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大幅收緊移民政策的背后

韋進深　馬伊輝

3月22日，俄羅斯莫斯科近郊克拉斯諾戈爾斯克市“克羅庫斯城”音樂廳發生恐怖襲擊事件。據俄媒報道，涉嫌直接參與恐襲的四名嫌疑人是塔吉克斯坦公民，3月25日莫斯科巴斯曼區法院批準對此四人羈押候審。在此背景下，俄部分民眾針對中亞勞務移民的仇恨和歧視現象急劇增加。4月1日，俄內務部宣布，已經完成了一項法案的相關修改工作，對俄移民法進行大幅調整，目前該法案已提交至俄政府審議。結合法案內容，分析人士指出，俄將大幅收緊移民政策。

俄調整移民政策，不僅直接影響其國內中亞勞務移民的就業和生活，而且對俄與中亞國家的外交關系產生深遠影響。

世界第三大移民流入國

俄羅斯對“國際移民”的界定是，因各種原因在非出生國以外的他國定居入籍、長期逗留（一年以上）、季節性或短期逗留（一年以下）的人。目前在俄羅斯的外國移民中大多為務工和經商的勞務移民。根據聯合國移民署發布的報告，2021年俄羅斯是世界第三大移民流入國。

俄羅斯自1991年底獨立后，受多種因素影響，成為世界上主要移民國家之一。1992年，俄制定了《俄羅斯移民政策的基本方針和實施辦法》，并成立聯邦移民局。次年，俄通過《公民自由出入境法》，主要任務是解決因蘇聯解體而產生的移民問題。20世紀90年代末，隨著俄經濟形勢好轉，大量來自中亞國家的勞務移民（也包括非法勞務移民）進入俄羅斯。2000年普京擔任總統后，俄進一步加強勞務移民的立法工作。2002年，俄通過《俄羅斯聯邦外國公民法律地位法》。2007年，俄又通過《外國公民和無國籍人士移民登記法》，并于2011年對該法進行了修訂。該法肯定了勞務移民對俄經濟的貢獻，簡化了移民申請勞務許可證的程序，并增加了勞務許可證的發放數量，進一步促進了俄境內中亞勞務移民數量的增長。2015年1月1日，由俄羅斯倡導的歐亞地區經濟一體化機制——歐亞經濟聯盟正式啟動，成員國包括俄羅斯、哈薩克斯坦、白俄羅斯、吉爾吉斯斯坦和亞美尼亞，致力于實現商品、服務、資金和勞動力的自由流動。此后，來自中亞國家的勞務移民在俄外來移民中的占比越來越高。

據統計，目前有近1000萬中亞國家公民在俄務工，主要以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人為主。中亞勞務移民在為俄人口與經濟發展帶來顯著利益的同時，也為母國的發展作出了突出貢獻，極大地緩解了本國勞動力市場的就業壓力，而且來自俄的僑匯收入成為本國國民收入的重要來源。

發展、安全和治理三重邏輯

不難看出，勞務移民是俄與中亞國家關系發展中的重要議題。俄羅斯的中亞勞務移民政策形成和演變遵循三重邏輯。

其一，發展邏輯。俄獨立后人口的大量流失和低生育率使俄勞動力資源呈現持續下降的趨勢。2006年俄適齡勞動人口為9016萬人，占總人口的63%，到2015年適齡勞動人口減至8542萬人，占總人口的58.4%。根據聯合國的預測，到2050年，俄適齡勞動人口的比例將降至52.8%。勞動力資源短缺對俄社會經濟發展產生了諸多消極影響。吸引外國勞務移民是緩解勞動力資源不足的有效辦法。與此同時，中亞國家獨立后，快速增長的人口使其面臨緊迫的就業壓力，出國務工成為中亞國家民眾尋求就業機會和獲得高收入的主要選擇。鑒于經濟水平差異、互補的勞動力結構、語言因素和歷史文化聯系等因素，俄將中亞國家作為主要的勞務移民來源國。數據顯示，2019年俄向烏茲別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共發放了約160萬份勞務許可證，占向獨聯體國家發放勞務許可證總數的94.5%。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是歐亞經濟聯盟成員國，其公民不需要許可證就可在俄工作。從行業分布看，中亞國家勞務移民主要分布在建筑業、加工業、家政服務業等行業。中亞勞務移民不僅填補了俄勞動力空缺，還拉動了俄經濟增長。2017年，俄向外國勞務移民出售勞動就業特許證的收入就超過500億盧布。

其二，安全邏輯。俄羅斯的中亞勞務移民群體具有年輕化、低技能和受教育程度低的特征。俄內務部經調查發現，一些非法勞務移民在俄從事走私、販賣人口、販毒等有組織犯罪活動。近些年，隨著國際反恐形勢和地緣政治格局的變化，歐亞地區出現了阿富汗—中亞—俄羅斯這一恐怖分子流通通道。一些恐怖組織將俄的中亞勞務移民視為宣傳和招募的對象，利用其在俄策劃實施暴恐活動。2017年4月發生的圣彼得堡地鐵恐襲事件和不久前發生的音樂廳恐襲事件中，都有入境俄的中亞國家非法移民的參與。早在2012年6月俄就出臺了《2025年前俄羅斯聯邦國家移民政策構想》，提出移民融合問題是確保社會安全穩定的關鍵。因此，俄移民政策不僅聚焦于吸引移民，更重視如何讓移民融入俄社會和文化，緩和本國公民與移民之間的關系。

其三，治理邏輯。除了安全問題外，中亞勞務移民也給俄帶來治理壓力。焦點之一就是非法勞務移民問題。據估計，僅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在俄的非法勞務移民就有數百萬人。非法勞務移民未進行居留登記和獲得工作許可，脫離了政府監管，由此產生逃稅、腐敗和社會治安等問題。音樂廳恐襲事件發生后，對非法勞務移民的管理問題在俄國內引發熱議。俄國家杜馬（議會下院）提議對勞務移民數據進行審核，建立新的非法移民驅逐制度。俄政府也在討論成立負責移民政策的新機構。

2023年6月9日，俄總統普京在索契會見歐亞經濟聯盟和獨聯體國家政府首腦。勞動力自由流動是歐亞經濟聯盟致力實現的目標之一。

直接影響俄與中亞國家關系

音樂廳恐襲事件發生后，俄擬大幅調整勞務移民政策，包括縮短外國公民在俄的臨時逗留時間，限制非法勞務移民的權利，對勞務移民建立“數字檔案”等。此外，俄還將加大對勞務移民雇主的監管力度。調整中的勞務移民政策對俄羅斯與中亞國家的關系將產生直接影響。

首先，俄國內社會和文化融合問題進一步凸顯，亟需得到有效緩解。音樂廳恐襲事件發生后，俄加強了對中亞勞務移民的信息管理和檢查力度，對違反移民法規的勞務移民驅逐出境。同時，俄民眾排外情緒加強，部分城市發生針對中亞勞務移民的打砸事件。中亞勞務移民普遍擔心遭受不合理對待甚至報復。此外，在俄羅斯人看來，當前中亞勞務移民的俄語水平下降和學習使用俄語的意愿降低也影響了他們對俄社會文化的適應，加劇了移民與俄民眾之間的摩擦與沖突。一些俄民眾還認為，中亞勞務移民搶占了俄羅斯人的就業機會。部分俄政治精英也開始抱怨這些勞務移民損害了俄羅斯人的利益。在此背景下，俄在收緊移民政策的同時，也需采取有效措施緩和本國公民與中亞勞務移民之間的緊張關系。

其次，直接影響中亞國家經濟復蘇的前景，也將對俄經濟和勞動力市場產生負面影響。對于塔、吉、烏等中亞國家來說，勞務移民的僑匯收入對于本國經濟發展意義重大。以塔為例，根據世界銀行報告，2022年塔接收的僑匯總額為52億美元，約占本國國內生產總值（GDP）的49%。其中，來自俄的勞務移民匯款達到18億美元，在個人匯款總額中的占比超過80%。這對于解決本國勞動力過剩和失業問題、緩解通脹和社會發展壓力發揮了積極作用。對于俄羅斯來說，俄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的一項研究顯示，由于老齡化、軍事動員、人口外流等問題，2023年俄勞動力缺口已達到近480萬。以建筑行業為例，2024年的人力缺口相比2022年擴大了36%。外籍勞工流失可能會加重俄經濟面臨的勞動力短缺問題。還有報道稱，俄中央銀行先前為控制通貨膨脹而提高利率，而勞動力短缺造成的工資上漲是推高通脹的一個因素。

第三，加劇中亞勞務移民“脫俄入歐”趨勢，或將影響俄與中亞國家關系。4月27日，塔吉克斯坦外交部發布公告，建議公民暫時不要乘坐任何交通工具前往俄。塔學者瑪魯夫認為，俄勞務移民政策的調整不會影響塔俄關系，但塔正加大對勞務移民的培訓力度，以促進勞務移民的多樣化選擇。土耳其、歐洲國家、中東國家和日本、韓國都是塔勞務合作的對象國。這表明，隨著俄收緊勞務移民政策，大量中亞勞務移民可能離開俄羅斯。此前，相關趨勢已開始顯露。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以來，美西方國家與中亞國家互動增強，政治、經濟、人文領域的合作有所加強。僅2022年，英國當局向烏茲別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公民就發放了6000多份工作簽證。英國的塔吉克斯坦籍勞務移民數量也大幅增長。未來，不排除中亞國家尋求與土耳其、英國、德國等國進一步開展勞務合作。總的來看，中亞勞務移民“脫俄入歐”的現象日益凸顯。但另一方面，在俄羅斯與西方國家關系緊張的背景下，中亞國家對俄國家利益和安全的重要性日益增加。

筆者認為，當前俄羅斯從維護國內安全的立場出發，對勞務移民政策進行調整，其主要目標并非對中亞勞務移民關上大門，而是加大打擊力度，以實現非法勞務移民問題的治理。對俄來說，接收中亞國家的勞務移民，也是加強與中亞國家的聯系、擴大俄在中亞國家影響力的重要方式，是俄軟實力的重要體現。

（韋進深為蘭州大學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馬伊輝為蘭州大學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研究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