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林
粵曲于19世紀中葉生成于珠三角地區,是以粵語演唱的單首唱曲。粵曲主要采用板腔體,兼用曲牌體,采用獨唱和對唱的演唱形式,以高胡或小提琴為主奏樂器,并配有薩克斯、阮、古箏、鼓板、笛子等樂器,是目前粵語地區最為活躍的曲藝曲種。目前學界一致認為粵曲屬于曲藝形式,但筆者據其表演形式看,更傾向于認為粵曲是一種帶有器樂伴奏的唱曲形式。
“私伙局”是民間粵曲愛好者自發組織的、以自娛為目的的民間粵曲社的統稱,目前廣泛流行于珠三角地區。廣州在2018年就約有1300個粵曲私伙局,其中以荔灣、增城和番禺三個區數量最多。深圳僅在羅湖口岸就有七十多個私伙局。而本文介紹的“繁華藝苑”就是位于廣州番禺區的一個粵曲私伙局。
“繁華藝苑”作為廣州市番禺區市橋街道著名的“文化打卡點”,近年來吸引越來越多的中老年人以及年輕人前往,其文化熱度之高甚至還吸引了廣東廣播電視臺大灣區衛視前來采訪,作為能夠活躍群眾文化的“文化打卡點”,“繁華藝苑”在發展傳統粵曲上必有其獨特之處。因此,筆者擬通過對“繁華藝苑”進行實地調查,從而了解粵曲在珠三角民間的發展狀況,為更好地傳承中國傳統音樂提供一定參考。
一、“繁華藝苑”所處環境
繁華藝苑位于廣州番禺區市橋街道繁華路的黨群服務中心二樓。其所處的黨群服務中心還設置了書法協會、老年舞蹈教室、讀書會等活動室,活動內容主要與我國傳統藝術相關。每個房間都裝有大玻璃窗,來者可將各個活動室內的場景盡收眼底。筆者所到當天是工作日,大約從上午九點開始,各個活動室的人數逐漸增加,以退休的中老年人為主。通過對黨群服務中心的負責人進行詢問,筆者了解到廣州大部分黨群服務中心都采取相似的服務設置,主要服務于退了休的中老年人,且前來的多為固定的“常客”。
據筆者觀察,黨群服務中心的老人在完成當天的“固定項目”后往往會被玻璃窗后其他房間的活動內容所吸引,并相互“串門”。筆者在與一位老人的聊天中得知,這位老人曾是市橋一個小學的書法教師,退休后加入該黨群服務中心的書法協會,隨后又被隔壁的國畫室所吸引,于是成了畫室和書法室的常客。同時也有原本對粵曲毫無涉獵的老人被繁華藝苑內的樂聲所吸引,成了粵曲的“玩家”。因此筆者認為,繁華藝苑與書法協會、國畫室等共同形成了此處濃郁的傳統文化氛圍,而私伙局的設置、粵曲的演唱正是依附在這些有著共生傳統文化背景的文化藝術活動中,并與它們相輔相成而共存,以統一的傳統藝術、傳統文化景象吸引來者,筆者認為這是傳統音樂文化要在民間長期生存的重要因素。
“文化要素是在空間中的傳播,某一文化要素的復合,在一定的領域內是獨特的,具有限定于特定空間內的傾向。格雷布內爾將這種與文化要素復合相聯系的特定空間稱為‘文化圈。”繁華藝苑、書法協會以及讀書會這一個個文化要素的復合構成了一個特殊的“文化圈”,形成了統一的傳統文化景象,進而又使得“圈”內的每一種傳統藝術在這種統一的傳統文化景象中得到了進一步的傳播。由此筆者認為,若能為其他傳統音樂的傳播也創造這樣的環境,讓傳統音樂活動與其周圍的傳統文化、傳統藝術活動融為一體,形成一個“文化圈”,形成統一的傳統文化景象,從而吸引更多來者,這樣對于傳統音樂的發展也許大有裨益。
繁華藝苑平日用于“開局”的場地是一間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間,被一面隔音玻璃分為等候區和錄音棚。錄音棚即“演奏室”,不設舞臺,等候區供唱、奏者休息,不設觀眾席。這種錄音棚式的布局和較小的面積也是廣州粵曲私伙局的典型特征。據繁華藝苑的“班主”即主要負責人之一梁倩瑩老師所說,廣州的粵曲私伙局基本上都是采用面積較小的錄音棚形式,沒有舞臺和觀眾席。
繁華藝苑的樂隊構成如下:
弦樂:小提琴、高胡、二胡、古箏、梅花琴等。
管樂:薩克斯、大笛、長笛、電中阮。
打擊樂:大鼓、小鼓、板、大鑼、小鑼、銅鈸。
雖然樂隊中各種樂器的數量基本持平,但并非所有樂器都同時伴奏,所用樂器是據演唱者所唱的粵曲而定的。打擊樂全部由朱俊杰老師一人負責,其余伴奏樂師兼任多種樂器的演奏,每個人對樂器的使用并無嚴格規定,這一點延續了傳統粵曲伴奏“一人多職”的特點。筆者前往調查的當天,“開局”始于上午9點,演唱者站在錄音棚最右側,多為男女對唱或一人獨唱,鼓師位于最左側,高胡和笛子樂師位于與隔音玻璃相對的墻壁正下方,中間則是薩克斯樂師、電中阮樂手、揚琴(兼古箏)樂師。
繁華藝苑在成員構成方面也延續了傳統粵曲私伙局人員精簡的特點。共10名成員,4人為演唱者,6名為伴奏樂師。老年人占比60%,年齡都在60周歲以上。4名年輕成員年齡在25到32周歲之間,并且4名年輕成員在粵曲伴奏方面都經過系統地學習,都以粵曲伴奏為本職工作,6名老人則都是粵曲的業余愛好者。(成員的具體情況見表1)
在成員的年齡分布和專業程度方面,繁華藝苑與大部分以老年人為主、成員多為業余“玩家”的粵曲私伙局相比有著較大的進步。同時筆者還從其“班主”口中了解到,廣州的私伙局目前有越來越多年輕人和專業人士加入,“專業”和“業余”之間不再涇渭分明,這雖與私伙局發展最初“由民間粵曲愛好者自發組織”的特點不同,但專業人士的加入實在為傳統粵曲的進一步創新起了極大推動作用。
二、運營模式與資金來源
筆者通過采訪得知,珠三角地區的粵曲私伙局主要有三種活動形式:固定活動日形式、聯誼形式和受邀演出形式。其中“活動日”形式是最常見的,即粵曲社成員每周在固定的幾天于固定地點“開局”。聯誼形式也較多見,即前往別的曲社與對方的樂隊成員共同演出,而受邀演出的形式在廣州較為少見,這種形式多見于佛山,曲社會在迎神、廟誕和節日的時候受邀在村里進行連續幾天的演出,沒有設置專門的場地,屆時會搭一個“雨棚”,觀眾坐在雨棚下面邊吃飯邊聽曲。
繁華藝苑的活動形式主要為固定活動日和聯誼。據班主梁倩瑩介紹,繁華藝苑的固定活動日是每周四的8:00-12: 00和14:30-17:30,演唱者會在活動日前一天提前和樂隊約曲目,進行付費“點歌”,每首曲目價格為270元。樂隊成員各自提前做功課,到了活動日當天直接和演唱者進行“拍和”,不需要提前排練。
值得注意的是,珠三角地區所有的粵曲私伙局都是這種卡拉OK一樣式的“點歌”形式,演唱者是花錢“點唱”的消費者,不是樂隊的固定成員,他們與伴奏樂師間不存在綁定關系,伴奏樂師實際上“服務于”演唱者。
在資金來源方面,繁華藝苑同廣州大部分私伙局一樣,資金來源主要由演唱者“點歌”的報酬和政府資助兩方面構成,沒有來自觀眾的收入。其中,來自演唱者的報酬是主要的資金來源,這些收入一部分以固定工資的形式發給除了班主外的樂師,一部分則作為兩名“班主”的收入。
由上述可以看出,在繁華藝苑等珠三角地區的粵曲私伙局中,“班主”和其他成員間是雇用與被雇用的關系,樂隊與演唱者間又是“服務者”與“消費者”的關系。這樣“商業化”的運營模式在其他地區的民間樂社中都較少見。我們都知道最初的私伙局是由于粵曲業余愛好者出于興趣而自發組織的,如今有著雇傭關系、出現了“商業化”傾向的私伙局看似與其最初“自娛自樂”的特點不同,但據“班主”梁倩瑩所說,正是因為有了“工資”的動力,伴奏樂師們才能每周準時“開局”,用她的話說,就是“沒工資你怎么保證人家愿意每周四起個大早,在錄音棚里一坐就是一上午呢?”商業化目前是珠三角地區粵曲私伙局發展的明顯趨勢,筆者認為,商業化的運營模式帶來的經濟驅動力是珠三角私伙局“遍地開花”的重要原因之一,其他地區傳統音樂的發展若也將商業運營模式融入,也許會得到更好的發展。
擁有政府的大力資助是廣州的粵曲私伙局與佛山、深圳等珠三角地區私伙局的最大不同。繁華藝苑是在繁華路黨群服務中心的支持下成立的,因此成員們不需支付場地的租金以及水電費等日常開支。據其“班主”梁倩瑩介紹,廣州的私伙局基本上都有政府的資助,南沙區政府甚至每年給每個私伙局贊助10萬元,供其添置樂器、音響等設備。在資金贊助的同時,政府還會為私伙局提供場地,但由于用的是公家的場地,廣州的私伙局往往面積都受到限制,基本上都只有一個錄音棚,沒有多余的面積設置觀眾席,因此基本上沒有來自觀眾的收入。
三、演出曲目
“繁華藝苑”的曲目表是按照曲目名稱所擁有的字數來分類的,共有207首,分為二字曲、三字曲、四字曲、五字曲和七字曲。二字曲有《大審》《洞房》《送別》《寫情》等27首,三字曲有《還琴記》《琵琶行》《釵頭鳳》《分飛燕》等22首,四字曲有《秋月琵琶》《傾國名花》《沈園遺恨》《珠海丹心》等88首,五字曲有《隔院杏花紅》《望江樓餞別》《血濺未央宮》《星隕五羊城》等42首,七字曲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秦淮冷月葬花魁》《櫻桃落盡春歸去》《沈園題壁兩斷腸》等28首。曲目表中的所有的曲目均為粵曲傳統曲目,每首的時長大多都為25~35分鐘。演唱者在“點歌”時還可以自行選擇曲目本之外的曲目。筆者前往調查的當天上午(2023年2月9日)所聽到的演出曲目為《琴挑》《情殤鳒蝶愜重逢》《一曲鳳求凰》《癡心情血醒花魂》《櫻桃落盡春歸去》《倩女奇緣》。據繁華藝苑的成員所說,盡管近年有許多新創作的以政治為導向的新粵曲,但他們基本上還是更傾向于表演傳統的粵曲。
四、“私伙局”與城市化
斯賓格勒曾說:“精神上由鄉村所形成的文化人類被他的創造物城市所掌握、所占有了,而變成了城市的俘虜,成了它的執行工具,最后成了它的犧牲品。”城市化的發展在大多數情況下會導致原本以鄉土文化為基礎的社團組織逐漸瓦解甚至消失,并導致人際的疏離,但私伙局的“遍地開花”卻呈現了一個相反的例證:盡管城市化飛速發展,但私伙局依然是珠三角地區人民用于自娛、用于情感交流的重要方式,仍然是當地重要的精神活動。由此可以看出,城市化對于民間音樂、民間藝術的發展有著積極的一面,對于民間社團組織和人際關系的影響也不是只有負面影響。正如管仲所說的“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孟子所說的“民無恒產,斯無恒心,既無恒心,放辟邪侈,救死不贍,奚暇禮義”,當物質生活的水準到了一定程度后,人們自然會出現對精神生活層面的追求,因此,作為珠三角地區一道獨有的文化景觀,私伙局的興旺繁衍與城市化不無關系。
五、結語
根據筆者對廣州粵曲私伙局“繁華藝苑”在環境、運營模式、資金來源、樂隊構成、人員構成、演出曲目等現狀的調查,可以看出以“繁華藝苑”為代表的廣州粵曲私伙局所處的文化環境與發展趨勢——在樂隊構成上,保留了傳統樂隊模式;在演奏的分工上,保留了傳統的“一人多職”特點;在演出曲目上,極大程度地保留了傳統的粵曲曲目;而同時,在運營模式上出現了“商業化”傾向,演唱者與伴奏樂隊之間形成了“消費者”與“服務者”的關系,“班主”與其他伴奏成員間形成了“雇傭關系”;在人員構成上年輕人和專業人士的比重增加。由這些新趨勢我們可以看出珠三角地區粵曲私伙局發展的新環境,亦可以對私伙局“遍地開花”的繁榮發展現象作出解釋,并可以以私伙局的發展為鑒,為我國其他傳統音樂種類的發展提供有益參考,為其他傳統音樂的發展創造新的土壤。
(作者單位:浙江音樂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