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身有所棲”而“心無所寄”現象是鄉村治理工作中的突出問題,以需求回應性和農民主體性為特征的合作生產成為解決上述問題的關鍵模式。通過對鄉村春晚案例的研究發現,鄉村公共文化治理中合作生產的生成是由在特定時刻匯合在一起的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即文化源流推動下文化之窗打開,通過文化源流、行政源流和鄉土源流的兩兩局部耦合開啟行政之窗和鄉土之窗,在此基礎上建立起政府與農民之間的資源依賴關系,實現三者的全部耦合開啟合作之窗,進而在領導注意力分配的驅動下生成。鄉村公共文化合作生產生成機制為理解中國情境下的鄉村治理和鄉村振興提供了新的視角。
關鍵詞:鄉村公共文化治理;合作生產;生成機制;鄉村春晚;鄉村振興
中圖分類號:D669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7-9092(2024)02-0073-019
一、問題提出
鄉村治理是國家治理重點領域,也是難點集結領域。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農民在物質生活需求不斷得到滿足的同時,精神需求愈加強烈,農民精神荒漠化現象日顯,加強鄉村文化建設成為解決鄉村問題的重要門徑。2018年9月,《國家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強調,在實施鄉村振興戰略過程中,要重塑鄉村文化生態,豐富鄉村文化生活,建立農民群眾文化需求反饋機制,切實發揮農民主體作用?!秶亦l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https://www.gov.cn/gongbao/content/2018/content_5331958.htm。然而,以往鄉村公共文化建設在“城市中心主義”發展思維和行政主導邏輯作用下,忽視了農民作為鄉村公共文化供給的主體角色,加劇了供需矛盾,陳建:《“中心—邊緣”:城鄉公共文化服務治理模式及其優化》,《圖書館》,2022年第3期。使得鄉村文化失調,公共性面臨消解的危機,吳理財:《公共性的消解與重建》,知識產權出版社2014年版,第62-64頁。陷入了文化治理資源日益增加而鄉村文化日益貧瘠的悖論之中。廖青虎、陳通、孫鈺等:《鄉村文化治理的創新機制——控制權共享機制》,《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1年第1期。這也進一步凸顯了鄉村文化治理對于鄉村振興的重要意義。
治理是對公共部門改革的回應,代表了政府處理社會公共事務方式的轉變,即由統治、管理向治理的轉變,其本質在于國家權力向社會的回歸。彭瑩瑩、燕繼榮:《 從治理到國家治理:治理研究的中國化》,《治理研究》, 2018年第2期。在治理演進的潮流中,西方國家將治理思維運用到政府文化部門的改革中,推動了文化治理理論的興起。Gibson L., “Tony Bennett, Culture: A Reformer’s Science”,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Policy, vol.16, no.2(February 2010), pp.29-31.基于西方特定背景下提出的文化治理概念經引介進入中國,不可避免地面臨其適用性問題。學者們在吸收西方文化治理本質內涵的基礎上,結合中國情景逐漸提出了公共文化治理這一概念,袁碩、李少惠:《鄉村公共文化治理中的合作生產:一個理論分析框架》,《圖書與情報》,2024年第1期。并在其指引下引發了對以供需匹配和治理主體多元化為主要特征的鄉村公共文化高質量發展議題的關注與探索。一方面,為彌補鄉村公共文化生產能力的不足,購買服務作為一項創新實踐使基層政府從一元化行政命令體制轉向多元化契約體制,實現了向政社合作敬乂嘉:《從購買服務到合作治理——政社合作的形態與發展》,《中國行政管理》,2014年第7期。和政企合作林敏娟、賈思遠:《公共文化服務供給中的政企關系構建》,《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等多種供給模式的轉型;另一方面,基層黨委領導、政府主導、社會協同、公眾參與的一核多元治理模式,實現了政府從辦文化、管文化向治文化的轉變,李少惠等:《走向治理:公共文化服務的現代轉型與西部實踐》,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3年版,第83頁。在這一過程中強調鄉村公共文化治理并非是對鄉土文化的根本性改造,而是充分發掘鄉村本土文化資源,使城市文明與鄉村文明互鑒互賞。胡惠林:《城鄉文明融合互鑒:構建中國鄉村文化治理新發展格局》,《治理研究》,2021年第5期。
既有研究兼具啟發性與開創性,體現出政府主導下的多元主體協同參與的治理思維,更趨向強調對農民公共文化需求的回應,但無論是政社合作還是政企合作仍存有脫離民眾之嫌,將農民視為服務的被動者,無法從根本上擺脫公共文化供給困境。埃莉諾·奧斯特羅姆的合作生產理論因其主張公眾應作為生產者與政府共同參與公共服務供給,通過最大限度地整合政府與公眾雙方資源實現供需對接,進而提高服務的效率和質量,Alford J., “Co-Production, Interdependence and Publicness: Extending Public Service-Dominant Logic”, Public Management Review, vol.18, no.5(May 2016), pp.673-691.成為激活農民主體性和達成治理有效目標的理想模式,為解決上述問題提供了新路徑。通過調研發現,中國鄉村公共文化治理的實踐不僅有著廣為人知的政社合作和政企合作模式,亦存在著“藏龍臥虎”般未被廣泛關注的合作生產模式。
基于文獻回顧和前期經驗觀察,本文試圖回答的主要問題是:在鄉村公共文化治理中基層政府和農民如何達成合作生產,即生成機制。通過這一研究,旨在促進文化治理理論和合作生產理論的本土化發展,推動公共文化治理理論內容的具象化,并為鄉村治理乃至鄉村振興提供文化治理的路徑思考。
二、理論基礎與分析框架
(一)理論基礎
關于合作生產理論的系統闡述最早可追溯到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團隊首先提出了合作生產的概念,即在公共服務的供給中,公共組織外部的公民個體基于自身能力的發展和服務的需要,直接貢獻用于生產物品或服務的投入,從而使公共職能部門和公民個人雙方均能受益。Ostrom E., “Metropolitan Reform: Propositions Derived from Two Traditions”, Social Science Quarterly, vol.53, no.3(December 1972), pp.474-493.自此,合作生產理論在公共管理學界受到廣泛關注,并在主體范圍以及生產環節等層面得到了相應發展和完善。一方面,合作生產的“合作”范圍也即主體范圍或合作對象由最初的公民個體擴展到公民群體和公民集體。Brudney J. L. and England R. E., “Toward a Definition of the Coproduction Concept”, Public Administration Review, vol.43, no.1(January 1983), pp.59.另一方面,早期的研究認為合作生產是一個關于公共服務交付過程的新興概念,“生產”僅側重于公共服務的交付環節,Alford J., Engaging Public Sector Clients: From Service-Delivery to Co-Produc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9, p.18.但在公共治理理論所提出的服務導向下,“生產”被應用于包括公共服務的計劃、設計、管理、交付、監督和評估等環節的整個公共服務周期。Sicilia M., Guarini E., Sancino A., et al., “Public Services Management and Co-Production in Multi-Level Governance Settings”,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Administrative Sciences, vol.82, no.1(March 2016), pp.8-27.
深入理解合作生產的前提是探明何種因素促使合作生產發生,以揭示其生成機制。鑒于合作生產的內涵是指公共組織與公眾雙方的合作與生產,其實現是公民和政府共同作用的結果,故學界較為認可的觀點是將合作生產的影響因素大致歸為公民和公共組織兩個層面。
從公民層面來看,公共選擇學派認為公民是否會選擇公共服務的合作生產行為是出于對合作生產成本和收益的考量,只有收益大于成本時才會發生合作生產。在這種情況下,向公民提供資金、商品等有形的物質獎勵或采取罰款等形式的處罰措施是推動合作生產的重要手段。Parks R. B., Baker P. C., Kiser L., et al., “Consumers as Coproducers of Public Services: Some Economic and Institutional Considerations”, Policy Studies Journal, vol.9, no.7(June 1981), pp.1001-1011.但有學者指出物質激勵或處罰措施對政府而言并不是一個性價比高的激勵手段,Voorberg W., Jilke S., Tummers L., et al., “Financial Rewards Do Not Stimulate Coproduction: Evidence from Two Experiments”, Public Administration Review, vol.78, no.6(February 2018), pp.864-873. 公民只有將自身興趣愛好參與其中,并在這一過程中增強自尊心和使命感,贏得內心愉悅Vanleene D. and Verschuere B., Voets J., “Co-producing a Nicer Neighbourhood: Why do People Participate in Community Development Projects?”, IIAS Workshop on Coproduction, Nijmegen, June 2015.或者獲得集體或他人的認可和尊重,從而實現集體利益時,Alford J., Engaging Public Sector Clients: From Service-Delivery to Co-Produc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9, p.26.才能推動合作生產可持續發生。此外,公民的身份認同也同樣對其參與行為具有重要影響,如公民的主人翁意識可以促使他們更積極地參與到公共服務的合作生產中,發揮自己的專業技能和經驗,為公共服務供給貢獻力量。Van Eijk C. J. A. and" Steen T. P. S., “Why People Co-Produce: Analysing Citizens’ Perceptions on Co-Planning Engagement in Health Care Services”,Public Management Review, vol.16, no.3(October 2014), pp.358-382.
從公共組織層面來看,合作生產的形成不僅需要公民的主動參與和主體性作用的發揮,還需要以政府為代表的公共組織提供與之相適配的組織結構。Farr M., “Co-Production and Value Co-Creation in Outcome-Based Contracting in Public Services”, Public Management Review, vol.18, no.5(November 2016), pp.654-672.有學者還指出政府在合作生產中的態度至關重要。當政府對公民參與持有積極樂觀的態度時,將會通過激勵措施和政策工具鼓勵公民參與,主動為合作生產的生成創造機會。Landi S. and Russo S., “Co-Production ‘Thinking’ and Performance Implications in the Case of Separate Waste Collection”, Public Management Review, vol.24, no.2(October 2022), pp.301-325.此外,行政文化對合作生產的形成也具有一定的引導作用。具有包容性的行政文化倡導民主參與,營造有利于公共服務合作生產的組織結構和氛圍;反之在風險規避型的行政文化影響下,公共組織傾向于抑制政策創新,保持固有公共服務供給模式以此規避風險和追求穩定,并因此降低了公共服務合作生產的可能性。Voorberg W. H., Bekkers V. J. J. M. and Tummers L. G., “A Systematic Review of Co-Creation and Co-Production: Embarking on the Social Innovation Journey”, Public Management Review, vol.17, no.9(June 2015), pp.1333-1357.
總體而言,合作生產理論目前已在全球范圍內被視為理解、評估以及指導未來公共服務供給全過程的重要理論構想和行動指南,它彌合了以往僅將公眾視為服務的被動接受者的裂口,成為尋找政府與公眾最大公約數,實現公共服務提質增效的有效手段,合作生產的達成取決于政府和公民的雙向奔赴。但不可否認的是,合作生產理論是基于西方本土實踐,從市民社會結構中孕育而生,有其產生的制度和經濟背景。盡管國內學者也為此提出了本土化構建命題,相關論點散見于基礎設施建設王歡明:《“草根”驅動的公共服務合作生產及其機制——基于S市Y街道微基建PPP改造的案例分析》,《中國行政管理》,2022年第4期。、醫療衛生王學軍、李航宇:《公眾參與合作生產的動機圖譜及其影響——價值共創視角下的混合研究》,《公共行政評論》,2023年第2期。等公共服務領域,但上述成果大多建立在公眾參與“硬性”公共服務過程中,是因為“硬性”公共服務常常能為公眾帶來顯而易見的“收益”,而公共文化參與的隱性“收益”因其不易發覺,導致缺乏對其深入剖析和系統闡釋。此外,我國傳統鄉村是禮俗社會,在公民主體成長程度和主動性等方面與西方市民社會存在較大差異。由此可見,作為舶來品的合作生產理論在引入我國鄉村公共文化領域時,應予以本土化改造,從而為我國鄉村公共文化治理實踐提供理論闡釋和行動指導。因此,致力于研究鄉村公共文化治理中基層政府和農民開展合作生產的生成機制就成為當下的緊迫任務和重要命題,這既是進一步發揮其鄉村治理效能的關鍵,也是將合作生產理論引入和推廣的邏輯前提。
(二)分析框架
多源流理論是一種用于解釋政策制定過程的理論框架,強調政策制定是一個復雜的非線性過程,涉及多個相互作用的要素,即問題源流、政策源流和政治源流三者的連接與交匯,以及政策企業家在其中抓住時機積極推動社會問題進入政策議程,并促使相關政策的制定和實施。約翰·W. 金登:《議程、備選方案與公共政策》,丁煌、方興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55頁。多源流理論的提出為理解公共政策制定的復雜性,揭示政策企業家的行動邏輯,提供了重要理論指向,其適用范圍和理論價值也在與中國本土實踐的互動下不斷得以拓寬,涌現一批學者對其進行優化與修正。周立、羅建章:《“上下來去”:縣域生態治理政策的議程設置——基于山西大寧購買式造林的多源流分析》,《中國行政管理》,2021年第11期。靳永翥、趙遠躍:《公眾參與背景下多源流理論如何更好解釋中國的政策議程設置?——基于多案例的定性比較分析》,《行政論壇》,2022年第6期。金登本人也認為多源流模型是有結構的,仍存在著剩余的隨機性空間。約翰·W. 金登:《議程、備選方案與公共政策》,丁煌、方興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08頁。
鄉村公共文化治理是文化治理理論在鄉村地區的延伸,是以主體的多元化、過程的互動性以及鄉村本土文化的激活實現供需對接與價值歸位的鄉村公共文化高質量發展的具體體現,而合作生產則進一步凸顯了政府和農民主體之間的互動,以及雙方所形成的共識,被視為是有效設計和實施公共政策的一種形式,即政策工具,旨在解決公共問題和滿足公共需求。朱春奎、易雯:《公共服務合作生產研究進展與展望》,《公共行政評論》,2017年第5期。在這一核多元的基層公共治理網絡中,權威發揮著核心作用,其不僅表現為基層黨委領導和政府負責,更深層次的是主要領導注意力分配的驅動。已有研究證明,主要領導的關注能夠顯著提升農民的集體行動能力,其在合作生產等集體行動中的主導作用不僅不會消解其他治理形式或力量,相反好的領導可以利用其權力優勢為農民主體提供穩定的制度環境,承擔起平衡政府與農民主體利益、維護公共精神、實現民主價值的責任,更有助于克服集體行動困境,推動合作生產生成。舒全峰、蘇毅清、張明慧等:《第一書記、公共領導力與村莊集體行動——基于CIRS“百村調查”數據的實證分析》,《公共管理學報》,2018年第3期。
基于上述理路,結合合作生產的本質內涵以及兩類影響因素,本文認為鄉村公共文化治理中合作生產的出現是根植于鄉村公共文化治理情境,為實現鄉村公共文化高質量發展目標在自上而下科層邏輯與自下而上自治邏輯互動中的有效選擇,不僅體現出西方合作生產公共組織層面和公民層面的雙重動因,而且強調根植于鄉村本土文化之中,并在主要領導注意力分配的驅動下以一種具有鄉村包容性和彈性的方式表達來實現,故其生成是由在特定時刻匯合在一起的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這一邏輯脈絡符合了金登關于多源流理論的闡釋邏輯,即鄉村公共文化治理中合作生產的生成有賴于文化源流、行政源流和鄉土源流三者之間的連接和交匯以及領導注意力分配的驅動。其中,文化源流刻畫了符合合作生產的公共文化特征和合作情境,行政源流和鄉土源流分別闡明了政府和農民雙方形成殊途同歸的共識和達成合作的各自動機。因此,以多源流理論中的源流思路為基礎框架來分析鄉村公共文化治理中合作生產的生成機制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可行性,具體分析框架如圖1所示:
三、研究方法
(一)方法定位
案例研究方法在回答理論尚不成熟領域中的“如何/怎么樣”和“為什么”的研究問題時尤其有效,尤其是單案例研究,可對案例的細節與所處情境進行豐富的描述和還原,深入挖掘研究對象的社會行為及其心理,并在研究洞見上做到深入、持續。李亮、劉洋、馮永春:《管理案例研究:方法與應用》,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02頁。而本文旨在深入挖掘鄉村公共文化治理中的合作生產現象,揭示其背后隱含的生成機制,是一項回答“如何”和“為什么”的探索性研究,符合案例研究方法的適用情境。
(二)案例選取
本文基于理論抽樣原則選取了Z省L市Q縣Y村鄉村春晚案例作為研究對象,其原因如下:一方面,在鄉村春晚中,基層政府通過搭建平臺、提供資金、指導服務等舉措,充分激發農民的文化自覺,將農民聯結起來,促進彼此之間的交流和合作,共同生產公共文化,與本文理論目標相匹配。另一方面,Y村是中國鄉村春晚的發源地,已成功連續舉辦四十三屆。鄉村春晚被譽為“中國式過年之文化樣本”,入選第三批國家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示范項目,榮獲全國群眾文化最高獎“群星獎”,具有一定典型性和代表性。
(三)數據收集
本文采用了“主要策略+次要策略”的收集方式,即以訪談作為主要策略,文檔資料和參與式觀察作為次要策略。其中,訪談對象涉及省、市、縣、鄉、村五級政府部門文化工作的主要領導和業務員、中國鄉村春晚研究院成員、鄉小學校長、鄉村精英(鄉村政治精英、鄉村文化精英、鄉村藝術精英)和普通農民。
(四)數據分析
本文借鑒了Gioia的結構化數據分析方法,遵循“一階概念—二階主題—聚合構念”的編碼操作要領對案例數據進行分析。Gioia D. A., Corley K. G. and Hamilton A. L., “Seeking Qualitative Rigor in Inductive Research: Notes on the Gioia Methodology”, Organizational Research Methods, vol.16, no.1(July 2013), pp.15-31.其中,一階概念編碼是對原始數據作初步分析,將各種現象加以概念化和范疇化。而二階主題編碼在一階編碼的基礎上,整合和歸納數據中的概念和現象,確定主要因素和關系,并基于理論內涵進行關系整合和概括,形成聚合構念。經反復比對與商討,本文形成了134個一階概念編碼,34個二階主題編碼,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提煉了文化慣習、扎根鄉土、治理需求、媒體影響、現實掣肘、制造亮點、激活主體、中心任務、考核達標、文化認同、服務感知、精英推動在內的12個聚合構念,結果見表1。
(一)文化源流
文化源流指的是識別符合合作生產條件的公共文化過程。在現實中并非所有鄉村公共文化都會被提上議程形成合作生產,這些公共文化能否獲得政府和農民的關注取決于特征表征、焦點事件和問題反饋三方面。
1.特征表征
具有重要特征表征的公共文化才更易吸引政府的注意力,提起農民的興趣。鄉村春晚已超越鄉村公共文化活動單純的娛樂功能,在豐富農民群眾文化生活的同時,成為了整合鄉村文化資源和凝聚農民情感的公共文化空間,其特征主要表征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鄉村春晚是農民圍繞鄉村文化在鄉村空間中進行文化生產與再生產時,逐漸形成的在地化文化慣習,呈現出時間上的持續性以及主體的廣泛性和自發性。鄉村春晚已連續舉辦四十余年,村內男女老少齊上陣,共同協作完成春晚的臺前幕后工作。因此,鄉村春晚不僅是農民的表演活動,更是鄉村公共文化建設和農民互動的過程。
二是,鄉村春晚根植于鄉村生活和鄉村文化,具有鄉愁鄉思、鄉村耕讀文化以及農民主體性等元素的鄉土性特征。從舉辦時間和場地來看,鄉村春晚通常在春節這個中國傳統的重要團圓節日舉行,外出農民“候鳥式”的生活方式使得鄉村春晚承載了鄉愁鄉思,反映了鄉村春晚作為一個文化認同和情感體驗的重要意義。從節目構成來看,鄉村春晚的取材貼近生活,從鄉村日常生產生活中汲取靈感,如“農裝秀”“農活秀”等特色節目。從活動過程來看,鄉村春晚是農民共同協作完成的,上了舞臺農民便是演員,下了舞臺農民便是觀眾和組織者,農民成為了這臺晚會的主人,反映了農民對鄉村文化活動的需求和期望。
三是,鄉村春晚的上述特征不僅表明鄉村公共文化只有實現供給體系對需求體系和需求結構變化的動態適應和反映,才能讓高質量的公共文化服務可持續發生,而且體現出了農民自我管理、自我服務、自我教育、自我監督的基層自治特點,更與鄉村振興戰略所提倡的以農民為主體推動鄉村文化振興的原則相吻合,符合了政府鄉村治理的需要。
2.焦點事件
焦點事件指突發性事件或意外情況引發社會公眾和政府的廣泛關注。鄉村春晚之所以能夠作為公共文化治理中合作生產的典型案例,其生成離不開焦點事件的發生,即媒體宣傳的品牌化推動。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鄉村春晚一直默默地發展,盡管期間得到了政府文化部門的扶持,但仍以農民自編自導自演自賞為主。直到2005年,《錢江晚報》以三個整版的篇幅首次報道了《中國式過年之文化樣本——月山村春晚》,全景式地呈現了鄉村春晚的盛況。在媒體的報道下,鄉村春晚以其萌生于民間、扎根于基層的草根文化特性及純真質樸的文化自覺快速走紅,受到了政府和農民的共同關注。
在媒體的推動下,鄉村春晚的成功表現使得農民群體贏得了社會認可,鄉村文化得到廣泛宣傳,提升了農民的文化認同和文化自信,進一步擴大了鄉村春晚的參與群體。同時,鄉村春晚被媒體報道時恰逢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的初建,政府迫切需要通過發展公共文化來建立基本鄉村公共文化服務體系。正是通過媒體的傳播,鄉村春晚的獨特性使政府意識到其深深扎根于鄉土文化,同時滿足了農民對公共文化的需求和偏好,具有長久生命力,形成了對政府決策系統的壓力。因此,政府為保持媒體曝光度,避免錯過公眾關注的議題,從而維護政府的合法性和公信力,迅速關注并支持了鄉村春晚的發展。
3.問題反饋
問題反饋是對現行公共文化發展情況的總體性評價?;谔卣鞅碚骱徒裹c事件,鄉村春晚實現了從幕后走向臺前。與此同時,21世紀初,受城市化和現代化的“沖擊”,鄉村春晚也暴露出了一系列的發展困境,媒體的報導則促使政府和農民雙方更加關注鄉村春晚的健康發展。
一方面,隨著城市化和現代化的加速,鄉村地區年輕人口向城市集中導致了鄉村地區出現空心化和老齡化問題,這也意味著鄉村地區的文化需求減少、文化參與力量和組織力量式微;另一方面,隨著我國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深入推進,鄉村的經濟發展成為農民追求的首要目標。特別是90年代香菇市場的繁榮使以香菇、茶葉種植和采集為生的農民更加重視家庭經濟發展,而忽視對文化娛樂活動的關注,從而阻礙了鄉村春晚的發展和創新。
在特征表征和焦點事件的雙重作用下,鄉村春晚成為了地方的文化品牌。然而,鄉村春晚的鄉土性等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這臺晚會的表演節目和演出人員,因此基層政府必須依賴農民和根植于鄉村文化的節目。因此,在鄉村春晚面臨發展困境時,基層政府和農民逐漸意識到單方面的發展難以保持鄉村春晚的長久存續,尋求彼此的合作就成為了一種正和博弈策略。
(二)行政源流
行政源流是要著力探明政府出于何種原因與農民共同生產公共文化,即在公共文化治理中合作生產生成機制的政府方因素和動機??咸亍ろf弗將政府行為的影響因素或動機歸納為邀功、善政和避責三類。Weaver R. K., “The Politics of Blame Avoidance”,Journal of Public Policy, vol.6, no.4(October 1986), pp.371-398.本文在編碼過程中發現,鄉村公共文化治理中的合作生產政府方因素是邀功、善政和避責的多重動因的疊加,具體可劃分為打造工作亮點、激活農民主體、服務中心任務和實現考核達標四個維度。
1.打造工作亮點
周黎安提出政治晉升博弈的“錦標賽”模型,揭示了政府間競爭和縱向激勵是以政治博弈為核心的競爭本質的邀功邏輯。周黎安:《晉升博弈中政府官員的激勵與合作——兼論我國地方保護主義和重復建設問題長期存在的原因》,《經濟研究》,2004年第6期。在我國現行的科層制組織體制下,上級政府掌握著地方主要官員的人事任免權,周雪光:《國家治理邏輯與中國官僚體制:一個韋伯理論視角》,《開放時代》,2013年第3期。決定了地方官員如果要在政治晉升中脫穎而出,就必須在任期內創造出政績。周黎安:《晉升博弈中政府官員的激勵與合作——兼論我國地方保護主義和重復建設問題長期存在的原因》,《經濟研究》,2004年第6期。對于基層政府來說,不僅受制于“條條”層面上的約束,也受到“塊塊”部門的牽制,只有做好這一部門或科室的工作才能贏取相應資源激勵。因此,在這種縱向激勵和橫向競爭的雙重維度下,打造工作亮點便成為地方政府行動的主要原因之一。
鄉村春晚在文化源流的作用下不僅成為了地方的公共文化品牌和公共文化亮點,同樣也成為了各級政府打造工作亮點的對象,并呈現出逐層放大和贏者通吃的特點。因此,作為鄉村春晚發源地的Z省依托條條關系不斷向下施壓,要求省內各級政府總結鄉村春晚地方發展經驗上報,形成省級層面的工作亮點,而地市級又會在縣一級推行鄉村春晚,形成地市級層面的地方經驗,類似的縣一級又會向鄉一級層層推進,通過打造與以往公共文化供給模式不同的合作生產模式來形成地方特色,以此爭取上級政府部門的經濟和政治等資源。如此看來,為實現順利打造亮點,各級政府尤其是負責政策最終落地的鄉鎮政府需保持與農民的密切聯系,共同生產鄉村春晚這一公共文化,力圖通過求差異、多改造、重擴散、爭試點等舉措實現對鄉村公共文化體系的創新,進而俘獲上級部門的注意力,獲取資源傾斜。
2.激活農民主體
自新中國成立以來,鄉村建設隨著國家重大發展戰略和中心任務的調整而不斷演化,這在客觀上要求鄉村公共文化體系建設應積極服務于一定時期的鄉村建設工作。因此,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和“壓力型任務傳導機制”的鄉村地區,一方面,在附屬論、靠后論和代價論等鄉村公共文化建設觀念的指引下,鄉村公共文化的建設工作常常依附于鄉村地區的經濟發展;另一方面,公共文化服務屬于基本公共服務范疇,責任主體始終是政府,在鄉村地區集中表現為公共文化供給長期以來主要由鄉鎮政府及其事業單位負責,不但公共文化的供給主體和供給方式單一,而且在這種“政府忙著干、農民站著看”的公共文化供給模式中,農民只是被動接受者,難以激發基層活力和創造力,加劇了公共文化供給與需求的錯配,致使鄉村地區精神文明建設明顯滯后于物質文明建設,吳理財等:《文化治理視域中的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99頁。這顯然與鄉村振興戰略背道而馳。
整體來看,鄉村公共文化所面臨的上述現實困境表明,這種單一主體、單向度的公共文化供給制度顯然已無法適應現代環境中農民多元化的服務需求,必須通過深化文化體制改革和供給側改革釋放鄉村活力。因此,為實現鄉村公共文化的提質增效,在服務型政府的推動下,將根深于鄉土元素的鄉村公共文化以及政府和農民互動式的供給方式進一步納入政府公共文化決策議程之中,即保持具有鄉村傳統文化的公共文化,用根深于農民之間的傳統公共文化資源來服務現代的公共文化需求。
3.服務中心任務
“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形象地說明了基層政府承受著沉重的工作壓力與負荷。因此,在事權與財權不對等的鄉村地區,為完成上級指派的任務,基層政府通常會將諸多任務進行分解,按照任務的輕重緩急和鄉村內部事務的季節性等特征進行重要性排序并靈活調整治理組織與資源,董磊明、歐陽杜菲:《從簡約治理走向科層治理:鄉村治理形態的嬗變》,《政治學研究》,2023年第1期。其事務結構可劃分為群眾工作、中心工作和一般行政業務三大類。其中,中心任務便是基層政府最為重要且不得不完成的任務,具體包括黨政思想建設、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等重要模塊。
作為鄉村公共文化品牌的鄉村春晚具有良好的農民參與基礎、認可度和發展價值,被基層政府視為服務于中心任務的工具手段。一方面,從黨政思想建設和社會穩定方面來講,基層政府希冀于通過職能發揮和聯系村兩委等鄉村精英的方式介入到鄉村春晚中,將黨政思想宣傳內容納入到鄉村春晚的主題和節目之中,實現對政策宣貫和思想引領,進一步發揮鄉村春晚對農民的文化治理功能達到社會治理的功效,鞏固政府的權威性和合法性地位。另一方面,從經濟發展角度來講,基層政府想依托鄉村春晚公共文化資源進行商業化改造,不僅可以通過招商引資發展鄉村旅游產業,帶動鄉村住宿業和餐飲業發展,而且還可以依托鄉村春晚演藝和文化IP售賣文創等周邊產品,以旅游產業和文化產業雙驅助力鄉村地區的經濟發展,實現農民共同富裕。
4.實現考核達標
在我國現行的科層制組織體制下,如果說地方政府制造亮點是為了創造政績以謀求上級政府部門的政治和經濟資源,那么依托鄉村春晚實現考核達標則是在這種壓力型體制下基層政府為應對上級部門的考核,實現避責而策略性選擇的行為,倪星、王銳:《權責分立與基層避責:一種理論解釋》,《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5期。不僅可以省時省力地通過發揮鄉村春晚的優勢作用彌補其他公共文化的劣勢,完成文化部門的考核工作,還可以通過影響鄉村春晚的演藝內容和生產方式完成條塊關系中其他部門的考核工作。
從文化部門的考核來看,上級文化部門主要通過文化事業和旅游產業融合發展的賽馬機制考核基層政府的文旅工作,主要包括鄉村公共文化空間增量和存量、公共文化機構活動熱度、文藝賦美參與度、文旅品牌培育等?;鶎诱疄閼獙ι霞壙己藘热?,將鄉村春晚演藝活動替代常規文化部門工作,一方面,將鄉村春晚的日常排練和演出統計到農村文藝匯演的考核場次,即文化部門所要求的文藝賦美參與度。另一方面,將依托鄉村春晚所搭建的博物館和鄉村文化禮堂等表演場地與原有的效能較低的農家書屋等公共文化空間相整合,共同作為完成公共文化空間增存量、熱度和品牌培育的考核工作量。從條塊關系中其他部門的考核來看,基層政府囿于資源有限,只能是先將中心工作做好,其余工作則在形式上或象征性地做到位,以避開可能的責任追究。楊華:《縣鄉中國:縣域治理現代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27頁。因此,鄉村春晚為基層政府完成其他部門考核提供了方便,如在鄉村春晚中納入科普知識可用于縣科協科普和科學素質建設考核,而政府指導節目排練又可作為縣教育局教育事業發展考核和縣民政局養老扶幼助困及社區治理水平的考核。
(三)鄉土源流
鄉土源流是探明農民出于何種原因與政府共同生產公共文化,即在公共文化治理中合作生產生成機制的農民方因素和動機。本文在編碼的過程中發現,鄉村公共文化治理中的合作生產農民方因素可從文化認同、服務感知和精英推動三個維度進行分析。
1.文化認同
關于文化認同,不同學科有不同角度的理解和闡述,但普遍認為其表達的是成員對群體文化的承認、認可和贊同,由此產生歸屬意識,進而獲得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的過程。詹小美、王仕民:《文化認同視域下的政治認同》,《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9期。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文化認同的本質是個體對一種包含群體本體性價值的文化與身份歸屬的認同。在編碼中發現,文化認同構成了推動鄉村公共文化農民集體行動的動力源。
一方面,文化認同動力源的作用體現為以血緣和地緣追溯為紐帶的宗族文化和地緣文化所產生的向心力塑造了農民對鄉村共同體的身份認同與責任意識。宗族文化和地緣文化強調家族觀念和地域認同,不僅使農民之間產生強烈的歸屬感,而且在鄉村共同發展的過程中,農民會認為自己的行動不僅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整個鄉村的利益,建立起對整個鄉村發展的責任意識,從而使得農民之間更容易形成集體行動的共識和動力。在本案例中,農民希望借助鄉村春晚挖掘提煉忖忖烏等鄉村歷史淵源傳說,深化吳文簡祠文化內涵,并整理唐宋以來168位吳氏文武名人歷史故事,以此為素材創編節目進行展示和推廣“吳姓文化”。
另一方面,文化認同動力源的作用還體現為以禮俗關系為核心特征的鄉村公共輿論空間和鄉村社會關系網絡對農民行為的約束和動員。鄉村社會是熟人社會,人情和面子以非正規方式在農民之間形成的聲譽評價機制能為潛在行動者提供參與集體行動的激勵和約束,在鄉村公共文化治理中發揮至關重要作用。在鄉村地區,能夠為家鄉的發展作出貢獻,被大家看作是一種社會責任和道德義務而受到褒獎。鄉村春晚是農民集體的文化盛宴,鄉村春晚的導演和演員均是本村的農民或身邊的親朋好友,農民不僅會出于人情和面子的考量參與其中,而且更希望通過鄉村春晚露一手,從而贏得大家的贊賞和好評,這樣不僅可以讓自己還可以讓家人覺得有面兒。
2.服務感知
在公民主動接觸的理論中,對公共服務的感知需求通常是首要的。Sharp E. B., “Citizen-Initiated Contacting of Government Officials and Socioeconomic Status: Determining the Relationship and Accounting for It”,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76, no.1(August 1982), pp.109-115.在編碼中發現,農民參與鄉村春晚主要體現在對公共文化重要性的認知以及服務質量的期待和實際體驗的沖突等方面。因此,借鑒包含服務可獲得性、可接近性、可接受性、可適應性和可負擔性的可及性視角王前、吳理財:《公共文化服務可及性評價研究:經驗借鑒與框架建構》,《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15年第3期。予以闡釋。
可獲得性是指農民對生產公共文化所帶來潛在收益的推測與判斷,其與可負擔性相對應,具體表現為農民參與公共文化需要花費的精力成本。正如參與回報理論指出,人們參與社交關系是出于獲得回報的動機,如果他們感到自己的投入被充分回報,就會感到滿意并繼續參與這種交換,反之則會退出這種關系。馮敏良:《“社區參與”的內生邏輯與現實路徑——基于參與—回報理論的分析》,《社會科學輯刊》,2014年第1期。在本案例中,農民之所以參與公共文化合作生產,是因為一方面他們認識到參與鄉村春晚的表演和觀賞能夠帶來身心放松、豐富生活,并在排練中鍛煉身體、改善鄰里關系。另一方面,政府組織的鄉村春晚培訓和比賽為農民提供了免費學習新技能、外出參觀和獲獎的機會,可以實現個人價值,并提升自家聲譽。此外,鄉村春晚節目來源于日常生產和生活,創新成本和表演難度相對較低,因此農民投入的時間精力較少,可負擔性不高。
可接近性是指農民對能否便捷且及時地獲取公共文化資源,并與政府共同開展服務生產的難易程度所進行的推測和判斷。目前我國已建立了六級公共文化網絡,其中包括鄉鎮綜合文化站和鄉村文化禮堂,這些陣地直接服務于最基層農民。同時,為了確保鄉村公共文化活動的順利開展,政府配備了鄉村公共文化聯絡員、文化站工作人員和文化禮堂管理員。這不僅為鄉村春晚等公共文化活動的開展提供了便利,而且也為政府與農民之間的溝通與合作提供了場所和渠道,使農民更容易參與到合作生產中。
可接受性是指農民對自己是否有能力參與公共文化合作生產并帶來價值進行的推測與判斷。一般而言,農民通常會做他們認為自己有能力做的事情,而避免那些超出能力范圍的活動。Locke E. A., “Self-Efficacy: The Exercise of Control”, Personnel Psychology, vol.50, no.3(Autumn 1997), pp.801.如前所述,農民對鄉村春晚的活動內容和形式熟悉,尤其是政府組織的培訓活動提升了農民的表演和編導能力,參與成本低而收益高。這使得他們認識到自身不僅有能力參與鄉村春晚,還可通過其外溢效應改善鄉風。
可適應性主要指服務的內容和服務的過程是否符合農民自身對公共文化的期待,當感知到既有服務無法滿足需要的情景下,農民便會通過合作生產來改善服務。Verschuere B., Brandsen T. and Pestoff V., “Co-Production: The State of the Art in Research and the Future Agenda”, VOLUNTA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Voluntary and Nonprofit Organizations, vol.23, no.4(July 2012), pp.1083-1101.原有鄉村公共文化遵循自上而下的“送文化”邏輯,致使供給與需求脫節,尚不能很好地滿足農民的公共文化需要,這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農民參與公共文化合作生產以改善服務。
3.精英推動
中國鄉村社會呈現出的“雙軌制”治理特點為鄉村社會留足了一定的“自治”空間,鄉村精英作為鄉村自治的主要參與者,在村內組織、黨委和政府、廣大農民以及歷史治理者之間建立起溝通橋梁,從而構成了鄉村多元治理主體之間的行動合力。陳斌:《組織嵌入視角下新鄉賢有效參與村莊治理的機理探究——基于S村的個案研究》,《中國行政管理》,2022年第4期。鄉村精英往往指生活在鄉村地區中,具有領導和整合功能并產生重要影響的人物。按照掌握資源優勢的不同,本文將其類型劃分為政治精英、文化精英和藝術精英三類。因此,鄉村精英在鄉村春晚中的推動作用,不僅源于前文分析的文化認同和服務感知等共性因素,還受到其自身類型差異所導致的個性因素影響。
首先,鄉村政治精英是由鄉村中占據重要政治地位的少數人組成,主要是指村兩委成員。以村支書為例,作為村級領導干部既需要扮演好鄉政府代理人角色,落實好鄉政府在村級的工作任務,爭取得到上級政府的支持和幫助,以獲取一定的資源激勵,同時又需要做好農民的當家人,以保證農民的合法權益和鄉村的長遠發展,贏取農民的政治選票。因此,為維系這種政治紅利和資源激勵,政治精英在鄉村春晚中不僅充分發揮其帶頭和表率作用,積極主動參與鄉村春晚的節目,而且還不斷動員農民,號召文化精英和藝術精英參與其中。此外,為緩解鄉村人口流失所帶來的內生力量不足問題,政治精英與鄉政府還通過發展村集體經濟,促進農民鄉村就業,并拿出部分分紅用于激勵農民,從而維持和提升鄉村春晚的主體活力。
其次,鄉村文化精英是由鄉村中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學生群體組成,主要指芽兒團體。鄉村文化精英因外出求學短暫離開家鄉,在城市中完成了學歷的提升和技能的學習,實現了鄉村文化與城市文化的交流與互鑒。在這一過程中,鄉村文化精英逐漸認識到了鄉村文化的閉塞和匱乏以及城市文化對鄉村文化認知的偏差,萌生了將城市文化引進來和鄉村文化走出去的想法,鄉村春晚便成為了鄉村文化和農民群體的展示平臺。與此同時,她們結合自身經歷和所學知識對鄉村存在問題的析因也更為深刻,認為鄉村公共性的式微是文化認知和文化自信的缺位,因而試圖將從學校中學來的知識和技能用于鄉村公共文化建設和發展,并從中尋找到了個人的價值和意義。此外,鄉村文化精英積極推動鄉村春晚還受制于學校社會實踐要求的影響,為完成實踐任務,在同齡人的號召下加入到推動鄉村春晚的行列中。因此,伴隨鄉村文化精英放假回村,隨之而來的是借助鄉村春晚實現城鄉文化的融合,不僅為鄉村春晚帶來了新的發展思路,實現了節目內容和表現形式的創新,而且還通過利用現代媒體對外宣傳,提升了農民參與熱情和對鄉村文化的認可,為鄉村春晚的發展注入新生機。
最后,鄉村藝術精英是指從事藝術工作或具有藝術背景和技能的鄉村人士,主要包括鄉村春晚導演、節目分管負責人等文藝骨干。作為常年生活在鄉村之中的藝術精英,他們親歷了新中國成立來鄉村文藝發展的變遷。早期的鄉村文藝演出受限于經濟和交通條件,鄉村文化精英不僅擔任起組織和表演的工作,同時也負責服裝和樂器等道具的制作。由于鄉村登臺演出的機會較少,鄉村春晚的出現和發展點燃了鄉村藝術精英上臺表演和施展才華的欲望和沖動。因此,建立在其塵封多年表演欲望和表演才能的驅使下以及對過去生活的艱難與情愫的追憶與共情,鄉村藝術精英不僅延續了制作表演服裝和道具的傳統,還憑借其專業特長編排反映地方特色和農民生活的本土節目,成為了村級公共文化的生產者和組織者,推動了鄉村春晚的發展。
五、源流耦合:合作生產生成的機制性解釋
在鄉村公共文化治理中合作生產的三條源流都可能存在,但并非所有的鄉村公共文化都能夠同時被政府和農民所認可而達成共識形成合作生產,因此,鄉村公共文化被合作化不僅需要依靠文化源流建立起連接行政源流和鄉土源流的紐帶,通過源流的耦合形成一個有利于合作生產的資源依賴環境從而開啟合作之窗,還需要在向上負責制的科層運作邏輯下領導注意力分配的推動。
在文化源流中,信息過載是當今社會的普遍問題,資源的稀缺性意味著并非所有的鄉村公共文化均能順利進入政策議程,只有那些具備良好特征表征的鄉村公共文化才能夠憑借其整合鄉村文化資源并凝聚農民情感的優勢條件,在農民參與要素的輸入下不斷得以成熟,展現出符合鄉村治理需求的特點。在此基礎之上,作為引發社會公眾廣泛關注和吸引決策者注意的焦點事件通過推動上述公共文化從媒體議程向公眾議程和政策議程轉變,使其從幕后走向臺前,就此破解鄉村公共文化“藏在深山人未識”的困境。而在特征表征和焦點事件的雙重作用下,鄉村公共文化會進一步演變為地方的文化品牌,成為政府與農民情投意合的共同目標。這種根植于鄉土文化元素的公共文化與以往自上而下的公共文化不同,需發揮農民主體性,尤其是問題反饋的襯托下,尋求政府與農民彼此合作成為了一種正和博弈策略。因此,在特征表征、焦點事件和問題反饋的共同作用下,鄉村公共文化具備了主體之間開展合作生產的利益聯結條件,文化之窗得以開啟,并分別建立了文化源流與行政源流、鄉土源流的局部耦合關系。
具體而言,一方面,在行政源流中,基層政府是國家治理的神經末梢,要扮演好“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的工作推動和落實的角色,其目標必然具有多元價值導向,工作任務涵蓋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方方面面,尤其是在“囊中羞澀”的背景下,基層政府工作具有難以比擬的復雜性,將有限的資源用在既能夠完成上級發包的任務通過考核和實現避責又能夠凸顯政績的事件上則構成了基層政府的主要行動邏輯與策略選擇。
然而,這一現實又很容易產生對政府單一主體的路徑依賴,這使得在科層制運作邏輯下,鄉村公共文化供給往往難以兼顧不同鄉村地區的文化生態,格式化的公共文化被統一“打包”配送至各個基層文化場館,再依托一線文化工作者負責公共文化的“最后一公里”問題。這一向上負責制的科層運作邏輯特點是自上而下的動員能力強大且有效,但自下而上的傳達反饋有限,進而導致供需矛盾,服務低效。文化源流中的鄉村公共文化則直面這一痛點,既能實現行政有效,充分發揮政府的主導作用,又能實現治理有效,達成多元主體的有效參與,實現供給方式創新和需求有效回應。這使得政府希冀于推動合作生產來化解供需矛盾、激活農民主體、制造地方亮點和創造政績。因此,在文化源流和行政源流的局部耦合下行政之窗開啟。
另一方面,在鄉土源流中,正如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在《公共事務的治理之道》中所闡述的那樣,人們通過有效的集體行動可以實現自主治理,關鍵是要解決制度供給、可信承諾和相互監督等問題。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公共事物的治理之道:集體行動制度的演進》,余遜達、陳旭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49頁。在鄉村熟人社會中,農民基于文化認同所產生的向心力以及形成的鄉村公共輿論空間和鄉村社會關系網絡建立起了農民之間的信任與監督,這構成了在具有激勵和約束功能的聲譽評價機制下農民集體行動的動力源。因此,在鄉村公共文化可及性的視角下,農民基于對服務的可獲得性、可接近性、可接受性、可適應性和可負擔性的感知,結合鄉村精英的推動,促成了農民參與鄉村公共文化的集體行動。
盡管如此,在鄉村公共文化治理中,作為國家和社會利益的代表,政府的職能決定了在與農民的“交往”中,雙方所掌握的資金、技術、知識以及信息等資源都極不對等,政府始終占據主導地位。反觀農民,其與政府相比無疑顯得力量弱小和分散。農民自身由于資金缺乏、技術匱乏、組織能力和知識水平相對薄弱,極易陷入集體行動的困境之中,尤其是鄉村面臨愈演愈烈的人口流失和老齡化問題,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現實窘境推動著農民積極尋求政府的幫助。因此,在文化源流與鄉土源流的局部耦合下鄉土之窗開啟。
由此可以看出,文化源流不僅充當了連接行政源流和鄉土源流的媒介和橋梁,還成為了政府與農民之間基于彼此利益訴求所形成的資源依賴關系的重要場域。在資源依賴理論看來,不同組織之間的關系實質上是一種資源依賴關系,任何主體都無法擁有全部的資源以實現自給自足,也正因此不同主體必然依賴于與其所處環境中的其他主體進行資源交換。Hillman A. J., Withers M. C. and Collins B. J., “Resource Dependence Theory: A Review”, Journal of Management, vol.35, no.6(September 2009), pp.1404-1427.對于鄉村公共文化治理而言,一方面,在鄉土源流中,由于自身的局限性,農民想借助政府的力量發展鄉村公共文化,以此推動鄉村文化傳承,帶動鄉村發展,滿足自身需要;另一方面,在行政源流中,政府想依賴農民主體性和鄉村本土化,實現農村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創新和完善,這使得農民在以鄉土性著稱的鄉村公共文化中有一定的談判能力,政府無法完全脫離農民而獨自生產。因此,文化源流中的鄉村公共文化滿足了雙方各自需求,既凸顯了鄉村本土文化特色和農民主體性特征,又符合了政府鄉村治理的需要,構成了政府和農民兩者之間的資源依賴關系,進而實現了文化源流、行政源流和鄉土源流的全部耦合。
在這一過程中,由于公共文化的公共性和農民的脆弱性特征決定了政府仍然承擔著鄉村公共文化治理的主要責任,擁有對鄉村公共文化供給機制開啟、關閉、調整和另行建制的權力。同時,在科層組織體制下,上級政府掌握著基層政府的工作考核、人員晉升和資源分配的控制權力,領導的注意力便成為了基層政府行為的指揮棒。因此,在邀功、善政和避責的多重行動邏輯下,得到了各級政府領導的高度重視,進一步降低了鄉村公共文化供給制度創新的阻力和不確定性,從而在公共文化發展的過程中完成服務供給方式的轉變、技術的革新以及道路的探索,形成合作生產。
綜上所述,在文化源流的推動下文化之窗打開,通過文化源流與行政源流和鄉土源流的兩兩局部耦合開啟行政之窗和鄉土之窗,由此建立起政府與農民之間的資源依賴關系,進而通過資源依賴實現文化源流、行政源流和鄉土源流三者的全部耦合開啟合作之窗,并在科層運作邏輯下基于領導注意力分配的驅動生成合作生產。因此,鄉村公共文化治理中合作生產生成機制的整個源流譜系如圖2所示。
六、結論與討論
為探究鄉村公共文化治理中合作生產的生成機制,本文基于理論抽樣原則選取鄉村春晚作為案例,從源流呈現和源流耦合兩個方面進行深入分析,研究發現:鄉村公共文化治理中合作生產的生成需依托文化源流建立起行政源流與鄉土源流之間的依賴關系,從多局部耦合到全部耦合,開啟合作之窗,并在“橫向到邊、縱向到底”領導注意力分配的驅動下達成合作生產。這一研究結論不僅為理解中國情境下的鄉村公共文化治理和合作生產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參考和實踐指導,而且對于發揮農民主體性賦能鄉村治理和鄉村振興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與既有合作生產理論相比,在中國鄉村公共文化治理視域下,合作生產的生成因素除與合作主體相關之外,還與合作生產的對象以及中國鄉村治理情境相關。一方面,文化源流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適用于鄉村公共文化合作生產的條件并不十分成熟,甚至較為苛刻,即使部分適用于合作生產的鄉村公共文化也可能因缺乏焦點事件等因素的推動處于“藏在深山人未識”的狀態。另一方面,鄉村治理呈現出的一核多元的兜底性特征決定了在合作生產中,政府仍然承擔著鄉村公共文化供給的主要責任,但這并不意味著政府仍采用大包大攬和“一刀切”的傳統文化管理模式,而是強調發揮政府職能優勢,提供穩定的制度環境,培育農民主體性。因此,從合作生產作為一項鄉村公共文化領域中基層民主治理制度的發展以及在全國范圍內推行來講,其必然無法擺脫國家力量的統籌規劃推進,呈現出一種國家主導傾向。此外,我國傳統鄉村社會是禮俗社會,其所孕育的文化傳統既是文化認同的源泉,也是農民集體行動的基礎。但僅僅是文化認同還不足以產生農民的集體行動,尚需對具有成員身份的群體進行有效動員,具體體現為鄉村精英作為鄉村自治空間治理群體所發揮的推動和帶頭作用。
針對上述研究結論與討論,本文提出如下政策啟示:第一,充分挖掘合作生產載體,即在行政力量的推動和鄉村力量的輔助下,開展調查摸清家底,形成適合合作生產的鄉村公共文化資源清單,并在符合條件的鄉村地區推廣。第二,加強基層政府的主導和服務邏輯遵循,營造良好的鄉村公共文化合作生產環境。一方面,應不斷完善基層考核機制,通過注意力和資源分配等手段來進一步提高基層政府對鄉村公共文化發展的重視程度,更好地發揮基層政府的主導作用;另一方面,基層政府應不斷實現理念的轉變,遵守服務邏輯,通過發揮行政力量的優勢,為鄉村地區的“種文化”提供發展平臺。第三,注重發揮鄉土性的激勵作用,培育農民主體性。一方面,要進一步培育農民對鄉村文化的認同,并激發他們對鄉村文化建設的責任感;另一方面,以鄉土社會中的人情、面子和關系等行動倫理為杠桿,建立起基層政府與農民的利益聯結關系,形成穩定的治理共同體,并通過動員鄉村精英發揮其號召力和影響力,將原子化的農民組織起來,形成“榜樣帶頭、全員行動”的鄉村集體行動。
(責任編輯:蘇騰飛)
收稿日期:2023-11-21
作者簡介:李少惠,蘭州大學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袁碩(通信作者),蘭州大學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
基金項目:甘肅省宣傳思想文化人才資助項目“鄉村振興背景下甘肅農村公共文化服務高質量發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