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潤青



【摘要】晚清至民國時期,眾多西洋傳教士來華傳教的同時也著手編訂了數量頗多的辭書,以供本國的讀者快速了解彼時漢語背后所蘊含的中華風土人情,而時至今日,諸如理雅各(James Legge)、衛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等著名人物所編撰的雙語辭書仍是國際漢學界不可或缺的參考資料,就所涉及的社會領域而言,部分語言辭書的研究內容甚至起到了填補國內語言研究的空白領域,開創新穎研究視角的卓著效果,本文以1875年由英國循道會來華傳教士沙修道(William Scarborough)編撰的《諺語叢話》(A Collection of Chinese Proverbs)為例,探究其作為晚清時期西方傳教士編撰的漢語諺語辭書所采用的主要翻譯策略與其外譯傳播的相關價值。
【關鍵詞】《諺語叢話》;翻譯策略;漢語諺語;文化外譯
【中圖分類號】H315?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8-0109-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8.033
一、《諺語叢話》國內研究回顧
相較于其他著名漢學家與其所編撰的辭書,《諺語叢話》與其作者沙修道在國內的知名度較低,相關的國內研究文獻十分稀少,筆者在中國知網文獻總庫中檢索關鍵詞“諺語叢話”并進行篩選后僅發現三篇專注于研究《諺語叢話》作品本身的相關文章,它們分別是卞浩宇所著的《英國來華傳教士沙修道<諺語叢話>初探》、劉欣格、許晉所著的《〈諺語叢話〉的語料價值和文化思想》以及曹洪所著的《〈諺語叢話〉研究》。
三篇文章在研究方向上亦各自存在著不同,卞浩宇對《諺語叢話》的結構進行了初步的探究并進行了內容總結,概括了該書之于漢語語言、文化傳播等領域的重要性,劉欣格、許晉所著的文章則將研究側重點放在了《諺語叢話》選用的語料的語言學特征以及其文化分類上。而曹紅的《〈諺語叢話〉研究》則對該作品本身之于對外漢語教學的價值進行了詳細論述。
此三篇文章中,卞浩宇以及劉欣格、許晉的文章更多地注重書中語料的分類以及其漢語語言學價值,而對《翻譯叢話》本身作為一本翻譯漢語諺語的著作所具有的文化傳播潛力則并沒有較為深入地探究,而曹紅的文章則對《諺語叢話》的翻譯工作進行了詳細研究,但該篇文章更多注重的是《諺語叢話》和對外漢語教學領域的關系,中國文化通過翻譯行為的有效傳播這一方面并非其研究重點(只在文章第四章第二節第五個板塊“文化信息缺失”做了一定論述)。并且該文章主要研究的對象是“熟語”而非“諺語”,熟語泛指經過人群長期沿用,結構基本定型的短語或句子,而諺語則是流傳于民間而言簡意賅的反映一定道理與人民生活實踐經驗的語句,是熟語的一個種類,一些熟語可能并不屬于諺語的范疇,而文中并沒有對這兩個研究對象進行詳細區分,本文著重研究的對象則是諺語而非熟語。
綜上所述,目前國內針對《諺語叢話》本身的研究文獻數量較為稀少,且其翻譯學以及文化傳播價值仍然有待學界發掘。
二、《諺語叢話》編寫過程中主要出現的翻譯策略
(一)總覽
《諺語叢話》同其他傳教士所編撰的雙語辭書一樣,其最大目的之一,便是幫助遠在中國的新晉傳教士們更加深入地了解中國的歷史文化與風土人情,從而使得他們更好地履行向中國人傳播基督教的本職工作。因此,在面對眾多中國獨有,而對于大多數西方人而言是第一次接觸的文化概念與意象時,如何做到通過高效準確的翻譯工作,讓身處于不同文化語境下的西方讀者能夠充分理解中國百姓的人生智慧,便成了沙修道編書時所需要解決的一大難題。
通過觀察,筆者發現,為了解決上述文化語境的難題,沙修道在翻譯時諺語時多數情況下遵從了歸化的翻譯策略,而當漢語諺語中文化信息不存在過多的轉化空間、或需要介紹重要的中國文化意象時,沙修道則會遵循異化翻譯策略的指導并適當添加信息注釋,有個別諺語甚至出現了直接借用英語諺語翻譯的現象,但不管翻譯策略如何變動,它們皆為“有效傳遞中國文化信息”這一最終目標服務。
(二)歸化策略范疇
從本質上來看,翻譯是譯者將一種語言文字所蘊含的意思用另一種語言文字表述出來的文化活動[1],因此絕大部分情境下優先將目的語的含義在不同的文化語境框架下傳遞出來往往是翻譯工作的頭等要事,這種情況下,采用在歸化翻譯策略的框架下的方法論便是能夠增進理解,傳達釋義的最高效的方法[2],書中在規劃翻譯策略下或相對傾向于規劃翻譯策略的翻譯方法可以主要歸納為以下兩種——意譯(表1中例①②③)、直譯+意譯(表1中例④⑤⑥)。
表1 歸劃策略指導下或傾向于規劃策略的書中相關翻譯
案例
例①雖簡短,但可以說是歸化翻譯策略之精髓所現。原文中“行”的意義并不會給譯者帶來過大的困難(代表行業、職業),但“狀元”的翻譯就會帶來一些問題——英語文化語境中并沒有“狀元”這一中國特有的文化元素,而直接采取威妥瑪-翟理斯拼寫法音譯“狀元”又可能會迷惑西方讀者群體,故沙修道在此巧妙地采用了“Senior Wrangler”這一譯名,英語中“Senior Wrangler”(漢譯名“資深蘭格勒”)特指劍橋大學數學系榮獲一等學位的本科生中“獲得最優秀綜合成績的學生”,而英國社會普遍認為,“Senior Wrangler”可以說是“全英國可獲得的最高學術榮譽”,因此,使用此譯名來形容古代中國科舉考試中拔得頭籌的狀元可以說是恰如其分,充分地彰顯了狀元本身的文化蘊意的同時保證了西方讀者對此概念的充分理解,做到了概念在不同文化語境間的有效遷移。
相同的翻譯方法不僅在其他諺語譯文中有所體現,而且當諺語語言復雜與抽象程度明顯提高時,歸化策略極高的靈活性便能更加充分地展示出來,尤其是針對一些現代如同例②一般不常使用的生僻諺語,很顯然,如果只從原文意義上來理解,“進黑人”與“進黑文”這種帶有俗語意味的稱呼甚至會使部分漢語母語者產生困惑,不知“黑人”“黑文”究竟指代什么。而對于沒有漢語教育背景的西方讀者而言,采取直譯的方式很明顯行不通,因此沙修道在斟酌過后采取了歸化策略,完全舍棄了翻譯時再現“黑”這一形容詞的字面指代意義,轉而注重于再現其代指“不正當”的修辭性含義,并將其替換為了英語中擁有類似含義的形容詞“dull”,進行了抽象化處理(generalization)。因此,根據譯文我們得以知道這句諺語的大致含義是“拙劣的學者有可能沽名釣譽,但拙劣的文章是逃不過火眼金睛的。”
表1中例④⑤⑥運用的皆是《諺語叢話》書中特殊的一種翻譯形式,即直譯與意譯同時出現。在沙修道的譯文中,這類譯文的結構往往是書中直譯譯文是作為意譯的額外注釋出現在意譯的譯文后面,且單獨標注了“字面直譯”“lit”(literal translation)的字樣,以此起到彌補意譯譯文所遺漏掉的文化元素的作用,與其他案例不同,由于源語修辭結構的復雜性,沙修道在這類譯文中首先確保的是西方讀者能夠理解諺語的大意,其次才注重重現漢語文化元素,基于此動機,筆者故將這一翻譯方法歸類為偏向規劃翻譯策略的范疇下。
(三)異化策略范疇
當諺語本體修辭含義或文化含義復雜,單獨仰仗于歸化策略則無法傳遞文化信息,或者出現了只憑借直譯的手段無法準確傳達含義時,翻譯工作就需要因地制宜地做出改變,對于這類情況,沙修道選擇在異化策略的指導下,一定程度上直譯或音譯部分文化概念的同時添加個人注釋,通過這種“直譯/音譯+加注”的方法幫助讀者進一步把握漢語諺語中的蘊意,這也是《諺語叢話》書中最常見的一種翻譯形式之一,試看表2。
表2 異化策略指導下或傾向于異化策略的書中相關翻譯案例
例①中“龍虎榜”“鳳凰池”在漢語中是有其獨特含義的,“龍虎榜”指的是中國古代科舉考試最后的京城殿試后張貼出來的皇榜,而“鳳凰池”則指的是國子監——中國古代最高學府以及教育管理機構。在此如果直接使用皇榜和國子監的英文對應譯名,那么言語原文中那種士人舉子十年寒窗,最后魚躍龍門的豪邁之情就很難體現出來了,并且考慮到“龍虎”“鳳凰”這兩個意象在漢語中特殊的文化寓意,沙修道最終在保證不影響句意的前提下,選擇將“龍虎榜”“鳳凰池”直譯為”dragon-tiger list”和”phoenix pool”,并且在譯文下方附上了解釋龍虎與鳳凰的代指含義的注釋。
除了上述的修辭方面外,另一種情況便是涉及漢語專有名詞的諺語條目,例如漢語人名,通常情況下漢語的姓氏與人名是只能使用音譯法進行翻譯的,但由于一些漢語諺語中的文化用典現象,沙修道仍需在音譯的基礎上補充注釋,為讀者們進行科普,如例②,這個例子中的諺語主要贊揚了春秋戰國時期齊國大夫孫臏和魏國大夫吳起的軍事著作。很明顯,“Works of Sun and Wu”(即《孫子兵法》和《吳子兵法》)對當時的大部分西方讀者而言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事物,故沙修道仍需在此添加說明性注釋,為西方讀者們科普文化知識,例③中關于隋唐時期的歷史人物李密的典故,沙修道也如此在音譯人名的基礎上單獨編寫了一段科普性的注釋,介紹這一歷史用典的緣由。
例④中“孫悟空”本身是一個中華文化圈內獨有的文化意象,而介于文化意象本身所具有的互文性[3],沙修道在音譯的基礎上又在注釋中給西方讀者科普了孫悟空在《西游記》中的人物性格以及所扮演的角色,為想要加深對此條諺語理解的讀者們指明了他們應交互參考的文本。
結合以上的例子來看,很明顯沙修道本人在整理翻譯諺語時并沒有拘泥于任何一種策略,抑或是追尋死板的對等,而是選擇遵循類似于目的論的翻譯思想,以“傳遞中國文化,增進讀者理解。”為其翻譯活動綱領,在歸化異化等翻譯策略之間靈活切換,保證了西方讀者們作為不同文化語境的個體能夠充分領悟漢語諺語本意、增進對中國文化的正確理解。
三、沙修道翻譯工作的不足之處
盡管沙修道靈活地運用了不同的翻譯策略,但作為一名來華西人傳教士,他在翻譯一些諺語時也不可避免地出現了錯誤,而《諺語叢話》中由于文化背景不同而造成最常見的謬誤為以下兩類——錯譯、意義丟失,試看表3。
表3 書中沙修道翻譯的典型謬誤案例
很明顯,例①中所指代的意思應是“苦口的藥是良藥”,而沙修道在此卻選擇了將“苦口”字面直譯為“bitter mouth”,也就是“苦的嘴”,很明顯這屬于錯譯的范圍,是不大穩妥的,如果將譯文修改為“Good medicine tastes bitter.”可能會達到更好的傳遞效果。
例②與例③的問題則出在譯文的選詞不當從而導致錯譯上,原文中“酸甜苦辣都嘗過”意思是指一個人的生活閱歷豐富,經歷過許多喜怒哀樂,但沙修道在翻譯的時候加入了“must”這一情態動詞,使得整段譯文實際含義變成了“酸甜苦辣都需嘗”,而例③沙修道則將“孤老院”這一中國古代收留孤寡老人的場所翻譯成了“asylum”(即西方常見的精神病院),極易產生誤解,這兩個例子皆屬于明顯錯譯。
施佳勝在2006年曾論述過情感意義在翻譯行為下進行轉移時中會承受一定的丟失(3),而在一些情況下隱藏的文化意義在翻譯行為中也會出現相同情況的遺失,如例④,原文中“嘴上沒毛”其實是喻指當事人年齡過小、閱歷不足導致為人處世總是碰壁,但沙修道的譯文中僅僅在音韻上效仿原文押了尾韻,漢語中“嘴上沒毛”所蘊含的諷刺一個人稚嫩的文化含義則被沙修道的直譯掩蓋掉了,而這種“未經世事”與“坎坷”之間的有機聯系——也就是原文的精髓,更是沒有明顯的展示出來。
這種聯系不明的現象在例⑤中體現得更為明顯,原文“人心不足蛇吞象”實際上是指“人心貪婪就像那蛇想要吞下大象一般”,但是譯文中沙修道把“人心貪婪”本體和“蛇吞大象”喻體進行了分開翻譯,沒有體現兩者之間的比喻性關聯,讓這句譯文看起來十分生硬。
例⑥中的“情”在漢語中有很多層面的意思,而在此可以指“情分;情理”的意思(即用真摯的情理報答他人)但沙修道只是將“情”翻譯成了物質交換意義上的“gift”,對于“情”所內含的眾多人際交往方面的文化含義并沒有做詳細詮釋,還容易使讀者將原文誤理解為禮貌性的禮物交換環節,翻譯的不甚妥當。
四、總結
時至今日,在提升中國文化軟實力、增強中國文化話語權的背景需求下,眾多學者開始先后投身于將中國民俗文化產物外譯的龐大工程中,而諺語——作為民俗文化的優良載體之一,在翻譯方面卻并未收獲過高的關注。盡管于2022年出版的“外語學科核心話題前沿研究文庫”系列叢書的新作《中華典籍外譯研究》討論過類似的文化外譯與傳播問題,但該書作者范祥濤教授也認為相關的翻譯工作“研究視野不夠寬”“僅關注某些類型的翻譯”[4]。因此,建立在目前自建國以來已經經過多個發展階段,現已經十分成熟的漢語諺語整理工作成果的基礎上[5],相關漢語諺語外譯的延伸工作也應盡快提上日程。
《諺語叢話》作為一部晚清時期西人傳教士來華辭書編撰的作品,它為從事于中華典籍外譯工作的眾多學者們提供了珍貴的參考資料,借此機會,筆者希望未來能有更多從事典籍外譯的學者們發現《諺語叢話》本身寶貴的文化傳播價值并逐步發覺其中沙修道的翻譯工作對于漢語諺語外譯、中華文化傳播乃至中西文化交流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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