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雪茄煙

劉驍騫

初來古巴的人會覺得雪茄的形象猶如一個如影隨形的密探。在何塞·馬蒂國際機場，最醒目的免稅品就是雪茄，除了幾瓶上了年份的圣地亞哥朗姆酒外，它們是唯一被精心陳列在玻璃柜子里的商品。在哈瓦那老城區，街邊的攤販會時不時打聽駐足的游客是否想順便捎幾根雪茄。好幾次走在路上，有神情詭異的陌生男子徑直向我大步走來，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亮出手里的雪茄，這種頗帶諜戰片風格的推銷方式讓我哭笑不得。

即使在鄉間野外，來歷不明的雪茄也會突然圍堵你，向西而去的一日旅行團概率最高。比那爾得里奧省除了有桂林般的起伏石灰巖山丘外，還擁有肥沃的紅土，古巴品質最好的雪茄葉大多產自那里。不過專業的種植園并不對外人開放，游客只會在田間撞見一小叢被曬蔫的雪茄植株。它們的出現并非巧合，土徑的盡頭通常能見到一間用來曬雪茄葉的草屋。農民們把一張張煙葉的莖部通過針繩穿成一串，然后像掛浴簾一樣勻稱地搭在一根根木條上。

這個階段的雪茄葉在風和地球引力的作用下已經變軟，顏色也開始變深。只見身手敏捷的小孩在悶熱的黑影中爬上爬下，嫻熟地挪動著掛滿雪茄葉的木條。即使外行如我也曉得，雪茄葉從目前的顏色到完全風干還需要好幾個禮拜的時間，之后的兩次發酵更是費時又費工，然而草屋外的一張圍滿游客的小木桌上，農民正用一小沓棕色的干煙葉現場展示手工卷煙。工序上的戛然而止可見此般偶遇只是當地樸素旅游業的一部分。

古巴最重要的兩種出口商品涵蓋了味覺的兩極。蔗糖的甜連味蕾最遲鈍的食客都會立刻品嘗出，而雪茄之苦能讓最受生活寵幸的那群人也有所感觸。不過世人對甜味的理解都是相似的，對苦味的品鑒卻各有不同。

費利佩·埃雷拉農業生產基本單位距離哈瓦那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它是離首都最近、同時也是古巴外交部認為最適合向外國媒體開放的雪茄園。

煙草田罩著一層薄紗布，這種方法叫作陰植法，煙草能夠在薄紗布的陰影下生長，避免陽光的直射，在這種條件下生產出的煙葉更光滑和富有彈性，最適合做成茄衣，也就是裹在雪茄最外層的煙葉。茄衣是一根雪茄最昂貴的部分，據說占了80%的成本。卷在茄衣里的茄套和茄芯則通常用陽植法生產，植株完全生長在沒有遮擋的田地里，煙葉因此充分吸收了陽光，曬干發酵后的味道也更濃郁。

接待我的阿曼多·特魯希略·貢薩雷斯是古巴雪茄最佳生產獎的得主。這個獎項的頒發是一年一度古巴國際雪茄節的高潮環節。阿曼多戴著一頂翻邊的牛仔帽，言談間也頗有一副西部拓荒者的神色。這個種植園是1993年他和其他合作社的成員向銀行貸款投資的，足足熬了18個月才等來第一筆回報。好在萬事順意，創業時的孤注一擲到了今天也只是嘴邊的寥寥幾句。

我們踩在松軟的赭色土壤上。這種特殊的顏色源于氧化鐵，充沛的雨水沖走了土壤中更加易溶的化合物，氧化鐵則留了下來，成為煙葉生長過程中亟須的礦物。當我感嘆一棵棵植株排列得如此整齊時，低頭發現它們的根部都被兩根鐵桿圍住，可見當幼苗最初被移植至此的時候，就已經被劃定了生長范圍，從而確保每一片葉子都得到較為平均的日照。

在裸露著紅土的過道上能瞥見幾個堆滿新鮮雪茄葉的擔架，葉子被緊緊地疊在一起，再用一塊撕出4個腳的紗布牢固地綁住，足有半人高。這些紗布是遮陽的頂棚淘汰下來的，有完全相同的花紋和質地。

“一棵雪茄植株平均有16片葉子，它們是成對長出的，大概會分成七八層。”

阿曼多找了一棵和他肩膀同高的雪茄植株，寬闊厚實的青葉有一種綢緞般的光芒，讓它呈現出一種高定時裝獨有的層疊廓形。

“每對葉子的成熟周期間隔6到7天，所以采摘時也得從下往上分期完成，”阿曼多指了指植株的根部，那里的葉子已經被摘掉，仿佛身著華服的模特踢掉了鞋子，“一棵雪茄植株完成收獲需要40多天。”

“如今古巴的雪茄生產能力已經到達頂峰了，”阿曼多用手比畫出一座山峰的形狀，“因為所有的土地都用上了，沒有多余的地方。”

雖然古巴有著所有海島國家都面臨的局限，但在我粗淺的記憶里，一旦離開哈瓦那，隨處都可以看見空曠無人的田地，這常常讓公路旅途略顯乏味。

古巴國家統計局的數據證明這并非我的主觀錯覺，超過50％的古巴耕地沒有被充分利用或者處于休耕狀態。然而并非所有的耕地都適合用來種植雪茄，這中間既有土壤條件的制約，也有政策分配上的顧慮。甘蔗的種植面積占古巴已耕地面積的55％以上，雖然國際糖價浮動不及雪茄穩定，但以量大取勝。

“除非政府把其他農業用地規劃來種雪茄葉，否則已經沒有上升的空間。”

阿曼多的回答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不過他信誓旦旦的語氣讓我相信這是他經過實際考證得出的結論，這里面夾雜著對官僚制度的無奈。畢竟在一個煙農的心中，沒有什么比閑置的耕地被改造成雪茄種植園更接近理想的生活了。

既然橫向發展空間很小，那么只能寄希望從縱向的角度提高產量。傳統的種植方式是風吹雨打地自由放養，煙葉的收成率只有5％。阿曼多和他的合作社伙伴們通過陰植法把棚內的溫度控制在30℃，濕度也調節至最適合植株生成的水平，收成率因此提高到50％。除此之外，引進抗蟲害能力強的種子和充分施加綠肥也都在他們的增產措施中。

費利佩·埃雷拉農業生產基本單位的產量達到每公頃1.7噸煙葉，這在專門種植茄衣的種植園中名列前茅。然而阿曼多并不認為技術改進占據了所有的功勞，當我們穿行在悶熱的大棚里，他一次次見縫插針地強調勤奮勞作才是高產的秘訣。

“雪茄園里九成的工作都得依靠人工，從種植到采摘都很難借助機器，所以高產的秘訣就是勞動。”

我很自然地想到雪茄植株從下往上的采摘順序，這有別于潘帕斯平原上一望無際的豆田，很難將收獲的程序機械化。不過更關鍵的原因在于煙草的自然氣味會受到機器的污染，只有煙農們丘壑遍布的雙手才是最保險的。

哥倫布認為古巴是雪茄的發源地，他在航海日志里記錄了一種“燃燒的木頭”，并將這個觀點植入了歐洲人的腦子里。和大航海家的其他致命誤解一樣，歷史學家總能將它們連根拔起。在一個出土于危地馬拉的瑪雅陶器上，人們發現了抽雪茄的場景，可見至少在公元10世紀，生活在尤卡坦半島的瑪雅人就已經有吸食雪茄的風俗。

（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颶風掠過蔗田：一個中國記者的古巴見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