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記》“砥礪廉隅”的廉政智慧

王杰?陳玲芬

《禮記》又名《小戴禮記》《小戴記》，共二十卷，四十九篇，相傳是西漢禮學(xué)家戴圣為輔助諸生研習(xí)《儀禮》而編纂的一部禮學(xué)文獻匯編，為中國古代一部重要的典章制度書籍，在儒家經(jīng)典中體系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禮記》中的“記”就是指對“經(jīng)”作解釋闡發(fā)的文章，近似于經(jīng)傳的“傳”。相比《周禮》《儀禮》，《禮記》集中體現(xiàn)、闡釋了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xué)派“修己安人”的思想，亦即“內(nèi)圣外王”之道。清代焦循云：“《周官》《儀禮》，一代之書也；《禮記》，萬世之書也。必先明乎《禮記》，而后可學(xué)《周官》《儀禮》。《記》之言曰：‘禮以時為大。此一言也，以蔽千萬世制禮之法可矣。”《禮記》所闡述之政治、哲學(xué)及人倫等思想，對中華民族精神的形成和發(fā)展有著重要的推動和導(dǎo)向作用。

《禮記·曲禮》開篇明義：“修身踐言，謂之善行。行修言道，禮之質(zhì)也。”修養(yǎng)身心并付諸踐行可稱為美好的德行；行為端正，說話合乎正道是禮的實質(zhì)。《禮記·儒行》中的“砥礪廉隅”一詞則很好地詮釋了該思想。砥指細膩的磨刀石，礪則指粗糙者，砥礪合指磨刀石，亦指磨煉鍛煉。“廉”之本義為“堂屋的側(cè)邊”。“廉隅”意為棱角，用來比喻行為、品性端方（不邪曲）、不茍（不茍且）。“砥礪廉隅”即告訴人們通過磨煉言行舉止和心性，使品性端正不茍，實質(zhì)上是做到以“廉”的標(biāo)準(zhǔn)來修身踐言，達到清正廉明的人格理想和修養(yǎng)智慧。

《禮記》一書不僅闡釋了“砥礪廉隅”之含義，并對其踐行路徑也做了系統(tǒng)論述。

一、廉敬修身，以忠信不貪為寶

“廉”不僅指一種普通的倫理道德，更指一種政治倫理道德。《禮記·樂記》云：“廉以立志。”強調(diào)為官施政，應(yīng)以“廉”為本，做到廉潔律己，而廉潔自律的關(guān)鍵在修己以敬，保持恭敬。

“修身”，通俗說來就是修身養(yǎng)性，涵養(yǎng)良好的品格和道德修養(yǎng)。《大學(xué)》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上自國家元首，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要以修養(yǎng)品性為根本。“修己以敬”語出《論語·憲問》：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在這里，孔子將“敬”作為一種修身態(tài)度。《禮記·曲禮》云：“毋不敬，嚴(yán)若思，安定辭，安民哉。”凡事莫不恭敬，須端莊持重而若有所思；言辭要詳審而確定。程子謂：“上下一于恭敬，則天地自位，萬物自育，氣無不和，四靈畢至，聰明睿智，皆由此出，以此事天饗帝。”時刻保持恭敬，天地萬物可安于本位，萬物可發(fā)育長成，氣無不和，風(fēng)調(diào)雨順，各種祥瑞皆會到來，人之聰明智慧，亦由“恭敬”而生。曾國藩曾立下十二條修身規(guī)矩，稱為“日課十二條”。“主敬、靜坐、早起、讀書不二、讀史、謹(jǐn)言、養(yǎng)氣、保身、日知其所無、月無忘其所能、作字、夜不出門。”簡短十?dāng)?shù)詞，展現(xiàn)出對修身的嚴(yán)格要求。

廉敬修身的核心是以忠信不貪為寶。《說文解字》云：“敬也，盡心曰忠。”在古代，“忠”有小、中、大之分，分別指向皇帝、朝堂宗廟和天下蒼生。忠信一般指言語忠誠老實，行為忠誠厚道而又嚴(yán)肅認(rèn)真。言行舉止忠義，值得別人相信，也會受到別人尊重。古人認(rèn)為忠臣看到國君有過失，能夠犯顏直諫，不能一味地順從他的過失，諂媚巴結(jié)，不叫忠臣。《論語》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說話忠誠守信，行為敦厚恭敬，即使在蠻夷之地，也行得通。《易·文言》云：“君子進德修業(yè)，忠信所以進德也。”君子為增進品德而修營功業(yè)，忠信則可以增進品德。

《禮記·儒行》云：“儒有不寶金玉，而忠信以為寶；不祈土地，立義以為土地；不祈多積，多文以為富。”儒者心中，金玉并不寶貴，忠信才寶貴。他們不祈求土地，樹立道義就是土地；不祈求多有積蓄，多掌握知識就是財富。“儒有委之以貨財，淹之以樂好，見利不虧其義；劫之以眾，沮之以兵，見死不更其守。”有些儒者，即使把許多金銀財寶贈送給他，即使用聲色犬馬去引誘他，也不會見利而忘義。即使利用人多來威脅他，用武器來恐嚇?biāo)瑢幵溉ニ酪膊粫淖児?jié)操。“儒有忠信以為甲胄，禮義以為干櫓，戴仁而行，抱義而處，雖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儒者把忠信當(dāng)做甲胄，把禮義當(dāng)做盾牌；無論是出門，還是在家，時刻謹(jǐn)守著仁義，即使受到暴政的迫害，也不改變自己的操守。

自貪賄現(xiàn)象出現(xiàn)后，人們在不斷認(rèn)識和反思貪賄的危害的過程中，“廉”逐漸就成為了貪的對立面。“德者，本也；財者，末也。”道德是根本，財富只是枝節(jié)。《孟子·離婁下》曰：“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廉。可以與，可以無與，與傷惠。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在孟子看來，“廉”就是不取身外之物，不貪不義之財。否則，就會傷害到“廉”的本性。《禮記·儒行》云：“茍利國家，不求富貴。”只求有利國家，不圖個人富貴。這是中國傳統(tǒng)政治思想中對于為官理政者的基本要求，其要旨在于提倡不謀私利、一心為公、勇于擔(dān)當(dāng)、甘于奉獻乃至自我犧牲的崇高精神和不追逐個人利益的高貴品格。

二、廉潔齊家，以孝悌仁讓為本

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家庭文化歷來備受重視。家庭是一個社會的基礎(chǔ)構(gòu)成單位，猶如一個個細胞，支撐龐大的社會運轉(zhuǎn)。

“百善孝為先”，孝是一切美德的基礎(chǔ)，也是廉潔齊家的基礎(chǔ)。“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孝、悌二字，自古連用，對父母孝敬，對兄弟友愛，是人性的自然。“孝悌”并非僅是子女對父母、弟弟對兄長的敬愛與責(zé)任，也強調(diào)“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父子篤，兄弟睦，夫妻和，家之肥也。”（《禮記·禮運》）父子親近，兄弟同心，夫妻恩愛，家人齊心，幸福自然而來。家庭和睦是一個家庭興盛的根本。又“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國人”（《禮記·大學(xué)》）。家庭內(nèi)兄友弟恭，不僅決定著整個家族的興盛，而且還會影響到社會風(fēng)氣。儒家學(xué)派認(rèn)為，家庭中兄弟之間若能和睦相處：弟弟敬事兄長，兄長友愛弟弟，那么傳遞出的就是正能量，就有利于社會“悌德”意識的培養(yǎng)；如果兄弟之間相互傾軋、斗爭甚至殘殺，所傳遞給社會的將是負能量，其他家庭若競相仿效，必將出現(xiàn)“家將不家”的情況，最終導(dǎo)致“國將不國”。故“宜兄宜弟”能否產(chǎn)生良好的社會效果，需要統(tǒng)治者的率先垂范，也需要士大夫的倡導(dǎo)和全社會的培育。

《禮記·大學(xué)》云：“孝者，所以事君也；悌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眾也。”對父母孝順的人可以讓他侍奉國君，對兄長恭敬的人可以讓他侍奉長官，對子女的慈愛的人可以讓他領(lǐng)導(dǎo)大眾。“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禮記·大學(xué)》）國君家庭風(fēng)氣決定了國家命運。又：“仁者以財發(fā)身，不仁者以身發(fā)財。”（《禮記·大學(xué)》）有仁德的人用財富去完善自身的品德，沒有仁德的人舍棄生命去牟取財富。先賢之言告誡我們，一個家庭重視修德，就會人丁興旺，財富也會恒足長久；一個家庭若不崇德，不修德，不立德，不抓住道德這個根本，就會財去人散、家境破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只有廉潔齊家，以孝悌仁讓為本，才能構(gòu)建鄰里和睦、家安國寧的和諧社會。

三、廉吏治國，以大法小廉為要

儒家治國理政思想雖強調(diào)“以德治國”，但并不完全排斥“法治”，主張“德法結(jié)合”“德主刑輔”。孔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國家治理既要以“德治”為基礎(chǔ)，又要以“法治”為重要補充。廉吏治國應(yīng)以大法小廉為要，讓官員形成“不敢腐”“不能腐”到“不想腐”的廉潔自覺。

“吏不廉平，則治道衰。”腐敗是伴隨人類社會發(fā)展數(shù)千年的頑疾，是政權(quán)建設(shè)面臨的首要問題。“君子懷刑，小人懷惠。”（《論語·為政》）道德高尚的人心中有法，品行不端的人則貪權(quán)圖利。“四體既正，膚革充盈，人之肥也；父子篤，兄弟睦，夫婦和，家之肥也；大臣法，小臣廉，官職相序，君臣相正，國之肥也。”（《禮記·禮運》）四肢正常，肌膚豐滿，是健康的身體。父子厚愛，兄弟和睦，夫婦和美，是健康的家庭。大臣奉法，小臣清廉，官吏配合有序，君臣互相匡正，是健康的國家。無論是高官大臣，還是低階小吏，遵紀(jì)守法，清正廉潔，各司其職，上下相互督促，國家就會繁榮昌盛。

“大法”離不開“小廉”，小事上如果不廉，防線就會被突破。《禮記·禮運》云：“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對于財貨，人們憎恨把它扔在地上的行為，卻不一定要自己私藏；人們都愿意為公眾之事竭盡全力，而不一定對自己有利。因此奸邪之謀不會發(fā)生，盜竊、造反和害人的事情不發(fā)生。大門都不用關(guān)上了，此為理想社會。宋人陳襄曰：“一陷貪墨，終身不可洗濯，故可饑、可寒、可殺、可戮，不可一毫妄取。”為官者若保持高尚的道德情操，不貪、不污、可饑可寒、可殺可戮，沒有絲毫貪污妄取的動機和想法，就能得到百姓的贊揚認(rèn)可。清廉與公正是相統(tǒng)一的，唯有做到清正不阿、剛直廉潔才能合于法度，合于義理，公正無私，執(zhí)政為公。明太祖朱元璋十分重視廉吏治國以大法小廉為要，一方面，他勤謹(jǐn)為政，躬行節(jié)儉，為官吏們樹立良好榜樣；另一方面，他主張“以重刑懲貪吏”，對貪官污吏嚴(yán)懲不貸，倡導(dǎo)“重典治吏”。

四、廉德天下，以禮樂刑政四達為善

儒家學(xué)說為內(nèi)圣外王之學(xué)。從內(nèi)圣來看，“廉”是個人修身、成就完美品格的必然要求。要想實現(xiàn)廉德天下以禮樂刑政四達為善的目標(biāo)，為政者既需“修身以德”，也需“為政以德”。禮樂之教顯為德治，刑政之治則屬法治。

儒家“以經(jīng)綸布置禮樂政刑，皆后世所典”。“樂以治內(nèi)而為同，禮以修外而為異；同則和親，異則畏敬；和親則無怨，畏敬則不爭。揖讓而天下治者，禮樂之謂也。”成就“王道”，須協(xié)調(diào)禮、樂、政、刑四者關(guān)系而不偏廢。此即《禮記·樂記》所謂：“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悸，則王道備矣！”若能用“禮”來節(jié)制人們的性情，用“樂”來調(diào)和人們的言論，用“政令”推行政事，用“刑法”防禍于未然，禮、樂、政、刑四者相互作用而不相沖突，那么，“王道”政治就得以完備。古代先賢們在禮樂政刑的綜合運用中把握治國理政之道，德法相結(jié)合奠定了古代國家治理的基本理念，“禮樂”“政刑”的綜合運用也成為后世國家治理的主要模式，為后世提供了基本范式。《禮記·樂記》：“絲聲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聽琴瑟之聲，則思志義之臣。”琴瑟之聲哀怨，哀怨的聲音使人清正廉直，清正廉直就會立志向善。因此君子聽到琴瑟之聲，就會想到立志守義之臣。“寬而靜，柔而正者，宜歌《頌》。廣大而靜，疏達而信者，宜歌《大雅》。恭儉而好禮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靜，廉而謙者，宜歌《風(fēng)》。”寬厚而文靜、溫柔而正直的人，適宜唱《頌》；心志廣大而安靜，順達而誠信的人，適宜唱《大雅》；恭敬儉樸而講究禮儀的人，適宜唱《小雅》；正直而沉靜、清廉而謙和的人，適宜唱《國風(fēng)》。從中國古代國家治理實踐來看，統(tǒng)治者極為強調(diào)德治禮樂的重要性，重視“為政以德”，同時以禮儀典章彰顯道德，輔之以刑，實踐德治。

“禮樂為政教之本，刑罰乃政教之用”，禮樂教化為陽，刑政規(guī)制與懲戒為陰，兩方面在陰陽調(diào)和中達到一種和諧的狀態(tài)。廉德天下以禮樂刑政四達為至善，有助于引導(dǎo)社會和諧、崇德尚善的文明新風(fēng)尚。

〔作者王杰系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陳玲芬系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xué)院）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