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畫像（九首）

卞云飛

夜

臨睡前，一匹倔強的公牛在視頻里

被一只雄獅鎖喉

幾個人類像上帝在一旁拍攝，他們說這是

生存法則

熄燈后，三個月的小布偶鉆進被窩

它在我的臂彎里尋找到舒適的位置

打起呼嚕

夢里，一個孩子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忽而飄起大雪，河流上的冰面向遠處

延伸開去，成為另一條道路

凌晨，樓上的男女又在爭吵

除了摔砸，女人的傷心哭喊聲

使我想起他們恩愛時的模樣

我起身，披上衣服。仰望黎明前的星辰

老 街

一枚枚梧桐葉已然完成它們的使命

還有什么可顧忌的呢

借風之勢肆意劃出各自的弧線吧

去擊潰環衛工的防線

拍抖音的小哥神情專注，瀝青路

在他的視頻里鍍上了一層銹色

——老街方更顯其老

寒流已經埋伏在日歷的下一頁

彩衣街的路口異常靜美

賣完半輩子燒餅的老頭披著那件

年輕時的軍大衣在爐子旁打盹

那只三兩個月大的貓兒真叫人艷羨——

那么多葉子

足夠它玩一整個下午

玄武門掠影

跑過玄武門，42.195公里還剩下一半

兩鬢的鹽霜正在堆積

遠遠看去

頭顱堪比一座雪山移動于玄武湖畔

感謝攝影師讓年近半百的我

以如此別樣

出現于此——

那個瞬間，賽道兩側歡呼如潮

腳步聲外除了風吹殘荷，我還聽見

一座雪山連著古都的心跳

讀 經

深夜，一些鈍傷正被月光安撫

六根，既非六，亦非一……遂覺清凈

鏡前白發似雜草瘋長

大地是一頁紙，我亦是——

象征中年的那炷香加快了它的燃燒

而夜夜落下的香灰已冷

已辨不出它原有的模樣

啟 示

一滴雨落進眼里

它模糊了我本想看清的天空

這滴雨在廣袤的大地上空

為何不偏不倚落進了我的眼里

它來自何處

在落下之前，它是否包裹了

落日的余暉、大海的浮漚

在廣袤的大地上，我的身形站成

一件仰頭的雕塑

一滴雨落進眼里，包裹了一粒麥子的重量

順著眼角滾落下去

自畫像

按理說，你這沉重的肉身

就不該是跑馬拉松的料

按理說，你這窮士卒出身，年近半百

卻越活越像個孩子

怎么也不是印象中的斯文人

——你看你，站在一群墨客雅士中間

像頭獅子

按理說，一個憤世嫉俗者剪下一朵朵繡球

插入花瓶，還小聲地自言自語：

這是無盡夏，那是萬華鏡……

按理說，在庸常的日子里穿起繡花針

為自己釘紐扣

或者曾有那么一年半載坐在縫紉機前

以一雙習武的糙手

制作出一只只毛絨絨的小浣熊

這些，都不是你該做的事情

——你看你，在花朵和玩具中間

著實突兀

按理說，也就是你這個粗獷的

時而不識抬舉的身軀，包裹著的

就不該是顆柔軟的心

野 花

路邊的野花實在妖艷

光線透過紫紅色的花瓣誘惑著我？

路邊的野花不要采，可一枝獨秀的腰肢

勾起我將它占為己有的欲念

我用工具撬松它根部的黃土

將它連根拔起

我找來花盆，小心翼翼把它栽入其中

哦，路邊的野花

郊野中被時光遺漏的小女子

被我偷偷采回了家中

不日就蔫了

因我而存在

我曾花費大量時間去鍛造這副軀體

為每一寸肌肉形狀的改變、圍度的增加而欣喜

在杠鈴啞鈴，臥倒匍匐的驅使下這引以為傲的軀體

我曾因它而存在

我深知蒼天不負運動者，斷然也不負一個寫作者

現在，我花費大量時間去思考

我與這副軀體到底是相互依存，還是它因我而存在

誤入準提寺

大雨追逐未帶雨傘之人

在鹽阜路上將大殿落成水簾洞

沿著古玩字畫間的青燈往里走

尋遍山門與正殿，也未見古佛

院落中，一株被日月掏空的銀杏

依舊繁茂于天空下

——仰頭間滄桑五百年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