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大型銀行凈息差管理策略比較

王金石

近年來，由于貸款利率持續下行、存款成本相對剛性，境內商業銀行特別是大型銀行凈息差（NIM）不斷收窄。盡管銀行資產規模保持擴張，但利息凈收入增長乏力，對利潤增長造成較大拖累。2023年前三季度，工、農、中、建四大國有銀行凈息差分別為1.67%、1.62%、1.64%和1.75%，利息凈收入同比增速分別為-4.72%、-3.21%、3.21%和-3.05%。放眼國際同業，歐洲、日本部分大型銀行受到負利率政策、本國經濟增長動能不足等因素影響，凈息差早已降至1.5%附近甚至更低，德意志銀行、匯豐控股、三菱日聯金融集團近五年年凈息差均值分別為1.32%、1.43%和0.82%；美國大型銀行凈息差韌性較強，摩根大通、美國銀行、富國銀行和花旗集團的凈息差大部分時間保持在2%以上（見圖1）。中美大型銀行均處在正常貨幣政策環境中，本國經濟保持中高速增長，美國大型銀行凈息差管理策略對于中資大型銀行具有較強的借鑒意義。本文選取上述四家銀行作為美國大型銀行的典型，通過對比分析，發現各行凈息差管理策略的特點，得出對于中國大型銀行的啟示。

總體情況

四大行凈息差走勢相對平穩。2007—2019年，盡管經歷了宏觀經濟周期和貨幣政策周期的不同階段，美國四大行凈息差表現相對平穩，最低值為2014年摩根大通的2.14%。2020—2021年新冠疫情期間，美國實施大規模財政刺激政策和超寬松貨幣政策，銀行體系流動性充裕，而實體經濟信貸需求不足，四大行凈息差均降至全球金融危機以來的最低位，摩根大通、美國銀行、富國銀行、花旗集團凈息差分別下探至1.64%、1.66%、2.05%和1.99%。2022年以來，隨著美國經濟復蘇和貨幣政策正?；拇笮袃粝⒉罹_始顯著回升，當年基本回到2%附近或更高。

四大行凈息差分層明顯。近十年，摩根大通、美國銀行凈息差十分接近，2013—2022年的均值分別為2.17%和2.18%；富國銀行、花旗集團凈息差相對接近，近十年的均值分別為2.73%和2.6%，明顯與摩根大通、美國銀行拉開差距。凈息差分化的背后是生息資產收益率（以下簡稱“資產收益率”）的分化。摩根大通、美國銀行資產收益率接近，基本處于四大行后兩位；花旗集團資產收益率保持四大行第一，年均領先美國銀行72個基點；富國銀行次之，年均領先美國銀行39個基點。計息負債成本率（以下簡稱“負債成本率”）是影響凈息差的另一個重要變量。摩根大通、美國銀行、富國銀行負債成本率相對接近，而花旗集團顯著高于其他三行，年均較前三者分別高出48個基點、31個基點和55個基點。從結果來看，花旗集團資產收益率的優勢抵消了負債成本率高企的劣勢（見圖2、圖3）。

從時間序列來看，一方面，各行凈息差、資產收益率、負債成本率的走勢基本相同，說明美國四大行凈息差的變化主要受經營環境影響；另一方面，各行主要指標的相對位置隨時間變化不大，說明各自具備的經營特點也比較穩定。下面以2022年作為觀察時點，從資產收益率、負債成本率兩方面展開分析。

生息資產分析

如前文所述，花旗集團、富國銀行的資產收益率具有相對優勢，將二者與資產收益率較低的美國銀行進行比較，有助于分析美國大型銀行資產收益率的影響因素。

各類資產中，貸款收益率最高，行際差別較大。為了便于分析，本文將美國四大行的資產分為三個大類：一是貸款，包括個人貸款和公司貸款；二是債券，包括債券投資組合和債券交易組合；三是其他生息資產，主要是短期資金運用，包括資金拆借、存放央行和同業、證券借貸和買入返售證券等。從各類資產比較來看（見表1、表2、表3），貸款收益率較債券高出160—400個基點，較其他生息資產高出180—430個基點。從各行比較來看，貸款收益率最高的花旗集團較最低的美國銀行高出258個基點，但三行債券收益率、其他生息資產收益率接近。這是因為貸款利率受到銀行風險偏好、定價能力、客群類別等多種因素影響，銀行開展主動經營的空間較大；債券、其他生息資產主要來自金融市場，產品標準化程度高，收益率差異不大。從貸款細分類別看，個人貸款收益率顯著高于公司貸款，主要是信用卡貸款年化利率一般超過了10%。但由于沒有抵押和擔保，信用卡貸款的信用風險也較高。2022年，美國銀行個人貸款、信用卡貸款的凈信用損失率（net charge-off rate，當年貸款核銷額減掉收回的已核銷貸款，除以貸款平均余額）分別為0.42%和1.6%，花旗集團為1.02%和1.95%，富國銀行為0.48%和2.42%。

花旗集團的資產收益率優勢來自貸款業務的“高風險與高收益”。2022年，花旗集團的生息資產收益率較美國銀行高73個基點。經過因素分析（見表4），個人貸款收益率、公司貸款收益率分別貢獻了61個基點和21個基點，債券收益率貢獻了10個基點，其他生息資產沒有貢獻，生息資產結構貢獻-20個基點?；ㄆ旒瘓F的個人貸款收益率高達7.99%，較富國銀行、美國銀行分別高出4.18和3.71個百分點。這主要是因為花旗集團信用卡貸款較多，占個人貸款的比例達38.2%，而富國銀行、美國銀行的這一比例分別為10.6%和18.7%?；ㄆ旒瘓F的公司貸款收益率也顯著高于富國銀行和美國銀行。盡管花旗集團的貸款收益率具有明顯優勢，但其承擔的信用風險也較高。2022年，花旗集團的貸款凈信用損失率為0.58%，美國銀行、富國銀行分別僅為0.21%和0.23%?；ㄆ旒瘓F的貸款在生息資產中的比例是四大行中最低的，僅有30.1%。因此，相對于美國銀行，其資產結構對凈息差的貢獻為負值。

富國銀行的收益率優勢主要來自資產結構。2022年，富國銀行凈息差較美國銀行高51個基點。其中，生息資產結構貢獻了37個基點，貸款收益率貢獻了12個基點，債券收益率貢獻了7個基點（見表5）。富國銀行的生息資產結構優點體現在對收益率越高的資產配置比例越大，即貸款＞債券＞其他生息資產。該策略看似簡單，但花旗集團、美國銀行均未能做到這一點。特別是，富國銀行生息資產中貸款的占比高達53.9%，而其他三行的占比在30%—40%之間。這一指標反映出富國銀行具有扎實的客戶基礎和較強的信貸投放能力。富國銀行的貸款收益率也優于美國銀行，但如前文所述，其貸款的凈信用損失率與美國銀行基本相當，體現了較強的風險管控能力。

計息負債分析

如圖2所示，與花旗集團比較，摩根大通和富國銀行的資金成本一直具有明顯優勢。通過對比分析這三家銀行的計息負債情況，可以了解美國大型銀行負債成本率的影響因素。

存款是最重要的資金來源，無息存款顯著降低負債成本。本文將美國大型銀行的負債分為計息存款、無息負債、長期負債、其他短期負債四類。從各行負債結構來看（見表6、表7、表8），計息存款占比均超過50%，是無息負債以外成本最低的負債，成本率一般不超過1%。無息負債的主要構成是支票賬戶存款，一種便于客戶支付但不計息的存款。無息負債在美國大型銀行負債中的占比均超過20%，有效降低了總體資金成本，對花旗集團、摩根大通、富國銀行負債成本率的拉低作用分別達30個基點、24個基點和26個基點。各行負債中均有7%—9%的長期負債，主要是為了補充資本和長期穩定資金而發行的債券。這部分負債的成本最高，并且各大行成本率相差不大，在3.2%—3.5%之間。其他短期負債主要包括資金拆借、證券借貸、賣出回購證券和交易賬戶負債等來自金融市場的資金，成本介于計息存款與長期負債之間。

富國銀行的優勢在于較低的存款利率和較高的無息負債比例。如表9所示，2022年，富國銀行的負債成本率較花旗集團低66個基點，其中存款利率較低貢獻了40個基點，負債結構貢獻了24個基點。富國銀行的計息存款利率在三大行中最低，僅為0.26%，分別較摩根大通和花旗集團低32個基點和80個基點。這主要是因為富國銀行存款中平均利率較低的個人存款占比超過60%，而花旗集團、摩根大通的這一比例分別在33%和50%左右，花旗銀行的存款成本率也是三行中最高的。負債結構方面，富國銀行一是計息存款占比高，二是無息負債占比高。其中，無息負債占比達33.3%，在三行中最高，反映出富國銀行利用優質服務留住客戶支票賬戶存款的能力。

摩根大通的主要優勢在于其他短期負債成本低。如表10所示，2022年，摩根大通的負債成本率較花旗集團低40個基點，其中存款利率較低貢獻了24個基點，其他短期負債貢獻了8個基點。摩根大通的存款利率為0.58%，較花旗集團低49個基點，但較富國銀行高32個基點，較美國銀行高20個基點，在同業中處于中游水平。但摩根大通的其他短期負債成本僅為1.4%，較美國銀行、花旗集團、富國銀行分別低71個基點、35個基點和25個基點。摩根大通不僅是優秀的商業銀行，更是國際領先的投資銀行，其在金融市場的地位有助于降低資金成本。

結論及啟示

銀行維持合理凈息差的關鍵在于堅持服務實體經濟的根本宗旨。實體經濟與銀行是共生共榮的關系，銀行須在服務實體經濟高質量發展中實現自身價值。從宏觀層面看，通過比較美歐日大型銀行凈息差的走勢不難發現，影響銀行凈息差的根本因素還在于經濟環境。實體經濟增長較快，投資和消費需求旺盛，就能夠支撐正常的融資利率水平，并形成充沛的活期和短期存款資金。相反，實體經濟缺乏活力，融資需求低迷，存款定期化、同業化，銀行也難以獲得較高回報。以日本為例，近年來各主要銀行長期貸款平均利率僅略高于1%，那么三菱日聯金融集團凈息差不到1%也不足為奇。從微觀層面看，銀行為客戶提供高質量金融服務，確實可以獲得可觀回報。所謂“高質量金融服務”，即以合適的價格將合適的產品銷售給合適的客戶。富國銀行深耕社區銀行業務，擁有龐大的長尾客群，一方面可以將超過50%的生息資產配置在收益率最高的貸款上，另一方面也獲得了大量低成本的結算存款。花旗集團發力信用卡貸款，盡管風險高于其他類型貸款，但只要科學選擇客群，貸款定價能夠充分覆蓋信用風險和經營成本，即可在滿足客戶需求的同時獲得可持續的高回報。相反，如果不細致研究客戶群體及其需求，一味粗放高息攬存、低息放貸，參與行業“內卷”，不僅會導致市場資金空轉和脫實向虛，銀行的凈息差也會越來越“薄”。

個人業務是獲得凈息差同業領先優勢的必爭之地。個人客戶，特別是大眾客戶（高凈值客戶以外的個人客戶），消費貸款需求較大，同時風險偏好較低、以存款為主要儲蓄方式，從資產和負債兩方面有利于凈息差的擴大。2022年，美國銀行“消費者銀行”板塊（主要面向大眾個人客戶）的凈息差達2.73%，較“全球銀行”板塊（主要面向企業客戶）高出47個基點。如前文分析，美國四大銀行中具有凈息差優勢的兩家——花旗集團和富國銀行，都是個人業務突出的銀行?；ㄆ旒瘓F擅長開展個人貸款業務，富國銀行的大眾個人客戶存款業務領先同業。當然，業務發展要以風險管理能力為邊界。在開拓個人業務的同時，不能忽視個人類貸款，特別是信用卡貸款、消費貸款等純信用貸款的風險。美國四家大型銀行個人貸款的凈信用損失率均遠高于公司類貸款。大型銀行應充分利用多年積累的龐大數據資產，精準評估客戶的信用風險并為產品科學定價，達到個人業務量、價、險的平衡。

資金資管業務為大型銀行提供了應對凈息差收窄的新思路。資金資管業務包括投資與交易業務、同業業務、資產管理業務、托管業務等。相對于以存、貸、匯為主要產品的個人業務、公司業務，資金資管業務的特征包括：一是交易標的以標準化金融工具為主，如債券、外匯、金融衍生品；二是廣泛涉及金融機構間的交易，以滿足資產配置、價格發現、風險管理等需求；三是銀行與客戶之間的互動方式更趨市場化，淡化了“關系”色彩，價格和服務質量是同業競爭的決定性因素。美國四大行營業收入中利息凈收入的占比均已降至67%以內，而資金資管業務是非利息收入的重要來源。摩根大通、美國銀行超過60%的非息收入來自資金資管業務。除了貢獻可觀的非息收入，資金資管業務也能帶來低成本的資金沉淀，如交易保證金、托管相關存款。我國金融市場的深度、廣度、開放程度不斷提升，為商業銀行資金資管業務打開了成長空間。大型銀行發展資金資管業務具有天然優勢：一是金融市場交易具有規模效應，交易量越大，對市場動向的掌握越及時準確，報價越具有競爭力。二是大型銀行資產創設能力強，可以成為資管產品供給鏈的源頭。三是大型銀行銷售能力強，有利于形成輻射全市場的同業合作平臺和對客銷售平臺。因此，大力發展資金資管業務，是大型銀行應對凈息差收窄壓力的可行之路。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與所在單位無關）

（作者單位：中國建設銀行金融市場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