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夏天,洶涌而來的洪水漫過河北涿州,也沖刷了遷徙到這座小城里的幾十家出版機構庫房,數億碼洋的圖書轉眼間成了漂浮在洪水上的“廢紙”。為了幫助受災的書店、出版社“回血”,不少人掏出真金白銀,將“涿州受災書”送上了某網購平臺的熱搜榜榜一。這次“全民教書”活動,讓相對邊緣的出版行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和幫助。
此前,北京近百家出版社為了降低成本,將圖書庫房遷移到70多公里外的小城涿州。洪水來臨時,野草書店老板趙亮甚至來不及拿上褲子的皮帶,卻牢牢抓住了五臺手機——里面的7個微信號連接著他分散在全國各地的老客戶。
事實上,寒冬中的出版業早就經歷了—場又—場的“洪水”——盜版書橫行、電商掀起“價格戰”、數字閱讀興起、短視頻霸屏……更多時候,整個出版行業只能在掙扎中自救。
2020年,傳統出版行業收入近10年來首次出現負增長,同比下滑11.2%。2022年,全國圖書零售市場較2021年同比下降11.77%,持續承壓。紙書市場逐漸疲軟后,電子書市場曾是被寄予厚望的新增長點。
然而,自2023年亞馬遜停止在中國銷售Kindle電子書閱讀器后,各類低價包月、包年收費的電子書平臺搶占市場,對出版業整體利潤造成“沖擊”,讓人不禁擔憂這會成為壓垮出版業的最后一根稻草。
“讀書的人越來越少”
隨著微信讀書等電子書APP越來越成熟,大眾也逐漸養成了手機閱讀的習慣,再加上版權付費意識越來越強烈,對大部分暢銷書而言,目前來自電子書的收入不容小覷,甚至能對紙質書的銷量產生沖擊。
如果說電子書和紙質書存在一定的競爭關系,那么坐享“漁翁之利”的顯然是讀者。微信讀書的收費模式,對于重度圖書用戶有著“致命吸引力”。
在此之前,他們每年可能得花上千元購買圖書,如今則只需要支付百元內的年費、個別圖書的單本費用,就能暢享龐大的移動圖書資源庫。
對于輕度用戶而言,低價電子書平臺就像是可以隨便逛逛、免費試吃的電子山姆超市,只要交納入會費,就能心安理得地“試吃”,偶爾碰到心儀的也可以毫無負擔地單獨下單。
而對于出版機構而言,是否簽約電子書版權?是否上架電子書?上架時間是和紙質書同步還是晚幾個月……這些決策,都影響著整個機構的全年營收。
在出版行業,“二八效應”尤為顯著,往往是20%的圖書占據了80%的市場份額。入行近10年的圖書編輯關超(化名)表示:“有時候甚至是10%的書賣出了90%的市場份額?!?/p>
這一規律在電子書市場同樣適用,頭部機構的電子書收入,往往能達到千萬元級別。擁有《三體》電子書版權的讀客文化,2022年年報顯示,其電子書營收高達5000萬元以上。
而對于數量占比更大的非暢銷書,關超則認為電子書跟紙質書的競爭關系并沒有那么強烈,“其實很多書免費放到電子書平臺,可能也沒人讀”。
不難發現,對于暢銷書而言,作者和出版方擁有更大的話語權,可以要求下架電子書、單本收費等,最大限度保障自身的利益。而大部分非暢銷書只能被動接受電子書平臺的低價收費模式。
盡管頭部暢銷書的電子書收入尚算亮眼,但放到整個出版行業的大盤中,目前數字閱讀的收入微乎其微。對于大部分出版機構而言,紙質書的銷售依然是當前最主要的盈利來源,普遍占據80%以上。
讀客文化2022年年報顯示,報告期內公司實現營業收入5.14億元,其中85%以上來自紙質圖書的銷售,數字內容(主要包括電子書和有聲書兩類業務)占公司總收入的10%~12%。
而將電子書平臺收入驟降歸因于2023年亞馬遜退出中國這單一事件,多少有點一葉障目。如果將電子書利潤下滑放到整個經濟行情、多媒體沖擊的大環境來看,顯然能找到更多直接影響利潤的因素。
對關超而言,Kindle停止在中國銷售只是“少做了一個申請電商上架的表格”,并沒有給他所在出版社的收入帶來震蕩性的影響,“2016年左右,亞馬遜在我們整個電商份額的占比已經比較少了”。
“近年來,電商平臺的盜版書越發猖獗,反而對出版社損害更直觀?!标P超指出,一旦市場上出現新暢銷書,盜版書就會迅速跟進,影響整個市場的紙質書銷售情況。
另一方面,“讀書的人越來越少”成為了不爭的事實,工作時間不斷延長、短視頻霸占屏幕,“利用碎片時間看書”漸漸成了自欺欺人的待辦事項。
雖然是圖書編輯,但關超也很難每天都有固定的閱讀時間,下班回家累了,他也會刷刷短視頻和社交平臺放松。
盡管數字閱讀尚未成為主流,但整個出版行業擁有共識:數字閱讀是未來,提前布局是關鍵。只是,無人知曉“未來”何時才來?
顯然,比起抗衡電子書平臺對紙書市場的“沖擊”,對掙扎在“溫飽線”上的大部分出版機構而言,如何提高紙質書的銷量才是當下更重要且迫切的問題。
書越來越難“做”了
大數據時代,圖書的銷量也和流量一樣,成為變幻莫測的“玄學”。
即便曾做出過現象級暢銷書,關超依然感到吃力,“今年可能沒那么樂觀了,銷量上的感知也很明顯”。
關超所在的民營出版公司,以前不少書都能達到3萬冊這個基本銷量,但近幾年他越發覺得,圖書的自然銷售一年比一年困難,一年統計下來,大部分書的銷量可能只有幾百冊、一兩千冊,“縮水特別嚴重”。
對于出版行業而言,漫長的做書周期、大量的前期投入、難以預料的銷量和利潤,都讓出版一本新書越來越像一場勝負難料的“賭局”。
選擇有銷量保證但版稅昂貴的知名作家,還是選擇充滿可能性且版稅有更多空間的新人作者,對每一家舉步維艱的出版機構而言,都很難做出抉擇。
對于營收壓力頗大的民營出版機構而言,生存之道就是“不要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
知名作家的作品,有固定受眾的垂類作品如日本動漫小說、純愛小說等,都是銷量保證,在此基礎上,再嘗試新作者、外版書等“潛力股”。
只有平衡各種書的品類,才能更好地適應突然而至的“爆款”——每隔一兩年都會出現一些現象級的暢銷書?!案鐾顿Y一樣,你得多投資幾個項目,總有幾個能給你回報,最后整體才能盈利?!?/p>
除了選題上的穩健布局,出版機構在選擇作者時也越來越謹慎。關超指出,如今大數據分析手段在出版社的應用非常普遍——結合原創作者社交平臺的粉絲量、作品流量、過往圖書的銷量、作品在各種榜單的表現等多維度的數據,進行綜合的分析判斷。
“每個作者的第一本書都是最便宜的,但出版作者的第一本書風險也比較大,大部分出品方不愿意冒這個風險?!标P超透露,隨著這幾年出版環境越來越差,一些大的出版機構會轉向更有確定性的版權—一比如莫言、余華等知名作家的作品。
而當一些有潛力、有銷量背書的新人作者被小機構挖掘出來后,大機構會迅速介入簽約其下一個作品。對于那些夾縫中生存的“小而美”的出版機構而言,生存空間越來越逼仄。
出版行業在選書上的求穩心態,最直觀的影響顯然是圖書多樣性的受損。對讀者而言,這無疑是又一次親手將自己送入了現實版的“信息繭房”。除了越來越多的“暢銷書”,我們似乎再也難以看到更多別具特色、讓人驚艷的優質好書了。
比書更好賣的,是情緒價值
2023年上半年,實體店渠道圖書零售市場和電商平臺分別同比下降23.55%和6.29%,而短視頻電商依然保持47.36%的正增長。
一邊是傳統圖書市場的銷量下滑,一邊是短視頻電商賣書的熱火朝天,縱觀近幾年的現象級暢銷書,直播電商、社交平臺推薦已經成為了圖書銷售的“領頭羊”。
一條短視頻,一句“看完,我停止內耗”的宣傳語,將余華五六年前出版的散文集《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從庫存書變成了一個月賣出十幾萬冊的暢銷書。
“馴鹿逐苔蘚而棲,薩滿在月光下起舞。”在東方甄選直播間,成為董宇輝精神支撐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以16元包郵的定價賣出了上百萬本。
當“情感操控”成為輿論熱點,“中信讀書會”火速產出了與《煤氣燈效應》相關的講解短視頻。上萬人隨即涌入直播間,將庫存一掃而光。
只是,沖動消費過后,有多少人真正翻開了這些暢銷書?越來越多的書,淪為擺設性的“家具”。市場化浪潮下,比起激發大眾的閱讀興趣,激發每一個消費者的購買欲,難免成為大部分出版機構更快捷、更明智的選擇。
近年來,圖書的分發和銷售方式已經發生了非常巨大的變化。
將時鐘撥回到2016年前后,當時的出版行業更多依賴公眾號的爆款文章、媒體評獎推薦等方式帶動圖書銷量。如今,不少出版社都引入自營網店銷售、社交平臺達人推薦、直播帶貨等全新的圖書推廣方式。
然而,新的傳播方式的出現似乎沒有改變圖書行業依賴“薄利多銷”的慣性。
不少電商達人的傭金占圖書售價的20%~30%,這無疑進一步壓縮了出版機構的利潤。“最后算下來,出品方很可能只能在一本書里賺到幾塊錢?!?/p>
流量狂歡背后,是出版行業的掙扎。然而,圖書的破圈傳播、流量轉化為銷量依然是難以突破的壁壘。對此,關超表示:“現在各家出版機構都去做這些東西了,但其實最后能夠在這些平臺適應下來的書還是不多的?!?/p>
選擇電子書還是紙質書,選擇暢銷書還是嘗試新作者,選擇好內容還是跟隨流量,都是擺在我們每個人面前的選擇題。
凱文·凱利在新書《5000天后的世界》中就提到,“當下與未來永遠不是割裂的——至少有95%的當下,就是未來的一部分?!眲e忘了,無論是個人、企業還是整個行業,當下的每一個選擇,都在決定著我們共同的未來。
摘自微信公眾號“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