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一轉眼,近30年,生活和內心都發生了很多變化,時位移人就更是如此,而詩歌總是在我的左右。真的要感念它對我的不離不棄,從最初的在懵懂中學步到現在于世故中浸淫。有時像一個閃電般的瞬間,它從匆促的生活中抖落出來;有時則需要數年的時間封印,它才一點兒一點兒地洇散出原形。詩于我,是斗室,山水,托詞,迷夢……
一
盡管我們因為工作和生活在空間上不停地變化甚至折返、重復,但實則每個人的生存半徑小得可憐。我們每個人都只有一個斗室,還好,詩歌在不斷拓展這間屋子的邊界,也在不斷改換這件屋子的材料和質地。所以,詩歌從本質上來說屬于“小地方敘事”。當然,你也可以把斗室看作曠野和荒原,把斗室看作烏托邦或煉獄。這么多年來,詩歌記錄了我在斗室、故鄉、行旅中一閃而過的人事和碎片。在寫作中發現秘密或自我淵藪,這是不能被替換的至高快樂。我們也必須意識到有些事物只能在詩中才能安身立命,有詩處則心安,有詩處則是吾鄉。在此刻、過去和未來的交界點上,我們站在一半已然發生的亮光或灰燼中,站在尚未發生的黑暗與謎團中。我在詩歌中遇到久違的另一個我,陌生的我,分裂的我,狂歡的我,孤獨的我,世俗的我,清高的我,合群的我,獨立的我,還有逃跑的我、受傷的我、死亡的我以及重生的我。永遠有未知存在,而我們隨著時間的推移卻越來越困頓,那些不可知的事物以及不可解釋的世界則繼續留給沉默吧。
二
詩歌讓我更愿意獨坐,發呆,那一刻不用發愁,不用面頰紅熱,不用脊背發涼。
比如在黃昏降臨前我已經端坐在湖邊,黑色的巖石還有些溫熱,光線還沒有完全淡下來。這時的水面有了更多的波紋,時間有了更多的動力,回旋的飛鳥有了更強勁的翅膀,流云有了更多的輪子。而此刻,我卻像一個空心的雕塑,或者一個微微冒著熱氣的大象,如此安心,如此虛空,甚至喪失了日常肉身的束縛,輕盈而漫溢的自我已經在湖面飛了好幾圈了。岸邊的湖水中有一個銀色的金屬梯子,不知被誰扔到里面去的,這架水中的梯子頗令人費解。梯子在水下兩三米處,它似乎指向了一個神秘的方向,而只有你的語言和你的詩句能夠攀爬它,抵達深不可測的湖底或另一個現世。
再比如我在高原的清晨或黃昏所面對的橫臥、聳峙的蒼山,它們如此龐大,如一個個堅硬的迷津。《蠻書》載:“山頂高數千丈,石棱青蒼。”在我看來,蒼山是具體的,也是虛無的;蒼山是橫斷山脈南端云嶺的十九峰、十八溪,也是世間所有的山峰、溪谷以及深淵。蒼山深處,無為寺山路兩側有一種多年生蕨類植物名為“里白”,植株可高達1.5米,可以治病救人,但是不能度心濟世,而詩歌能。蜿蜒的山路,激越的山泉,清流之聲高于一切也低于一切。我把蒼山視為一部個人傳記,把詩歌看作一盞燈。與此同時,我把自己看作黑夜、淵藪以及人間。
三
詩歌是托詞,代替我們說話,甚至代替我們在另一個世界活著或死去。
我們應該知道詩歌不是真理,而是一直在生發的疑問;詩歌不是鐘聲,而是一直在低沉的呼吸。我們的疑問和呼吸與生俱來,但是偏偏有時候需要你肯定,需要你奉承,需要你說違心的話,說一大堆熱氣騰騰的假話,說冠冕堂皇的話。這個時候,只有詩歌能挽救你于世俗的泥淖,它一點點把你從公共時間中拉拽出來,你也逐漸恢復了自我,重新找到了私人的時間。而詩歌正是托詞,是你塑造的另一個化身在替你說話,替你歌哭,替你經受語言世界中鋒刃的切割或巨石的碾壓。它們在精神世界里替你受罪,替你贖身,甚至給你修一個衣冠冢。既然事已至此,你能不感謝詩歌嗎?你能去踐踏它的尊嚴嗎?
四
詩也是我的迷夢。它如此難解,如此迷人。
我的一部分文本是記夢詩,我把夢中所見記錄下來。換言之,有些詩歌中的情境是在夢里完成的,所以它們實際上不單是詩或分行的文字,而是多年來我夢中的化身。
這么多年過去,有些事物一直在我的夢中重復、盤桓,包括那些異常真切的細節每次都一模一樣。
是的,夢和詩都是出色的導演,我在其中不停地排練并分擔不同的角色。
很多次,夢中的我一直在飛。很多次,夢中的我被追殺。很多次,一個不會游泳的人從水面下浮上來張望。很多次,我攜帶著一張古琴,在曠野、山中或高速路上趕路。我要去見一個人,他(她)是誰我并不清楚。奇怪的是,每次到了中途我又折返而回,真像是《世說新語》中的“雪夜訪戴”一樣。
很多次,夢中的雪真大——名副其實的鵝毛大雪,它們連同一卷詩從黑布似的天空飄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