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歡青
一本只有七十頁的小書,一封寫給自己從未見過的早已死去的姐姐的長信。安妮·埃爾諾的《另一個女孩》讓我們看到的,其實是“這一個女孩”,也就是寫信人“我”的心路歷程。
信當然是成年以后寫的,但夾著了更多的兒童視角,所以事實上,不同時間段的回憶和情緒互相夾雜,小切口的內心交響著復調的成長歷史。所以很多人都說,與19世紀那些經典作家總是要反映社會、時代的大歷史、大變化不同,安妮·埃爾諾寫的永遠是自己的小世界。但讀了安妮·埃爾諾,你會發現,文學“向內開掘”的空間依然很大,不說“一個人就是一個世界”這樣的套話,細細讀安妮·埃爾諾,自會讓人感受到:當一個人的內心世界纖毫畢現、處處交織,同樣是溝壑縱橫、風起云涌。
小說的故事內核其實十分簡單:十歲那年,“我”偶然聽到母親和街坊聊天,得知在自己之前,父母還曾經過一個孩子,只不過在“我”出生以前就因為得了白喉而死去了。
如瑞典學院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的授獎詞所言,安妮·埃爾諾的文字確實有一種以“臨床醫生般的敏銳揭示出個人記憶的根源、隔閡和集體約束”的勇氣。小說中,在回憶無意中聽到母親和街坊談論“秘密”時,“我”清晰復現了當時的場景和細節,但一切場景和細節卻隨著光線“逐漸減弱”,“好像必須吞掉世界上所有的背景才能支撐即將到來的世界”。僅這一句,就如此具深刻地寫出了一個“事件”對一個女孩內心產生的沖擊。
而童年的事情對一個人來說究竟有怎樣的影響呢?我們還是來看安妮·埃爾諾的描寫,她原本想用“被騙”這個詞,但又覺得這個詞“很不真實”“沒有分量”,“尋找了很久之后,我終于找到了最準確的、毫無疑問的詞,那就是愚弄。我成了通常意義上的受騙者,自尊被傷害的人。我原來一直生活在幻覺中。我并不是獨生女。另一個女兒從烏有中出現了。這么說,我曾以為自己得到的愛,全都是假的。”
如果說19世紀的作家們總讓我們看到復雜的社會,帶我們洞見時代的隱秘,那么總是聚焦自己“小世界”的安妮·埃爾諾,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兒童內心極其復雜而尖銳的傷痛。它同樣不容忽視,同樣能拓展我們認知世界、體會情感的邊界。而這,不正是好的文學的最大“功能”么?
不是么?如果我們不知道一個孩子內心會有這樣的風起云涌,我們就不可能俯下身來傾聽這“風云”,安撫這“風云”;如果我們不知道“痛”是不分年齡段的內心尖刺,我們就不會凝視“痛”,鄭重地對待“痛”;如果我們不知道“愛”如此脆弱,我們就不會小心翼翼地守護“愛”。
一如既往,《另一個女孩》顯然也是安妮·埃爾諾想要寫的另一本“公正的書”,而吁求公正的方式,如她自己所說,是“捕捉和展現我們生活中難以察覺的東西”,因為保持公正的唯一方式就是,“通過具體的細節、通過我聽到的話語來重建有關這一生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