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燒馬棚》是威廉·福克納創作的一部短篇小說,作者采用了現代主義小說的敘事技巧, 對敘事策略進行了大膽創新,使文本充滿新意。本文運用敘事學的相關理論,對小說中的敘事視角及隱含作者的構建進行了深入的剖析,以期加深對《燒馬棚》敘事技巧的理解,對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形成良好的敘事思維習慣、系統地理解作品及作家等方面都有重要的理論與實踐意義。
【關鍵詞】《燒馬棚》;威廉·??思{;有限視角;隱含作者
【中圖分類號】I71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8-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8.003
一、引言
作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威廉·福克納被認為是美國南方文學最偉大的作家,也是西方現代派小說家中最有影響力的人之一。??思{因對小說的藝術表現形式進行了大膽的實驗和創新,被諾貝爾委員會稱贊為20世紀“偉大的小說技巧實驗家”,被認為是可以與詹姆斯·喬伊斯相媲美的作家。福克納的作品之所以復雜深刻,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敘事手法的獨到。他創新地運用現代主義的創作手法,如意識流、時間倒錯、多視角敘事、內心獨白、形象比喻等,從而極大地挑戰了小說的傳統敘述方式。所以,把福克納的作品放到敘事學的理論框架里去研究,無疑可以對??思{小說的美學價值、社會意義有一個更清晰的揭示。
《燒馬棚》通過一個孩子的第三人稱視角,講述了階級沖突、父親的影響和復仇等問題。故事中的父親阿伯納習慣用燒馬棚的方式解決沖突,在他與鄰居爭吵而焚燒鄰居家馬棚后,小兒子沙多里斯為維護他而作了假證。但是在沙多里斯的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這樣做違背了法律和道德,因此,他在對家庭的忠誠和對正義的追求中,陷入了兩難境地。他想讓父親有所改觀,但是在和新雇主的一次矛盾中,他再次對父親的燒馬棚行為感到失望。最后,沙多里斯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沖動,向雇主舉報了他父親的行徑,他自己也不得不離開家,另謀出路。
法國著名敘事學家杰拉爾德·熱內特在《敘事話語》一書中,提到了三種關于“視角”的分類方法。第一種是零聚焦,敘述者比人物知道得多,就像是全知全能視角即上帝視角。第二種是內聚焦,故事主要從人物視角來講述,人物不知道的讀者也全然不知。內聚焦又分為三種:首先是固定式內聚焦,指的是固定的從主角的第三人稱有限的視角敘事,透過主角的眼光告訴讀者;再者是轉換式內聚焦,和固定式不同,轉換式的視角不局限在主角一個人身上,而是由任何一個角色的眼光進行敘事,可以自由切換;最后是多重式內聚焦,主要采用多個人物的眼光來敘述同一個事情。內聚焦式從人物的眼光來描寫故事,也不由得帶有人物的主觀意識,而不是客觀的,容易帶上人物的主觀色彩。第三種是外聚焦,敘事者知道的比人物少,也就是處于故事外的敘述人以旁觀的角度來敘事,比如大家熟知的蓋茨比的故事。因為是旁觀角度,外聚焦比內聚焦更客觀。“隱含作者”是美國文學理論家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提出的概念,他認為作者有意或無意地將自己的意識形態、價值觀和審美趣味等注入作品中,并在敘事文本的最終形態中展現出來。作者“在他寫作時,他不是創作一個理想的、‘非個性的一般人,而是一個‘他自己的隱含替身”[1]。本文從敘事學理論出發,探討小說中敘事視角和隱含作者的建構,論證敘事理論在小說敘述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幫助讀者更全面地解讀這部小說的敘事策略。
二、有限的第三人稱視角
《燒馬棚》的小說情節簡單易懂,但敘述者應用的敘事結構十分復雜。故事的基本事實是由故事的視角和敘述者的語言構建的,小說采用了內聚焦和全知視角。內聚焦的方法可引導讀者通過一個孩子的所見所聞來觀察書中的世界,同時,全知敘述者的不斷介入又突破了視角的限制。在斯諾普斯一家搬家的過程中,可以從父親和兒子的對話中感知到,脾氣暴躁的父親很容易與他人發生沖突,以及當得知父親要燒掉德·斯班少校的馬棚時,兒子在忠于家庭和正義之間猶豫不決。為了讓讀者換個角度思考問題,獲取小說的深層含義,敘述者選擇了沙多里斯而不是父親阿伯納作為視角來敘述這個故事。
第三人稱敘述視角使得讀者能夠更加真切地窺見孩子的內心世界,自然而然地表達了孩子渴望安定、平靜的生活,但又被迫去面對家庭與道德沖突的選擇。通過觀察人物的行為和思想,讀者可以推測他們的情感、態度和價值觀,加深對故事情節和主題的理解。同時,這種敘事方式也能夠讓讀者與人物建立共情,更加深入地體驗故事所傳達的情感和意義。總之,第三人稱敘述視角在這部小說中的運用,有效地展示了孩子們的心理狀態和內心世界,使讀者更加貼近他們的體驗和情感。??思{往往通過孩子自身的視角、感受和思考來展現他們的心理狀態。這種方式讓讀者更好地了解孩子的內心世界,與他們產生共鳴。第一次描述孩子的內心活動是在小說開始時的商店法庭,“他就是在那種絕望的心情下暗暗地想:那可是我們的仇人,是我們的!不光是他的,也是我的!他是我的爸爸啊”[2]166。沙多里斯對自己暗示被燒馬棚的人是仇人,而父親是家人,這時可以發現沙多里斯處于兩難境地。??思{用斜體表達沙多里斯有限的第三人稱視角敘述的內心想法,借助這種敘述者,讀者可以探究人物更深層次的思想:沙多里斯在法庭上撒了謊,他不愿幫助父親的想法表露無遺。沙多里斯對父親的忠誠似乎只是傾向于隱藏自己的感情,因此,敘述者使用斜體字讓讀者能夠觸摸到沙多里斯在謊言中掙扎的內心。
三、全知敘述者的全知視角
??思{從一個小男孩有限的第三人稱視角描寫了《燒馬棚》,而全知敘述者不僅能知道小男孩的所作所為,還能讀懂小男孩的內心世界,對于小說中的其他人物的內心想法并未過多著墨。沙多里斯渴望穩定平靜的生活,這可以從敘述者的心理描寫中看出來。在第一次看到德·斯班少校的房子時,他心中充滿了向往與喜悅。作者在此處自然地從有限的第三人稱敘述者轉換為全知敘述者來表達沙多里斯的想法:由于父親的固執和急躁,他的家人只能漂泊四處,無法安享寧靜的生活。這種視角的轉換使得讀者在同情沙多里斯的同時,也對父親的自私感到厭惡。
全知視角與有限的第三人稱視角的轉換在小說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當讀者沉浸在有限的第三人稱敘述中時,全知敘述者會突然打破這個場景。書中有一段描述父子露宿野外的內容,“到年紀大些以后,孩子也許就會注意到這一點,會想不透:火堆為什么不能燒得大一些”[2]100。然后敘述者推測,當孩子再長大一些時,他們可能會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因為父親心底深處有一種動力的源泉。此時沙多里斯并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這些都是從全知敘述者的角度來敘述的。
在小說的結尾,沙多里斯決定指控父親后,自己躲進了樹林,即使在最孤獨、最絕望的情況下,孩子仍然以父親為榮,為他曾經參加過戰爭而辯護,“到底打過仗!不愧是沙多里斯上校的騎馬隊”。而全知敘述者表明,“不知道那次打仗他爸爸其實并不是一名士兵,只能說是一名‘好漢”[2]178。沙多里斯對父親參戰的初衷一無所知,很顯然這段是來自全知敘述者的判斷,體現了很微妙的諷刺感,在這種情況下沙多里斯對父親的維護實在荒謬。
四、《燒馬棚》里的隱含作者
西摩·查特曼曾說過:“與敘述者不同,隱含作者不能告訴我們什么。他沒有聲音,沒有直接的交流方式。它默默地指導我們,用所有他能選擇的手段讓我們體會?!盵3]當解釋小說中隱含作者的規范時,要徹底理解真實作者和隱含作者之間的關系。對隱含作者的規范應該基于對文本的總結,而不是基于對作者的理解。敘述者的道德觀念并不總是與隱含作者相吻合[4],讀者需要試圖通過隱含作者窺見作者想要表達的真正意圖。根據布斯對戲劇化敘述者的定義,在《燒馬棚》中,沙多里斯可以被推斷為故事中的一個戲劇化敘述者,他既是第三人稱敘述者又被戲劇化為故事中窮人的代表。戲劇化敘述者對故事的敘述具有一定程度上的主觀性,他們可能通過自己的解讀和陳述來加入對事件和人物的評價和評論,從而影響讀者對故事的理解。
(一)隱含作者和敘述者的距離
那么誰可能是故事中非戲劇化敘述者?答案是全知敘述者。根據布斯的說法,“只要小說沒有直接提到這個作者,那么他和隱含的、非戲劇化的敘述者之間就沒有區別”[5]。因此,非戲劇化的敘述者可以被看作是真實作者的“第二自我”,他們的觀點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作者的觀點。
在《燒馬棚》中,隱含作者即全知敘述者巧妙地控制著修辭效果,對人物進行評論,影響讀者的閱讀體驗以及對人物的看法。隱含作者在沙多里斯有限的第三人稱敘述之外,“泄露”了一些真相,并確保有足夠的信息來讓觀眾質疑阿伯納,來探索《燒馬棚》中隱含作者的聲音和思想,有助于讀者發現??思{的立場以及他對沙多里斯、阿伯納和社會的態度,并揭開故事的真正主題。
這種視角上的距離同樣存在于隱含作者與有限的第三人稱敘述者之間。當讀者習慣于通過有限的第三人稱視角來閱讀這個故事并對敘述者沙多里斯產生認同時,其實就是在隱含作者潛移默化引導的結果。接著,隱含作者又會與沙多里斯保持固定的距離,促使讀者發現他視角的局限性,這里主要是通過描述沙多里斯的幼稚無措,“火堆不大,堆得很利落,簡直有點小家子氣,總之,那手法相當精明;爸爸的一貫作風就是只燒這樣的小火堆”[2]121。讀到這一部分可以對沙多里斯有一個清晰的認知,很容易地推斷出他并不理解為什么父親只用柵欄生了這么一點火,他以為是父親的習慣,而此時沙多里斯有限的第三人稱視角的局限性就被隱含作者暴露出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有限的第三人稱敘述者和隱含作者之間的距離會越來越近。隱含作者通過創造一個全知的敘述者來干預這個故事,使讀者看到一個不同的沙多里斯——痛苦、孤獨、無助,在忠于家庭和社會正義之間猶豫不決?!暗侥昙o再大些以后,孩子也許就看出真正的原因來了:原來爸爸心底深處有那么個動力的源泉,最愛的是火的力量?!盵2]122這一部分向讀者展示了燒馬棚事件發生后沙多里斯的恐懼。
(二)隱含作者和角色的距離
研究真實作者態度的另一個基本角度是從隱含作者與他所創作的角色之間的距離出發。故事的一開始,隱含作者和沙多里斯之間的距離似乎很遠,通過有限的第三人稱視角敘述,呈現了沙多里斯一開始所面臨的情況。在商店法庭里,“捧著帽子、蜷著身子坐在人頭濟濟的店堂后邊的孩子,覺得不但聞到一股乳酪味,還聞到了別的味兒”[2]31。根據書中的描述,這個孩子已經完全沉浸在作為臨時法庭的商店貨架上的奶酪的味道中,顧不上他父親可能因為被指控縱火犯的緊張局勢。對他來說,食物比他父親的清白更有吸引力。由此可分析這里的第三人稱敘述者即隱含作者,此時暗示了人物的家境:這是一個在內戰后的美國南部幾乎無法維持生計、貧窮的白人家庭,而通過描寫孩子對食物的渴望,作者已經清楚地揭示了他在日常生活中持續的饑餓感。
故事的開場暗示了沙多里斯的情感和理智的混亂,無論是敘事還是對人物的表述都不明確。沙多里斯對家庭的排斥則遵循他父親建立的疏遠、侵略和逃避的模式,當隱含作者將他的內心暴露在讀者面前時,主角和隱含作者之間的距離逐漸縮小。沙多里斯走向成熟的成長過程是??思{比較隱晦的焦點,在短短的一周時間里,這個男孩對父親從愚忠到拒絕并反抗父親。故事所探討的道德斗爭與其說是斯諾普斯家族與社會其他成員之間的斗爭,不如說是沙多里斯心里內部的斗爭。父親艾伯納命令沙多里斯的母親要嚴加管教沙多里斯,然而他的母親怯懦、膽小,對子女管教無方,很顯然隱含作者并沒有在沙多里斯的母親身上過多著墨,所以她與隱含作者之間疏遠的距離便讓讀者感受到一種無助的情緒,母親的作用在這種敘述中太微不足道了。
通過對敘述者與隱含作者以及隱含作者與人物之間的距離的分析可以得出,距離不僅能增加文學作品審美效果,也能幫助理解作者意圖和作品主題。在《燒馬棚》中,隱含作者通過控制距離來闡釋主題以及福克納對主人公和南北戰爭后南方的真實態度。
五、結語
在《燒馬棚》中,福克納創造了一個有限的第三人稱敘述者和全知敘述者,他們從不同的角度和立場敘述故事。有限的第三人稱敘述者沙多里斯的“敘述”聽起來生動而真實,而全知視角則提供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敘事方式,給予讀者全新的閱讀體驗。通過分析隱含作者與角色之間的距離,作者對主要人物的態度和這部小說的主題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思{對沙多里斯家庭的情感是相當矛盾的。一方面,福克納對這個家庭表示同情,通過敘述者有限的第三人稱視角,阿伯納被描述成一個捍衛家庭的士兵;另一方面,福克納又批判了這個家庭,因為美國內戰后,南方生產關系的調整使得阿伯納在新舊關系的夾縫中充滿了焦慮和無力感,燒馬棚的行為值得反思和批判。福克納對人物的態度體現了他對自己的家鄉——美國南方的感情。??思{對南方的感情同樣是矛盾的,自幼受到南方傳統的熏陶,在關于祖先的勇敢、榮譽、正義和自由的傳說中長大,對家族的自豪和故土的熱愛從小就在他心靈深處播下種子。然而南方的迅速崩潰和美國社會“迷惘”思潮的蔓延,促使他對傳統做出反思,面對現實做出新的思考,揭去南方精神遺產的美麗外衣,看到了南方殘酷和非人性的一面。
綜上所述,《燒馬棚》看似是一篇情節簡單的短篇小說,但敘事學理論的應用成功為讀者打開了一扇了解??思{及其作品的窗口。在為這位大師高度嫻熟的寫作技巧所折服的同時,也充分體會到??思{對沙多里斯、阿伯納和南方社會的復雜感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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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威廉·福克納.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福克納短篇小說集[M].李文俊,陶潔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3]Chatman,Seymour.Story and Discourse[M].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
[4]Phelan,James.Experiencing Fiction:Judgments,Progressions,and the Rhetorical Theory of Narrative[M].Columbus: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7.
[5]Booth Wayne C,The Rhetoric of Fiction[M].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3.
作者簡介:
馬維納,女,安徽阜陽人,安徽大學外語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