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荷

1924年6月3日,卡夫卡在肺結核病中離開了世界。
100年后,這位希望自己不要繼續被閱讀的作家,卻仍然被我們閱讀著。
值卡夫卡逝世100周年之際,中信出版社·春潮Nov+出版了《卡夫卡的卡夫卡:弗朗茨·卡夫卡的163幅畫作手稿》,由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卡夫卡研究專家曾艷兵聯合青年學者曾意進行翻譯。
卡夫卡書寫20世紀的悖謬,而他自己就是一個悖論。“死去元知萬事空”,卡夫卡生前留下遺囑希望遺稿全數焚毀,但他不僅作為作家繼續被人閱讀了100年,而且影響了這100年來的文學、哲學、法學、神學、政治學研究。短暫的一生里,面對著20世紀的權力與崩塌、荒誕與尷尬,卡夫卡似乎總是處在一種焦慮和驚恐中。他試圖通過寫作對這個世界發出他的警告,如今我們能夠看到,他是如何準確地預言了我們的時代。
“卡夫卡是這個世界的重要特征?!蔽覀儜撊绾卫斫膺@句話?21世紀,我們要怎樣解讀卡夫卡?
以下是南風窗與曾艷兵教授的對話。
南風窗:為什么這次,我們選擇從“作為畫家的卡夫卡”這一面來接近卡夫卡?你是在什么時候、借助什么契機,開始研究作為畫家的卡夫卡的?
曾艷兵:卡夫卡作為一個作家的身份,早就被人熟知,但是作為一個畫家,人們對他了解還不夠。但我們知道卡夫卡是喜歡畫的,我們在各種傳記里都能看到,他練習畫畫,參加繪畫的學習班和藝術沙龍,與藝術家往來。跟他的手稿一起,最后卡夫卡也留下了大量的畫作。
我們知道,卡夫卡生前的好友馬克斯·布羅德保管了卡夫卡的遺稿,1968年布羅德去世后,他的秘書霍夫開始陸續出售部分遺產,這期間也有出版商找到霍夫,商議出版卡夫卡畫作事宜,但霍夫的要價讓出版商望而卻步。因此,卡夫卡的畫作始終秘不示人。2008年以色列國家圖書館作為原告,要求獲得卡夫卡文學遺產的所有權。于是,一場耗時將近10年的官司開始了,最終打到了以色列最高法院。2016年8月7日原告勝訴,這樁官司引起國際轟動。2019年7月15日,卡夫卡的手稿與畫作從蘇黎世被轉移到耶路撒冷。作為以色列的“國家文化遺產”,卡夫卡的遺稿不再封存,對公眾開放??ǚ蚩ㄟz產中最后一個未知部分終于可以公開了,這就是他的畫作。
中信出版社了解到這個信息之后,覺得有出版這些畫作的必要,去年是卡夫卡誕辰140周年,今年是卡夫卡逝世100周年,我也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契機,能夠在這個時機把卡夫卡的遺產繼續介紹給中國讀者,應當是非常有價值和意義的。
南風窗:卡夫卡畫作的風格和方法是如何形成的?他的畫作與他的寫作是如何聯系在一起的?
曾艷兵:卡夫卡出生于1883年7月3日,那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當時歐洲的藝術熱達到一個非常高的程度,特別是繪畫藝術。繪畫對文學藝術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其實現代主義這些思潮和流派首先都是從繪畫過來的。現代性這個概念,追根溯源,其實來自波德萊爾對法國幾個畫家的評論,所以繪畫和文學本身就有非常密切的關聯。當時歐洲的表現主義、象征主義、印象派等等很多畫派,包括東方的藝術,比如日本的版畫,對卡夫卡產生了深刻影響。
卡夫卡著重關注的是繪畫的非描述性。19世紀末20世紀初,照相術出現,當時的藝術家認為繪畫作為一種藝術不能再滿足于復制現實,而是要高于生活,特別是要反映人內心的真實,這是照相術難以呈現的。
卡夫卡的畫跟他的寫作有相似的地方。他的畫線條簡潔,風格奇特、怪異,跟他的寫作風格是一致的。而且畫和文字可以“互注”,就是互為闡釋,卡夫卡在寫作的時候,寫著寫著就會畫上幾筆,然后接著寫。
卡夫卡的繪畫里頻繁出現弱者的姿態,其中的人物“根基”都不牢,總像是飄在半空中,還有一些雜技表演一般的動作,朱迪斯·巴特勒也注意到這一點,認為這種繪畫風格跟他對現實的看法是一致的。

南風窗:你在過去的著述當中曾提及,不同的人看到的是不同的卡夫卡,在布魯姆、阿倫特、阿甘本、本雅明、布萊希特的眼中,卡夫卡有不一樣的形象和不一樣的意義。為什么對卡夫卡的闡釋會如此多樣?你眼中的卡夫卡是什么樣的?
曾艷兵:這是很有意思的一個問題。對卡夫卡闡釋的多樣性,來源于他作品的不確定性、模糊性、寓言性。因此,我們不可能把卡夫卡的意義固定在某一個方面。而且,卡夫卡的很多小說都有“ 開放的結尾”,特別是長篇小說,都是沒寫完的,所以我們可以根據自己的觀點去闡釋,神學的、政治學的(比如阿倫特)、法哲學的(比如阿甘本)、心理學的,等等方面。我個人更愿意把他看作一個文學家,一個書寫生命哲學和人的存在意義的文學家。他的創作跟我們的生活密切相關,而且他的文學創作形式影響了很多后世的作家,文學的角度是我切入卡夫卡研究的重要角度。
南風窗:在文學這個層面,卡夫卡對世界范圍內(包括我國)的作家產生了怎樣的影響?閻連科說“卡夫卡像所有作家的親戚一般”,我們如何理解?
曾艷兵:卡夫卡改變了文學的方向,引領了20世紀的文學潮流。按照西方文學的思潮來看,從浪漫主義到現實主義、自然主義,再到表現主義、現代主義,它逐漸更加關注人的心靈真實,而不是過去那種對現實客觀的描摹。所以,像《變形記》這種寫法在現實主義小說里不大可能出現,它是荒誕的。但對卡夫卡來說,這種荒誕又是真實的,因為人雖然不能變成甲蟲,但人的認知可以讓他覺得自己成為了甲蟲。
卡夫卡把文學的功能放回到本體論的意義上,不再僅僅關注文學承載的內容是什么,而是文學本身是什么。加西亞·馬爾克斯讀到卡夫卡之后說:“小說如果這樣寫,那還真有點意思了?!彼?,他也開始寫小說了。
卡夫卡對中國作家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除了寫作方式的變化,他對弱者的重視,對普通人生活的關注,影響了我們的先鋒派作家,像宗璞、余華、格非、馬原、劉索拉,還有特別是殘雪、閻連科,他們都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致敬和學習的人。
卡夫卡的繪畫里頻繁出現弱者的姿態,其中的人物“根基”都不牢,總像是飄在半空中,還有一些雜技表演一般的動作,這種繪畫風格跟他對現實的看法是一致的。
南風窗:卡夫卡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作家、藝術家,但他也在受別人的影響。你研究了卡夫卡的“譜系”。比如,你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卡夫卡有某種血親關系”,又如,你提到,“本雅明是與卡夫卡命運直接相連的人”。卡夫卡與他們的親緣體現在何處?當我們試圖了解卡夫卡,為什么要去研究這種親緣?
曾艷兵:當我們越強調一個人有強烈的獨創性,就說明他受到的影響應該是越少。但是實際上,任何一個作家創作,首先要接受別人的影響。我們研究卡夫卡受到的影響,一方面要去看他跟歷史上的哪些重要作家存在相似性和關聯性,看過往的評論家怎么說;另一方面是看卡夫卡自己怎么說。
最直觀地來看,卡夫卡自己說“我認為與我有血親關系的有四個人”,一個是奧地利作家格里爾帕策,一個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個是德語浪漫主義作家海因里?!ゑT·克萊斯特,一個是福樓拜。另外他很推崇哲學家克爾凱郭爾,還有尼采。狄更斯對他的影響也很大,他的第一部小說《美國》,又翻譯成《失蹤的人》,就是直接模仿狄更斯?!把H”當然是一個比喻,指的是他認為自己在文學上,直接呈現了上面這些人的風格??ǚ蚩▽π∪宋铩⑹≌摺⑷跽咝蜗蟮膭撟鲀A向不是孤立的,是在整個文學史的血脈當中形成的。
南風窗:這樣一個復雜、立體的卡夫卡,是可讀的嗎?因為卡夫卡自己說:“我寫的不同于我說的,我說的不同于我想的,我想的不同于我應該想的,事情就這樣繼續下去,直到無窮?!蹦阍谥鲋幸脖硎荆骸皬目ǚ蚩ǖ淖髌吠茖Р怀隹ǚ蚩▋刃牡南敕?,從卡夫卡內心的想法也演繹不出卡夫卡的作品?!遍愡B科稱之為“零因果”。本雅明說“:卡夫卡有一種罕見的才能,能夠自己創造寓言,而且他寓言的意義從來不會被清晰的闡釋窮盡;相反,他會想盡辦法防止闡釋?!奔热蝗绱?,我們還有可能“通往卡夫卡”嗎?
曾艷兵:這個有點接近卡夫卡身上最大的特點,就是“悖謬”?!傲阋蚬敝傅氖?,他的作品中沒有形式邏輯意義上的那種因果。剛剛我們說卡夫卡一個重要的特征是他的寓言性,這是用寓言的方式來講故事;而他的作品還有另一重“預言性”,他描述的很多處境后來都成為現實,某種程度上他提前幫我們看到了二戰、看到了殺戮猶太人。卡夫卡的作品內部缺少因果,導致我們不能貼近他的意圖,但是因為寓言性和預言性的存在,我們也不一定非要捕捉他準確的想法;他的作品呈現了什么、給我們帶來了什么,可能對我們更重要。而且,卡夫卡自己的想法也在變化,比如他40歲說的跟他20歲說的就不一樣。從他的思想變化里,我們也能找到一條主線,還是使得我們有通往卡夫卡的可能性。
《變形記》這種寫法在現實主義小說里不大可能出現,它是荒誕的。但對卡夫卡來說,這種荒誕又是真實的,因為人雖然不能變成甲蟲,但人的認知可以讓他覺得自己成為了甲蟲。
南風窗:你提到卡夫卡的預言性。這也是希利斯·米勒的觀點,他認為卡夫卡的小說對殺戮猶太人具有一種預言性,卡夫卡的小說是如何“預言”這一點的?
曾艷兵:希利斯·米勒在他的《共同體的焚毀》里,專門有四章來寫這個話題。西方社會在共同的基督教信仰基礎上形成一個共同體,但是到19世紀后期,像尼采說“上帝死了”,信仰危機下共同體慢慢分崩離析,產生撕裂,導致戰爭和殺戮。
《美國》里的主人公最后坐上火車,不知所蹤,在米勒看來,就像去了集中營一樣;《審判》里,主人公被莫名其妙地抓捕,過去我們都認為你有罪才審判你,但是現在卡夫卡發現,變成了“我抓了你,所以你有罪”;《城堡》里K進不去城堡,他的位置、他的信仰找不到位置。米勒認為,這些都體現了后來猶太人的不幸遭遇。
南風窗:我們能從這里延伸去討論,為什么“卡夫卡是世界的重要特征”?怎么理解“ 卡夫卡式”(the Kafkaesque)這個概念?
曾艷兵:北京外國語大學的謝瑩瑩老師,寫了一篇文章專門來分析“卡夫卡式”。英語、德語、法語、意大利語等等各個語言都已經收納了這個詞,而且在不同語言里它們意義相近。概括來說,除了將其理解為卡夫卡的寫作風格,更重要的一層含義是它指“人受到自己無法理解和無法左右的力量的控制和擺布,發現自己處在一種不能以理性和邏輯去解釋的一種荒誕的、神秘的狀態,因此內心充滿了恐懼、焦慮、迷惑、困惑、憤怒,找不到出路”,同時它也指一種悖謬狀態,就是兩種相互矛盾的狀態都有其道理的情況下,同時存在。
南風窗:卡夫卡小說的現實意義顯而易見,但是你也曾多次論述卡夫卡的純粹性、藝術性,他不關心歷史和社會,只關心個人世界,這也是他身上的一個“悖論”。為什么卡夫卡會成為這樣一個“純粹”的創作者?我們應該怎樣理解卡夫卡的不愿被閱讀?
曾艷兵:卡夫卡認為一個真正的作家應該是業余的,專業作家,也就是以此謀生的作家不可能“純粹”。所以卡夫卡覺得,他應該找一個工作來養活自己,這樣他的寫作就能成為一種不受任何人支配的寫作。
但他自己也是糾結的,他當時在布拉格的波西米亞工傷保險公司負責保險賠付。這是一個奧匈帝國的官方機構,官僚體制下推諉拖延都是很正常的,所以卡夫卡經常覺得時間被浪費;晚上回到家里的時候,他又常常覺得寫作的時間不夠,所以他也想過把這份工作辭掉。可是卡夫卡又在工作上非常出色,而且他的人品也很好,與人為善,同事領導都喜歡他,所以他一提辭職,領導就想是不是他的職位太低了,就給他升職加薪,卡夫卡一看這個情況,就不好意思辭職了。過了一兩年,他又忍受不了了,又打一份報告,領導一看,又有一陣子沒提拔他了,就再漲一次工資,所以卡夫卡直到因病退休才徹底不做這份工作。但是,這份工作其實也給卡夫卡提供了很多素材,對官僚體制的觀察,荒誕而不合理的見聞,以及處在工作和寫作當中的焦慮狀態,都影響了他的寫作。
卡夫卡也并不是完全不想被人閱讀,他更多地是追求一種完美,他覺得好的作品才能被拿出來,可這樣的作品是極少的。他對生前出版的作品都還算比較滿意,但是去世前他還有很多未出版的作品,所以他在遺囑中對好友布羅德說,這些遺稿統統不必閱讀地焚毀。但是這封遺囑,偏偏就在他的手稿里面,所以這又是卡夫卡身上的一個悖論,布羅德肯定需要先閱讀他的手稿才能讀到這個遺囑。果然,布羅德沒有遵循卡夫卡的遺愿,米蘭·昆德拉稱布羅德“忠心地違背了卡夫卡”。
南風窗:在網絡上,現在很多年輕人把卡夫卡當成“喪神”,把他的話當成“擺爛”指南,比如他很出名的那句“一切障礙都在摧毀我”,還有“我最擅長的事,是一蹶不振”“我觸及什么,什么就破碎”等等。這是社會心態影響下的流行文化式的對卡夫卡的解讀,你怎么看待“躺平”這一社會心理與卡夫卡的契合?這種理解是準確的、合適的嗎?
曾艷兵:只能說我們的年輕人可能正處在一種跟卡夫卡相似的處境里,就是對外界感到一種無力。巴爾扎克說“我能摧毀一切障礙”,是代表了一代人的心態,這跟他所處的19世紀時代背景相關聯—整個人類的科技、文化都在飛速進步發展,他在那樣的時代必然感到充滿信心和希望;到卡夫卡的時代,他體會到的是20世紀人們面對歷史和社會所感到的無能為力,個人的力量變得微小,這種無法擺脫的處境讓卡夫卡更多地展現出了一種“弱”。
他在遺囑中對好友布羅德說,這些遺稿統統不必閱讀地焚毀。但是這封遺囑,偏偏就在他的手稿里面,所以這又是卡夫卡身上的一個悖論,布羅德肯定需要先閱讀他的手稿才能讀到這個遺囑。
但是實際上,卡夫卡是一個內在有著非常堅韌和強大意志的作家,因為他相信個人無論怎么弱小,都有一個堅不可摧的東西,“人是不可能沒有一種不可摧毀的東西而活著的”。到底這個東西是什么,你可以去猜測、去研究。如果卡夫卡真的“躺平”了,他可能什么都不做了,但是卡夫卡其實一直在“做”,甚至出于一種職業操守他把他在保險公司的工作都做得非常出色,而且他畢生都在試圖用寫作對世界“重新考察”,想要對人類社會發出一種“警示”,他從來沒有放棄這項事業。
南風窗:1993年至今,你已經在卡夫卡研究領域傾注了幾十年的心血,這對你本身有何意義?在卡夫卡已經離世100周年之后的當下,為什么我們仍然要讀卡夫卡,要了解卡夫卡?
曾艷兵:在1993年之前,我做比較文學研究、現代主義文學研究,其實也繞不開卡夫卡,從1993年開始,我越來越集中地去研究卡夫卡。其實,我有一陣子也想離開卡夫卡,但是我發現一旦進入卡夫卡,就走不開了,因為我的思想、狀態、理解都會因為卡夫卡發生重要的變化,不再是那個沒有讀過卡夫卡的人??ǚ蚩ú皇且粋€純粹的玩弄符號的作家,他書寫關于生存的、生命的、個人體驗的主題,所以讀者能跟他互讀—在讀卡夫卡的時候,讀者也在讀自己。我特別喜歡引用卡夫卡的《鄉村醫生》,它的結尾是“只要有一次聽信深夜急診的騙人的鈴聲—這就永遠無法挽回”,我把它改成“只要你有一次受到了卡夫卡作品的誘惑—就永遠無法放下”。

卡夫卡剛去世時其實不“熱”,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后卡夫卡開始“熱”了起來,如今是越來越“熱”??ǚ蚩ㄓ绊懥宋覀?00年,也預言了我們100年。20世紀以后的作家要創作,一定會追溯到卡夫卡那里;而卡夫卡筆下的世界跟我們的現實如此接近,讀他就是在讀我們的現實。他還會繼續再“熱”1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