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雨杭
[摘? 要] 海明威短篇小說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帶有不同悲劇色彩,他們坦然面對死亡、失敗,直面命運帶來的困境。海明威塑造了這些硬漢形象,也展現了海明威短篇小說中獨特的悲劇意識。本文深入解讀以《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乞力馬扎羅的雪》《老人與?!窞橹行牡亩鄠€文本,探究海明威短篇小說中悲劇意識的具體表現及作用價值,以期對其作品有更為深刻的理解。
[關鍵詞] 海明威? 悲劇意識? 短篇小說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4-0107-04
海明威作為美國20世紀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作品具有簡潔、直接明了的寫作風格。海明威將他的思想觀念、復雜經歷融入小說創作之中,其創作的短篇小說中對不同主人公的生活經歷進行描述,塑造了主人公的硬漢形象,體現了堅強、不屈等精神品質,同時也展現出海明威內心的迷茫和創傷,構成了海明威短篇小說中核心的悲劇意識。
一、悲劇意識的形成
海明威的悲劇意識是基于對其所處時代人類悲劇處境以及所受的必然磨難認知的基礎上的,兩次世界大戰的時代背景造就了海明威獨特的悲劇藝術?!白骷宜茉斓闹魅斯拖衿浔救艘粯樱荚谠馐苤貏撝笤噲D重新獲得身心的完整,而這一點與悲劇的構思非常相似——主人公總是在經歷災難的重擊之后尋求和解與和諧。”[1]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慘痛經歷,讓海明威產生了巨大的心靈創傷。作為愛國青年的海明威毅然報名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卻在大戰中目睹了戰爭的殘酷,見識了戰爭下人類的悲慘命運,身心飽受著戰爭的創傷,也目睹了西方傳統文明的崩潰和淪喪。
在這個時代環境下,海明威感到理想與現實、光明與黑暗、美與丑、善與惡的顛倒,他發現周圍大多數人仍生活在戰前陳舊而虛無的價值觀念中,由此感到迷茫和覺醒了又無路可走的悲哀[2],最后他選擇將在戰爭經歷中受到的悲痛與惆悵通過小說創作的方式展現出來。
二、悲劇意識的具體表現
海明威短篇小說作品之中悲劇意識的具體表現是多方面的,并不只局限于命運。在這些悲劇意識之中,精神層面的毀滅、個體孤獨的抗爭和無法逃避的命運成為三個主要的具體表現。
1.精神追求的毀滅
在海明威的短篇小說作品中,有著身份、性情各異的人物和題材情節不一的故事,對于人類精神層面的打擊、摧毀是非常突出的主題之一。精神是人類除物質以外永恒的追求。海明威筆下的人物并非盲目而又迷惘,他們不是沒有任何精神追求的不覺悟者[2],但海明威的作品將這種精神追求變得縹緲且無意義,由此帶來的悲劇性不在于最終面對死亡,而在于超越絕望的悲劇精神。
《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中,故事主人公弗朗西斯·麥康伯帶著妻子瑪格麗特和雇傭的獵手威爾遜在非洲進行打獵。他們在第一天打獵的過程中遇到了獅子,膽小的麥康伯沒能一舉殺死獅子反而以雇主的身份要求他人引出獅子,卻在最后關頭拋下其他人倉皇而逃?;氐綘I地后,麥康伯卻接受著獵殺獅子的慶祝與恭維,然而妻子卻看不起他,甚至在晚上進入了殺死獅子的白人獵手威爾遜的帳篷里。沒能由自己獵殺獅子本就帶給麥康伯無盡的恥辱,他在與威爾遜的交談中提及“獵獅那件事,太讓我難過了。不該再傳出去了”[3]。妻子出軌英勇獵手更是讓麥康伯承受了極大的打擊,內心的恥辱和痛苦不斷疊加,精神受到雙重打擊。向往成為英勇形象的麥康伯在遇上獅子后,“他的兩條腿都不聽使喚了”“麥康伯站在那兒,胃里直犯惡心”“他渾身打哆嗦”[3],麥康伯的軟弱和恐懼由此展現出來,這些軟弱與恐懼正是使麥康伯的精神追求走向毀滅的催化劑。妻子的鄙夷、威爾遜的輕視是麥康伯精神追求破滅的導火索,麥康伯成功獵殺獅子成為英勇者的精神追求在倉皇逃跑與妻子出軌中走向破滅。
《乞力馬扎羅的雪》中的哈里本是一位很有才華的作家,成名以后沉溺于燈紅酒綠的舒適生活之中,此時哈里的精神追求開始走向幻滅,奢靡的生活帶來肉體上的舒適,卻無法給予哈里精神與靈魂上的升華。哈里最終在非洲之旅中刮破了右腿導致感染壞疽。與肉體逐漸走向滅亡相反的是哈里的精神,當他在山腳下仰望著乞力馬扎羅山上的皚皚白雪開始反省自己的一生,發現自己經歷著身體死亡的過程,右腿壞疽不斷惡化的當下和曾經沉溺舒適沒有追求的人生使哈里的精神開始覺醒。然而精神的覺醒是加速哈里走向死亡的催化劑,當肉體走向死亡卻漸生精神的渴望,悲劇意識油然而生。沒有意義的人生讓哈里的精神受到打擊,疼痛與恐懼留給對生活充滿期待的人,而哈里對“生”的精神追求隨著對從前的追憶而一步步磨滅,“他的心中只剩下無比的厭倦和憤怒”[3]。
2.個體孤獨的抗爭
20世紀的西方文學不僅注重悲劇的形式而且注重對待悲劇的態度。“海明威的作品既注重表現古希臘以來生來注定的悲劇;又具有時代感,展現在孤獨個體奮斗的悲劇,更突出了他的一種超越絕望的面對不可能實現,但又不放棄追求的一種西西弗斯式的永恒的悲劇感?!盵4]人是群體性生物,只有在人類社會共同的實踐、生活之中才能夠滿足自身價值的實現和多樣的需求,人類社會也因此而發展,海明威在現代悲劇意識的探尋過程中,始終把孤獨感放在第一位。在他筆下,孤獨成了現代人的一個基本特征[5]。
諾思羅普·弗萊說:“悲劇的核心是主人公的孤獨。”對多數人來說孤獨是非??植赖囊环N處境,處在孤獨中的人本身就是一種悲劇[4]。海明威短篇小說中孤獨形象的代表是《老人與海》中的主人公桑提亞哥。小說開篇便提及“他是一位孤獨的老人,每日搖著一只小船,獨自在墨西哥灣捕魚”[3],接著便從桑提亞哥所處環境氛圍、無人得知的身世和惡劣的運氣等方面渲染出孤獨的老人形象。男孩曼諾林的出現曾帶給老人希望,老人有了訴說生活苦悶的對象。然而殘酷的是,曼諾林只是作為一種折光和幻象而存在,他很快便從老人的生活中消失了[5],老人最終回到了孤獨之中。
桑提亞哥駕著小船獨自漂浮在茫茫大海之上,無人可求助,只能不斷地與自己對話、與自己的手對話、與沒有生命的自然對話,加重了老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孤獨與悲劇感。桑提亞哥在返航的過程中又不斷遇到成群的鯊魚攻擊,在獨自一人用盡力氣對抗鯊魚后多次提到“要是孩子跟我來就好了”[3]。老人在失去武器孤獨對抗眾多鯊魚的戰斗中注定是悲劇的,對男孩曼諾林的呼喚,更是人類在極度孤獨中努力掙扎抵抗的呼喊,小說悲劇感展現得更加的強烈。
《不服輸的斗牛士》中曼紐爾·加西亞是一名斗牛士,在老板雷塔納的壓榨和朋友舒里托的勸阻下,他仍然堅持認為自己能夠戰勝斗牛,沒有人相信大病初愈的曼紐爾,也沒有人看好他。在精神層面上,曼紐爾處于孤獨的狀態,沒有人能夠真正地理解他戰勝斗牛的渴望。在沒有足夠報酬、助手的情況下,曼紐爾堅持以老式馴牛的方式上場企圖殺死斗牛并且贏得觀眾的認可,這是一場孤獨的斗牛,觀眾們把斗牛士的生死相搏當作一場稀疏平常的游戲,即使在曼紐爾兩次受到斗牛攻擊的情況下,也沒有任何憐憫,反而因為老派的招數而破口大罵。因此在現實處境上曼紐爾仍舊是孤獨的,即使死亡也沒有觀眾同情曼紐爾的悲劇命運。
3.無法逃避的命運
海明威短篇小說中的悲劇意識還直接體現在無法逃避的命運本身,海明威認為:“人生而為敗者,也許他注定要與來自宇宙的某種力量抗衡,或者由于他本身的原因而招致來自宇宙的重創,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盵1]
《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中,瑪格麗特因為不滿麥康伯的膽怯立即與英國向導私通,激起了麥康伯的憤怒和對向導威爾遜的刻骨仇恨。這種憤怒和仇恨占據了麥康伯的整個身心,使他在第二天面對野牛時毫無恐懼之感,突然變得十分勇敢,幾乎表現出一種敢死的英勇[7]。麥康伯從懦弱膽怯轉變為英勇,本來符合了妻子瑪格麗特想要的丈夫形象,但又暗示了這場“冰山下的謀殺案”是注定要發生的。從瑪格麗特的角度看,丈夫不再變得懦弱,“在弗朗西斯·麥康伯身上,她的的確確看到了某種變化”[3]。在婚姻中,瑪格麗特與麥康伯誰也離不開誰,即使瑪格麗特看不起他甚至出軌,軟弱的麥康伯也不會離開她。但當麥康伯開始發生變化,就可能因為瑪格麗特的不忠而離開,因此瑪格麗特舉起了獵槍。麥康伯從懦弱的逃跑者轉變為勇敢的捕獵者,在面對野牛時不會再次逃跑,卻因此被瑪格麗特從身后射來的子彈擊中。從懦弱變得英勇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但也正是麥康伯的英勇轉變使他開始走上了死亡的命運軌道。
《乞力馬扎羅的雪》中,主人公哈里因為被荊棘叢劃傷了腿又忘記擦碘酒,最終傷口感染,送醫過程中卡車又壞了,接踵而至的厄運無不暗示著死亡命運的到來。哈里已經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微風、鐮刀、鬃狗都是死亡氣息的象征,“死神已經來到他身邊了,沒有具體形象,只是無形地站在某個地方”[3]。在哈里感受到死神降臨之前,海倫多次提及能夠將哈里送醫的飛機明天就會到來,“送醫的飛機”代表著哈里走向生的希望。當生的希望近在咫尺,然而哈里卻在這希望到來之際踏上了死神化作的飛機,哈里生命終結的那一刻,他凝視著遠處乞力馬扎羅山被白雪覆蓋的山巔,靈魂超越了肉體的束縛,飛向了雪山的頂峰。海明威通過哈里靈魂超越束縛永存雪山之巔的結局將人類肉體的滅亡升華到了更高的境界,肉身的消逝不代表永遠的消亡,反而成了一種不朽的精神,人類的死亡在其短篇小說中有了更加深刻的含義。
海明威短篇小說之中難以逃避的命運不僅僅是指死亡,也包括注定“失敗”的命運?!笆 辈皇菃渭円饬x上的勝負,而是從抗爭一始便注定徒勞的結局。《老人與?!分校L醽喐珉m然憑借頑強的毅力戰勝了孤獨、寒冷、傷痛等各種艱難,在與馬林魚兩天一夜的抗爭中取得了勝利,但最終悲劇的命運也早已注定,孤獨的老人對抗成群結隊的鯊魚,是注定徒勞的抗爭。然而悲劇意識便體現在老人歷經磨難依然堅持與未知的命運抗爭,卻仍與捕獲大馬林魚的愿望失之交臂。桑提亞哥在抗爭中明知前方回航之路毫無希望卻依然堅定向前,不斷與成群而來的鯊魚搏斗,向著沒有結果的悲劇命運前進,他堅強的意志轉變為了“弱點”,而這也正是他崇高的美德,當他堅守魚線拒絕將其剪斷時,他就和那條魚走向了相互毀滅之路[1]。
三、悲劇意識的作用價值
1.作品主題的升華
海明威筆下有失敗的主題,有死亡的永恒意義,也有命運帶給人類的悲劇思考,但他絕不是死亡的消極逃避者,而是積極的抗爭者。其在作品中所表現的不再是受挫后的情感宣泄,反而更加突出情感世界遭到毀滅破壞后升華出的悲壯。顯然,他的悲劇思想已經帶有更加強烈的理性思考和樂觀意義[2]。
麥康伯的死令人對無法抗拒的命運回環產生遺憾之感,但麥康伯生前在命運回環中產生的超越自我、回歸自我的抗爭,使得帶有樂觀的命運星輝從悲劇意識中凝結。而桑提亞哥最后回到岸上,在鯊魚群的攻擊下努力抗爭后無功而返,仍然是帶有樂觀意義的,桑提亞哥并非全然沮喪,他的眼睛帶著海水一樣的蔚藍,桑提亞哥在抗爭后的精神是愉快的、毫不沮喪的。
將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人看,帶來的是痛苦之中更加深刻的思考。而海明威的偉大并不僅在于其能夠對悲劇的冷靜描寫,還在于認識到人生悲劇性之后仍然能保持積極的態度對抗悲劇命運。這也是其筆下眾多帶有悲劇意識的短篇小說中主題的升華,即對人在注定失敗的命運之中不斷反抗斗爭仍保持積極樂觀精神的肯定。
2.生死觀念的重新塑造
死亡作為海明威作品的重要主題之一,也是作品之中人物悲劇結局和悲劇意識的最高形式。主人公在面臨死亡時,從恐懼死亡到淡然看待,充斥著面對悲劇命運的痛苦與超乎死亡后精神的愉悅。對死亡探索所經歷的情感軌跡,從無視到恐懼,恐懼之后的正視與反抗,最后超越死亡。這是海明威作品中最具特色的生死觀念:“人活著的意義就存在于‘生存和‘死亡的搏斗中?!盵6]
“海明威從現代人的孤獨和焦慮中,感受到死亡無處不在的威脅,他希冀通過自己的文字來思考存在的意義,為生存和死亡賦予重要道德價值?!盵6]死亡固然令人恐懼,但當人類擁有超越恐懼死亡的精神卻是對生命最有意義的褒獎。海明威通過自己獨特的生死觀念告訴讀者,死亡屬于生命的一部分,它并非最終的結束,只有超越了死亡才能把握住人生的最終意義。
3.“硬漢”精神的凸顯
在海明威的作品中,隱藏著一種無可逃避的、宿命式的悲劇意識,但在這種悲劇意識之中又出現了許多令人敬佩的硬漢形象。
明知不可為而為,明知恐懼而反抗,桑提亞哥無疑是悲劇命運中硬漢精神得以彰顯的代表。他憑借“人可以被消滅,但不能被打垮”[3]的信念,忍受孤獨的海洋之旅,正視前方道路上的困難,懷抱沒有希望的勝利。而弗朗西斯·麥康伯的身上同樣也展現出了成長中的硬漢精神,當麥康伯開始正視死亡帶來的恐懼,直面野外打獵帶來的生死命運,從他振奮的一刻起,不屈不撓且永不服輸的硬漢精神在他身上體現出來。失敗不可避免,死亡不可避免,但從精神上一直立于不敗之地才是海明威小說中悲劇意識的魅力,這是一種雖死猶生的不朽精神。
勇敢地承擔悲劇命運,在悲劇中抗爭,在死亡中淡然。海明威筆下的人物在小說悲劇意識之中展現著自己的獨特魅力,通過努力奮斗不斷地挑戰、反抗原定的悲劇命運,在不屈的抗爭中實現自我生命價值,使得人物的“硬漢”精神得以凸顯。
四、結語
海明威在其短篇小說中塑造了許多人物形象,其中帶有悲劇性的人物形象更多的是以悲劇的結果來展現既定命運的難以更改、人類的孤獨抗爭以及人生迷惘的精神狀態。但海明威短篇小說中的思想價值正是通過潛藏在這些小說情節中的悲劇意識更好地展示出了超越個體自我的精神境界,展現出人類精神的偉大。人生悲劇是無法改變的,但不屈的精神有永恒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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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夏?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