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昕玥 張斌霞 常光燦 李嘉慧(.南京中醫藥大學 南京 003;.南京中醫藥大學附屬常州中醫醫院 常州 3004)
烏梅丸首見于《傷寒論·辨厥陰病脈證并治》和《金匱要略·趺蹶手指臂腫轉筋陰狐疝蛔蟲病脈證治第十九》,書中記載:“厥陰之為病,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饑而不欲食,食則吐蛔,下之利不止,烏梅丸主之。”[1]“蛔厥者,烏梅丸主之,又主久痢。”[2]烏梅丸被認為是治療蛔厥的良方,至今各版本《方劑學》教材仍將其列為驅蟲劑首方,這大大限制了該方的臨床應用范疇,況因目前臨床上蛔厥少見,烏梅丸這張經方鮮少使用。筆者導師張斌霞師從顧植山教授,深受顧植山教授啟發和指導,在臨床上基于“厥陰病欲解時為相關時”的理論運用烏梅丸屢見卓效,總結如下。
患者史某,男,1954(甲午)年生,2021年8月28日初診。6年前無明顯誘因出現左側面頰部放射樣疼痛,診斷為三叉神經痛,中西醫治療無效,近半年加重,現服普瑞巴林75 mg、奧卡西平0.15 g、加巴噴丁0.3 g,每日各1粒,疼痛未得控制,每晚夜間2—3時必發病,疼痛常持續到天亮方緩解,發作時呈電擊樣劇痛,牙關咬緊,且白日里左面頰從耳前至下頜不可觸碰,動作稍大及任何外力甚輕如毛發之刺激均可誘發疼痛,從臥位起身須非常小心,口苦,需含水漱口但不欲飲,稍動則汗出,大便正常,夜尿1次,色黃,舌淡苔薄黃膩,脈左沉右弦。處方:醋烏梅30 g,黃連6 g后下,黑順片5 g,花椒3 g炒潤,細辛3 g,黃柏5 g,干姜3 g,桂枝10 g,人參10 g,當歸10 g,熟地黃10 g,生地黃10 g,黃芩10 g,黃芪10 g。7劑,水煎服。2021年9月2日二診:患者訴服藥當晚即未發疼痛,一覺睡至凌晨4時,白天亦無發作,張口吃飯,面部揉搓按壓均未引起發作,可隨意躺臥起身,原怠惰無力感消失,現精神振作,精力充沛,僅偶有輕微發作,大便正常,晨小便黃,稍動微汗出。舌淡苔薄黃微膩,脈左小滑右沉。上方續服7劑。隨訪近1個月,未見發作,僅左側牙關處拘緊感。
按:患者初診以左側面頰部放射樣疼痛為主訴,就診之前已經過全國知名西醫院及諸多中醫治療,均未獲效,今年加重,每日痛不堪言,導師之前并無三叉神經痛的診治經驗,但這些癥狀多在夜間2—3時即丑時加重,與厥陰病發病時間相吻合,根據“厥陰病欲解時,從丑至卯上”的特點,運用烏梅丸治療,患者白晝汗出,動輒尤甚,加用當歸六黃湯滋陰瀉火止汗,服第1劑湯藥后患者癥狀在丑時發作即消失,且白天癥狀明顯減輕,汗出減少。二診患者左側面頰疼痛明顯好轉,汗出亦減少,繼予原方鞏固治療。
患者何某,女,1980(庚申)年生,2021年7月1日初診。十幾年前因坐過山車受驚嚇后出現胸悶、胸部拘急感,后漸冬春季節半夜背部脹,每于夜間1—2時背部酸脹甚致醒,初服舒肝顆粒可緩解。原每年冬春季節多發,夏季不發,今年夏季亦發作,自服舒肝顆粒未效而來診。發作時背酸脹伴胸及胃脘部悶脹、噯氣、大便秘結、舌淡苔薄白隱紫、脈弦。心電圖、胸部CT等檢查未見明顯異常。予烏梅丸治療,處方:醋烏梅30 g,黃連6 g后下,黑順片5 g,花椒3 g炒潤,細辛3 g,黃柏5 g,干姜3 g,桂枝10 g,人參10 g,當歸10 g。7劑,水煎服。2021年8月11日二診:訴服上方1劑后癥狀消失,后一直未發,立秋日又發,但程度較前輕,夜寐轉佳,舌淡苔薄白、舌尖微紅,脈弱。續服原方7劑,后電話隨訪,訴一直未發。
按:患者以背部酸脹伴胸及胃脘部悶脹為主訴,每于丑時癥狀加重,病因受驚嚇而起,驚則氣亂,機體氣機阻滯,升降失常,而發為胸及胃脘部悶脹,原予舒肝顆粒舒肝理氣、調暢氣機可獲效,綜上遂辨病為厥陰病,予烏梅丸原方治療。服用1劑后癥狀即消失,但患者未連續服藥鞏固療效,立秋日再于夜間1—2時小發,遂予以上方繼服,獲效未再發。
患者蒙某,男,1978(戊午)年生,2021年5月25日初診。夜寐不佳月余,每于夜間1—3時醒來,伴胃痛、胸悶不適、口苦、口干不顯、大便時干時稀、舌淡苔薄白、舌尖紅、脈弦。胃鏡、肝功能正常。予烏梅丸原方(方藥及煎服方法同前案)治療。2021年6月2日二診:患者訴服用1劑后即見效,1周來夜間睡眠明顯改善,胃痛伴胸悶好轉,大便正常,舌淡苔薄白,脈細弦。效不更方,予烏梅丸繼服7劑。2021年6月10日三診:患者睡眠改至4點多即早醒,隨癥更方,亦獲佳效。
按:患者以夜間1—3時易醒伴胃痛胸悶為主訴,筆者導師之前已用烏梅丸治療睡眠不連續,丑時醒來的失眠患者多例顯效。此次仍考慮是陽不入陰,陰陽不相順接而發為此病,有口苦、大便干稀不調等上熱下寒的厥陰病象,且在厥陰病時間段發作,遂選用烏梅丸原方調燮陰陽。當日服藥后即效,二診患者癥狀明顯改善,予上方繼服鞏固療效。三診時患者夜間醒來時間后移,進入少陽時間段,表明此時患者疾病已由厥陰轉入少陽,此為陰出于陽,是疾病向愈的標志,再根據“欲解時”理論調方亦顯效。
關于六經病“欲解時”《傷寒論》中記載:“太陽病欲解時,從巳至未上;陽明病欲解時,從申至戌上;少陽病欲解時,從寅至辰上;太陰病欲解時,從亥至丑上;少陰病欲解時,從子至寅上;厥陰病欲解時,從丑至卯上。”諸多醫家的詮釋都圍繞“欲解”,或闡發其所主時辰,或釋其所解之因,該理論被嚴重忽視并未對臨床實踐有直接指導意義。而顧植山教授對六經病“欲解時”有獨到的見解,他將“欲解時”解釋為“相關時”,是運氣學說中“天人相應”理論與疾病之間的一種時間相關性[3]。六經的欲解時與十二時辰的匹配是以《黃帝內經》中“天人相應”和晝夜陰陽消長理論為依據。《素問·陰陽離合論》曰:“是故三陽之離合也,太陽為開,陽明為闔,少陽為樞……三陰之離合也,太陰為開,厥陰為闔,少陰為樞。”[4]11-12顧植山教授認為三陰三陽各有其開闔樞,他們是有序的動態時空變化,而六經病“欲解時”正是基于這一概念,是對人體氣化狀態的表述[5]。既可以“欲解”而解,也可以“欲解”而不解,或在“欲解時”節點出現一些病癥,“欲解時”是判定分辨“六經”的時間節點,《傷寒論》中講究“病脈證并治”,即辨病、辨脈、辨證相結合。辨病即辨三陰三陽,而辨“欲解時”是張仲景辨三陰三陽的一個重要特色[6],其本質是通過“欲解時”這一時間節點來判定疾病的六經歸屬,由于辨“欲解時”只是《傷寒論》中辨六經病的方法之一,所以臨床運用時還需結合脈、證這些疾病所表現出來的“象”態整體分析,從而正確指導臨床應用經方。而關于厥陰病,《素問·至真要大論》曰:“帝曰:厥陰何也?岐伯曰:兩陰交盡也。”[4]151太陰、少陰兩陰交盡謂之厥,厥為陰之至極,即為陽之所生。兩陰交盡,若陰陽之氣不相交接,則陽氣不出,疾病纏綿難愈或逆傳少陰轉為重癥;若陰極陽復,陰盡而陽生,病邪傳入少陽,由陰出陽,則疾病向愈。此時順應時間節點,選用厥陰主方烏梅丸來治療,順勢幫助患者調理陰陽,使陰陽順接,助推氣化由陰出陽,促進疾病向愈,故厥陰病“欲解時”在臨床上運用機會最多。另外,六經病“欲解時”時辰的劃分并非均等,三陽病“欲解時”每經占3個時辰而不重疊,這是《傷寒論》《內經》以及開闔樞運動重陽思想的體現,除去三陽經所占時辰,剩下的三陰經占5個時辰,所以就出現了兩兩重疊。顧植山教授認為每經“欲解時”的首個時辰更為重要[3],臨床實踐驗證,確實如此。所以厥陰病“欲解時”最主要的相關時即是丑時(凌晨1—3時)。凡在丑時癥狀出現或加重者,多考慮屬厥陰病,從厥陰論治。
關于烏梅丸,諸多醫家有不同的看法。烏梅丸由烏梅、細辛、干姜、附子、桂枝、蜀椒、黃連、黃柏、人參、當歸10味藥組成。成無己在《注解傷寒論》中批注曰:“肺主氣,肺欲收,急食酸以收之,烏梅之酸,以收肺氣;脾欲緩,急食甘以緩之,人參之甘,以緩脾氣;寒淫于內,以辛潤之,以苦堅之,當歸、桂、椒、細辛之辛,以潤內寒;寒淫所勝,平以辛熱,姜、附之辛熱,以勝寒;蛔得甘則動,得苦則安,黃連、黃柏之苦,以安蛔。”[7]本方酸甘辛苦并投、寒熱并用、攻補兼施,正是基于機體寒熱錯雜、陰陽不相順接而設的方劑,為厥陰病主方[6]。柯琴認為:“仲景此方,本為厥陰諸證之法。叔和編于吐蛔條下,令人不知有厥陰之主方。觀其用藥,與諸癥符合,豈只吐蛔一癥耶……厥利發熱諸證,諸條不立方治,當知治法不出此方矣。”[8]陳修園在《金匱要略淺注》中寫到:“肝病治法,悉備于烏梅丸之中也。”“味備酸甘焦苦,性兼調補助益,統厥陰體用而并治之。”他們均認為烏梅丸是厥陰病的主方。在不知“欲解時”可判定疾病三陰三陽的歸屬時,烏梅丸在臨床極少應用。顧植山教授對六經病“欲解時”的創新解讀,使我們對厥陰病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激活了千古名方烏梅丸。筆者導師遵循顧植山教授的思想,臨證時多用《傷寒論》原方,尊重原方的用藥、用量,臨床效果顯著。
上述病案雖為不同疾病,但患者均是在“厥陰病欲解時”即“從丑至卯上” 時間段內癥狀發生或加重,并伴有寒熱錯雜的“象”態,筆者老師在臨床實踐中根據顧植山六經病“欲解時”理解為“相關時”的理論,推知為厥陰之病而從厥陰著手均獲奇效,擴大了烏梅丸的主治范圍。“欲解時”即是臨床治療疾病的機遇時,靈活運用“欲解時”理論,既可執簡馭繁,又可達“四兩撥千斤”之效,值得中醫工作者深入探索和進一步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