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案企業合規“雙不起訴”制度的理論反思

涉案企業合規“雙不起訴”現象的出現歸因于我國單位犯罪的雙罰制、以自然人為標準的單位犯罪歸責原則以及小微企業發展的實踐困境。企業獨立意志理論及多元化犯罪治理理念為涉案企業合規改革提供了理論基礎，“雙不起訴”制度與企業獨立意志理論相悖，與我國現行不起訴制度相沖突，與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相競合。在現有制度框架下應規范企業和責任人的歸責原則，實現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與自然人不起訴制度的有效銜接。

一、問題的提出

在企業合規不起訴的首輪試點中，一些地方檢察機關在對企業適用合規不起訴的同時，對涉案企業主要負責人或主管人員也適用合規不起訴，學界稱之為“雙不起訴”現象。例如，最高人民檢察院在2021年6月3日發布了四個有關企業合規改革試點的典型案例，三個案例企業和負責人被“雙不起訴”，其中只有案例三明確指出企業負責人屬于相對不起訴。一些地方檢察院對“雙不起訴”也作出了相關規定，例如《上海市金山區人民檢察院試行企業合規工作辦法》第2條“適用條件”第1款規定，對犯罪嫌疑人可能被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案件，情節較輕，且同時符合四項規定條件的，合規考察合格的，對犯罪嫌疑企業和犯罪嫌疑人可以作出寬緩處理。我們根據相關的試點案例以及規范性文件可以看出，目前對“雙不起訴”的試點適用具有嚴格的適用條件，只有案件達到一定標準才有可能適用“雙不起訴”制度：將企業與主要責任人捆綁在一起，將案件范圍限為主要責任人員可能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單位犯罪案件。

二、我國涉案企業合規“雙不起訴”現象存在的原因

合規不起訴系國外企業合規制度經本土化改良后引入我國刑事訴訟領域的初步嘗試，作為一種企業風險防控機制，其適用對象理論上本應當僅限企業本身。然而在我國合規不起訴改革的司法實踐中，一些地方檢察機關將涉案自然人也納入該制度的適用對象。《關于建立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指導意見（試行）》明確了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適用對象不僅包括企業，也包括相關負責人。

1.我國長期適用以自然人為標準的單位犯罪歸責原則。對于如何認定單位犯罪中的單位獨立意志，長期以來學界都存在不同的理論和觀點。有觀點認為，企業是法律擬制的人，企業犯罪行為是由內部員工具體決策、實施的，企業犯意形成后也是通過員工的犯意表現出來，二者產生了高度的重合。因此，在現代化復雜的企業經營事項中往往難以進行區分。我國1997年《刑法》明確規定了單位犯罪及雙罰制，但無論是理論界還是實務界對于單位犯罪的歸責原則均尚未達成一致意見。傳統觀點認為，單位犯罪是指公司、企業、事業單位、機關、團體為本單位謀取非法利益或者以單位名義為本單位全體成員或多數成員謀取非法利益，由單位的決策機構按照單位的決策程序決定，由直接責任人員具體實施，且刑法明文規定單位應受刑罰處罰的犯罪。除此之外，還存在許多有關單位犯罪學說理論問題的探討，最初有“法人獨立說”和“法人擬制說”，如今有“嵌套責任論”和“組織體責任論”等。傳統的單位刑事責任理論存有不周延之處，對單位刑事責任的界定存在局限性，而新的理論尚未完全成熟并得到學界的普遍認可。由于現有的單位歸責原則是以自然人犯罪主觀意志與犯罪客觀行為為基礎的，對于單位的獨立意志與行為不予認可，導致實踐中難以區分二者刑事責任的大小，因此在考量刑事責任是否達至起訴標準之時，檢察機關往往選擇一并考慮。

2.企業責任與個人責任存在難以區分的實踐困境。隨著現代企業的進化與發展，企業在規模大小、決策方式、關聯關系等方面均存在或大或小的差異，而這些因素會影響單位獨立意志的判斷。在大中型企業中，由于企業結構較為完整，各個部門管理領域分工明確，除了法定代表人可以代表企業的意志之外，經特別授權的單位普通員工在特定事項中也能夠代表企業意志，增加了企業和個人責任的區分難度。另外，由于小微企業具有人數少、管理機構簡單等特點，通常沒有建立起現代意義上的企業治理結構，企業的整體意志通常由企業內部高管、主要負責人等個人意志所代表，呈現出“人企合一”的現象。可見，企業負責人往往主導企業犯罪，“特別是一些民營企業，企業家完全掌控了企業的命運”。一旦將企業負責人被定罪判刑，企業也難以逃脫破產倒閉、無法上市、被迫退市等結局。然而無論是大中型企業還是小微企業，企業的負責人和管理人都毋庸置疑是整個企業的核心，對企業的內部治理和風險防控起到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只要將企業核心負責人控制住就足以確保企業遵守法律法規和接受有效的管理監督，從而構建企業內部合規體系。因此，司法實踐中認為將合規不起訴同時適用到負責人或管理人有益于提高企業合規整改的效率和提升企業合規的實際效果。

三、企業犯罪治理理念的新發展

隨著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的不斷深入，對于企業合規不起訴的理論研究也在不斷深化。企業刑事合規制度促進了企業犯罪治理理念的新發展，企業犯罪治理理念也為合規不起訴制度的構建提供了強有力的理論支撐，二者互為因果，相得益彰。

1.企業獨立意志理論。從刑事責任理論的發展史來看，無論英美法系或是大陸法系，還是我國的法律體系，均出現了借助自然人的刑事責任來推定單位的刑事責任。傳統上，美國的法人犯罪責任理論由雇主責任原則和同一性原則轉變為集體認識原則；英國以替代責任原則和同一性原則為根據；法國確立了代表責任原則；我國實行的是“雙罰制原則”。隨著法學界學者的目光開始聚焦于法人獨立意志理念，美國的“法人主動過錯理論”“法人品格論”等，英國的“預防失職模式”理論等相關“組織責任”理論開始在各地興起。與以往建立在個人責任基礎上的企業犯罪歸責理論不同，“企業獨立意志理論”強調企業的獨立法律人格。根據這一理論，并不能完全根據是否“以企業的名義”“為著企業的集體利益”的主觀目的來區分企業與自然人之間的責任。只有在法律上公正地對企業獨立意志進行判定，那么其刑事責任的追究才具有合理性和正當性。具體來說，企業合規制度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來影響企業的刑事責任：第一，通過建立有效的合規計劃，可以表明企業對違法犯罪行為已經進行有意識的風險防控，從而體現出企業不具有實施犯罪行為的主觀意志；第二，通過建立有效的合規計劃，企業足以證明自身對于員工、高管等的違法犯罪行為不存在管理上失職的問題，因此也無需承擔放任犯罪、管理員工過失的責任；第三，通過建立有效的合規計劃，即便在適用嚴格責任的情況下，企業也就能夠憑此證明自身不存在過錯，從而進行無罪抗辯。

2.多元化犯罪治理理念。隨著人民群眾對于公正、法治等核心價值的需求越來越迫切，對于犯罪的防控，不再單純地依賴于刑法規范，而是通過尋找誘發犯罪的社會原因和社會運行的機理來尋求多元化司法對策，在犯罪行為發生前通過社會政策的有效實施來消除誘發犯罪的原因。企業合規則實現了犯罪防控從刑罰管控到行政、司法治理的轉變。對于企業刑事犯罪行政監管與刑事處罰并行的強調，則是開始注重企業經營過程的同時盡可能消除企業違法犯罪的潛在因素。多元化犯罪治理意味著應當在企業合規體系建立中在以下方面著力：其一，立足于可能誘發企業犯罪的各類因素，利用建立完善的企業合規體系減少犯罪的可能；其二，企業犯罪防控上更多凸顯社會專業化組織、機構、團體的作用，轉變企業犯罪防控理念，注重企業事前犯罪預防。

目前我國可以適用合規不起訴的涉案企業通常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輕罪，并且一些不宜適用的情況都已被排除在外，允許涉案企業合規整改是刑事法謙抑原則的具體體現，但同時運用嚴格的替代措施進行約束也是不可或缺的。在改革試點中，行之有效的替代措施主要有以下兩種：一是通過檢察意見要求相關行政部門對涉案企業和員工進行行政處罰；二是通過檢察建議來要求涉案企業開展合規整改，為確保合規整改計劃的落實，檢察機關還應定期回訪、巡查。我國檢察機關在合規試點工作中實現刑行銜接的另一目的是為了倒逼行政部門將企業合規落實到日常行政監管工作中。

對涉案企業犯罪事后治理可以根據不同情況有不同的激勵方式，如不起訴、量刑從輕等，合規不起訴系其中的一種方式，同附條件不起訴、相對不起訴一樣，亦是多元化犯罪治理理念、恢復性司法理念以及我國寬嚴相濟政策的體現。在未來的改革中，合規不起訴的作用不應僅限于輕微刑事案件，大型企業的合規體系建立，大型涉案企業合規制度的適用才是合規制度的核心價值，也是進一步推動合規試點改革的新方向。

四、涉案企業合規“雙不起訴”制度的正當性反思

盡管在我國的合規不起訴司法實踐中常常出現對涉案企業和企業負責人采用“雙不起訴”的現象，但在未來立法中，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的適用對象應僅限于企業，自然人適用的不起訴制度不宜超越我國現有的不起訴制度的法定范圍。

1.涉案企業合規“雙不起訴”制度與企業合規制度的法理邏輯相悖。合規不起訴的初衷和動力是區分企業和個人責任，同時企業能夠將合規作為出罪或減輕處罰的抗辯理由之一。首先，在企業涉案時，可以根據企業合規機制構建的完備性來判斷該企業的主觀意志。合規體系越完備的企業，企業犯罪的意圖就越低，以此區分企業意志和企業內部員工的意志。其次，企業合規機制要真正領會中國企業犯罪多元化治理方式的核心，必須要完成制度本土化蛻變。因此，需要在行政監管和刑事處罰中建立行之有效的企業合規銜接機制。作為一項外來引入制度，我國企業構建合規制度的歷史基礎和動力不足，正因如此，以合規建設換取寬大刑事處理實際上反而也成為了我國企業建立合規制度的一大重要推動因素。企業可以通過合規制度構建的訴辯協商來爭取刑事處罰上的寬大，但與企業責任獨立的自然人無理由憑借企業合規整改來同樣獲取寬大刑事政策，自然人適用合規不起訴與企業合規制度的法理邏輯不符。

2.涉案企業合規“雙不起訴”制度與我國現行不起訴制度沖突。企業合規整改的成本額高，在我國沒有合規基礎的情況下，大多數企業不愿意耗費額外資金去實施合規改革，因此刑事或行政激勵措施是必要的。而根據我國中小微企業的治理模式，企業能否決定進行合規背后最大的操控因素是人，若自然人也得以通過有效的企業合規獲得免責出罪或減輕罪責的激勵性司法懲處后果，必然會提高企業合規的積極性。然而“雙不起訴”制度不是解決企業合規積極性的必然途徑，且與現行法律規定的不起訴制度相沖突，針對自然人的不起訴制度可以與企業合規不起訴并行不悖。具體的適用方式可以參考如下幾條路徑：①對于企業生產經營起到關鍵作用的主要負責人、管理人，可以采取非羈押性強制措施以及在審查起訴階段對符合相對不起訴條件的個人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②對于不符合相對不起訴適用條件的企業責任人，檢察機關在對企業的合規整改審查結束、作出不起訴決定之后，可以針對積極參與、領導企業實施合規計劃并對合規整改目標的實現有較大影響作用的涉案責任人，向法院提出從寬的量刑建議；③對于企業內部員工利用企業實施個人犯罪的案件，檢察機關則需依法對負責人提起公訴。

3.涉案企業合規“雙不起訴”制度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競合。由于企業合規制度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二者在理念上存在一定的相似性，根據我國現行制度安排，合規不起訴的適用前提是企業或自然人認罪認罰，這意味著在“雙不起訴”中，若自然人適用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則會與我國現有法律體系中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競合乃至糅雜。

雖然兩者存在諸多相似之處，但合規不起訴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訴訟制度，具有各自獨立且不同的刑事價值與功能，我們需要加以明確。①設立兩種制度的目的不同。合規制度側重于對犯罪行為的預防，在事前督促企業進行合規制度整改，優化公司經營模式和人員管理模式等，建立行之有效的企業合規體系。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側重于事后對已發生犯罪的高效率司法處理，激勵犯罪嫌疑人承認罪責并接受處罰，及時彌補過錯，提高司法效率。②適用兩種制度的階段不同。合規不起訴適用于審查起訴這一階段，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則貫穿于刑事訴訟全過程，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可以在偵查、審查起訴、審判的任一階段通過認罪認罰換取刑事從寬處罰。③實現兩種制度的所需時間不同。合規不起訴制度的實現前提需要企業進行一段長時間的合規整改，檢察機關待合規考察期過了之后，才會決定是否對企業提起公訴。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核心刑事司法價值就是節約司法成本，提高司法效率，因此適用該制度傾向于盡可能縮短訴訟時間。④兩種制度的價值不同。兩種制度雖然都有利于預防重新犯罪，為從寬處理提供合法性根據，但合規制度在促進我國經濟高質量發展、提升對外開放水平等方面的價值，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所不具有的。⑤兩種制度的工作重心與治理側重點不同。合規制度的工作重心在于整治企業、源頭治理，事前合規、積極預防，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工作重心在于案件的高效辦結，事后懲罰、消極預防。

在涉及兩種具體制度的實際運行時，對二者關系的認識也存在不同的觀點。第一種觀點主張兩種制度分別運行，第二種觀點主張合規不起訴應依托于認罪認罰制度的運行，第三種觀點主張針對不同企業適用不同制度。筆者認為，通常情況下，合規不起訴制度無需依托認罪認罰制度，首先，合規制度的前提本身就包含涉案主體的認罪悔過，但不能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可以替代合規不起訴制度。其次，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不僅要求認罪認罰，還要求涉案主體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并接受簡便快捷的特殊處理程序。而通常可以適用不起訴的案件均為罪責較輕的刑事案件，所以需要考慮到檢察機關可能將適用認罪認罰程序的案件納入速裁程序進行處理的情形，而在未來的試點改革中，檢察機關必然會大膽嘗試擴大合規不起訴的適用范圍，而不僅僅局限于3年有期徒刑以下的輕微刑事案件，這與合規不起訴的時效觀念不同。最后，由于兩種制度的差異，“雙不起訴”若允許合規不起訴適用于自然人，則會出現兩種制度的競合，造成實踐中的無所適從。筆者認為應針對不同類型主體分別適用，以期實現兩者的有效銜接。［基金項目：湖南省社科評審委項目“企業合規案件刑事訴訟特別程序研究”（XP2023FXZ031）。］

（作者單位：湖南理工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