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理查德·布勞提根被譽為美國“第一位”后現代主義小說家,其短篇小說《草坪的復仇》很大程度上與解構主義思想相吻合。本文以細讀文本為基礎,在解構主義視域下解讀《草坪的復仇》,探討作品內部對二元對立的發現與消解,分析布勞提根暗藏的解構主義思想,展現其深刻的解構內核和去中心化的文學追求,以期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以布勞提根為代表的后現代主義小說家,同時在“后現代”新環境與“歷史”舊問題的雙重交涉中,追尋瓦解權力機制下的二元對立慣性思維,進而獲得超越日常的契機。
[關鍵詞] 布勞提根" 《草坪的復仇》" 解構主義" 二元對立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5-0069-04
一、引言
“解構主義是法國哲學家德里達倡導的一種反傳統思潮。自1967年德里達《語音與現象》《論文字學》《文字與差異》三部著作的出版標志這一理論的正式確立以來,它的影響已經波及哲學、文學、藝術、神學等幾乎每一個文化領域。”[1]德里達認為,二元對立是西方傳統哲學對于世界的基本把握方式,兩個對立項之間存在等級之分,如言語和文字,理性和感性,本質和現象,等等。二元對立等級秩序源遠流長,而德里達的基本解構策略是發現并消解二元對立,最終解放權力秩序,顛覆西方傳統的“邏各斯中心主義”?!敖鈽嬛髁x”文學不是有確定含義的官方詞語,主要指的是晚于解構主義并受其影響或先于解構主義但具有解構特征的文學作品。后現代主義文學門派眾多,總體來看都有很強的解構精神,如美國學者伯恩斯所說:“所謂后現代性特征是否定、解構和揭露的不斷更新的游戲精神。”[2]作為美國反文化運動代表、“后垮掉派”詩人,布勞提根的作品很大程度上與解構主義相吻合。
理查德·布勞提根(1935—1984),美國詩人、小說家,被趙毅衡譽為美國“第一位”后現代主義小說家。布勞提根的短篇小說集《草坪的復仇》問世于1963年,簡體中文版出版于2022年,國內至今對這部姍姍來遲的作品尚未展開研究。本文以這部小說集收錄的同名短篇小說《草坪的復仇》為研究對象,在細讀文本的基礎上分析布勞提根作品中對二元對立的發現和消解,探討其中體現的解構主義思想。
二、對性別二元對立的解構
“垮掉的一代”的性別觀念與西方文學傳統大有不同,凱魯亞克、金斯堡等人在現實生活中熱愛冒險、放縱不羈,與之相對應,他們的作品中同樣存在眾多離經叛道的人物形象,其中不乏做派大膽的女性角色,強烈地沖擊著西方傳統的性別觀念。與他們筆下張揚狂放的女性形象相比,布勞提根作為“后垮掉派”,他筆下的性別書寫更多地帶著一種黑色幽默式的解構意味。
《草坪的復仇》主要講述“我”的祖父被關進瘋人院,祖母的伴侶杰克故意荒廢掉屬于祖父的草坪,因而遭到一系列來自草坪的報復。小說主要人物有三位:祖母、祖父和杰克,三人之間存在著暗流涌動的復雜關系,祖母無疑是這組三角關系中的核心角色。
小說開頭簡短的描述為讀者迅速勾勒出祖母的人物輪廓:6英尺的身高,190磅的體重,專供波本威士忌的走私酒販,再加上以美國黑幫教父阿爾·卡彭做類比,祖母“燈塔般”高大閃耀的形象瞬間浮現在讀者眼前。隨后布勞提根詳細描繪了一番極具畫面感的通話場景,讀者由此窺見祖母在美國禁酒令時期叱咤風云的人格魅力和強者風范。警察局長和祖母的親密進一步強化了祖母的女強人形象,她游走于政商兩界,走私事業風生水起,甚至警察局長都對她畢恭畢敬,每天殷勤地給祖母分享自家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可見二人的關系著實熟稔?!拔也淮_定我今年會不會去消防員舞會,但你知道我的心與消防員們同在?!盵3]經典的商人話術使得祖母這一女性形象穿越時空毫不褪色,亦令21世紀的讀者閱讀時仍能會心一笑。
“我”在講述祖母這一角色時,既流露出些許欣賞,也掩飾不住幾分揶揄,這樣的矛盾態度一方面體現在對祖母走私事業的描述中,另一方面體現在對祖母感情生活的刻畫上。杰克既是祖母的生活伴侶,也是祖母走私威士忌的好幫手。杰克作為地皮推銷員出場,他的來意是向祖母推銷佛羅里達州的地皮,但是筆鋒一轉,一個禮拜之后,杰克已經被祖母征服,反而成為祖母的威士忌送貨員并且甘之如飴。布勞提根繼承其文學偶像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將小說的極簡寫作手法發揚光大,此處即是一例。無需對祖母如何將杰克“納入囊中”再大費筆墨,鑒于小說開頭的鋪陳,讀者已經充分認識到祖母的手腕和智慧,行文至此,祖母這一女性形象已經足夠飽滿。
1920年,美國通過憲法第十八號修正案開始全國性禁酒,同年,通過第十九號修正案,美國婦女正式獲得法律所規定的選舉權。美國禁酒運動與女權運動正可謂關系密切,婦女是內戰前禁酒運動的重要力量[4]?!恫萜旱膹统稹分?,關于祖母的多數篇幅正是安排在禁酒令時期,值得思考的是布勞提根設定的時代背景。誠然,讀者能看到祖母處事刁滑、手段老練,承襲“冰山理論”的布勞提根在小說中沒有詳細交代祖母的人生經歷,美國20世紀初轟轟烈烈的婦女運動和禁酒活動,或許她曾投入其中,或許她置身事外,兩種選擇從祖母的角度來看都行得通,祖母既非“房間里的天使”,也非“閣樓上的瘋女人”,婦女活動、禁酒活動乃至于走私威士忌,都是她的獲利手段,因此沒有什么能妨礙她無視禁酒令,且不費吹灰之力斬獲杰克這樣的得力幫手。
接下來再來看祖父這一人物。表面來看,《草坪的復仇》中祖父所占篇幅極少,起到的只是引子的作用:草坪屬于祖父。實際上,正因為祖父是草坪的主人,所以“草坪的復仇”即等同于“祖父的復仇”。祖母的出場是小說開篇第一句:“我的祖母,以她獨特的方式,像燈塔一樣照耀著暴風雨中的美國往事?!盵3]祖父的出場則是:“(祖父)他的晚年都在一間瘋人院里度過……我祖父是個華盛頓的微不足道的神秘主義者。”[3]祖父與祖母截然不同,二人的性格特征、愛好興趣、為人處世全無半分相似,可以說是兩個極端。祖父醉心田園,勤懇打理草坪,以草坪為自己的驕傲;熱愛和平,因預感到一戰即將到來無法承受而精神崩潰;顧念親情,被關進瘋人院后,記憶永遠停留在6歲那年媽媽在烤巧克力蛋糕的一個陰天。風生水起的祖母(女性)與狀況凄涼的祖父(男性)對照如此明顯,這與西方傳統性別觀念大相徑庭,西方文明源頭之一《圣經》中記載,夏娃是亞當肋骨所造,證明“女人天然是男人的附屬品”的兩性觀念由來已久、根深蒂固。《草坪的復仇》顯然走出了西方傳統中的兩性關系模式。
但與此同時,布勞提根卻暗示,祖母并不意味著完全的成功,祖父也不等同于切實的失敗。帕斯卡爾說:“人們不能不瘋狂,不瘋狂只是瘋狂的一種形式。”[5]事實上,在布勞提根筆下,“瘋了”的祖父反而象征著文明與理智。祖父親近自然,貼近大地,擁有魔法般的超能力,因為預料到一戰的到來,熱愛和平的他無法承受,最終精神失常,這與??略凇动偘d與文明》中所表達的觀點恰恰契合:祖父的瘋癲并非生理疾病,而是歷史的產物,祖父是被祖母這樣世俗意義上成功的投機分子所象征的理性和道德逼退到其對立面,進而被驅逐出文明世界,被流放到瘋人院這唯一的棲身之所。因此,對于瘋掉的祖父,“我”(即布勞提根)的態度飽含溫情,把故事的敘述者“我”設定為和“祖父”長得很像,以此寄予對祖父的深厚懷念和無限同情。
布勞提根在《草坪的復仇》借由“我”對“祖父”和“祖母”二者亦褒亦貶的曖昧態度,在給予讀者充足解讀空間的同時,既消解了西方文學傳統中的女性固有形象,也淡化了西方文學傳統對“瘋子”畸形、變態、恐怖的強調,真正做到了把西方文學傳統中的性別二元對立迅速拆分并解構。
三、對人與自然二元對立的解構
扎根于歐洲悠久的文學傳統,加之美國獨特的自然環境、歷史條件和人文背景,美國文學從初始階段的17世紀即格外注重自然。發展至20世紀,美國自然文學已經成為一個極具本土特色的流派。布勞提根的文學偶像是一直對自然非常關注的海明威,所以布勞提根受其影響頗深。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布勞提根近30年創作生涯的重心之一,《草坪的復仇》也不例外。
布勞提根對筆下人物的書寫通常較為曖昧,如上所述,在《草坪的復仇》中,對“祖父”“祖母”這兩個角色,布勞提根一如既往采取了收斂的筆觸,而對于“杰克”,他則明顯表露出輕斥譏誚的態度,這在他的作品中是很少見的。杰克是一名生活在美國的意大利人,因向祖母推銷地皮而與之結識,隨后迅速投靠祖母,住在祖母的房子里,充當祖母走私威士忌的送貨員。杰克這一人物明顯的身份標簽是意大利人,單對這一點“我”便進行了多次調侃:“他不是我的祖父,他是個意大利人……他認為一輛汽車有自己的房子是荒唐的。我認為這是他在自己家鄉學到的東西?!盵3]“我”對杰克的不滿從中可見一斑。
待正式切入作品主題“草坪的復仇”后,讀者逐漸了解“我”對杰克的不滿源于杰克對草坪的粗暴無情。布勞提根沒有明確交代杰克對草坪的敵意來自哪里,只是不厭其煩地多次強調杰克對前院、對草坪的仇恨,“杰克常咒罵前院,好像它是個活的東西”,“杰克恨透了前院,因為他覺得這個前院在與他作對”[3]。祖父被關進了瘋人院,作為祖父的所有物,草坪在后來者杰克的故意荒廢下日漸消失,祖父和草坪的命運緊密相連,令人唏噓。以杰克為代表的人類中心主義往往認為人類能戰勝自然、掌控自然,而布勞提根則對此表示質疑,西方文學傳統中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正是在杰克與草坪的一系列較量中徐徐展現。
面對杰克的肆意橫行,大自然不動聲色地對他施加千鈞之力。一方面,隨著草坪的荒廢,杰克頻頻面臨危險,夏天堅硬的地面讓他的車爆胎;冬天的雨水將車子整個淹沒。另一方面,由于圍著草坪一圈的尖樁圍欄消失不見,杰克在受到驚嚇時直接開車沖向房子并撞出兩個凹痕,這是杰克遭受草坪復仇最鮮活的證據。由于后現代小說的破碎情節和幽默語言,讀者很難直觀感受到布勞提根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映射,杰克的暴行表面上似乎只是一場鬧劇,但事實上,作為小說的故事主線,房子的兩個凹痕是《草坪的復仇》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將人與自然的對立迅速推向頂峰。
一只蜜蜂、一群鵝,不過是自然界中微不足道的小小生物,卻能讓杰克瞬間失控,與上節所分析的祖父、祖母這兩個人物相比,杰克扮演的更像是一個荒誕、無能的丑角。對于房子的兩個凹痕,杰克的處理方式一如既往的粗暴無情:對于草坪,他毫不打理任其荒廢;對于房子的凹痕,他同樣視而不見并未維修。然而受到嚴重打擊的杰克蓄勢待發,人與自然的對立尚未結束。
某種程度上,杰克兩次開車撞向房子都與前院的一棵梨樹有關:掉落腐爛的梨子吸引了聚集而來的蜜蜂;失去羽毛的鵝也是成群結隊地站在梨樹下。因此,在草坪被杰克荒廢掉之后,繼草坪之后成為自然象征的梨樹成為杰克的泄憤對象?!埃ń芸耍┌褞资觼龅拿河偷乖谝豢萌嘤⒊叩奶傻沟臉渖?,點上火。”[3]杰克對房子的凹痕不管不問,反倒對草坪、梨樹一次次下手,無需布勞提根贅述,讀者也完全可以進一步想象出故事的發展:小說開頭“我”曾感慨“這所房子已經很舊了”,再加上杰克一次次的胡作非為,這棟三層樓的房子在這般揮霍下必然會消失于時間的長河。
“西方從蘇格拉底開始,特別是從柏拉圖開始,人與自然統一的觀念隨人類抽象認識的發展而走向分裂。”[6]人類對大自然的支配與控制在布勞提根的敘述中可見一斑。草坪作為田園意識形態的一種話語力量,不僅隱藏在布勞提根的敘述中,也根植于美國人的深層意識,然而杰克身上強大的人類中心主義一時間無從改變,人與自然的關系將何去何從也沒有答案,因此小說在杰克的一把火中戛然而止,布勞提根四兩撥千斤地用含混的結尾予以故事留白,給讀者留下充足的遐想空間。
布勞提根既沒有沉溺于對田園情懷的追憶,也沒有嚴肅揭露人類對自然的所作所為帶來的危害。杰克盡管暫時處于上風,但是他終將和破舊的房子共同走向毀滅,梨樹面對熊熊燃燒的火焰卻一如往常,在“樹枝上的果實還是綠色的”的敘述中落幕。身處充滿“不確定性”和“模糊性”的后工業時代,人與自然的對立在這樣平靜的敘述中消散。布勞提根生長在鄉村田園中,執著于挖掘人與自然的關系,在他看來,人與自然的對立正如杰克和草坪的較量一樣荒誕無稽。換言之,布勞提根明顯是在戲弄和顛覆西方文學傳統中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書寫。
四、結語
布勞提根曾被評價“語焉不詳、荒誕不經”,也被譽為“反文化運動在作家中的最佳代表”。《草坪的復仇》是一部后現代主義色彩強烈的文學作品,敘事時間顛倒,故事情節破碎,語言如詩般大放異彩,在現實和夢幻之間游走不定,卻折射出深刻的人文內涵。布勞提根成長于風起云涌的20世紀中期,憑借小說家的直覺和詩人的敏銳,他在小說中對二元對立雙方界限進行了模糊處理和刻意消解:“祖父”和“祖母”所象征的性別二元對立在充滿曖昧的筆觸中顯得虛無;“杰克”和“草坪”所象征的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也因“綠色的果實”而煙消云散。
“如果說在不同批評家手下表現得異態紛呈的解構主義有什么共同的特點,那么這個特點無疑就是反權威、反成規、反理性、反傳統?!盵1]《草坪的復仇》恰恰符合這個特點。本文在解構主義視域下嘗試解讀這部作品,以期開拓國內對布勞提根的研究領域,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以布勞提根為縮影的后現代主義小說家,同時在“后現代”新環境與“歷史”舊問題的雙重交涉中,尋求瓦解權力機制下的二元對立慣性思維,進而獲得超越日常的契機。
參考文獻
[1] 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2] Bernstein R.Philosophical Profile[M].New York:1988.
[3] 布勞提根.草坪的復仇[M].潘其揚,肖水,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
[4] 牛榮榮.弗朗西斯·威拉德與美國婦女禁酒運動[D].廈門大學,2008.
[5] 拉康.拉康選集[M].褚孝泉,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1.
[6] 王曉華.人與自然關系:作為中西文學發展的重要線索[J].管子學刊,2007(4).
[7] 胡玥菡.論布勞提根小說中的二元女性書寫[D].上海師范大學,2021.
[8] 黃瀟.從“無知”到“有聲”——論布勞提根詩歌后現代原始主義風格的源流與詩意生成[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62(5).
[9] 黃瀟.論布勞提根詩歌敘事的小說化特征[J].外國文學研究,2020,42(3).
[10] 戴桂玉.美國后現代主義小說與田園話語的顛覆[J].外國文學評論,2011(4).
[11] 汪堂家.德里達與“后現代主義”[J].天津社會科學,1996(5).
[12] 戴立云.一戰后美國婦女運動沉寂解析[J].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07(6).
[13] 李世存.當代美國自然文學源流及其發展[J].江蘇理工學院學報,2023,29(1).
[14] 張雅琪.理性與非理性的張力:基于??隆动偘d與文明》的研究[D].牡丹江師范學院,2023.
(特約編輯 張"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