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昆曲《紅梨記·醉皂》的丑角表演

徐家寅

《醉皂》這出戲講的是一個醉酒的皂隸故事。昆曲里丑角的皂隸戲特別多，比如《白羅衫》里負責開門關門的一對皂隸，又比如《邯鄲記·云陽法場》跟在兩個劊子手后捉拿盧生的一眾皂隸，多數時候作為配角出現，以皂隸的油滑來烘托官老爺的無私，以皂隸的詼諧烘托主角的剛正，以皂隸的世故烘托書生的真誠。在《醉皂》中，皂隸不僅翻身做了主角，而且在這折戲中皂隸陸鳳萱的手眼身法步也集中展示了昆曲丑角的看家本領。

《醉皂》出自明朝戲劇家徐復祚的《紅梨記》第二十一出《詠梨》，本是一篇兩百余字的過場之文，通過前輩藝術家一代代加工，成了動作優美、臺詞詼諧的昆曲丑角的代表戲之一。前輩藝術家通過運用間色法刻畫底層皂隸陸鳳萱的煩惱，為這本生旦戲為主的傳奇增添幽默的色彩，展現了明朝各階層市民的有趣生活，讓全本戲更豐富更有層次感。

《醉皂》這折戲由傳字輩華傳浩、王傳淞老師傳給了劉異龍老師，再由李鴻良老師傳授給我，華傳浩老師演的陸鳳萱說的一口揚州白，因為揚州白糯熟動聽，增加了人物的趣味性。昆曲中的醉酒戲很多，太白醉了（《太白醉酒》），因為才情滿腹；貴妃醉了（《貴妃醉酒》）因為沉香亭畔牡丹惹人沉醉；魯智深醉了（《醉打山門》），因為他豪情萬丈；郭子儀醉了（《酒樓》），因為他憂國憂民；陸鳳萱醉了，只因為小人物的辛酸。為什么一個古代縣府小衙役下班喝醉酒的故事能夠常演不衰，廣受現代觀眾的喜愛呢？因為太白、貴妃、魯智深、郭子儀這樣的才子佳人、勇士將相離我們很遠，普通人對他們只能遠遠地欣賞，但是下班喝醉酒卻被叫去加班的小皂隸經歷和每個普通上班族一樣，能夠引起觀眾深深的共鳴。畫虎畫皮難畫骨，演大人物有很多程式化表演可以遵循，演小人物要演得貼合人物，演出神韻，演得觀眾信服，還需要演員在各個細節上把握。

皂隸陸鳳萱作為小人物在昆曲行當里屬于小面，他戴著單邊插著孔雀翎的皂隸帽，還插著紅帖子，穿的寶藍色領金緞花邊的黑箭衣，下穿黑彩褲，腳蹬布鞋，腰間系著金黃色皂隸腰帶，一個下班的小衙役就粉墨登場了。陸鳳萱下班難得去喝酒放松一把，卻被知縣老爺臨時叫住加班，要他醉里奔波去請趙汝州賞月。

《醉皂》這折戲唱念做打俱重。與一般小花臉說蘇白不同，此戲“念”要用揚州白，練習一口揚州人聽了都說地道的揚州白才能展現功力，展現幽默。本折戲一開場，就是陸鳳萱的獨角戲，他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娓娓道來，一會兒韻白模仿老爺審案，一會兒提起衣角，模仿來尋他的兒子，他匆忙回到縣衙，又模仿老爺給他交代任務。這么一連串復雜的情節，陸鳳萱就用他一流的口才交代得明明白白。陸鳳萱的臺詞都用了顛倒的修辭手法，比如桃綠，柳紅，黑赤赤的白蘭花，棒槌大的金魚在水上游...

《醉皂》的做工重在一個“醉”上，一個醉酒的皂隸，醉眼生花，醉步蹣跚，走路搖搖晃晃，走三四步，退七八步。生活中的醉漢惹人生厭，但是昆曲表演是提煉出醉酒者那走路踉踉蹌蹌、說話顛三倒四、思維前后顛倒的精華，用夸張而詼諧的方法表現出醉酒之美。醉步就是要表現一步步踩在棉花上，人虛空漂浮，走路踉踉蹌蹌要跌倒，讓觀眾捏一把汗，又站起來。這個欲跌不跌的動作，需要強大的核心力量去平衡。這時，皂隸腿似千斤重，他用手搬著腿一步步往前走。隨后來到西園里的池塘邊，池塘里有金魚游，一個喝醉了酒的小皂隸加班還不忘去摸魚，摸不到魚，人卻差點跌倒，令人捧腹。

請趙汝州賞月是一樁大雅之事，殊不知大人物的雅都建立在很多小人物的辛苦之上，賞月越是優雅，越顯得陸鳳萱夜里酒后還要加班的卑微與無奈。

陸鳳萱來到了趙汝州的書房，趙汝州卻在思念他的心上人，不知不覺睡著了。小皂隸左喊他不醒，右喊不醒，甚至想找第三只耳朵把他喊醒。趙汝州醒來，皂隸卻醉糊涂了，把請帖撕成幾份，說這分別是請帖、速帖、邀帖、飛帖，然后拋灑在舞臺上，讓趙汝州哭笑不得。皂隸和趙汝州的對話中有大量的諧音梗，比如“鏡子”“禁子”，“文字”“蚊子”，皂隸對著鏡子斗嘴大家，又轉了十幾圈去捉蚊子，讓人摸不著頭腦卻十分搞笑。這樣密集的笑點層層遞進，把演出的戲劇氛圍推向高潮。

皂隸陸鳳萱的表演特色用一個詞來概括就是“無厘頭”，意思是行為沒有邏輯，令人費解。因為他喝醉了酒，所以把很多沒有聯系的事物強行聯系在一起，荒誕搞笑。很多人都喜歡看周星馳無厘頭的喜劇，其實周星馳學表演的邵氏的無線藝人培訓班，都是按照傳統戲曲生旦凈丑的行當來培養演員的，周星馳的戲劇表演吸取了戲曲丑角的表演精華，如包袱密集的臺詞，夸張的肢體動作，荒誕的情節和無厘頭的表演。昆曲作為百戲之祖，這樣的丑角獨角戲能叫得響、演得開、傳得久，就是因為這種經典的“中式喜劇表演方式”。這種表演方式對演員的手眼身法步要求非常高，因為這樣的折子戲不是文學上的名作，沒有優美的曲牌和耳熟能詳的唱段，密集的臺詞演不好會讓觀眾覺得是冗長乏味的“語言節目”。演員本人必須唱念做打各方面都爐火純青才能演得自然，演得巧妙，不留表演痕跡，做到“人包戲”。

《醉皂》里皂隸陸鳳萱，具有一種夸張而獨特的魅力，出其不意的胡言亂語和醉步醉拳讓觀眾應接不暇，他以獨特的視角和細膩的情感將小人物的喜怒哀樂表現得淋漓盡致，用幽默詼諧的方式詮釋了皂隸的酸甜苦辣。這樣的丑角表演不僅讓人捧腹大笑，更在歡笑中帶給了觀眾對于生活的思考與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