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只小龍蝦

穿著連襠皮褲的精瘦漢子站在河道內，嘴中叼著一根香煙。河水淹沒了他的膝蓋，茂盛的蘆葦齊胸深，他每一次彎腰低頭，全身都會被蘆葦叢掩沒。這種奇怪的動作引起了我的注意，走到岸邊欲看個究竟。漢子從水中走了出來，來到河道中間一條凸埂上，手掂著個尼龍繩編織的折疊式蝦籠。我站在岸邊問：“伙計，捉魚呀！”漢子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吐掉煙頭，抬起頭來回答說：“蝦！”聽到河水中有蝦，我來了興趣，跳下河堤去看個究竟。河道內被水流沖出來的凸埂非常多，細細的流水從這些埂中間流過。我從一條埂上跳到另一條埂上，跳過了好幾道埂，才來到漢子面前。漢子看到我到來，臉上擠出了難得的笑容，我遞給他一支香煙，殷勤地給他點上。漢子連聲“謝謝”也沒有說，嘴中叼著煙，用手掂著蝦籠，使勁地晃動了一下，把籠內的蝦全部晃到籠底后，打開蝦籠底部的扎繩，把蝦倒進了塑料桶……

不是淡青色的河蝦，而是一只只肥碩的小龍蝦。剛剛被捕捉上來的小龍蝦非常活潑，在塑料桶內擠擠扛扛，向桶沿兒攀爬，顯然，它們感覺到了面臨的危險。你爭我搶，都想踩著其他龍蝦的肩膀逃出桶外。這是一場生命之爭，揮舞著一雙巨大無比的螯足，橫沖直闖，似乎能聽到桶中小龍蝦螯足與螯足相碰撞時發出的“嘎吱、嘎吱”聲。我從凸埂上揀了一根被水泡脫了皮的樹枝，撥動桶中的小龍蝦，發現桶內共有十三只小龍蝦。市場上銷售的小龍蝦個頭整齊劃一，但塑料桶內的小龍蝦個頭大小不一。其中，八只小個頭的小龍蝦顏色是黑褐色的，在這場逃跑之旅中成了墊底的角色；兩只大個頭的小龍蝦通體通紅，身上的甲殼堅厚，閃爍著黑紅色的光澤，螯足揮舞起來“呼呼”生風，個頭較小的小龍蝦每每遇到這樣的螯足都被打得人仰馬翻；三只中等個頭的小龍蝦想趁機搶占有利位置逃出生天，被大個頭的龍蝦發現后，用螯足拍打著它們，鉗制它們，它們抵抗著，只有招架之功，并無還手之力。

這十三只小龍蝦出水在須水河鄭州高新區段的上游。

因為有橡膠壩截流，以鄭州高新區梧桐街須水河大橋為界限，往北，也就是下游，須水河河道里是清澈的河水。往南，也就是上游，須水河河道里長滿了青草。當然，如果細細地察看，你可以看到上游河道內青草下面掩藏著的涓涓細流。一場春雨下來，須水河源頭岵山上的雨水，還有河兩岸的雨水匯集起來，干涸了一冬的須水河就變得活泛起來。隨著河水活泛的還有河道里的植物。比如蘆葦，過了秋天開始干枯，冬季的順河風刮了過來，竟然把蘆葦頭頂的盔纓一穗穗地刮掉，光禿禿的，如果不是一簇簇擠在一起還有些蘆葦的景象，說不定會被誤認作一棵棵掉了葉子的野草。如今，須水河里有水了，蘆葦芽就不由分說地從干枯的蘆葦下面鉆了出來。這是一種非常神奇的生命，昨天，我在須水河還沒有看到它們，經過一夜淅淅瀝瀝的春雨，這些蘆葦芽就“破水而出”了。當然，被春雨滋潤而出的還有光滑草、宮廷草、百葉草、皇竹草等等，它們生長在須水河河道內。河水多了會淹沒它們，被人稱作水草；沒有水的時候，被人稱作野草。相對于蘆葦的“破水而出”，春風吹拂下的野草是真正的破土而出，很快就染綠了河道。沒有幾天的工夫，就變得葳蕤茂盛。河道里一條條窄如溪水的流水都隱沒在野草之下，真的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了！

春天來了，各種各樣的水鳥也來了。散步的時候，我曾經見一只蒼鷺在河床邊緣茂密的野草叢中不停地啄食著什么，卻又沒見到它啄出了什么東西。蒼鷺有一個綽號叫“老等”，意思是從來不會急急忙忙地啄擊魚兒，而是等待魚兒游到腳下才猛然出擊，一啄即中。那么，為什么它會改變脾性而變得這樣急躁呢？我也見過黑水雞在野草叢中啄食，也見到了黑水雞啄食在嘴中快速吞下的場景。我把自己觀察到的這些場景講給捕捉小龍蝦的漢子聽，漢子說：“小龍蝦白天躲藏在洞穴里，只有夜晚才出來活動尋找食物。”在遇到捕捉小龍蝦的漢子之前，我確實不知道須水河里生長著小龍蝦，只想著被黑水雞快速吞下、大快朵頤的食物是一條泥鰍呢！聽了漢子的介紹我才明白，無論是蒼鷺還是黑水雞，它們一定是發現了藏匿在洞穴中的小龍蝦，只有靠不停地啄擊才能吃到嘴里。

“沒有想到須水河里還會有小龍蝦！”我對捕捉小龍蝦的漢子說。漢子說：“有水草的地方就會有小龍蝦。”看我一副不明白的樣子，他開始教我捕捉小龍蝦的知識：捕捉小龍蝦從晚上開始，在蝦籠中放上腐爛變質的動物內臟或是牛骨頭，小龍蝦無法抵擋腐肉的誘惑，就會從洞穴中出來鉆進蝦籠中吃食物。從外面看，蝦籠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小龍蝦一旦進入蝦籠中，就像進入了八卦陣，只能往前行不能向后退，再也沒有辦法爬出蝦籠。小龍蝦在蝦籠中“只能往前不能后退”，讓我想到了意大利散文家詹尼·羅達利的散文《向前行的小龍蝦》。他在這篇散文中說，小龍蝦家族里的蝦都是向后退著走，文中的蝦卻練習向前走。因此，和別的小龍蝦相比，它遭受了更多的挫折。那么，能不能這樣判斷：一路向前進入蝦籠中的這十三只小龍蝦，就是詹尼·羅達利筆下的那只練習向前走的小龍蝦呢？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了。其實，人生向前走是前進，后退著走也是前進。面對蝦籠內的重重玄機，無論小龍蝦是后退著進入或是前進著進入，他面對的永遠都是陷阱。避免墮入陷阱的唯一辦法就是不受腐肉的誘惑，不做“飛蝦撲籠”式的追求，保守一份恬淡的生命方式。但是，紅塵俗世中的蕓蕓眾生，又有多少人能做得到呢？

從蒼鷺的視界中，從白鷺鷥的視界中，從捕捉小龍蝦的漢子口中，我知道了小龍蝦藏匿在洞穴中，晝伏夜出，是生性極為謹慎的水族。同時，小龍蝦還有一雙無比駭人的螯足，在水族中也算是“無人敢惹”的霸王了。這種既有戰斗力也知道偽裝進行隱蔽又生性謹慎的動物，不僅僅會在蒼鷺、黑水雞的啄擊下喪生，面對人類的捕捉，無論進退都無法逃避，最終以煎炸烹煮等種種方法做成一道道美食，供人們嚙啖。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記述了這樣一則故事：灤陽有位武生，祖傳的武藝無人能敵。因為考官受了人家的賄賂，暗中操作，武生連個進士也沒有考中。幾個武舉人在京城的狀元樓吃分手宴的時候，端上來一盤從來沒有吃過的清蒸大龍蝦。狀元樓的掌柜進來介紹說，這是外番進貢而來的大龍蝦，海底的霸王，一雙螯足橫行天下沒有敵手。武生舉起筷子欲吃的時候，想到自己屢屢名落孫山，心中不由得慨嘆：做人真難，竟然不如海底的一只大龍蝦。一念起，武生突然發現自己變成了海底的大龍蝦，舉著一雙螯足威風凜凜。他打遍海底無對手，還被龍王招為東床快婿，生了五男二女，加之父母兄弟，一家十三口過得其樂融融。誰知天降大禍，全家人被漁翁一網打盡，妻子、兒女分別被皇帝賞給了大臣，自己被送到狀元樓。廚師舉刀要把大龍蝦剖腸破肚時，嚇得武生念頭轉回，手中舉起的筷子還沒有落下。從此，武生不再追求功名，而是踏踏實實地學習武藝，終成一代宗師。

我對捕捉小龍蝦的漢子說：“我要買下來放生！”

“為什么？”漢子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我遞給他一支香煙，殷勤地給他點上。他嘴角叼著我遞過去的煙卷，非常好奇地看著我，指著不遠處站著的各種各樣的水鳥說：“小龍蝦一旦被捉，就會迷失方向，再也回不去可以藏身的洞穴了！水這么淺，它們無藏身之處，你放了它們，也會成為這些鳥兒們的美味佳肴！”我給他講了《閱微草堂筆記》中武生變大龍蝦的故事，漢子聽后哈哈大笑起來，說：“你說這事兒還真的奇怪了！不過，你故事中是大龍蝦，我桶內是小龍蝦，八竿子也打不著，對不上號！”

捕捉小龍蝦漢子的話讓我覺得有點道理，卻又一時說不清。我再次蹲下身來，用手中的木棍攪動了一下塑料桶中的小龍蝦。突然發現，武生夢中的十三口人，還有這塑料桶中的十三只小龍蝦，跨越歷史重合在一起。難道，這十三只小龍蝦中真的有春夢未醒的武生？好像聽到了沖鋒的號角，好像聽明白了我和捕捉小龍蝦漢子關于放生的對話，塑料桶中十三只小龍蝦再一次躁動起來，發起了一次次的沖鋒，唯恐錯過了這一次逃出生天的機會。我把一只大個頭的小龍蝦抓在手中，它不僅揮舞著一雙螯足向我致敬，還用兩只圓溜溜的大眼睛緊緊地盯著我。一下子，我從這只大個頭的小龍蝦眼睛里讀到了那位做春夢的武生，不由得喊一聲“呀”，把它扔到了腳下河水中。這只大個頭的小龍蝦在河水中鳧游了幾下，伸出螯足抓住了輕拂在水面的光滑草葉子，輕輕地蕩了一下，就蕩到了光滑草的草根處，松開螯足鉆了進去，再也不見了蹤影……

作者簡介：賈國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著有多部長篇小說、散文集、電視連續劇。有散文分別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鐘山》《山東文學》《天津文學》等報紙、雜志發表。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