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青

2024年3月,剛滿八十歲的彼得·埃特沃斯(Péter E?tv?s)在其位于布達佩斯的家中去世。他是極為罕見的集作曲、指揮及教育三位于一體的多棲音樂家,更難得的是他在每個領域都有著非凡的造詣。作為指揮家,他執棒首演了多部二十世紀重要的音樂作品,留下了極為權威的演繹版本;作為作曲家,他創作了多部歌劇及大型管弦樂作品,是二十世紀東歐作曲家中極具影響力的人物;作為教育家,他建立了一所以當代音樂教學和傳播為己任的音樂學院,致力于扶持年輕一代的作曲家和指揮家。對于這三種角色,埃特沃斯本人談道:“這三者是一體的。我得以指揮自己的作品,并從指揮中學習到作曲所需要的知識和洞見。作為指揮,我與觀眾有著十分緊密的紐帶——他們有沒有跟隨我正在指揮的音樂,是不是讓自己沉浸在我竭力創造的音樂場景中,我都了如指掌。在上百場歌劇及音樂會的演出后,我領悟到,當觀眾理解我的作品后,我們之間便會產生連接。觀眾必然會享受這種與作曲家、指揮家之間深深的共鳴。而我從事作曲與指揮的經驗促使我成為一名教師。在年輕的時候,那些曾經幫助我去認識、了解以及最終學會輸出的導師們,令我擁有強烈的意愿,想要把我的所學所感分享給年輕人?!?h3>“一塊黃油”時期
埃特沃斯出生在奧多爾黑尤-塞庫耶斯克(Odorheiu Secuiesc)這個數千年來匈牙利和羅馬尼亞不斷爭奪的地域,他出生時這里還是匈牙利的一部分,如今已劃為羅馬尼亞領土。雖然埃特沃斯是匈牙利裔,但他一直認為特蘭西瓦尼亞地區的多元文化對他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并終其一生抵制狹隘的民族主義。
埃特沃斯四歲時便立志要成為一名作曲家。即便他的作品在國外的受歡迎程度遠遠高于在匈牙利本國,他也始終沒有淡忘給他帶來音樂啟蒙的匈牙利作曲家巴托克——那位在匈牙利幾乎稱得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標桿式人物。“在我六歲到十四歲期間,巴托克對我的影響比其他任何作曲家都要多,他成了我思考的根基和參照物。其中對我影響最深的作品是《神奇的滿大人》(The Miraculous Mandarin)、《藍胡子城堡》(Bluebeards Castle)以及《為兩架鋼琴和打擊樂而寫的奏鳴曲》(Sonata for Two Pianos and Percussion,Sz. 110)。”
埃特沃斯是一位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和熱情的音樂家。十四歲那年,他便開始對電子音樂產生興趣,并認為那是最能讓他找到方向的歸處。試想,在1958年的布達佩斯,一個十四歲的小青年要接觸到電子音樂,這絕不是一般年輕人敢想、敢做的事。而埃特沃斯卻想方設法躋身匈牙利先鋒作曲家們的聚會,得以接觸到魯道夫·馬羅斯(Rudolf Maros)等作曲家從達姆斯塔特帶回來的錄音。他還驕傲地分享道:“在布達佩斯,你總能想辦法找到你想要的東西?!?/p>
到了十七八歲,他開始為一些電影短片創作電子音樂,當然他能動用的只是一些最基本的電子音樂設備。他一部接一部地為電影作曲,他認為當時的自己就像是“一塊黃油”,十分容易被塑造?!懊窟^一周、一個月,一旦接手新的電影,我便會強迫自己創作完全不一樣的音樂,不管是氣氛,還是在風格上。”
1966年,他得償所愿搬到了科隆,進入當時全球最先進的電子音樂工作室工作,成為德國作曲家卡爾海因茨·施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的得力助手。這一時期,施托克豪森及布列茲的音樂無疑對埃特沃斯帶來很大的影響:“我手抄了布列茲的兩首作品,因為那個時候還沒有出版。事實上,影響我的并不是單獨某一部作品,而是所有這些作品所形成的一個整體。因此,我的音樂并非受某一位作曲家所影響。另外,爵士樂對我的影響也很大。這是唯一讓我感到放松的音樂類型,它可以緩解任何生理及心理上的壓力。無論何時,我都非常樂意聽到爵士樂。”
埃特沃斯認為自己的作品與同時期的作曲家不一樣,而每一部作品也全然不同。他在一次訪談中提道:“我的作品與同時期的作曲家有所不同,不管是在風格上還是技術上。這也許是因為我對音樂的思考是從劇場出發的。我在日常生活中并不是一個戲劇化的人,因此這些平日里被隱藏的戲劇性在必要的時候便會冒出來。有幸得以指揮最優秀的樂團演奏大量的曲目同樣給我帶來很大的影響。多虧了這些實實在在的音景的汲取,讓我得以掌握塑造戲劇性的技術手段。我在場景中思考并找到了我想要的音響世界。對我來說,聲音是最為重要的。時而緊張,時而松弛,皆是根據場景而決定。”

“當我開始創作,我會幻想自己正坐在音樂廳的觀眾席間,凝視并聆聽著舞臺上的音樂,然后快速記錄下我所看到的和我所聽到的一切。在那一刻,我已經聽到了調性、織體,這些都出現在我的內心聽覺,或者說在我腦海里浮現。我不知道我具體是從哪里聽到這些聲音,但這些聲音就在我的身體里。我的每一部歌劇都有屬于自己的特殊配器以及獨特的聲音。我的每一部作品,顏色都不一樣?!?h3>記憶中的聲音:《急流》
埃特沃斯說:“從童年開始,爵士樂對我來說便代表著一個神秘的、被禁止的世界。我總愛用短波收音機偷偷地聽爵士樂,而短波收音機在當時的匈牙利是被禁止的。大多數情況下,我只能聽到信號干擾器發出的噪音和嘯叫聲,而爵士樂藏在這些聲音的背后,像從火星傳來一樣,模糊且神秘。多年來,我已經習慣這樣聽爵士樂了。因此,當我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第一次在現場聽到爵士樂時,我反而覺得音樂中似乎缺少了一些重要的東西。不知怎么,我感覺這樣的爵士樂竟如此空洞。遺憾的是,我童年時代美妙而混亂的聲音就這樣被分離開了。幸運的是,我后來在電子音樂和具象音樂中重新找到短波收音機中的低吟聲,而更幸運的是,即便沒有了那些噪音,爵士樂至今對我仍然保持著神秘的吸引力?!?/p>
2 0 0 2年為小號與管弦樂隊創作的《急流》(Jet Stream)是埃特沃斯將記憶中的爵士樂聲響融入交響樂的作品。首演時,擔任小號獨奏的正是他的老師施托克豪森的兒子馬爾克斯。二十二年前,埃特沃斯曾攜馬爾克斯演奏施托克豪森的歌劇《光》中的《星期四》。埃特沃斯的這部作品不可避免地受到施托克豪森的影響,只可惜,作品面世時恩師已不在世。
“《急流》是一幅畫,我用不同毛寬的刷子畫出水平狀的條紋(寬達數千米)。在音樂中,你能感受到漂移和阻力,樂隊就像單行道上密集涌動的人群,只有小號試圖朝相反的方向走。我沿用了爵士樂的律動,偶爾也運用爵士和聲、裝飾音和形態,只不過它們缺少爵士樂現場所散發出的美感,那種來自‘當下的魔力。這部作品是我的音樂世界向爵士樂愛好者們發出的‘漂流瓶?!?h3>最后的歌劇
埃特沃斯一生共創作了十三部歌劇,他為每部歌劇選用了不同的語言,包括德語、日語、俄語、英語、意大利語、法語,當然還有匈牙利語。埃特沃斯認為,不同的語言能把人們帶到不同的文化,而文化是超越語言本身的。他說:“不同的語言有不同的特質、不同的語速以及比例不一的重音,這些對于歌唱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正是這些語言上的差異引導了我的創作,因此每部歌劇都擁有獨特的風格、聲音以及氛圍,這些都反映了其背后的文化。我的每部歌劇都是不同的。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語言,不同的主題,不同的音樂世界,但同時,它們都是我的音樂?!?/p>
《瓦盧什卡》(Valuska)是埃特沃斯的最后一部歌劇。2023年12月2日,這部歌劇在匈牙利布達佩斯進行了全球首演。次月,埃特沃斯迎來了他的八十歲生日,誰也沒有想到他會在兩個月后毫無預兆地突然離世。
《瓦盧什卡》是作曲家受匈牙利國家歌劇院(Hungarian State Opera House)委約而作,是埃特沃斯第一部匈牙利語歌劇。歌劇腳本改編自2015年國際布克獎得主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Krasznahorkai László)1989年的小說《反抗的憂郁》(The Melancholy of Resistance)。故事發生在一個衰敗、閉塞、荒涼的小鎮,瓦盧什卡是小鎮的送報員,因太過癡迷于對宇宙的探索而被人們看作“瘋子”。一天,一個奇怪的馬戲團來到了小鎮,并帶來了世界上最大的巨型鯨魚標本。沒過多久,鎮上便謠言四起,稱馬戲團正在醞釀一個邪惡的目的,整個小鎮籠罩在恐慌之中。一夜之間,集體的壓抑走向了失序的瘋狂,受到驚嚇的人們開始對他們能找到的所有現有秩序的表現形式進行批判,暴動席卷了整個小鎮,混亂、不堪……最終,暴動被鎮壓,但沒有做任何壞事、沒有參與暴動的瓦盧什卡卻成了通緝犯,最終被關進了精神病院。
埃特沃斯把小說變成了一場怪誕的表演——一部有著十二個場景的獨幕悲喜劇。其中很多場景都讓人忍俊不禁,甚至捧腹大笑,但笑聲過后,劇中荒誕而無奈的現實令人窒息、痛苦,背脊發涼。

歌劇的唱段延續了埃特沃斯將人聲作為樂器的一貫做法。為了達到立體聲的效果,樂隊演奏者的座位以鏡像排列:兩側各有一把低音提琴,然后依次往前是四個銅管樂器、四個木管樂器、四個打擊樂器,中間是十六把弦樂器。
關于歌劇唱段的創作,作曲家說道:“最重要的部分是瓦盧什卡的兩首詠嘆調。我在這位心地純良、具有無限天賦卻對命運無能為力的男孩的獨白中賦予其泛神論(Pantheism)的特質。我曾在某處讀到泛神論與五聲音階有關,因此瓦盧什卡的‘鯨魚眼獨白是以五聲音階開始的?!?h3>寫給百年之后
隨著二十世紀早期作曲家的相繼離世,埃特沃斯的作品以及他所指揮錄制的巴托克、貝里奧、施托克豪森、布列茲等作曲家的作品演繹承載了更為重要的意義——成為二十世紀音樂與未來之間的橋梁。當然,他也是東歐與世界的橋梁,更是聽眾與作曲家、作曲家與指揮家、前輩與后生之輩的橋梁。
埃特沃斯認為歌劇是一種歷經歲月洗禮的藝術:“因為那些活了四百年的歌劇至今仍在上演,因此我理所當然地認為,如果我創作出一部高質量的歌劇,它便會在將來繼續上演。至少我是這樣希望的。如果它有幸在百年,甚至兩百年后被演奏,那時的觀眾便可以通過我的歌劇了解到我們現在的生活。這就是我一直堅持以當代作家的作品為文本的原因。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我的歌劇向后世的人呈現了我們今天所生活的時代?!?/p>
希望他的音樂和我們今日的世代如他所愿,在百年之后,“讓聽不見的可以被看到,讓看不見的可以被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