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儒林外史》是一部深刻反映士子境遇的小說。吳敬梓通過摹寫明代士子物質生活水平和精神狀態,呈現了士子治生困境。作為一個曾沉浮科舉之途的復雜人物,他不僅發現了士子治生問題,更深刻反思和追問了問題本質。他認識到,明代八股科舉制度致使士子學與行嚴重割裂。為了尋求出路,作者踐行了“禮樂兵農”的傳統巡禮路徑,也以“市井四客”為契機,嘗試在風雅下移中尋求突破。對士子治生問題的關照和思考,彰顯出了作者思想的進步和局限。
【關鍵詞】士子;治生困境;學與行割裂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8-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8.008
基金項目:本文系寶雞文理學院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重點項目“《儒林外史》中士子治生問題敘述研究”(項目編號:YJSCX22ZD03)階段性成果。
從“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1]216的說教來看,士子治生問題自古就有。正因如此,士群體才以“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2]23為標榜,以求精神上的超越。但這并不能實際解決士子的治生問題。到了明清時期,社會經濟的變動、科舉制度的僵化,使得士群體不得不面對新的挑戰。深受治生困頓的吳敬梓,以筆墨為鋒,創作了深刻反映士子境遇的小說《儒林外史》。他以“燭幽索隱,物無遁形”[3]229的創作功力,從士子日常生活出發,多方面描繪了士群體治生艱難的現象。從文本來看,關于士子治生問題的敘述,貫穿文本的始終。其作為小說隱秘的線索,反映社會現實的同時與作者思想緊密勾連。劉勰有言:“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4]549所以,研究《儒林外史》士子治生問題敘述,應以《儒林外史》文本為基點,沿波討源。
一、《儒林外史》對明代士子生活的摹寫
《儒林外史》小說的前三十回圍繞日常生活,從士子物質生活和精神狀態兩個層面出發,全面呈現了士子生活圖景。描寫士子物質生活時,主要以底層出身的未仕士子為對象,展現其物質生活的困頓和艱難的原因。刻畫士子精神狀態時,也多以底層出身的未仕士子為對象。
(一)士子物質生活
一個人物質生活水平的高低,在一定程度上最能體現其生活質量。梳理小說中士子生活的物質條件,是揭露士子生存狀態的第一步。沿著文本內容,翻開士子物質生活卷軸,可以看到《儒林外史》從士子衣之爛、食之差、住之陋、行之難幾個方面,多角度呈現了士子生活貧苦的現象。如:修琴的倪霜峰頭戴破氈帽,腳下一雙爛紅鞋;范進家無米下炊;楊執中和老妻過年夜都沒有飯食;選文的馬二先生,只有一碗熝青菜,兩個小菜碟;季恬逸因缺少盤纏,每日只買四個吊桶底作兩頓吃,夜里只能在刻字店一個案板上睡覺。
衣食住行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吳敬梓選取這幾個方面展現士子物質生活場景,能夠最直觀反映士子物質生活水平。而一個人物質生活水平的高低,既與個人治生能力有關,也與社會環境相關。吳敬梓充分認識到了這兩個方面對士子物質生活的影響,從內外兩個維度勾勒了底層未仕士子物質生活困難的原因。比如屢試不中的權勿用,從小不事生產。他囿于讀書,缺乏基本的生存能力。倪老爹明確地知道自己因讀書偏廢了生產,拿不得輕,負不得重。這部分士子只顧埋頭讀書,沒有掌握基本的生存手段。而科舉考試時選拔性考試,必然有大批士子落第。他們所學的知識,只為科舉考試服務,無法在其他領域立足。對士子而言,除了舉業之外沒有恒定的出路。而社會提供給落第士子的治生途徑狹窄,除教書、作幕、選文,也就只剩測字、賣文、記賬這些營生。從周進只有老菜葉吃,虞育德所得勉強養家,余特坐館沒有銀錢埋葬父母來看,坐館收入極為微薄。從馬純上、匡迥選文來看,選文一途收入并不穩定。
由此可見,底層出身的未仕士子物質生活條件差,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他們個人治生能力的低下,另一方面是社會提供的治生途徑窄,且相關收入微薄。
(二)士子精神狀態
除了物質生活水平,精神狀態也是彰顯一個人生活質量的重要方面。所以梳理小說中士子的精神狀態,是揭露士子生存狀態的第二步。沿著文本內容,揭開士子精神狀態的面紗,可以看到《儒林外史》從士子逆來順受的性格、瓦解崩潰的情緒、頹廢疲倦的狀態、麻木遲鈍的審美幾個層面,多維度展示了士子精神不佳的狀態。而一個人精神狀態的好壞,與個人心境有關,也與外界對他的態度相聯系。吳敬梓深刻意識到了這兩個層面對士子精神狀態的干擾,從內外兩個維度描述了士子精神不振的原因。從具體情節來看:
周進選擇了科舉之路,寒窗苦讀幾十載,連秀才都不曾做得,心中酸苦難以言表。坐館時,眾人奚落他。中舉之后,眾人恭維他。等他做了官,甚至有人供奉長生祿為。從眾人趨炎附勢的嘴臉,可見社會風氣的炎涼。再看范進中舉前,丈人胡屠戶隨意辱罵他。范進中舉后,胡屠戶卻說女婿是天上的文曲星打不得,還替他整理衣裳的后襟。匡迥進學后,他哥見他比從前更親熱。原本不愿收留匡迥一家借住幾晚的和尚,也來奉承。世人的趨炎附勢,親情的淡薄,都凸顯出了世道澆漓,人心不古的社會氛圍。士子受到外部環境的沖擊,精神世界不斷崩塌,最終呈現出異化的精神狀態。
需要注意的是,雖然作者沒有具體描寫出身較好士子生活的困頓。但從其他側面也可以看出,他們有一些也不善治生。二婁附庸風雅相與高賢,一派名士作風,物質上依靠的是祖上積累的家產。所招名士要么是騙子,要么被獄卒帶走,精神上也陷入了自我選擇懷疑。蘧公孫粗通詩賦,是風流的少年名士,但從他難以償還馬純上替他贖枕箱九十幾兩銀子,可見他也沒有守住祖業。杜少卿家世顯赫,淡泊功名利祿,但其散盡家財的背后,同樣包含著他不善治生的事實。不屑與朝廷為伍,最后卻只能投奔做官的虞育德,可想他精神上的掙扎。
透過這些生活現象,可以看到士子治生的艱難,也可以看到士子治生艱難的原因。作者描寫士子面臨的雙重困頓,不僅是為了展示士子生存艱難的現象和原因,更蘊含著對這一問題的本質的追問。
二、《儒林外史》中士子治生問題敘述背后的意蘊
通過分析《儒林外史》對士子生活的摹寫,可以全面了解到《儒林外史》中士子治生的境況,及士子治生艱難的原因。鄭玄《詩譜序》有言:“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則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風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旁行而觀之。”[5]9所以想要更明晰的理解《儒林外史》對士子治生問題的敘述,便要在前文的基礎上,結合歷史文化和時代背景,以宏觀的視角尋找問題的本質所在,探討士子治生問題背后的意蘊。
(一)士子治生問題的歷史性
《儒林外史》中敘述的士子治生問題,有其特定的時代性,但士子治生問題很早就存在了。據余英時先生考證可知:“隨著社會的變動……這時社會上出現了大批有學問有知識的士人,他們以‘仕為專業,然而社會上卻沒有固定的職位在等待他們。”[6]15由此可知,隨著社會的變動,讀書不再是特權階級的所有。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并沒有足夠的“職位”供讀書人選擇,讀書人開始需要考慮實際生存問題。
關于治生問題,歷代有不同的觀念。孔子將士群體與其他群體做了不同分工的區分。認為只要掌握道義和禮儀,就能吸引其他群體主動供養,士群體不用親自從事生產。這個思路是合理的,但并不能解決所有的具體問題。因為有經緯天地之才的士只占士群體的少數,大多數的士需要直面最基本的治生問題。針對這一問題,孟子有言:
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2]
孟子認為即使沒有一定的物質保障,士群體也能夠有長久不變的初心。而普通民眾需在基本物質有所保障的前提下,才能夠做到保持初心。孟子將士群體架到道義的制高點,喻于義的人生價值理念深刻影響了后世士子。孔子和孟子都回答了士子治生問題,但都停留在理想層面,沒有落實到實踐當中。隨著統一政權的建立,士群體成為政權的附庸。漢朝以察舉制選拔人才,魏晉南北朝則用九品中正制選取官員,普通人并沒有多少機會。科舉制的建立,給了普通人提供了機會。但科舉選拔制度僧多粥少,大批的士子并不能高中。針對愈加嚴重的士子治生問題,元代許衡提出:
“為學者治生最為先務。茍生理不足,則于為學之道有所妨。彼旁求妄進,及作官嗜利者,殆亦窘于生理所致也”。[7]443
他認識到,缺乏基本生活保障,會妨礙士子的為學為道之路,甚至導致士子走上邪門歪路。此觀點振聾發聵,推動士子治生問題從幕后走到了臺前,人們開始正視這一問題。王陽明對許衡的“治生為先務”有所評述:
然治生亦是講學中事,但不可以治生為首務,徒啟營利之心。[8]244
王陽明認可讀書人生存的重要性,但不贊成讀書人以生存為首務。若以生存為首務,則容易陷入對利益的追求,有損為學之道。但問題的核心并不是治學與生存誰為先、誰為重的問題,而是學與行相割裂的問題。
(二)士子學與行的割裂
自政權大一統以來,統治者對人才的選拔,皆出于“用”的目的。統治者設定了選拔人才的標準,劃定了考察的范圍。士群體為了獲得參與政治的機會,只能依據選拔標準選擇知識。《儒林外史》對士子治生問題本質的追問,主要落腳到了八股取士制度的弊端上。
首先,功名富貴的陷阱,使得士子沉迷科考。士子一心埋頭苦讀,不進行生活實踐,缺乏從事其他事務的技能。士子之所以這般沉迷科考,是被科舉的“功名富貴”所吸引。正如顧炎武所言:“自其束發讀書之時,所以勸之者,不過所謂千鐘粟、黃金屋。”[9]767為了獲取功名富貴,一些士子花費幾十載的光陰奔波在科考的路上,失去了正常生活的狀態。
其次,考試內容僵化,致使士子沒有真才實學。明清時期推行八股科舉制度,有一定的積極效應。比如以四書五經為考察對象,用古人語氣成文的要求,促使時人鉆研古籍,古籍的文理和思想得到挖掘。體用排偶的行文要求,也提升了士子對文字的把控能力。考試的內容和格式固定,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公正客觀的評閱,減少對文章評價的爭議。但從歷史的眼光來看,其消極影響罄竹難書。士子為了登第,所學只是八股文章的理法。這就導致不管是科舉落第者,還是科舉入世者,都沒有全面的知識系統。他們所掌握的知識,不足以指導他們進行生活實踐。高中之后的讀書人上任之后也未能展現出治理能力。
士子們參加科舉、做名士,掌握的知識都是殘缺的,并沒有把理論知識與實踐結合。導致了嚴重的治生問題,士子們陷入了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困頓,難以自救。學與行的脫節,是他們陷入困境的本質緣由。
三、《儒林外史》對士子治生問題出路的設計與探索
(一)傳統巡禮
《儒林外史》塑造了一批高雅之士,是對“禮樂兵農”路徑的嘗試。吳敬梓深刻意識到世道澆漓人心不古,想要救讀書人,就必須先救世。從小說第三十一回至第四十八回內容來看,作者想通過禮樂實踐修復道德文化、以兵農實踐改善社會問題。
首先,來看小說對禮樂實踐的描寫:吳敬梓塑造了一批真儒形象,讓他們齊聚南京。他們慷慨解囊籌建了泰伯祠,還認真修訂所要行的禮樂。在描寫泰伯祠大祭時,將重點放在了儀式上,突出了他們對禮樂的踐行。泰伯祠祭祀的確助長了世人學習禮樂的熱情。但泰伯祠破敗再到坍塌,表明他們所踐行的禮樂文化沒有傳承下來。偶有幾個追隨者、懷念者也無力回天。
其次,來看小說對兵農的實踐:蕭云仙智平青楓城之亂后,奉命監督筑城。他組織開墾田地修建水利,不僅保障了民眾的生命安全和生活來源,還考慮到小孩子需得有個先生教識字。他將兵農理念付諸了實踐活動。踐行兵農的蕭云仙,一位為民辦事,受百姓愛戴。反被朝廷追繳銀子七千多兩,可見吏治的腐敗。無獨有偶,湯鎮臺忠勇干練,平定了反逆組織,拿獲了賊頭。朝廷認為他好事貪功,著降三級調用。
先賢古禮未能扭轉世風,兵農之事無朝廷支持。標志著“禮樂兵農”路徑的嘗試以失敗告終,作者重構新世界的理想破滅。以傳統方式改變世風的宏偉目標夭折,作者只能看向更廣闊的社會天地。
(二)風雅下移
《儒林外史》結尾部分,是對“獨立人格”希冀的追尋。讀書人生存問題使得士群體陷入僵局,已沒有應有的意氣風發和擔當。他們麻木不仁,如行尸走肉一般,跌跌撞撞。部分有志之士的努力,隨著“禮樂兵農”實踐的失敗消弭。
作者將視野轉向市井,在末尾添四客述往思來,為解決讀書人生存問題做出大膽嘗試。風雅下移,市井群體也開始喜好琴棋書畫。文化與下層社會開始交融,以四客為例來看,這四個市井人都有一技之長,生活在市井,卻有士的風雅。但并未將其作為謀取功名富貴的手段。他們不以此附庸權貴,也不以此標榜自身。但是我們需要認識到,在他們身上,生活依然是失衡。季遐年不為權貴折腰,視金錢為身外之物,卻依舊需要到天界寺才有容身之處。賣火紙筒子的王太,下棋很厲害,但從其穿著的襤褸可以看出物質生活很緊迫。蓋寬不以畫謀生并不是自己不愿意,而是世道不比當年,沒有人欣賞,后來坐館去了。做裁縫的荊元,喜彈琴作詩。雖不因此高傲,卻仍希望縱情桃源之間。獨立人格更多只是精神上的超越,但其物質生活上的困難并沒有解決。這條突破路徑也變得晦暗不明。
作者從踐行的角度展開了敘述,泰伯祠大祭、蕭云仙一系列舉措都具有實踐意義。但由于他們脫離了社會實際,沒有注意政治體制和社會民眾文化程度,最終仍走向了失敗。作者對四客生存問題的敘述,只是萌芽式的思路,受到客觀經驗的局限。他們對于知識的追求,只為自我的完善,不與利益相綁。吳敬梓沒有意識到,知識已不再是士大夫的獨占物。與其說越來越多的人有機會步入了士群體,不如說是知識下移滲透到了更多群體當中。
四、結語
顧頡剛曾談及:“舊小說不但是文學史的材料,而且往往保存著最可靠的社會史料,利用小說來考證中國社會史,不久的將來,必有人從事于此。”[10]115《儒林外史》對讀書人生存問題敘述的貢獻,絕不止于思想層面和文學層面。吳敬梓選取了一批讀書人作為描寫對象,是通過小人物的生活書寫大時代。小說對讀書人生存問題的描述、對困境的反思、對出路的探索,都是對時代的解剖、追問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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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娜,女,漢族,寶雞文理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