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是雄偉壯麗的,遮天蔽日,浩瀚無垠。風來似一片綠色的海,夜靜如一堵堅固的墻。那就是森林,地球尚未造就人類,卻已經(jīng)造就了它,植物世界驕傲的代表。
可是你,卻為什么長在這里?長在這陰森森、黑黝黝的幽深的峽谷。我尋找你,爬上了高高的山嶺,穿過了長長的石洞。裊裊煙云在我身邊飄浮,而你那充滿生機的樹梢,卻剛夠得著我的腳尖,不及山坡上小草兒高。你似乎深不見底,寬不可測,沒有人見過你的全貌。雖然你擁有珍貴的樹木,這大自然無價的財富,然而你沉默寡言、與世無爭——多么不公平啊,你這個世上罕見的地下森林。你從哪里飛來?你究竟遭受了什么不幸,以致使你沉入這黑暗的深淵,熬過了那么漫長的歲月?
那一定是遙遠的年代了。那時候這里也許是一片芬芳的草地,也許是肥美的湖沼,美麗的大自然,萬物鼎盛。可是突然一次巨大的火山爆發(fā),瞬息間改變了一切。狂風呼嘯,氣浪灼人,沙石飛騰,巖漿橫溢,霎時天昏地暗,山崩地裂,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
人們不知道地球為什么要發(fā)那么大的脾氣。或許僅僅是因為它喜歡運動。嗬,聽蒼郁的巨木在風暴中咔咔折斷,見地心的“熱血”噴射上天,氣勢之宏偉壯觀,連太陽都要肅然起敬。
然而它終于息怒了。于是一切都平靜下來。平靜了,草地變成了明鏡似的湖,昔日的湖底成了奇形怪狀的石山。它把巖石熔化成沙礫,把峻嶺劈成深淵。一切都改變了:燒焦的石頭取代了綠色的森林,黑色的巖漿覆蓋了嬌艷的野花。多么寧靜的世界喲,萬籟俱寂,沒有百鳥啾啾,沒有樹葉沙沙……
就像那一切火山爆發(fā)后留下的痕跡一樣,在這里,黑龍江省寧安縣境內(nèi)距鏡泊湖一百八十公里的山林里,早已沉寂的火山留下了七個不規(guī)則的深坑,四面均為懸崖,險巖峭立,怪石嶙峋。深處百十米,淺處少說也有三四十米,谷底開闊,散落著萬年前山搖地動時崩塌下來的巨石。
火山制造了峽谷、深淵,卻沒有留下生命。山是光禿禿的,谷是光禿禿的,太陽依然高懸,可是山?jīng)]有顏色,谷沒有顏色……
多少年過去了,風兒把山頂上巖石的表層化作了泥土,瘠薄而細密;它又不辭辛苦地從遠處茂密的樹林里捎來種子,讓雨水把它們喚醒。坡上青翠的小苗討得陽光喜歡了,便慷慨地撫愛它們。于是,灰黑的火山石變綠了,懸崖上,山嶺間,一片郁郁蔥蔥,鳥兒也回來了,為的是歌唱生命。
然而那幽暗的峽谷,卻依然如故。黑黝黝、光禿禿、陰森森、靜悄悄。樵夫聽得見泉水在谷底的石洞里激起的滴嗒回聲,獵人追蹤狼嚎虎嘯。至此,除了厚厚的青苔外什么也沒有。幾千年過去了,大自然的生命無處不在,峽谷卻沒有資格得到哪怕一株小草……
也許鳥兒掠過山崖,銜叼的草莖曾在這里落下過草籽兒,但是草籽兒沒有發(fā)芽;也許山泉流過谷底,攜帶過幾粒花種,但是小花兒沒有長大。都說陽光是公平的,在這里卻不、不!它沉湎于高山大川平野對它的歡呼致意,卻從來沒有到這深深的峽谷的底部來過。它吝嗇地在崖口徘徊,裝模作樣地點頭。它從沒有留意過這陷落的大坑,而早已將它遺忘了。即使夏日的正午偶有幾束光線由于好奇而向谷底窺測,也是睥睨著眼睛,沒有幾絲暖意。
陽光不喜歡峽谷,峽谷莫非不知道?
陽光是公平的嗎?峽谷莫非不明白?
不幸的峽谷,它本可以變成一串明珠也似的小湖,像德都縣的高山堰塞湖“五大連池”那樣,輕而易舉就可贏得人們的贊美。可是它卻不。它悄然無聲地躺在這斷壁底下,并不急于到世上去炫耀自己,它隱姓埋名,安于這荒僻的大山之間,總好像在期待著什么,希望著什么。它究竟在期待和希望著什么呢?
長空的大風經(jīng)過這里,停下了腳步。不等探詢,便很快理解了它。它把坑口的石塊碾成粉末,一點一點地撒落到峽谷的石縫里去。
潔凈的山泉日日與它相伴,也終于明白了它。它從石洞里流出來,又一滴一滴滲進石縫里去,把石塊碾成的粉末變成了泥土。
山頂?shù)聂~鱗松時時顧盼著它。雖然相對無言,卻是心心相通。它敬仰峽谷深沉的品格,欽佩峽谷堅韌的毅力,它為陽光的偏愛忿懣,為深淵的遭遇不平。秋天,它結下了沉甸甸的種子,便毅然跳進了峽谷的懷抱,獻身于那沒有陽光的“地下”。也許為它所感召,純潔的白樺、挺拔的青楊、秀美的黃菠蘿,它們勇敢的種子,都來了,來了。一粒、幾十粒、幾百粒。不是出于憐憫,而是為了試一試大自然的生命力究竟有多強……
幾千年過去了,幾萬年過去了。
孱弱的小苗曾在寒冷霜凍中死去,但總有強者活下來了,長起來了,從沒有陽光的深坑里長起來。
幾千年過去了,幾萬年過去了,進入了人類的文明時代。終于有一天,人們在昔日的死火山口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跡,一個生命史上的奇跡——幽暗的峽谷里竟然柞木蒼郁,松樹成林。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地聳立著一片蔚為壯觀的森林。只因為它集于井底一般的深谷之中,而又黑森森不見陽光,有人便為它起了一個恰如其分的名字,叫做地下森林。
如果它早已變成漂亮的小湖,奇麗的深潭,也許早就免除了這“地下”的一切艱辛。但是它不愿意。它懂得陽光雖然嫌棄它,時間卻是公正的,為此它寧可付出幾萬年的代價。它在黑暗中苦苦掙扎向上,愛生命竟愛得那樣熱烈真摯。盡管陽光一千次對它背過臉去,它卻終于把粗壯的雙臂伸向了光明的天頂,得到了自己期待和希望已久的榮光——那不是人們的贊美,而是它無私地奉獻給人們的偉岸的成材!堅硬、挺直,決無半分媚骨。
我為尋你爬上了高高的山嶺,原只是因為好奇,卻想不到你如此強烈地震動了我的心懷。我不愿離去了。我望見澗底閃爍的泉水,我明白那是你含淚的微笑。
秋日的艷陽在森林的樹梢上歡樂地跳躍,把林子里墨綠的松、金色的唐棋、橘黃的楊、火紅的楓,打扮得五彩繽紛。瞧,陽光現(xiàn)在多么喜愛它們,好像它從來就是這么慷慨。
風兒從我腳下的林子里鉆出來,送來林濤愉悅而又深沉的低吟。你的歌是唱給曾在困難中真誠地幫助過你的伙伴們聽的嗎?它們?nèi)缃穸嫉侥膬喝チ四兀俊?/p>
干枯的小草兒在我腳下發(fā)出簌簌的響聲,似乎在提醒我注意它。它確實比你這地下森林要高出好幾分呢,這得意的小草兒。然而我卻想攀著古藤爬下去,爬到那深深的谷底去。那兒的樹木雖然遠不如山上的小草高,但它卻可以自豪地宣布:我是森林!
啊,我聽見了,聽見了那莽莽群峰和高高天庭上震蕩的回聲:我是森林!
大自然每一次劇烈的運動,總要破壞和毀滅一些什么,但也總有一些頑強的生命,不會屈服,絕不屈服呵!地下森林,我們古老的地球生命中新崛起的驕子,謝謝你的啟迪。
我景仰那些曾在黑暗中追尋光明的地下的“種子”。愿你們創(chuàng)造更多的奇跡!
【賞讀】
這是一篇經(jīng)典的狀物抒情類散文佳作,于1980年7月27日發(fā)表在《文匯報》上,作者為當代著名女作家張抗抗。女性特有的溫婉細膩、感性深情融化在字里行間,整篇散文在文字格調(diào)上渾然一體,反觀內(nèi)容題材則形成一種恰到好處的對比。面對著眼前這些“堅硬、挺直,決無半分媚骨”的大樹,人們難以想象它們曾在幽暗的峽谷里經(jīng)歷過什么,是何等艱難地成長,最終被造就為“偉岸的成材”的。對不屈的生命、理想的人格的禮贊,是文學領域永不過時的恒久的話題,以女性的視角和筆觸來呈現(xiàn),則又有不同,柔中有剛更為動人,仿佛此時此刻,距離成文已有四十余年,但作者那豐沛的情感還在不停地流淌著,如同“泉水在谷底的石洞里激起的滴嗒回聲”仍縈繞在耳畔一般。
陽光不曾觸達的地方總是“黑黝黝、光禿禿、陰森森、靜悄悄”的,像是一個不見底的深淵,似乎時間都凝固了,萌芽中的弱小生命也像琥珀中的小蟲一樣,被定格、封存在一片幽暗之中,沒有盡頭。然而,生命甘心就此沉淪下去嗎?當然不!造物主的捉弄使峽谷失去了陽光的偏愛,但如文中所言,“總有強者活下來了,長起來了,從沒有陽光的深坑里長起來”,“總有一些頑強的生命,不會屈服,絕不屈服呵”。這就是生命蓬勃不屈的力量!我們熱情地贊頌它,以同理心解剖它,當我們在日漸內(nèi)卷的社會中遇到不順心的事,也會默默地想起它……(魚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