人對于“趕尸”傳說，還是有一種隱隱的期望。

《沅陵的人》中提及，“遇下行船必飛往接船送船，船上人把飯食糕餅向空中拋去，這些小黑鳥就在空中接著，把它吃了”[1]。這是民間傳說在現實生活中的體現。行船的人們認為，這些“紅嘴紅腳小小烏鴉”是漢朝時馬援將軍的神兵，是專門為了迎接船只的，它們似乎知道“什么船可發利市，什么船不打抽豐”。如果傷害了它們，必須賠償一只同等大小白銀制作的烏鴉。因為傳說和迷信以及成本的原因，沒有人敢傷害它們，也沒有人愿意去傷害它們。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風俗習慣，即人們經過這里，往往按照約定俗成的方法來獻奉飯食，以期能夠順風順水，平安發財。

《瀘溪·浦市·箱子巖》中提及鄉下人過端午節，將民間過端午節的種種情形一一道明，讓人感受到端午節的熱鬧。龍船競舟、鞭炮齊鳴、人聲嘈雜、吶喊助興，讀者腦海里自然而然形成一幅端午時節圖，通過聯想直觀感受到鄉村過端午節時的熱鬧。沅水流域走街串巷的戲班子表演的傀儡戲、酬神戲，身穿朱紅色繡花緞袍手舞足蹈高聲鳴唱的神巫，無一不反映出湘西地區的民俗文化。這種民俗文化深植于西南地區土壤，歷經傳承與發展，依然綻放精彩。

在《辰溪的煤》《沅水上游幾個縣分》《槐化鎮》《鳳凰》《苗民問題》等幾個單元中，沈從文也提及了一些民俗習慣。

《伊豆之旅》也表現了日本的民俗文化和民族文化特點。《湯島溫泉》中，大本教的教主說有金礦后，大本教信徒的湯島山脈之旅，之前是為了采礦，后來演變成為朝圣和緬懷之旅。川端康成不喜歡大本教，卻喜歡他們的禱告詞，因為禱告詞中蘊含了一些古老的傳統思想，卻不影響湯島成為大本教的圣地。《燕》里提及盂蘭盆會的慶祝，跳著屬于自己故鄉舞蹈的女工們，綻放著各自的精彩，本應整齊劃一的舞蹈，在這里成為“群魔亂舞”，不同的舞步代表著各自的故鄉，人們的思鄉之情油然而生，川端康成在湯島是不是也思念著自己的故鄉呢？

《初秋旅書》中，在白鐵皮小戲院表演危險節目的女人和小孩、骨瘦嶙峋的歌舞伎女演員們、被阿婆呵斥表演危險節目的狗，組成了一幅生動的畫卷。歌舞伎是日本民族文化特征的代表，被川端康成截然不同的比較所掩蓋。川端康成說自己喜歡看到女人和孩子表演危險性的節目，但這絕不是川端康成一個人的看法，而是代表了一部分人或大部分人的看法；另外一方面，觀眾中的阿婆對表演同樣危險節目的狗大放著仁慈心，這也不是一個人的態度，也代表著一部分人的態度。通過這種強烈對比，日本人國民性格的兩面性或者說極端性被展現出來。通過民俗文化和民族文化的表演，展現日本的國民性格，這也是川端康成小說較為獨到的地方。

《伊豆印象》《溫泉女景色》《若山牧水式與湯島溫泉》《伊豆溫泉瑣記》《六月的伊豆溫泉》《正月初三》《山茶花》《夏》《伊豆歸來》等單元中，日本其他的民族民俗文化也有所表現，讀者要細細品味研讀，仔細琢磨，方能了解日本的民俗文化特征，體會作品的精華與川端康成的思想脈絡。《湘西》中的民俗文化和民族文化特征，比較直接地體現在小說中，讀者讀過后即有所體會和了解，反映了沈從文直白的寫作風格與特色。兩部作品的表達形式有所不同，但目的基本一致。

四、結語

沈從文的《湘西》與川端康成的《伊豆之旅》都是風格獨特的游記性質小說。沈從文在《湘西》中一路走來，將湘西地區的大好河山盡收眼底，大開大合，所感所得寫入書中，其間的民族文化特征鮮明獨特。

川端康成的《伊豆之旅》，景色描寫細膩，其中也加入了自身感受與經歷，其間的民族文化特征表現雖不明顯，但內涵深遠，也反映了日本的國民性格。兩部作品的表現角度不同，但“大小皆宜”。比較分析兩部作品的民族文化特征表現之異同，有助于加深讀者對于兩位作家作品的風格特色與精神內核以及作品所蘊含的民族文化特征的理解。

參考文獻

[1] 沈從文.湘西[M].長沙：岳麓書社，2013.

[2] 川端康成.伊豆之旅[M].鄭秀美，譯.臺北：星光出版社，1985.

（特約編輯 張?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