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合身份政治視野下土耳其的中亞政策探析

摘"要

國際關系中的國家身份塑造一國的“關系半徑”，并產生“對外排斥”與“對內整合”兩種行為模式。多元身份國家在面對不同的合作對象時，往往根據自己所處的位置和環境對身份資源進行個性化篩選，形成復合的身份認同、角色期待和政治實踐。在復合身份政治的框架中，復合是手段，身份是方向，權力和利益則是動力。以此觀之，土耳其的中亞政策是其三重國家身份（突厥語國家、伊斯蘭國家、歐亞國家）、三重角色期待（突厥語國家一體化的領導者、中亞伊斯蘭思潮的塑造者、歐亞大陸的“樞紐國家”）和三重政治實踐（親緣政治、教緣政治、地緣政治）的復合和嵌套。復合身份政治是土耳其追求身份自主的寫照，但其塑造的多元角色在“群內國家”尚未獲得足夠的認可，在“群外國家”也沒有獲得有效的承認。面對身份沖突，土耳其需要在身份訴求、國家實力和體系條件之間尋求必要的平衡。

關鍵詞"復合身份政治"土耳其"中亞"突厥語國家

地理上的“十字路口”位置塑造了土耳其國家身份的復雜性。在地緣政治層面，土耳其是南北對立（英俄“大博弈”、美蘇“冷戰”及北約與俄羅斯對峙）的前沿陣地；在文明互動層面，土耳其則是伊斯蘭文明與西方文明交流、融合和沖突的通道。在當代世界，土耳其曾長期被認為是世俗政治與民主政治融合的“范本”。然而，這種看法隨著正義與發展黨（AKP）的長期執政和土耳其國家戰略的漂移而發生變化。塞繆爾·亨廷頓（Samuel"Huntington）曾預言，對于拒絕麥加（南方）而又被布魯塞爾（西方）拋棄的土耳其來說，塔什干（東方）可能是新的方向。

［美］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M］."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7：159.在新的時代背景中，土耳其嘗試擺脫國家身份敘事的單一維度，試圖憑借多樣的身份資源在地區事務中發揮影響力。

一、問題的提出和文獻綜述

土耳其正義與發展黨崛起于現代伊斯蘭運動，在其執政的20年里，謀求中東和伊斯蘭世界的影響力是其重要目標。相比之下，土耳其的中亞政策通常被認為是“務實的”“沉默的”“次要的”和“基于軟實力的”。

Sekin"Kstem."The"Power"of"the"Quiet？"Turkeys"Central"Asia"Strategy［EB/OL］.（20191003）［20230214］.https：//www.ispionline.it/en/pubblicazione/powerquietturkeyscentralasiastrategy24069.然而，近年來土耳其在中東、地中海和黑海地區頻繁開展熱點外交的同時，還深度介入中亞地區

狹義上的“中亞”指的是“中亞五國”，即哈薩克斯坦、土庫曼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不過，從土耳其的視角看，南高加索的阿塞拜疆既是其通向中亞的關鍵通道，也是其泛突厥議程的重要追隨者。因此，本文中的“中亞”并不局限于中亞五國，也包括阿塞拜疆。事務，在納卡沖突、阿富汗重建、塔吉領土爭端等問題上持續發力。如何看待土耳其在大中亞地區的積極作為，如何理解這種行動主義所嵌套的多種身份敘事，即是本研究的核心問題。

對于正發黨時代土耳其的中亞政策，現有研究可分為兩大類。其一是理性主義的政策研究，即從成本與效益的角度對土耳其的決策進行分析。這類研究根據關注點的不同又可分為如下幾種：第一，地緣政治論，討論土耳其的新奧斯曼主義、歐亞主義、“戰略縱深”等地緣政治理念在高加索和中亞地區的實踐；ener"Aktürk."The"Fourth"Style"of"Politics："Eurasianism"as"a"ProRussian"Rethinking"of"Turkeys"Geopolitical"Identity［J］.Turkish"Studies，"2015，"16（1）：5479;"Clemens"Hoffmann."NeoOttomanism，"Eurasianism"or"Securing"the"Region？"A"Longer"View"on"Turkeys"Interventionism［J］."Conflict，"Security"amp;"Development，2019，"19（3）：301307;王艷."土耳其“戰略縱深”理念在中亞的實踐及影響［J］."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19（1）：115127;"盛睿."地緣政治視角下土耳其與中亞國家關系［J］."唯實，"2023（1）：9496.第二，經濟參與論，分析土耳其發起或參與的“中間走廊”計劃、里海油氣資源開發等項目的成效；

Mordechai"Chaziza."Chinas"New"Silk"Road"Strategy"and"the"Turkish"Middle"Corridor"Vision［J］."Asian"Journal"of"Middle"Eastern"and"Islamic"Studies，2021，"15（1）：3450.第三，外交轉向論，探討“東向外交”背景下土耳其對中亞的介入；

Bayram"Balci，"Thomas"Liles."Turkeys"Comeback"to"Central"Asia［J］."Insight"Turkey，"2018，"20（4）：1126;"Zeeshan"Fida."Central"Asias"Place"in"Turkeys"Foreign"Policy［J］.Policy"Perspectives，"2018，15（1）：113125;"Celaleddin"SERiNKAN，"Fuat"GNEY."Türkiye"ve"Orta"Asya"lkeleri"ile"ilgili"Baz"Stratejik"Degˇerlendirmeler［J］."Yeni"Fikir"Dergisi，"2019，"11（23）：726.第四，文化軟實力論，關注土耳其的軟實力建設，如族裔和宗教文化的發掘、教育模式的輸出等。

Bayram"Balc，"Thomas"Liles."What"Remains"from"Turkish"Soft"Power"in"the"Caucasus？［EB/OL］.（20190424）［20231205］.http：//turkishpolicy.com/blog/31/whatremainsfromturkishsoftpowerinthecaucasus;A"S"Sharipov."The"Role"of"Turkish"Soft"Power"Diplomacy"in"the"Current"Development"of"Central"Asia［J］.PalArchs"Journal"of"Archaeology"of"Egypt/Egyptology，"2020，17（7）：76847697.此外，還有學者對上述因素進行了整合性論述。

曾向紅，"王子寒."埃爾多安執政以來土耳其的中亞政策評析［J］."西亞非洲，"2023（1）：131155.

其二是建構主義的身份認同分析，該視角強調共有身份和共享文化在土耳其中亞政策中的重要作用。例如，土耳其學者于杰·博茲達勒奧盧（Yücel"Bozdagˇlogˇlu）認為土耳其的身份認同危機是其在中亞尋求替代方案的主要動力。

Yücel"Bozdagˇlogˇlu."Turkish"Foreign"Policy"and"Turkish"Identity："A"Constructivist"Approach［M］.New"York："Routledge，"2003："8791.還有學者嘗試對土耳其的民族主義進行類型劃分，并將之與特定的外交政策取向建立聯系。哈桑·克賽巴拉班（Hasan"Ksebalaban）認為“伊斯蘭民族主義”是土耳其發展與中亞國家關系的動力。

Hasan"Ksebalaban."Turkish"Foreign"Policy："Islam，"Nationalism，"and"Globalization［M］."New"York："Palgrave"Macmillan，"2011.烏穆特·烏澤爾（Umut"Uzer）則強調“族裔民族主義”是泛突厥主義的推動力。

Umut"Uzer."Identity"and"Turkish"Foreign"Policy："The"Kemalist"Influence"in"Cyprus"and"the"Caucasus［M］."New"York："I.B.Tauris，"2011.事實上，有關土耳其民族主義的研究多少都會提及土耳其族裔身份的外源性及其對土耳其外交的影響，在研究者看來，土耳其的中亞政策很大程度上是國內身份辯論的延伸。

上述研究盡管從不同側面深化了人們對土耳其中亞政策的認知，但在概念辨析和學理闡釋層面仍有進一步開拓的空間。

第一，建構主義的研究范式忽視了“民族身份”（national"identity）與“國家身份”（state"identity）的區別，并傾向于將前者視為土耳其中亞政策的主導因素。作為體系理論，建構主義強調的是國際體系對國家身份的塑造，而非國家身份的國內形成及其外在影響。

［美］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M］."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10.土耳其學者雖然將身份問題的討論延伸到國內，但多圍繞民族認同的形成和民族主義的類型劃分展開，沒有對國內層面的“民族身份”與國際層面的“國家身份”進行概念區分。這種做法的后果是，族裔身份被視為國家身份的唯一來源。在此語境下，土耳其的中亞政策與“泛突厥政策”畫上了等號。這類研究忽視了國家身份的多樣性，而且對國家內部的身份辯論如何影響對外政策語焉不詳。

第二，理性主義的政策研究將土耳其中亞政策的動力歸于物質性因素，其理論前提是民族國家的利益是先驗的，觀念只是附帶現象。在這類研究中，身份只是土耳其對外政策的背景板，即權力政治的外化，因而權力與身份、物質與精神遵循何種邏輯并沒有被認真對待。事實上，理性主義的政策研究無法解釋土耳其為何將本可以用于獲得權力和利益的資源投入可能招致反感的宗教推廣、教育普及和文化建設，也不能解釋身份政治的沖動為何能夠與經過計算的經濟行為和諧并存。

在國際關系研究中，對民族國家作為單一的、理性行為體的傳統理解已經逐漸讓位于對同時存在的多重身份的強調；在研究方法上，與還原主義和歸納方法相比，關系類別、互動過程和多維背景也得到了較多的關注。

V"Spike"Peterson."The"Politics"of"Identity"in"International"Relations［J］.The"Fletcher"Forum"of"World"Affairs，"1993，"17（2）：1.就土耳其的中亞政策而言，行為體的身份動機和物質追求很大程度上是同時存在的，二者并非不可兼容。本文在厘定“國家身份”的基礎上提出“復合身份政治”的概念，嘗試在權力政治與身份政治之間建立橋梁。

二、復合身份政治：一個分析框架

在全球民粹主義浪潮高漲的背景下，政治上的非理性行為層出不窮。在國內政治層面，“黑人的命也是命”“我也是”“伊斯蘭恐懼癥”等身份政治事件不斷侵蝕歐美多元文化的共識，“政治正確”演變為新的排他性運動；在國際政治層面，英國脫歐、美國建構圍堵中國的聯盟政治和俄羅斯的“大歐亞伙伴關系計劃”均可以看成國家間的身份政治行為。正如學者所言，傳統理性政治無法解釋的“非理性行為”多可以用身份政治加以解釋。

張一飛."國際政治中“霍布斯—基歐漢”區間的衰落與身份政治的興起［J］."當代亞太，"2020（6）：53.

（一）身份、國家身份和身份政治

“身份”或“認同”是人文和社會科學中的核心概念之一。英文中的“identity”具有雙重含義：其一是行為體確立社會地位的依據，即“身份”；其二是行為體追尋和確證自我歸屬的過程，即“認同”。

王緬，"范紅."國家身份建構："文化外交的基本理論命題［J］."社會科學戰線，"2019（9）：273.不同學科對身份問題的研究各有側重。心理學中的“身份”通常指“個人身份”（personal"identity），其功能是在既定的社會背景下區分不同的個體，其內涵包括心理素質、身體特征、思想興趣和個人品位等。

Alexandernbsp;Wendt."Collective"Identity"Formation"and"the"International"State［J］.American"Political"Science"Review，"1994，"88（2）：384396.社會學多強調“集體身份”（collective"identity），它存在于一種與真實或想象的“我們性”（weness）之中，如以職業、性別、宗教、族裔為劃分標準的身份類別。

David"A"Snow，"Catherine"CorrigallBrown."Collective"Identity［C］//"James"D"Wright，"ed."International"Encyclopedia"of"the"Social"amp;"Behavioral"Sciences."Oxford："Elsevier，"2015："174180.將個體或集體身份上升到國家層面，便出現了“國家身份”的概念。國際關系學中的國家身份是國家基于對自身特質的理解與他者相互建構、不斷變化的一種“意象”。

李慧明."國際關系中的國家身份［J］."學術論壇，"2017（12）：65.國家身份首先是一種“自我理解”，但這種理解并非“自命不凡”，而是基于國際互動。在國際政治舞臺，每個國家都以某種身份與體系中的其他單元進行互動；反過來，其他國家對自我身份的反饋和評價又影響到國家對自我身份的調適。

國家身份具有多元性，大致可分為如下五類。第一，地緣身份是與國家領土的相對位置有關的國家身份，是一國區別于他者的外在特征，并在地理層面決定了與別國打交道的“關系半徑”。由于地緣身份主要基于地理現實，因此其政治驅動力較低，通常不會成為主要的身份動員工具。

需要指出的是，對于一些致力于融入“西方”的后發國家而言，“西方國家”的身份標簽同樣具有較強的政治動員能力，但此時“西方”已經不是純粹的地理概念，而是政治、文化與文明的“復合概念”。第二，原生身份是基于國民屬性和歷史延續性形成的國家身份，包括族裔身份、宗教身份、政統身份等。

所謂“政統”，即“政治形態”或政體發展之統緒，是基于政治意識形態而形成的傳統。參見：劉悅笛.“政統”、“道統”與“學統”——中國社會轉型中“士人”向“知識分子”的身份轉變［J］.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8（4）：65.這類身份具有較強的建構性，是政治意識形態的主要構成部分，具有較強的外部指向性，在一定背景下可以導向泛民族主義、泛宗教主義和領土收復主義。第三，組織身份是基于國際組織、國際制度和國際規范形成的國家身份，包括聯盟中的盟友身份和國際組織中的成員國身份，其動員能力通常與組織本身的制度化程度和成員國對組織的態度有關。第四，體系身份是國際權力格局中的國家身份，與國家經濟發展程度、對現行國際秩序的態度等因素有關，如霸權國家、修正主義國家、發展中國家、南方國家等。第五，制度身份是與國家政治制度有關的國家身份，如資本主義國家、社會主義國家、民主國家、威權國家等。基于此，可對土耳其的國家身份進行如下類型劃分（表1）。

身份指導行為，對“我（們）是誰”的回答蘊含著身份政治的演進方向。身份政治是特定主體通過確定身份，建構具有歸屬意義的認同，并以群體的形式實現特定目標與訴求的政治實踐。

姚璐，"邢亞杰."國際關系中的身份政治：內涵、運行邏輯與互動困境［J］."國際政治研究，"2022（3）：95.國際與國內層面的身份政治存在不同的邏輯起點。國內層面的身份政治是特定身份群體自下而上的政治抗爭運動，其本質是人的自我實現。

吳理財."身份政治：意涵及批評［J］."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4）：113.與之相對，國家之間身份政治的主體和施動者是國家本身，因而必然受無政府狀態的影響。本文認為，國際關系中的身份政治是國家的身份資源被運用于對外政策的政治行為，本質上是國家間權力政治的延伸、補充和外溢，是國家獲取、維持和鞏固利益的手段。但是與權力政治或理性政治不同的是，身份政治內在地包含了超脫于現實的意義追問和彰顯自我存在意義的本體論需求。

姚璐，"邢亞杰."國際關系中的身份政治：內涵、運行邏輯與互動困境［J］."國際政治研究，"2022（3）：99.因此，除了獲得權力和利益，塑造別國的發展模式和價值取向也是國家間身份政治的內在追求。

身份與政治類似于意識與實踐的關系，但需要指出的是，國家內部的身份敘事通常需要“角色期待”作為中介變量，從而作用于對外政策實踐。其一，國內身份敘事塑造國際角色期待。“角色期待”指的是國家對體系位置的主觀預期，是一種尋求自身地位的行為。從國內政治與國際政治的互動看，角色期待是由歷史文化、意識形態、領導人意向、國家—社會關系等內部因素與體系結構變遷、國際地位變動、權力分布變化等外部因素共同塑造的。

龐珣."國際角色的定義和變化——一種動態分析框架的建立［J］."國際政治研究，"2006（1）：133143.其二，角色期待指導政治實踐。身份具有建構性，而角色則具有實踐性，國家為了在國際政治舞臺獲得和維持特定的角色，必然訴諸一定的角色扮演，而角色扮演的過程也是國家進行政策調試的過程。現有研究表明，國家角色觀念與對外政策行為之間具有較強的相關性。

Naomi"Bailin"Wish."Foreign"Policy"Makers"and"Their"National"Role"Conceptions［J］."International"Studies"Quarterly，1980，"24（4）：532554.因此，角色期待作為身份政治的中介變量，可將國家內部的身份敘事、地位尋求與國家對外政策調整聯系起來。

（二）國際關系中的復合身份政治

國際關系中的身份政治行為大致表現為兩種類型：其一，對外排擠，即壓制、排斥和消除“異己”的行為，目的是維護行為體的主體位置；其二，對內聚合，即通過身份動員建構認同共同體的行為，目的是擴大自身的權力優勢。具體而言，國際關系學界關注較多的身份政治議題主要包括三類：（1）身份政治與地區一體化的雙向關系；（2）跨界族裔的身份政治對國際關系的影響；（3）權力優勢國家對異質國家的身份政治“合圍”。此外，國際政治舞臺還存在一種特殊的身份政治現象，即多元身份國家調動自身多樣化的身份資源，建構復合形態的身份政治。

復合身份政治（complex"identity"politics）是身份政治的一種表現形式，即多元身份國家根據合作對象篩選身份議題，確定身份驅動力的次序，并通過身份類別的復合建立政治動員的策略集合，在此基礎上實施有差異化、針對性的對外政策。復合身份政治是行為體與合作對象淡化差異和尋求共性的策略，其旨在通過擴大“群內相似性”增強合作基礎，拓展本國的利益。復合身份政治是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統一，其中復合是手段，身份是方向，權力和利益是動力。正如亞歷山大·溫特（Alexander"Wendt）所言：“沒有利益，身份就失去了動機力量；而沒有身份，利益就失去了方向。”

［美］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M］."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226.身份政治的研究范式強調行為體與結構的互構共生關系，反對將單元分析降格為低層次的研究。

復合身份政治的實施需要兩個前提：其一是施動者具有推行身份政治的動力，這種動力通常與行為體的主導性身份敘事和國際政治的機會結構密切相關；其二是施動者與合作者存在多個動員能力較強的共享身份。例如在阿富汗問題上，土耳其試圖利用其族裔身份、組織身份和地緣身份構成的復合手段擴大影響。

孫德剛，"章捷瑩."復合身份政治：西亞大國參與阿富汗安全事務的三重維度［J］."國際安全研究，"2022（2）：104131.需要指出的是，國家間的身份互動不可避免會產生身份競爭和身份沖突。在國內層面，不同群體對國家身份的辯論有可能激發認同危機。在國際層面，國家對自我身份和角色的設定還有賴于他國的接納。

Yücel"Bozdagˇlogˇlu."Turkish"Foreign"Policy"and"Turkish"Identity："A"Constructivist"Approach［M］.New"York："Routledge，"2003："7980.可以說，國家身份與對外政策之間的關系是一個不斷調整和適應的過程。政策需要身份話語幫助其獲得合法性，反過來國家身份也需要通過對外政策實踐來維持。

孫吉勝."國際政治語言學：理論與實踐［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7："265266.

（三）土耳其的中亞政策：復合身份政治的視角

在國際政治舞臺，面對不同的“觀眾”，國家往往會表現出差異化的身份敘事策略。例如，土耳其在面向歐洲國家時，通常強調其組織身份（北約）和地緣身份（西方國家），淡化伊斯蘭的原生身份；在面向巴爾干的阿爾巴尼亞、科索沃、黑山等行為體時，土耳其著重宣傳其政統身份（奧斯曼帝國的繼承者）和宗教身份；在中東，土耳其又強調其教派身份（“現代伊斯蘭”）和制度身份（民主國家）。可以看出，國家身份的“復合”是國家從眾多的身份資源中根據自己所處的位置和面臨的對象進行個性化篩選后的結果。

王緬，"范紅."國家身份建構："文化外交的基本理論命題［J］."社會科學戰線，"2019（9）：275.

土耳其的中亞政策也體現出明顯的復合特征，而且族裔國家身份在其中占據重要地位，其次是宗教身份、地緣身份。對于土耳其而言，民族敘事和宗教話語既是政治意識形態的主要構成要素，也是其對外政策的動員手段。這就決定了土耳其中亞政策的身份政治色彩更加濃厚，且具有相對穩定的民意基礎。具體來說，土耳其的中亞政策是三重國家身份（族裔身份、宗教身份和地緣身份）、三重角色期待（突厥語國家一體化的領導者、中亞伊斯蘭思潮的塑造者和歐亞大陸的“樞紐國家”）和三重政治實踐（親緣政治、教緣政治和地緣政治）的復合和嵌套（表2）。

身份政治既然是理性政治的延伸，必然產生權力和利益訴求。在權力層面，土耳其雖然擁有較多的“軟權力”，但由于國家體量的限制，它無法與俄羅斯的軍事硬實力、中國的經濟硬實力相提并論。因此，土耳其中亞政策更多時候追求的不是排他性目標，而是環境目標（友善、規則和威望）。

Arnold"Wolfers."Discord"and"Collaboration："Essays"on"International"Politics［M］."Baltimore："The"Johns"Hopkins"Press，"1962：7374.在利益層面，土耳其的中亞政策雖然通常以能源、交通、物流等領域的務實合作為抓手，但它試圖將利益訴求置于“兄弟情誼”之下，以身份動員之“名”掩蓋其利益動員之“實”。需要指出的是，國家身份雖然塑造了角色期待和利益認知，但身份政治實踐則受客觀因素的制約，是國際體系過濾之后的現象。從分析層次來看，土耳其在中亞的復合身份政治是單元與體系互動的產物。

在單元層面，正發黨時代的土耳其日益脫離西方軌道，走向戰略自主。為了實現“大國夢”，土耳其總統雷杰普·塔伊普·埃爾多安（Recep"Tayyip"Erdogˇan）在國際舞臺頻繁批評國際秩序的不公，并以伊斯蘭世界、全球南方和突厥語國家的代言人自居，宣稱全球事務與土耳其“息息相關”。

Türkiyeyi"Dünyann"En"Büyük"10"Ekonomisinden"Biri"Yapma"Kararmzdan"Asla"Geri"Adm"Atmayacagˇz［EB/OL］.（20220406）［20230214］.https：//www.tccb.gov.tr/haberler/410/136394/turkiyeyidunyaninenbuyuk10ekonomisindenbiriyapmakararimizdanaslageriadimatmayacagiz.在學理上，土耳其學者兼政治家艾哈邁德·達武特奧盧（Ahmet"Davutogˇlu）詳細闡述了土耳其的戰略愿景。他認為，土耳其不應滿足于在巴爾干和中東發揮影響，因為土耳其不是區域大國，而是“中心大國”。在他看來，土耳其是中東、巴爾干、高加索、中亞、里海、地中海、海灣、黑海等“地緣身份”的復合體，而這些身份資源是土耳其獲得全球影響的支撐。鑒于此，他反對將土耳其視為伊斯蘭世界與西方的“橋梁”，因為這將使土耳其淪為其他國家的工具。

Ahmet"Davutogˇlu."Turkeys"Foreign"Policy"Vision："An"Assessment"of"2007［J］."Insight"Turkey，"2008，"10（1）：7796.達武特奧盧為土耳其的復合身份政治提供了理論支撐，埃爾多安則是這種身份理論的踐行者。

在體系層面，中亞國家加強戰略自主的需要為土耳其提供了機遇。在美國戰略收縮和俄烏沖突的背景下，中亞進入秩序重構時代，美俄矛盾、印巴矛盾、沙伊矛盾在中亞交織。“新大博弈”導致地區互動機制失效，不同的利益訴求使大國很難在地區問題上達成共識。

李虎平."大國博弈與中亞地區安全公共產品供給——兼論中國的戰略選擇［J］."新疆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2）：4748.同時，中亞國家加速“去俄化”，民族主義和伊斯蘭思潮勃興，身份政治成為中亞國家強化自身特殊性和主體性的重要方式。在機制競爭中，土耳其亦不甘落后，試圖以地區一體化為突破口，塑造有利的地區次體系。

三、土耳其中亞政策的身份敘事

國家在與他國交往之前就已經開始建構自己的身份。多元社會中，國家身份的出現是國內身份群體博弈的結果。用愛德華·薩義德（Edward"Said）的話說，社會是持不同想法的人對國家身份的構成進行辯論的“場所”。

Michael"N"Barnett."Identity"and"Alliance"in"the"Middle"East［C］//"Peter"J"Katzenstein，"ed."The"Culture"of"National"Security."New"York："Columbia"University"Press，"1996：411.國家身份一旦被建構，將不可避免地影響國家利益界定和對外政策偏好，因為國家身份可以對利益的形成提供概念性輔助，從而確定親疏關系。

（一）族裔身份：中亞民族起源敘事

國家身份產生于時空維度，是國家在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間軸中對自身的定位，在此過程中，國家不斷地回顧歷史、檢視現在和憧憬未來，從而形成完整的傳記式敘事。

王緬，"范紅."國家身份建構："文化外交的基本理論命題［J］."社會科學戰線，"2019（9）：274.在國家身份的構成中，族裔身份對于現代民族國家來說是首要的。土耳其共和國成立后，為了擺脫帝國歷史和伊斯蘭傳統的“束縛”，土耳其民族主義者熱衷于發掘前帝國時代的民族遺產，將土耳其人對帝國、宗教和皇室的忠誠轉移到民族國家身上。為此，土耳其民族主義構建了一套中亞民族起源敘事，使安納托利亞的土耳其人與古代的突厥文明建立了聯系。

Behlül"zkan."The"Social"Construction"of"Turkish"Vatan［D］."Medford：Tufts"University，"2009：159160.曾被當作土耳其官方正史的“突厥歷史論題”（Türk"Tarih"Tezi）強調，古代突厥人在中亞創造了燦爛的文明，但由于氣候變化不得不向外遷移，在此過程中他們建立了大型的文明國家（包括蘇美爾和赫梯），幫助落后地區實現文明的跨越，甚至古希臘和古羅馬文明也受惠于突厥西遷。

Soner"Cagaptay."Islam，"Secularism，"and"Nationalism"in"Modern"Turkey："Who"is"a"Turk？［M］."London："Routledge，"2006：51.

土耳其的民族起源敘事服務于“托古改制”，即為現代化改革提供合法性支持。民族主義的敘事強調，突厥的輝煌歷史本身就已經包含“現代”的種子，因此土耳其的現代化改革不是對西方的簡單模仿，而是突厥傳統的“復興”。

Emel"Akcali，"Mehmet"Perinek."Kemalist"Eurasianism："An"Emerging"Geopolitical"Discourse"in"Turkey［J］."Geopolitics，"2009，nbsp;14（3）：554.在心理上，這種歷史敘事向土耳其人灌輸了一種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平衡了追隨歐美的心理落差。

Erik"J"Zürcher.Turkey："A"Modern"History［M］."London："I.B.Tauris，"2017：191.然而，土耳其民族主義將浪漫化、神話化和想象中的古突厥傳統奉為民族文化的源頭，導致土耳其的主權邊界（物理邊界）與民族認同邊界（心理邊界）出現錯位，“文化民族主義”的跨國特征與“疆域民族主義”的邊界特征存在潛在的矛盾。在有利的內外環境中，作為社會思潮的泛突厥主義很容易進入政策領域，對土耳其外交形成影響。

歷史地看，土耳其的泛突厥主義思潮與國際政治中的機會結構密切相關。在凱末爾時代（1923－1938年），土耳其擯棄泛意識形態，將國家的對外政策嚴格限制在主權國家范疇內，實施“和平外交”。

Ayla"Gl."A"Short"Summary"of"Turkish"Foreign"Policy："19231939［J］."Ankara"niversitesi"SBF"Dergisi，"1993：5771.然而，1941年蘇德戰爭爆發后，德國占領黑海北岸大片蘇聯領土，并挺進高加索地區，土耳其國內隨之涌現大批泛突厥勢力，主張與德國合作，建立泛突厥聯盟；

Behlül"zkan."The"Social"Construction"of"Turkish"Vatan［D］."Medford：Tufts"University，"2009：239.1991年蘇聯解體后，中亞五國和阿塞拜疆的獨立再次引發土耳其對“族裔團結”的熱情。土耳其時任總理蘇萊曼·德米雷爾（Suleyman"Demirel）宣稱，土耳其雖然不會對“突厥共同體”加以管理，但有義務領導他們“走向世界”。

Yücel"Bozdagˇlogˇlu."Turkish"Foreign"Policy"and"Turkish"Identity："A"Constructivist"Approach［M］."New"York："Routledge，"2003：98.可以看出，族裔身份塑造的“親近感”是土耳其在中亞實施身份政治的重要動因，而國際環境的變遷則為這種身份政治的激活提供了空間。

近年來，土耳其國內政治轉型和中亞地緣政治變動再次為泛突厥主義思潮的興起提供了機遇。從國內政治來看，2018年土耳其從議會制轉變為總統制，埃爾多安領導的正發黨與右翼民族行動黨（MHP）結盟，土耳其的戰略自主意識增強，與西方國家的矛盾不斷。同時，土耳其“向東看”的戰略意圖獲得國內政治的支持。從國際政治來看，隨著美國的戰略收縮和俄羅斯在中亞影響的相對減弱，土耳其以“一族六國”為口號打造“突厥聯盟”的夢想再次獲得體系性因素的支持。在內外互動中，土耳其的中亞政策從防御性轉向進取性，并樹立了“突厥語國家的領導者”的角色觀念。

（二）宗教身份：政治伊斯蘭的復興

現代土耳其國家建設的重要命題是建立世俗國家體制，切斷宗教對政治的影響。土耳其共和國成立后，宗教認同被民族認同取代，世俗民族主義成為“公民宗教”。通過世俗化改革，伊斯蘭信仰被嚴格限制在私人領域，在農村廣泛存在的非正統教團轉入地下活動。1950年民主化開啟后，伊斯蘭思潮雖有抬頭，但遭到軍方的嚴厲打壓。由于持續的社會分裂和政治動蕩，20世紀70年代土耳其出現了民族主義與伊斯蘭主義融合的思潮。世俗主義者認識到，土耳其的西化改革盡管取得重要進展，但是伊斯蘭作為信仰體系和生活規范，仍是土耳其人的“最大公約數”。

Erik"J"Zürcher."The"Young"Turk"and"Nation"Building："From"the"Ottoman"Empire"to"Atatürks"Turkey［M］."New"York："I.B.Tauris，"2010："280281.1980年政變后，土耳其軍政府推行“土耳其—伊斯蘭合一論”（Türkslam"Sentezi），試圖將伊斯蘭與民族主義的“綜合體”打造為共產主義思潮的“解毒劑”。

M"Hakan"Yavuz."Islamic"Political"Identity"in"Turkey［M］."Oxford："Oxford"University"Press，"2003：6970.

政治伊斯蘭的崛起改變了土耳其對伊斯蘭國家的態度。傳統上，土耳其一直與基于伊斯蘭教的國際組織和政治運動保持距離，而它的世俗主義模式、與西方和以色列的密切關系則是其與伊斯蘭國家改善關系的障礙。2002年正發黨上臺后，伊斯蘭勢力開始在土耳其獲得合法地位，“伊斯蘭國家”的宗教國家身份開始對其外交實踐產生重大影響。不過，與沙特的正統伊斯蘭（保守派）和伊朗的什葉派伊斯蘭（革命派）不同，土耳其自認為是“現代伊斯蘭”（革新派）的代表，并由此產生了推廣“土耳其模式”的政策沖動。所謂“土耳其模式”，即“穆兄會式的正發黨模式”。

昝濤."延續與變遷：當代土耳其的政教關系［J］."西亞非洲，"2018（2）：64.在正發黨時代，土耳其的政治伊斯蘭運動走上了與世俗主義、經濟全球化和政黨制度融合的道路，在伊斯蘭世界產生了重要影響。“阿拉伯之春”之后，為了輸出發展模式，土耳其支持突尼斯、埃及、敘利亞、利比亞等國的穆斯林兄弟會及其附屬政黨上臺執政，反對軍隊干政和海灣君主制國家的政治制度。

在政治伊斯蘭的影響下，宗教事務委員會（Diyanet）成為土耳其強化宗教影響和拓展軟實力的外交工具。在中央財政的大力支持下，該機構在36個國家設立了61個分支機構；以28種語言出版和發行宗教書籍。不僅如此，它還向外國的伊瑪目提供教育和物質支持，并組織召開歐亞伊斯蘭委員會、巴爾干國家伊斯蘭委員會、拉丁美洲國家穆斯林峰會、非洲宗教領袖峰會等官方會議。

辛思思，"劉義."土耳其對外關系中的宗教事務委員［J］."阿拉伯世界研究，"2020（6）：75.中亞是土耳其推行其現代伊斯蘭的重要板塊。在土耳其看來，阿塞拜疆、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由于長期受無神論的蘇聯的統治，需要土耳其在宗教事務上予以“幫助”，以樹立“正確的”宗教觀念。在阿富汗塔利班重新掌權的背景下，激進伊斯蘭勢力的回潮觸發中亞國家的擔憂。在“中亞伊斯蘭思潮的塑造者”這一角色觀念的影響下，土耳其認為與伊朗、沙特等國相比，其宗教模式將有機會獲得更大的影響力。

（三）地緣身份：從歐化到歐亞平衡

自晚期奧斯曼帝國以來，土耳其一直試圖重新界定其地緣身份歸屬。為了回應西方的沖擊，泛奧斯曼主義（帝國）、泛伊斯蘭主義（宗教）、泛突厥主義（族裔）都曾充當土耳其身份整合的工具，但最終都以失敗告終。最終，土耳其選擇了一種激進的西化道路，成為“西方國家”和“歐洲國家”的身份訴求深刻塑造了土耳其的戰略取向。冷戰的爆發和兩大陣營的出現為土耳其提供了機遇。通過1947年的“杜魯門主義”、1948年經合組織（OECD）、1949年歐洲委員會（Council"of"Europe）和1952年的北約成員國身份，土耳其與西方建立了全面的制度聯系。1963年土耳其成為歐共體的聯系國，其西方國家的身份認同得到強化。

然而，土耳其與西方之間始終存在規訓與反抗的矛盾，因為土耳其既無法加入西方陣營的核心圈，也無法完全拋棄自身傳統。在文化層面，伊斯蘭傳統與基督教傳統的歷史沖突及其當代回響（即“伊斯蘭恐懼癥”）構成土歐關系的心理障礙。在安全層面，根據“地區安全復合體”理論，土耳其是巴爾干與中東的“隔離行為體”。它雖然承受雙向壓力，但又因為不夠強大而無法將兩個世界合二為一。

［英］巴里·布贊，"［丹］奧利·維夫."地區安全復合體與國際安全結構［M］."潘忠岐，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40.在文明層面，亨廷頓斷言土耳其是一個“無所適從”的國家，其領導人頻繁強調的“歐亞橋梁”只是一種“人工架設”，因為它不是兩者中的任何一部分，必然承受“文明沖突”的陣痛。

［美］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M］."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7：162163.土耳其曾試圖通過“自我改造”彌合與歐洲的身份矛盾，但是到正發黨時代，土耳其日益排斥“非東非西”的角色設定，主張自我中心主義的國家身份。達武特奧盧、

易卜拉欣·卡林（brahim"Kaln）等學者強調，“東方”只是歐洲將自己定義為“西方”之后才出現的虛構定義。

［土耳其］易卜拉欣·卡倫."認識鏡中的自我：伊斯蘭與西方關系史入門［M］."夏勇敏，等，"譯."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8：5.他們對伊斯蘭世界與西方的關系進行了批判性反思，建議從思想層面消除東西二元對立的思維，重建土耳其的主體性。在政策層面，土耳其轉向自信外交，將自己定義為一個背靠歐亞大陸的“樞紐國家”。

地緣身份的多樣性為土耳其“歐亞主義”的回歸提供了依據，土耳其－南高加索－里海－中亞交通線路既是歐亞大陸的重要通道，也是俄國與印度、南亞與中亞、中國與歐洲、里海與黑海、中亞與非洲之間的交通紐帶。

Mustafa"Cem"KOYUNCU."The"New"Pole"of"the"Multipolar"World："Organization"of"Turkic"States［EB/OL］.（20211209）［20230214］.https：//www.ankasam.org/thenewpoleofthemultipolarworldorganizationofturkicstates/？lang=en.近年來，亞洲在土耳其戰略思維中的作用不斷增強，2019年土耳其發起“亞洲新倡議”（Asia"Anew"Initiative），旨在通過貿易和社會互動改善與亞洲國家的關系。

Seluk"Colakogˇlu."Turkeys"Asia"Anew"Initiative："Assessment"and"Shortcomings［EB/OL］.（20191015）［20230214］.https：//www.mei.edu/publications/turkeysasiaanewinitiativeassessmentandshortcomings.同時，土耳其的歐亞主義觀念與不同的意識形態框架結合，形成不同的范式。“西方主義的歐亞主義”主張土耳其應在中亞發揮模范角色，在歐亞之間發揮橋梁作用；“泛突厥主義的歐亞主義”認為土耳其應主導突厥語民族的地區合作；“伊斯蘭主義的歐亞主義”拒絕西方自由主義的價值觀，希望土耳其成為伊斯蘭世界的關鍵角色。

Gktürk"Tüysüzogˇlu."Turkeys"Return"to"Eurasianism："Is"It"Real"or"Just"a"Pragmatic"Discourse？［C］//"Glenn"Diesen，"Alexander"Lukin，"eds.The"Return"of"Eurasia："Continuity"and"Change."Singapore："Palgrave"Macmillan，"2021：201203.由于西方影響的下降，土耳其的歐亞主義更多是由伊斯蘭主義和民族主義所塑造，地緣、族裔和宗教三種國家身份由此在土耳其的中亞政策中實現了融合，并使其樹立“歐亞大陸的‘樞紐國家’”這一角色期待。

四、土耳其中亞政策的政治實踐

國家身份的內部敘事對國家角色的界定產生深刻影響。土耳其的族裔身份、宗教身份和地緣身份分別塑造出“突厥語國家一體化的領導者”“中亞伊斯蘭思潮的塑造者”和“歐亞大陸的‘樞紐國家’”三重角色期待，成為理解其中亞政策的參照系。在全球權力格局東升西降的背景下，土耳其以復合身份政治為手段，尋求超越“中等強國”的體系位置。

（一）親緣政治：領導突厥語國家的整合

族裔文化軟實力是土耳其在中亞的優勢所在。軟實力是影響他國政策偏好的能力，與無形的權力資源密不可分，包括文化、意識形態和制度。

［美］小約瑟夫·奈，"［加］戴維·韋爾奇."理解全球沖突與合作：理論與歷史［M］."張小明，"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53.土耳其在中亞地區試圖與中國、俄羅斯錯位發展，在文化領域開展非對稱競爭。

王艷."土耳其“戰略縱深”理念在中亞的實踐及影響［J］."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19（1）：120121.這表現為，土耳其致力于通過文化合作塑造“群內國家”的集體認同，推動突厥語國家之間的合作。在突厥語國家合作委員會（簡稱“突厥理事會”）的框架下，土耳其通過突厥文化國際組織、突厥語國家議會大會、國際突厥學院、突厥文化遺產基金會等機構推動“突厥遺產”的發掘和傳播。

Giuliano"Bifolchi."Turkey"and"PanTurkism"in"Central"Asia："Challenges"for"Russia"and"China［EB/OL］.（20210513）［20230214］.http：//www.asrie.org/2021/05/turkeyandpanturkismincentralasiachallengesforrussiaandchina/.在教育領域，土耳其的教育部、文旅部、合作與協調局、馬里夫基金會、尤努斯·埃姆雷研究所等機構為中亞國家的青年學生提供了大量的交流機會，以此塑造土耳其在中亞的正面形象，影響青年人對泛突厥合作的態度。

雙邊關系是親緣政治的主要抓手，以雙邊帶多邊是土耳其提升突厥語國家合作水平的主要路徑。第一，積極改善與烏茲別克斯坦的關系，拉攏其在2019年加入突厥語國家合作委員會，補足突厥語國家合作的短板。第二，與阿塞拜疆簽署《舒沙宣言》

全稱為Türkiye"Cumhuriyeti"ile"Azerbaycan"Cumhuriyeti"Arasnda"Müttefiklik"ilia"Beyannamesi。，密切兩國在政治、經濟和安全領域的合作，鞏固“一族兩國”（Bir"Millet，"ki"Devlet）式的“血盟關系”。第三，持續推進與哈薩克斯坦的戰略伙伴關系，并借助多重互動平臺（阿斯塔納進程、亞信會議、突厥理事會）協調關系。第四，積極調節土庫曼斯坦與阿塞拜疆的里海劃界紛爭，以土耳其—阿塞拜疆—土庫曼斯坦三方機制為基礎，打造跨里海能源運輸樞紐。第五，斡旋吉爾吉斯斯坦與塔吉克斯坦的邊界沖突，改善與吉爾吉斯斯坦的戰略合作關系。

kilerde"Yeni"Dnemin"Habercisi"Olarak"Grülüyor［EB/OL］.（20210608）［20220914］.https：//www.aa.com.tr/tr/dunya/kirgizistancumhurbaskanicaparovunilkturkiyeziyaretiiliskilerdeyenidoneminhabercisiolarakgoruluyor/2266897.在此基礎上，土耳其不失時機地推動突厥語國家合作機制的升級換代。2021年11月12日，在伊斯坦布爾舉行的突厥語國家合作委員會第八屆峰會上，土耳其、阿塞拜疆、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土庫曼斯坦等國領導人宣布將“突厥語國家合作委員會”更名為“突厥語國家組織”，其中土庫曼斯坦作為觀察員加入該組織，標志著該平臺實現了由松散合作機制向正式國際組織的轉變。此后該組織加速地區整合進程，相繼舉行第九屆首腦峰會（2022年11月）、特別首腦峰會（2023年3月）和第十屆首腦峰會（2023年11月），并就多項議題達成協議。

身份動員和利益動員的相互配合是土耳其族裔身份政治的主要特點。在現實層面，土耳其推動突厥語國家一體化的主要目標是交通互聯、能源合作和跨境貿易，但是這類務實合作通常被披上“兄弟情誼”的外衣，導致利益驅動之“實”與價值動員之“名”相互支撐、互為因果。國家可以稱別國為盟友、戰略伙伴或朋友。與之相比，“兄弟”則暗含了一種更深層次的、持久的和利他主義的友誼。

."The"Discourse"of"Brotherhood"in"Turkish"Foreign"Policy"during"the"AK"Party"Era［J］.sküdar"niversitesi"Sosyal"Bilimler"Dergisi，"2021，"12：44.但是“兄弟情誼”的身份話語明顯是工具性的，因為土耳其對這種身份的強調在時間上并不連貫，其真實意圖是獲得現實利益。在能源領域，土耳其試圖通過油氣管線建造和里海油氣資源開發打造能源樞紐地位。

土耳其的跨境油氣管線包括巴庫—第比利斯—杰伊漢石油管線（BTC）、巴庫—第比利斯—埃爾祖魯姆天然氣管線（BTE，即南高加索天然氣管線）和跨安納托利亞天然氣管線（TANAP）。在俄烏沖突和世界能源危機的背景下，發展與阿塞拜疆和中亞國家的關系既是土耳其能源來源多樣化的保障，也是提升土耳其戰略自主水平的重要依托。

（二）教緣政治：塑造中亞的伊斯蘭思潮

宗教事務委員會是土耳其在中亞開展宗教活動的官方機構。1995年該機構設立歐亞伊斯蘭理事會（Avrasya"Islam"Surasi），旨在促進歐亞國家的宗教合作。在其主辦的一系列會議中，與會者就諸多問題達成共識，包括伊斯蘭節日的確定、伊斯蘭教育的規劃，以及伊斯蘭遺產的推廣。2017年，土耳其宣布在宗教事務委員會之下設立歐亞伊斯蘭理事會法特瓦大會，以便“正確地”解釋伊斯蘭教義。委員會主席穆罕默德·格爾麥茲（Mehmet"Grmez）指出，古蘭經和圣訓解釋的隨意性導致伊斯蘭的完整性遭到破壞，這是伊斯蘭世界危機的重要原因。他要求與會者就法特瓦（教法判例）的原則、語言和風格定期進行商議。

為了增強土耳其的宗教軟實力，正發黨政府不斷擴大對宗教事務委員會的資助。近年來，在土耳其財政惡化的背景下，宗教事務委員會的預算不降反升。根據土耳其五年戰略行動計劃，2020年該機構的預算為20億美元，2021年為22億美元，2022年為24億美元，2023年將達到26億美元。

Turkeys"Top"Religious"Body"to"Spend"$11"Billion"by"2023［EB/OL］.（20191229）［20221001］.https：//ahvalnews.com/directoratereligiousaffairs/turkeystopreligiousbodyspend11billion2023.

宗教教育和宣教活動是土耳其向中亞輸出宗教意識形態的重要渠道。土耳其宗教事務委員會以馬爾馬拉大學的神學院為樣板，在除烏茲別克斯坦以外的所有突厥語國家建立了神學院，旨在培養新生代的伊斯蘭精英。同時，委員會管轄的宗教教育機構在接收大量中亞學生的同時，也向中亞派遣伊瑪目（往往只限于齋月期間），與當地宗教領袖合作，傳播土耳其版本的伊斯蘭教。不僅如此，委員會還用中亞語言印刷了大量關于先知生平、伊斯蘭道德和歷史等的宗教文獻，免費在中亞地區發放。

杜東輝."土耳其外交中的宗教行動者：宗教事務委員會［J］."宗教與美國社會，"2021（1）：192193.在官方活動之外，土耳其的民間教團也活躍于中亞，包括奧斯曼·努里·托普巴什（Osman"Nuri"Topba）、蘇萊曼·圖納汗（Suleyman"Tunahan）、賽義德·努爾西（Sait"Nursi）和費圖拉·居倫（Fethullah"Gülen）等宗教領袖創建的民間教團。

Bayram"Balci."Turkeys"Religious"Outreach"in"Central"Asia"and"the"Caucasus［EB/OL］.（20140127）［20230112］.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2014/01/27/turkeysreligiousoutreachincentralasiaandcaucasuspub54357.

開展“清真寺外交”是土耳其在中亞地區進行宗教滲透的重要手段。在伊斯蘭國家，清真寺不僅是禮拜場所，還是文化輸出的重要載體。近年來，沙特阿拉伯、阿聯酋、土耳其和卡塔爾等國通過慈善機構競相在中亞建造清真寺和宗教學校。土耳其依靠自身在工程承包方面的優勢，參與設計、建造和修繕了眾多清真寺，包括哈薩克斯坦哈茲拉特蘇丹清真寺（Hazret"Sultan"Mosque）、阿拉木圖中央清真寺。2018年9月，土耳其資助修建的伊瑪目·薩拉赫西中央清真寺（Central"Mosque"of"Imam"Sarakhsi，即比什凱克中央清真寺）落成。該清真寺采用了奧斯曼帝國風格，規模宏偉，可容納2萬人禮拜，埃爾多安親自出席落成儀式，以示對清真寺建設的重視。

Shavkat"Ikromov."Mosque"Diplomacy"in"Central"Asia："Geopolitics"Beginning"with"the"Mihrab［EB/OL］.（20201216）［20221201］.https：//voicesoncentralasia.org/mosquediplomacyincentralasiageopoliticsbeginningwiththemihrab/.清真寺的設計和命名也別有用意，薩拉赫西是哈乃斐學派的重要宗教學者，而該學派又是奧斯曼帝國和中亞的主流學派，因而這一命名意在彰顯帝國遺產與中亞的聯系，宗派傾向性明顯。正如埃爾多安所言：“我希望這座豐碑將確保加強吉爾吉斯斯坦與我國之間共同的宗教、語言、歷史、文化聯系及兄弟情誼。”

Turkish"President"Opens"Mosque"in"Kyrgyzstany［EB/OL］.（20180903）［20230813］.https：//www.aa.com.tr/en/asiapacific/turkishpresidentopensmosqueinkyrgyzstan/1244380.

（三）地緣政治：參與中亞地區的大博弈

土耳其近年來積極介入歐亞地區的地緣政治事件，試圖作為關鍵行動者塑造地區次體系。在高加索和中亞地區，2020年的納卡戰爭、2021年美國撤離阿富汗和2022年的俄烏沖突為土耳其參與地區事務提供了契機。

首先，強力介入納卡戰爭，改變南高加索的地緣政治格局。阿塞拜疆是土耳其在南高加索的主要追隨者，也是其向中亞拓展影響的跳板，兩國關系經常被稱為“一族兩國”式的“血盟關系”。

Official"WebSite"of"President"of"Azerbaijan"Republic."Joint"Press"Statements"of"Presidents"of"Azerbaijan"and"Turkey［EB/OL］.（20100915）［20221219］.https：//en.president.az/articles/736/print.2020年9月，阿塞拜疆與亞美尼亞在納卡地區爆發沖突，土耳其給予前者以全力支持，包括出售無人機、派遣軍事顧問和雇傭兵。

Daria"Isachenko."TurkeyRussia"Partnership"in"the"War"over"NagornoKarabakh［EB/OL］.（20201119）［20221220］.https：//www.swpberlin.org/en/publication/turkeyrussiapartnershipinthewarovernagornokarabakh/.俄羅斯出于戰略考慮，選擇保持克制，為土耳其發揮影響提供了機遇。

鄧浩."納卡問題的“解凍”與“破解”［J］."世界知識，"2020（22）：2223.在土耳其的支持下，阿塞拜疆收復大片領土，改寫了南高加索的地緣政治格局。戰后，土耳其國防部長胡盧西·阿卡爾（Hulusi"Akar）率團訪問中亞，受到“熱烈歡迎”。其間，土耳其還與烏茲別克斯坦和哈薩克斯坦簽署軍事合作協議。土耳其媒體甚至出現了建立“圖蘭軍”（突厥版北約）的討論。

Dávid"Biró."The"Turan"Army."Opportunities"for"a"New"Military"Cooperation"Led"by"Turkey［J］."Nuova"Antologia"Militare，"2021，"8（2）：333359.納卡戰爭之后，土耳其的重要目標是通過亞美尼亞的贊格祖爾走廊（Zengezur"Koridoru）與阿塞拜疆建立直接的陸路交通聯系，打通土耳其—高加索—中亞之間的通道。

亞美尼亞的贊格祖爾走廊南北長約100公里，寬20公里，由南高加索直插伊朗邊境，阻隔了阿塞拜疆與納希切萬和土耳其的陸路聯系。因此，土耳其稱贊格祖爾走廊為“圖蘭走廊”（Turan"Koridoru），認為它將促進突厥世界的團結。

Araz"Aslanl."Zengezur"Koridoru："Zaferin"Talanmas［J］."Aylk"Siyaset"Toplum"ve"Ekonomi"Dergisi，2021，"6（62）：4649.

其次，利用美國撤離阿富汗造成的動蕩局面，積極謀求中亞地區的影響力。第一，土耳其與突厥語國家積極協調，試圖在阿富汗問題上發揮更大的作用。2021年9月27日，土耳其召集突厥理事會外長會議，討論阿富汗局勢，土外長梅夫呂特·恰武什奧盧（Mevlüt"avuogˇlu）表示，“突厥世界”作為阿富汗的鄰居，應發出自己的聲音，因為“數百萬突厥親屬生活在阿富汗，這一事實與我們有直接的利益關系”。

Nazli"Yuzbasioglu，"Behlul"Cetinkaya."Turkic"Council"Meets"in"Istanbul"to"Discuss"Afghanistan［EB/OL］.（20210927）［20221226］.https：//www.aa.com.tr/en/world/turkiccouncilmeetsinistanbultodiscussafghanistan/2375933.不僅如此，他還呼吁伊斯蘭合作組織（OIC）發揮領導作用，因為聲援阿富汗人民是伊斯蘭國家的“道德義務和宗教責任”。

Merve"Gül"Aydogˇan"Agˇlarc."Turkey"Urges"OIC"to"Mobilize"Global"Support"for"Afghanistan［EB/OL］.（20211219）［20230814］.https：//www.aa.com.tr/en/politics/turkeyurgesoictomobilizeglobalsupportforafghanistan/2451708.第二，在雙邊層面，土耳其與卡塔爾合作，在喀布爾軍用機場的運營問題上進行磋商，試圖在阿富汗獲得立足點。第三，土耳其還在人道主義援助、婦女的教育權利等議題上表達關切，呼吁國際社會予以重視。

最后，借助俄烏沖突提升突厥語國家組織的聚合力。突厥語國家重視自身政治的獨立性，但在經濟和安全領域又不得不依賴俄羅斯的支持，因而在俄烏沖突問題上處于尷尬的境地。大體而言，其態度可分為三類：土耳其奉行機會主義，試圖憑借地緣優勢和北約成員國的身份調節俄美、俄歐和俄烏矛盾；

楊晨."土耳其在俄烏沖突中的平衡外交：表現、動因及影響［J］."阿拉伯世界研究，"2022（5）：7794.阿塞拜疆視俄烏沖突為鞏固和擴大戰果的機會，其目標是實現領土完整；中亞突厥語國家對俄羅斯依賴與擔憂并存，其目標是規避風險，保障主權完整。俄烏沖突爆發后，普京相關言論引發中亞國家的擔憂，促使它們進一步推動文化上“去俄化”，而文化合作恰恰是突厥語國家組織的重點議題。俄烏沖突以來，土耳其先后參與主辦突厥語國家議會大會、突厥語國家穆夫提會議、長老理事會會議、媒體與信息負責人會議、特別元首峰會等活動。2022年5月經歷內亂的哈薩克斯坦總統托卡耶夫訪問土耳其，兩國關系被升級為“強化戰略伙伴關系”

Joint"Statement"of"President"of"the"Republic"of"Kazakhstan"KassymJomart"Tokayev"and"President"of"the"Republic"of"Türkiye"Recep"Tayyip"Erdogˇan"on"Enhanced"Strategic"Partnership［EB/OL］.（20220510）［20230817］."https：//www.akorda.kz/en/jointstatementofpresidentoftherepublicofkazakhstankassymjomarttokayevandpresidentoftherepublicoftrkiyereceptayyiperdoanonenhancedstrategicpartnership104238.，抱團取暖的意圖十分明顯。

五、土耳其中亞政策中的身份沖突

由于國家身份必須在與“他者”的互動中才能產生意義，因此不同國家的身份話語不斷在國際話語空間被各行為主體闡述，每個國家都在這一過程中建構自己獨特的身份、角色和形象。

葛靜深."大眾地緣政治想象中的身份政治與“他者”形象——以美俄（蘇）之間的大眾文化形象建構為個案［J］."外交評論，"2022（1）：99.在復合身份政治的框架內，導致身份沖突的根源是多樣的。首先，國家身份的確立受國內政治進程的影響，不同政治勢力對國家身份的辯論和爭奪可能誘發認同危機；其次，基于族裔和宗教身份的國際合作可能因觸發“群外國家”的分離主義而招致反對；最后，國家身份和國家角色的推廣也需要“群內國家”的承認和尊重。以此觀之，土耳其的中亞政策內在地包括如下身份沖突：

第一，在復合身份框架之內，族裔身份和宗教身份在世界觀層面存在潛在的合法性競爭。泛突厥主義與泛伊斯蘭主義本質上是相互競爭的意識形態，是兩種不同世界觀的體現。前者的訴求是實現“突厥語國家的聯合”，后者則試圖在穆斯林團結的基礎上建立理想的宗教共同體（烏瑪）；前者視民族主義為合法性的來源，后者則信奉真主主權論。

ar."Jeopolitik"Pantürkizm"ve"‘Yeni’"Hilafetin"Ideolojisi："Birliktelik"yahut"Rekabet［EB/OL］.（20211123）［20221225］.https：//sendika.org/2021/11/jeopolitikpanturkizmveyenihilafetinideolojisibirliktelikyahutrekabetsouthfront637734/.在國內層面，土耳其正義與發展黨（宗教保守主義）和民族行動黨（右翼民族主義）結成選舉同盟，使得族裔國家身份與宗教國家身份實現了融合。然而，這種合作主要出于選舉政治的需要，兩者可能因權力分配不公而走向分裂，從而影響國內的權力格局和國家身份的辯論。此外，“歐洲國家”的身份敘事在土耳其雖然失去主導地位，但仍有很大的市場，它塑造的西方認同與伊斯蘭認同、泛突厥認同存在著路線之爭。可以說，多元身份的共存是土耳其國家身份沖突的內部根源。

第二，就“群外國家”而言，土耳其的復合身份政治因其意識形態色彩而招致域外大國的反對。首先，納卡戰爭鼓舞了伊朗北部阿塞拜疆人的分離士氣，引起伊朗的嚴重擔憂。伊朗阿塞拜疆人占伊朗總人口的20%，主要分布在與阿塞拜疆毗鄰的北部地區。2020年12月10日，埃爾多安在紀念納卡戰爭勝利時朗誦有爭議的詩歌，挑起伊朗的阿塞拜疆人問題，引發伊朗的外交抗議。

Amberin"Zaman."TurkeyIran"Tensions"Spike"over"Azerbaijan［EB/OL］.（20201204）［20220809］.https：//www.almonitor.com/originals/2020/12/turkeyirantensionserdoganazerbaijanarrestsdrugbaron.html.同時，伊朗還強調不會容忍土耳其與阿塞拜疆發起的贊格祖爾走廊項目，因為它將阻隔伊朗與亞美尼亞的陸路交通。

Aram"Sargsyan."Iran"to"Counter"TurkishAzeri"Attempts"of"‘Corridor’"at"Any"Cost："Expert"on"Raisis"Warning"to"Ankara"and"Baku［EB/OL］.（20220812）［20221210］."https：//www.armenpress.am/eng/news/1090155/.其次，土耳其對“后蘇聯空間”的文化壓力和對俄境內突厥語地區國家認同的負面影響決定了俄羅斯對突厥語國家組織的負面態度。俄羅斯在中亞的政治和安全事務中享有優勢地位，但其綜合影響力正在持續下降。與此同時，中亞國家的主體意識增強，加速“去俄化”，土耳其在這方面的作用不容小覷。最后，中國擔心泛突厥主義助長地區分裂主義。近年來，土耳其不時加入美西方的反華合唱，以不實之詞指責中國。

田衛疆."近代土耳其“泛突厥主義”的興盛及其對新疆地區的影響［J］."西域研究，"2018（3）：17.在全球層面，2021年美國在印太、歐洲和中東分別以中國、俄羅斯和伊朗為競爭對手，重整聯盟體系。巧合的是，泛突厥主義也對上述三國構成威脅。在中美戰略競爭加劇的背景下，中國擔心突厥語國家組織有可能成為美國的地緣政治工具。

第三，土耳其族裔國家身份及其角色定位（“突厥語國家的領導者”）與哈薩克斯坦“中亞領袖”的角色定位存在矛盾。土耳其與哈薩克斯坦是“突厥世界”的兩強，但鑒于地理位置，哈薩克斯坦更有能力協調中亞國家的地區政策。在2020年通過的《外交政策構想》中，哈新政府宣稱要加強在中亞地區的領導地位。

On"the"Concept"of"the"Foreign"Policy"of"the"Republic"of"Kazakhstan"for"20202030［EB/OL］.（20200309）［20221009］.https：//www.akorda.kz/en/legal_acts/decrees/ontheconceptoftheforeignpolicyoftherepublicofkazakhstanfor20202030.哈獨立初期，納扎爾巴耶夫就提出過“突厥聯盟”的構想。2009年突厥語國家合作委員會的成立和2021年的更新換代，均出自納扎爾巴耶夫的倡議。2018年6月，納扎爾巴耶夫簽署法令，將“南哈薩克斯坦州”更名為“突厥斯坦州”。2021年突厥理事會授予突厥斯坦“突厥世界精神中心”稱號。

Merve"Gül"Aydogˇan"Agˇlarc."Turkic"Council"Members"Agree"to"Change"Bodys"Name［EB/OL］.（20210401）［20221114］.https：//www.aa.com.tr/en/turkey/turkiccouncilmembersagreetochangebodysname/2194711.此外，納扎爾巴耶夫還是突厥理事會的榮譽主席，被稱為“突厥一體化的總設計師”。可以看出，哈薩克斯坦并非只是泛突厥議題的參與者，還是族裔身份政治的引領者。

第四，土耳其的宗教國家身份及其角色定位（“現代伊斯蘭的引領者”）因其內部權力斗爭的外溢而遭到中亞國家的質疑和反對。2016年“7·15政變”之后，土耳其當局認定宗教領袖居倫為政變的發起者，并在國內外開啟了打擊居倫運動的行動。為此，土耳其向中亞各國施壓，要求關閉居倫運動經營的學校和企業，將居倫運動成員遣返。烏茲別克斯坦在20世紀90年代末就已經關閉了土耳其的宗教學校；土庫曼斯坦因擔心土耳其干涉其內政，在2011年將居倫學校收歸國有。但土耳其的要求在哈薩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遇到阻力。2021年土耳其情報機構在吉實施綁架，將居倫運動高級成員奧爾汗·伊南迪（Orhan"inand）押解回國。

Tanju"zkaya."FETnün"Szde"Orta"Asya"Sorumlusu"Orhan"inand"Hakkndaki"Iddianame"Kabul"Edildi［EB/OL］.（20210727）［20221204］.https：//www.aa.com.tr/tr/15temmuzdarbegirisimi/fetonunsozdeortaasyasorumlusuorhaninandihakkindakiiddianamekabuledildi/2315382.吉政府和民間社會對此表達了強烈抗議，譴責土耳其侵犯吉國主權。正發黨與居倫運動的由盟友到敵人的轉變及其揭示的內政外交化、本國問題國際化和宗教工具化，使土耳其“溫和伊斯蘭”的宗教國家身份備受質疑，中亞國家紛紛加強對土耳其宗教活動的管控。

第五，土耳其的地緣國家身份及其角色定位（“歐亞大陸的‘樞紐國家’”）與中亞國家提升自主性的需求相矛盾。在大變局中，中亞國家吸取烏克蘭的教訓，不愿成為大國競爭的棋子。為了應對不確定性，它們重視區域合作，通過“聯而不盟”實施平衡戰略。借助突厥語國家合作平臺，它們的目標是拓展合作，而非四處樹敵；是實現伙伴關系的多元化，而非卷入不必要的地緣競爭。在北塞浦路斯問題上，埃爾多安盡管長期呼吁突厥語國家承認其獨立地位，但迄今無一響應。承認北塞浦路斯意味著與希臘乃至歐洲關系的惡化，對于中亞國家來說，這種代價是不能承受之重。出于相似的考慮，土耳其盡管有意將突厥語國家合作平臺打造成與阿拉伯聯盟類似的組織，但在歷屆峰會上，中亞各國領導人都對“聯盟”這個詞諱莫如深，足以說明其顧慮。

六、結語

在國際關系領域，與理性政治一樣，身份政治也是維持國家利益的手段。兩者的差異在于，身份政治視野下的國家利益并不是固定的和一成不變的，而是具有主體間性。經過身份的棱鏡，某些看似并不重要的國家利益會被識別、確定和放大，并會對國家的對外政策產生影響。國家對利益、位置和榮譽的追尋驅動身份政治的發生，而身份政治反過來使特定利益和身份的重要性得到強化。復合身份政治是身份政治的一種特殊類型。本研究表明，多元身份國家的身份敘事往往具有議題性，面對不同的合作對象，國家往往對身份資源進行情景化的篩選，形成相互嵌套的身份認同、角色期待和政治實踐。

土耳其對復合身份政治的熱情是其戰略調整的表現。在正發黨時代，土耳其在國家戰略上不斷進行“歐亞再平衡”，加入歐盟的目標讓位于“讓土耳其再次偉大”。為此，它擁抱身份政治，鼓勵基于突厥主義、伊斯蘭主義和歐亞主義的區域合作。客觀上，身份政治一定程度上契合了中亞國家戰略自主的需求。然而，土耳其國家身份的形成深受國內政治進程的影響，其塑造的多元國家角色在“群內國家”尚未獲得足夠的“認同”，在“群外國家”也沒有獲得必要的“承認”。面對身份沖突和承認難題，土耳其需要在身份訴求、國家實力和體系條件之間尋求必要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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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思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