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良武(彝族)
食堂懶懶地橫在山谷那邊,涼風自由穿梭在木柵欄窗戶上,山谷中稻田里的蛙王子蟲明星也把它當作簡陋的音樂廳。苞谷地守候著只有三間教室的學校。這便是我親愛的母校。
那時讀書的日子過得很苦喲,肚里每天沒有多少糧食果腹,常常半飽半饑,弄得我整天頭腦暈乎乎昏沉沉的,學習也就稀里糊涂混著走了,腦子里什么也記不得。唯一記得的是,每天放學吃飯的時刻。
教室門口有十多棵毛桃樹,攆著開學之際,開出紅艷艷的花朵,如火如荼的美麗景色占據了教室門口的那塊紅土地。一放學,同學們顧不上賞花,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到木柵欄窗口打飯。只有一口鍋的廚房里,禿頂炊事員搖晃著白亮亮的腦袋,一勺米飯一瓢白菜湯往同學伸來的飯碗里盛,忙活得直不起腰桿。吃著簡單的飯菜,同學們或蹲或站,一個個狼吞虎咽,誰也不留意我的存在。我依靠著桃樹桿,默默掏出母親親手做的苦蕎粑粑,在紅艷艷的桃花掩映下吃起來。放久了的粑粑像石頭一樣堅硬,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細細地嚼,才能嚼出苦澀的滋味,才能打發掉我的饑腸轆轆。苦蕎的苦味,如苦苦的日子浸入我的五臟六腑。沒人會注意到我皺緊眉頭的苦相,只有頭頂的桃花枝看著我獨自一人承受著苦苦的滋味。
這個時候,我覺得頭頂的挑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因為她陪我度過人生中最苦澀的日子。透過桃花縫隙,我似乎看到了父親拽著扁角老黃牛的尾巴,把著犁棒,犁光頭山上的蕎地。藍藍的天空下,殷紅的土地如一塊補疤呈現在光頭山上,母親閃動著靈活的身子,不失時機地把蕎種播下。想象著光頭山斜坡上蕎地里蕎花飄飄,母親也飄著白發施化肥拔除雜草的情景,我使勁啃了一嘴蕎粑粑。想象著在空寂的雞窩山上,母親用瘦弱的身軀背負一大籃苞谷,挪著碎步顫巍巍走在回家的小道上的樣子,我艱難地咽下苦蕎粑粑。苦蕎的苦,沒有母親的日子苦。
我知道,家里沒有多少糧食可煮,更沒有多余的糧食交給食堂換取飯票,因而每天中午放學后我也就不可能到食堂打飯吃了。母親不忍心我在學校里忍饑挨餓,把扎柜底的苦蕎搜刮來,用石磨磨成蕎面粉,做成橢圓形的蕎粑粑,用大鍋炕熟,再放在簸箕里晾干就可以帶到學校里吃了。我每天來上學時,母親都要用報紙包一塊巴掌大的苦蕎粑粑,塞在我的書包里,讓我中午放學后躲到沒人的角落將就著吃。淺綠色的苦蕎粑粑炕熟后變成深綠色的,堅硬而味苦,只能小口小口吃,或需要咸菜包裹著才能下咽。每天放學時,我都躲在教室門前的桃樹下一小嘴一小嘴地啃,細細地嚼,慢慢地咽,把苦蕎粑粑苦苦的滋味埋進心里。這時,我一邊啃苦蕎粑粑,一邊欣賞著頭頂的桃花,不知不覺又想起了父親撒秧時的情景。
隨著柳樹發出翠綠的嫩芽,桃花開滿枝頭,春天的空氣中攜來絲絲暖意之際,父親把家里僅剩的一點谷種倒進石缸里浸泡兩三天,然后裝進麻袋里,裹緊,擺在火塘旁,跟人一起烤火,等谷子尖頭冒出細嫩的小芽,就選個黃道吉日準備撒秧。撒秧前,父親做了許多準備,把儀式搞得特別隆重端莊。他撇幾枝紅燦燦的桃花枝,帶上禿犁頭,捎上兩個雞蛋,一小碗米,一塊巴掌大的臘肉,拿上三炷香,把谷種背到雞窩山下的秧田邊。父親在秧苗田一角找個好位置,支起老禿犁,把雞蛋、臘肉放在米碗上,插上桃花枝,覺得老犁頭伴著桃花枝的美艷,享受著米肉蛋的香味,今后會安心犁地了,才插上香,虔誠地跪下來對著秧田磕三個響頭,然后沐浴著絢麗的春光,小聲禱告:“雞窩山的水,求您長流不斷,佑我秧苗天天有水喝;光頭山的風,求您悠悠地吹,別把我家的蕎樹吹倒了;扁頭山的雨,求您慢慢灑,滋養我家的苞谷樹,來年我家的苞谷粒如馬牙一樣大;溜——溜——我的太陽神,請賜人間風調雨順吧,來年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父親把谷種輕輕撒進秧苗田里,明媚的陽光照著他小心翼翼地拋撒谷種的樣子讓我永生難忘。
我不止一次見過這樣的場景,母親從山上砍柴回來,剛卸下柴草,就拿起拉磨桿,套上拉磨繩索拉響沉悶的石磨。在一聲聲嗚嗚地石磨聲中,苦蕎面雪花般從磨沿邊飛揚下來,石磨邊槽里慢慢墊起一小層慘綠的蕎面,那慘淡的綠蕎面就像我們凄慘的生活。磨好蕎面,母親用掃面帚把蕎面掃進盆里,和水,反復揉,拍成橢圓粑粑,放入鍋里炕,一陣煙熏火燎后撈出來,放在筲箕里蓋上紗布晾干,就可以當一天的主食了。
我啃苦蕎粑粑的每一天,都想著父親和母親,漸漸地,苦蕎的滋味居然苦里透著香甜。一直到我參加工作后,那些雪綠的蕎面,依舊洋洋灑灑飄蕩在我的心間。
責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