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沈從文短篇小說中的身體敘事意蘊

[摘" 要] 身體是沈從文眾多短篇小說描寫和觀照的對象，沈從文將身體的主體性回歸到身體本身，著意刻畫身體的各種形態，展現身體的形體、心靈和人性三個維度，不僅塑造健康自由的身體，也對主體性喪失的病態身體給予關注，表現出濃烈的身體意識。現實中的身體難免會面臨規訓和壓抑，沈從文在短篇小說中書寫身體壓抑帶來的痛苦，同時也嘗試進行身體救贖，將健康自由的身體與純真美好的人性融為一體，表明作家將身體和意識進行了統一，將身體敘事提升到自覺自由的程度。

[關鍵詞] 沈從文" 身體美學" 敘事意蘊" 短篇小說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5-0109-04

身體作為人類的一種言說方式越來越引起人們的重視。在現代和后現代社會，日常生活審美化成為審美的一個新景觀，日常生活的審美化在消費主義、傳媒技術、視覺文化等因素的加持和裹挾之下逐漸生發到身體上，促進了當代美學對身體審美的關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有不少作品充滿身體敘事意蘊，并在作品中主張回歸審美的身體性，沈從文就是中國現代文壇身體書寫的代表。在沈從文的文學世界中，“身體”始終占有重要位置，身體不僅是作家言說的重要對象，也是其借以表達自我生命觀念的重要手段，可以說沈從文是現代文學史上具有鮮明身體意識的作家之一[1]。沈從文數量眾多的短篇小說充滿了身體敘事意蘊，作家不僅關注作為審美主體的身體本身，展現身體的多重審美維度，也通過身體反思嘗試進行身體救贖，構建了身體和意識相統一的身體理想。

一、身體關懷：觀照作為審美主體的身體

審美中的身體具有主體—客體雙重身份，但其主體身份無疑更為根本，離開了對自己的主動觀照，身體就不可能成為自己的客體。事實上，能自我觀照的身體也在觀照世界，本質上而言，身體就是審美的主體[2]。對于身體的觀照離不開對于身體的認識，我們可以通過文學作品梳理作家對身體的態度。沈從文在其短篇小說中塑造了大量的人物形象，更展現了這些人物的不同身體特征，身體在沈從文的作品中有著不可忽視的地位。身體作為文學的表現對象，成為沈從文借以表現身體美學和生命意識的資源。沈從文短篇小說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傾力表現湘西世界生活和人性的“湘西”小說，另一類是以“鄉下人”身份透視都市生活和人性的諷刺小說。這兩類小說從整體上構成完全不同類型的身體書寫，表現了沈從文在同一時期敏銳地察覺到不同的身體維度，劃分出“湘西世界”中審美的身體、都市里病態的身體以及主體性喪失的被規訓的身體，在關注身體本身的同時展現出身體的魅力，為小說增添了更為深厚的韻味。

1．“湘西”和“都市”身體的對照

沈從文所致力構建的湘西世界，自然風光旖旎、山清水秀，更重要的是還生活著一些自由自在，遵循著人的自然需求，從未被現代文明的種種枷鎖束縛的人。他們原始野性，大膽奔放，有著旺盛的生命活力[3]。在《龍朱》中，沈從文塑造的白耳苗族族長的兒子龍朱美麗強健、溫和謙遜，仿佛天神精心打造的一樣，“應長毛的地方生長了茂盛的毛，應長肉的地方增加了結實的肉”[4]。在《蕭蕭》中，童養媳蕭蕭就像長在園角的植物，大枝大葉、日漸圓潤。在這些湘西短篇小說中，沈從文刻意塑造健康、自然、美麗的身體，而且這些身體都有著強烈的主體性，屬于審美的健康的身體，突出了身體的審美性，也是沈從文認可的理想的身體。

沈從文以“鄉下人”自居并以“鄉下人”的視角剖析都市人的生活，創作了不少諷刺、抨擊都市生活腐化的小說，其中許多人物都是以身體的病態樣式呈現出來，他們多患有癆病、胃病、性無能、神經衰弱癥、性病和精神病等疾病[5]。《八駿圖》塑造了身體和心理病態的“八駿”，八個知識分子各有特點，有看半裸畫像的甲教授、偷窺泳裝美女的乙、意淫侄女的丙等，以及一些肥胖的女性形象，都充斥著病態和反常。在《腐爛》中，孩子們身處都市惡劣的環境，滿頭疥瘡，身體瘦小，像豬一樣骯臟，在垃圾堆里撿垃圾，瞎眼的老婦人是皺縮干枯的，飲食也是發臭的、腐敗的。沈從文筆下的都市不僅環境骯臟，處處充滿算計和虛偽，而且人物身體殘缺、精神萎靡，身體和心理都是病態的。

2.主體性喪失的身體

身體的本質是機體，每個機體都在不斷地改變環境，也在不斷被環境影響，人亦是如此，盡管人有著較強的主觀能動性，但是依然會被環境所制約，所以身體不總是自由的和自我的，一定程度上是被規訓的。正如福柯向我們展示了“溫順的身體”是如何系統而精微、秘密地被似乎無辜的身體訓練與生物權力政體所塑造——它們塑造身體的目的無非是為了推進壓迫性的社會政治制度[6]。沈從文作為一個曾經從戎的軍人更加敏銳地意識到此時人民的身體有著被規訓、被統治的危機，因此他在短篇小說中用冷靜的筆法描寫了許多被殘害的人物。《菜園》描寫了玉太太和兒子在自家菜園勞作和詩意生活的溫馨場面，玉太太嫻靜溫柔，兒子心地純潔，但是美好的生活卻隨同戰爭的到來而破裂，兒子和兒媳被殺害，尸體被扔到荒郊野外，慢慢腐爛，玉太太得知噩耗后，驟然憔悴如70歲，在兒子生日的那天“用一根絲絳套在頸子上自縊而亡”。

沈從文在小說敘事中書寫身體，關注身體的健康、丑陋甚至無奈等現象，表現身體本身真實的形態，將身體置于生命的本體地位，不論是“湘西世界”里健康、充滿魅力的理想身體，還是都市中被物欲吞噬的病態、畸形的身體，以及在動蕩時代部分處于水深火熱，喪失主體性走向死亡的身體，這些身體形態都被沈從文予以觀照，其觀照的是身體本身，并通過身體來進行憧憬、諷刺和批評。

二、身體救贖：身體困境的矛盾和突圍

審美經驗是“第一手經驗”，它的必要條件是身體在場，而且是活生生的身體在場。身體有身、心、靈三個層次，審美經驗也有知覺、情感、領悟三個層次[7]。沈從文不僅善于對人物形象的身體進行書寫，更通過外在的身體形象和細節來表現不同人物形象的心理世界和人性，正如沈從文自己所言，他寫作的目的不是為了建造宏偉的高樓大廈，只是想建造一座希臘小廟，用來供奉“人性”，因此沈從文會用細膩的筆法來書寫身體，關注處于痛苦和掙扎中的身體，并嘗試創造出具有深厚生命力的人物。

1.身體異化與解構的苦惱

身體異化就是身體不再成為原本真正主體意義上的身體，而是淪落為精神奴役和虐待的對象，蛻變為低于動物性肉體的社會工具乃至物的奴隸[8]。沈從文在部分短篇小說中描寫了被政治和社會所異化的身體。

沈從文通過其筆下一個個底層人民的生活，揭示了無數底層人的真實生活，他們本是善良、淳樸的人，卻在時代巨變和生活的重壓下出賣自己的勞動以及身體，并在精神上表現出痛苦和掙扎。由此不難想象，在近現代的中國，無數人被政治經濟、權力地位、榮譽名聲、倫理道德、宗教信仰、風俗習慣等外力所奴役、壓迫、排斥、打擊、折磨，甚至殺戮與毀滅，承受著身體異化帶來的痛苦。

2.身體壓抑與反壓抑

身體異化和身體壓抑總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沈從文不僅意識到身體的被壓抑和異化，而且在嘗試思考如何進行反壓抑。相比于其他短篇小說，《看虹錄》完全以身體為重心，將身體置于生命的本體地位，既呈現出身體美好的模樣，以此達到身體審美和欣賞的目的，又通過文本的特殊結構將身體受壓抑的現實表現出來，蘊含著沈從文對身體的現代存在境遇的思考[9]。《看虹錄》第一節就交代了故事的來源，即來自一個“空虛”小院里的一本奇書，給小說定下了絕對抽象的基調。第二節重點講述觀看身體時的生命體驗和心理歷程，男客人對女主人的關注始終停留在身體上，雙腿、腳踝、膝蓋、頭發、眉眼等每一個身體部位，都用細致、精妙的語言進行描寫，生動而香艷地描繪出女主人動人的身體以及男客人對女主人隱秘的情欲和情感。第三節又回歸現實，身體的騷動和心靈的悸動完全回歸平靜，只剩下茫然苦澀的自己，很明顯回歸是壓抑的，表明身體的覺醒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的，只能在虛擬的想象中以“抽象”形式顯現，也即身體的反壓抑只能存在于虛擬之中，暗示著身體覺醒的現實危機以及身體受壓抑的現實存在。

身體救贖在現代文學中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從魯迅描寫“吃人”社會，批評國民劣根性，把人寫成鬼，到郁達夫在無意識中書寫現代文明對身體的壓抑，再到老舍筆下被社會壓迫和折磨到身心俱毀的駱駝祥子和妓女，作家們雖然都對身體給予關注，但是只有沈從文關注身體本身并致力于將身體恢復至生命的本位，嘗試通過身體本身來救贖身體，消弭身體的矛盾和困境。

三、身體理想：身體和意識的自由統一

身體不僅僅是人生活的基礎，也是靈魂不可或缺的載體，理想的身體不僅可以讓我們享受理想的生活，而且身體的創造力和能動性也有助于構成富有革新精神的人類靈魂。近現代以來，由于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人們開始重視身體的主體性，關注身體的“悅樂”，正如沈從文在沉重的身體壓抑中思考身體的回歸，建構身體和意識相統一的自由的身體，以此來作為他的身體理想。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人民的身體一定是健康的，是可以和自然融為一體的，更是活潑鮮活自由的，充滿靈氣，從外表透視靈魂，湘西人民也擁有善良、淳樸、純真等美好品質，展現出的是身體和靈魂的高度自由與和諧。

1.身體的健康與自由

健康的身體是生命得以存續的基礎，尤其是在近代中國積貧積弱和戰火紛飛的年代，沈從文除了關注民生疾苦外，更傾心于對理想身體和人性的塑造，沈從文小說中對身體的塑造，更多地投射在“美”和“力”兩個方面，通過對“湘西人民”身體和人性的書寫，追求“靈”與“肉”的統一，凸顯了他們自由隨性、健康美麗的生命形式。就算是寫童養媳，沈從文也不是刻意去批判社會制度對女性造成的壓迫，而是凸顯童養媳自身的生活。在《一個女人》中，童養媳三翠一出場，就講她賢惠、持家心寬，“小的，白皙的，有著年青的緋色的臉”，擁有健康的身體。同時三翠也擁有健康自由的靈魂，她忙碌的生活充滿詩意，時常夢到在小溪捉魚，在山上撿蘑菇，到菜園里放風箏的愉快場面，生活中魚躍牛歡、雞鳴狗叫，正是它們點綴著、豐富著、充實著三翠的生活，它們簡直就是三翠歡樂生活的源泉和見證[10]。

沈從文沒有放大生活對底層人民的壓迫，就算面對生活和時代的重壓，他們似乎也有頑強的毅力和追求快樂的本領，任何境遇下都保持著身體的愉悅和自由。

2.人性的純真和美好

沈從文始終追求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追求人性的純真和美好，沈從文基于人性真、善、美三個維度，從人性的和諧理念出發，反思了人性的野性、理性與神性內涵建設問題[11]。人性是復雜的，且充滿變化，沈從文把美好的人性寄托在山清水秀、與世隔絕的湘西，在世外桃源的“湘西世界”，沈從文追尋人性的真善美。沈從文筆下的底層人民承受著生活的重壓，更創造著生活的溫馨和幸福。在《王嫂》中，幫工王嫂本來兒女雙全，兒子和女兒都有著很好的歸宿，但是女兒卻在出嫁不到一年因為生孩子后喝涼水而去世，剛出生的孩子勉強活了兩個月也夭折了。就算是經歷這樣大的變故，王嫂居然從不提起，一切照常，保持著堅韌的品質。可是一個母親失去了女兒怎么能不傷心呢？王嫂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悄悄為女兒燒紙，一個人在自己房中哭上好一會，連晚飯也不曾吃，連傷心都是靜悄悄的，不忍心驚動他人，哭完之后她又恢復了生機活力，對生活依然充滿希望。

沈從文將真善美傾注于人物形象身上，把人性的美好表現得真實而又感人，悲傷和痛苦在這些人物身上似乎不著痕跡，但他們也會悲痛，可悲痛不是他們生活的意義，他們面對苦難，迎向苦難，最終戰勝苦難，追求幸福生活。他們在任何處境中都保持著最原始的善良，不會因為時代和社會的變化而改變自己，始終以純真美好來對待一切事物。

四、結語

沈從文的短篇小說雖然不像他的長篇《邊城》那樣成為經典中的經典，但是眾多的短篇小說卻充分表現了作家對身體的關注。沈從文關注身體本身的形態，贊揚自由健康的身體，批判病態麻木的身軀；他感知到身體壓抑帶來的身心痛苦，所以他思考身體救贖的途徑；他高揚人性的善良和美好，諷刺人性的虛偽和造作。由此可見，沈從文從身體出發而又超越身體的敘事意識充滿了身體美學意蘊，同時也體現了生命美學的內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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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何小平.野性、理性與神性：論沈從文對人性內涵的生態審美建構[J].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19（5）.

（特約編輯 張"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