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故事新編》是魯迅的短篇小說集。在五四運動前后,女性的生存問題開始受到普遍關注。魯迅作為思想革命先驅,始終關注著女性生存問題,而這也成為他創作的重要內容之一。魯迅改變了以男權社會為主導的寫作姿態,將女性置于平等的地位,不僅揭示了女性在舊時代下的不幸命運,還生動描寫了女性的偉大之處,并進一步思考舊時代女性解放的道路問題。《故事新編》描寫了少女、妻子、母親三個不同人生階段的女性形象。本文通過文本分析探討《故事新編》中不同女性的可敬與可悲,分析魯迅對舊時代女性解放道路問題的思考。
前言
《故事新編》并非以女性為中心的寫作,但它改變了過去以男權社會為主導的寫作姿態,開始關注女性,并將女性置于與男性平等的地位進行描寫。魯迅從女性視角出發,描繪了舊時代帶給女性的悲慘命運,以及苦難之下女性自身無法被掩蓋的光輝。書中的八篇小說均是從遠古神話、歷史傳說和史實演義中選取一點因由進行聯想、創作而成。這八篇小說中,只有兩篇小說以女性為主角,分別是《補天》中的女媧和《奔月》中的嫦娥,而其他的女性形象都作為配角出現,如能言善辯的阿金、大膽潑辣的禹太太、一心復仇的眉間尺母親。這些女性形象彌補了長久以來女性形象在文學作品中隱身的遺憾。
關于《故事新編》中女性形象的研究,已經有學者從不同角度進行了分析。如王童在《“冷”而有力的女強人——論〈故事新編〉中的女性形象》一文中,認為魯迅塑造的女性是冷而有力的女強人形象,凸顯了女性的可敬。楊世琪在《〈故事新編〉中的女性形象研究》一文中,對《故事新編》中的女性形象進行了正、反兩面的分析,最后得出了魯迅獨特的女性觀——“魯迅既反對男人做假模假式的偽君子,也不倡導女性做違背本心的懦弱者”。魯迅作為刻畫人物形象的大師,他筆下的人物往往呈現出復雜矛盾的特質。如《祝福》中,他通過幾次“畫眼睛”,就讓祥林嫂善良、糾結、無助的形象躍然紙上。由此可見,《故事新編》中的女性形象不能只簡單地劃分為正、反兩面。她們是被精心塑造的矛盾體,身上既有值得敬佩的地方,也有自身的可悲之處。本文將通過分析《采薇》《奔月》《鑄劍》中阿金、嫦娥、眉間尺母親等形象的可敬與可悲之處,來深入探討魯迅對于舊時代女性出路問題的思考。
一、可敬之處
我國歷史上偉大的女性不勝枚舉,如:代父從軍的花木蘭、一統天下的武則天、掛帥出征的穆桂英,等等。然而,由于男性長期在社會生活中掌握著話語權,封建社會也以男性為主導,女性的偉大往往被人忽視。直到五四時期,女性的偉大被啟蒙家重視起來,他們開始從女性的角度進行創作。本節主要通過分析魯迅《故事新編》中塑造的女性形象,來分析女性的偉大和可敬之處。
(一)能言善辯的阿金
鴉頭阿金是《采薇》中的一個“邊緣”人物,是小丙君家的婢女。在當時,伯夷和叔齊面對皇位選擇了逃跑,決定離開養老堂前往華山時,什么東西都沒有拿,“只有一件老羊皮長袍舍不得,仍舊穿在身上”,可見伯夷和叔齊并不是毫無物欲的人。如在得知周王“以臣弒君”后,他們又決定不食周粟,逃到了首陽山。可在找不到食物時,叔齊卻一下子坐倒了,“終于似乎自己變了孩子,還是孤竹君的世子,坐在保姆的膝上了”,這說明他仍懷念以前的生活。這種自相矛盾的心理為他們后來的死亡埋下了伏筆。
當自欺欺人的行為被阿金一語戳破時,兩人羞愧難當,最終活活餓死。阿金作為一位底層女性尚且明白的道理,叔齊和伯夷卻不明白,這說明有太多人陷入自己編織的謊言中不自知,最后只能靠清醒的人點破。魯迅筆下的阿金是清醒明白的,面對復雜的事情,她能夠洞察因果,一語道破其中的陷阱。
(二)勇于出走的嫦娥
《奔月》中嫦娥和后羿的故事與其他版本有所不同。魯迅筆下的后羿褪去了英雄的光環,成為每天只能打烏鴉回家的丈夫,嫦娥也在每天的“烏鴉肉的炸醬面”前成為怨婦。后羿出門打獵時,嫦娥選擇了飛升。嫦娥的選擇是無可厚非的。于情,后羿早已不是當初讓她崇拜的射日英雄,現在只是打一只母雞都會被老婆子追著打罵的普通人;于理,嫦娥受夠了每天吃炸醬面的日子。她本有更好的去處,那為什么不去呢?但出走的嫦娥并沒有得到諒解和祝福,更多的是譴責。嫦娥在飛升之前知道自己會被詬病,卻還是勇敢地做了選擇:“你們的太太就永遠一個人快樂了,她竟忍心撇了我獨自飛升。”后羿知道嫦娥只有飛升才能快樂,但他卻不想讓嫦娥飛升。這反映了在封建社會中,女性只有在解放后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但他們并不愿意解放女性。如果女性都能像嫦娥一樣勇敢地拋棄不必要的枷鎖,就會更加自由。
(三)獨自育孩的母親
《鑄劍》中,莫邪在干將含冤而死后,含辛茹苦地撫養了兒子眉間尺十六年。文中的描寫體現了莫邪的辛苦,例如眉間尺夜晚被老鼠吵到時,不敢大聲趕走老鼠,因為他“怕驚醒了白天做得勞乏,晚上一躺就睡著了的母親”。莫邪的辛勞是為了讓眉間尺有朝一日能夠手刃楚王,為夫君干將報仇。當莫邪向兒子眉間尺訴說仇恨時,眼睛里泛出了閃亮的光芒。莫邪是偉大的,她盡管得知了丈夫必死的消息,還是堅定地生下眉間尺并好好撫養;十六年間獨自一人背負仇恨,等眉間尺十六歲時才吐露真相,并沒讓眉間尺活在復仇的陰影下;當眉間尺優柔寡斷時,她便果斷地告訴他復仇的使命。
二、可悲之處
女性本應和男性處于平等地位。但由于生產力等因素影響,以男性為主導的封建社會逐漸穩固,他們馴化女性以維持社會穩定和人類繁衍。男權社會的過度馴化以及對女性主體意識的剝奪,讓女性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生理和心理都飽受折磨。中國封建社會中的女性過著被壓迫的生活。五四時期,啟蒙家開始重視女性的生存問題,他們將婦女解放視為社會解放的關鍵一環。魯迅非常關注婦女解放問題,他筆下的女性形象立體豐富,如《祝福》里的祥林嫂、《明天》里的單四嫂子等。本節主要通過分析《故事新編》中的女性形象,來討論中國舊時代女性的可悲命運。
(一)半覺醒的阿金
《采薇》中的阿金是清醒的旁觀者,僅用一句話就戳破了伯夷和叔齊“不食周粟”的自我欺騙式謊言,并間接導致了伯夷和叔齊的死亡。阿金是舊時代底層的女性,她借小丙君之口上山奚落伯夷和叔齊,伯夷和叔齊聽后不僅吃不下去薇,連看著都羞愧,最后兩個人活活餓死。阿金可以接受別人因此對她的佩服,但卻無法忍受被指責為刻薄。當旁人問及伯夷和叔齊的死因時,能言善辯的阿金講述了伯夷和叔齊吃母鹿的故事,以此讓自己的行為合理化。因為人們不關心伯夷和叔齊為什么不食周栗,他們只能從吃食來定義他人。阿金能夠說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在吃的薇,難道不是我們圣上的嗎”這樣的話,可見她并非無知的底層婦女,但她對伯夷和叔齊死因的辯解又顯得蒼白無力。這說明,即使底層女性頭腦保持清醒,在他人的責問和社會環境的壓力下,也可能重新回到無知狀態中。所以阿金雖然清醒,但并非真正覺醒。
(二)理想下的出走
《奔月》中,后羿狩獵回家后發現嫦娥不在,起初還以為嫦娥只是出去了,直到發現家中裝著金珠和仙藥的首飾箱消失,才意識到嫦娥已經獨自吃了仙藥飛升了。后羿便生氣地叫使女取來弓箭,想把月亮射下來,當他發現無法把月亮射下來時,就決定再去要一服仙藥,追隨嫦娥飛升。然而,嫦娥的飛升真的換來自由了嗎?嫦娥在飛升之前收拾行李,把房間弄得很亂,還把裝著金珠和仙藥的首飾箱一起拿走了。嫦娥如果是吃了仙藥飛升了,怎么還會需要收拾行李和拿上金珠呢?這說明嫦娥可能只是無法再忍受這樣的生活環境,獨自離開了。但是離開的嫦娥又能去哪里呢?就像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中對于女性出走的思考,這樣的出走只是從一個困境換到了另一個困境。所以,文中描寫嫦娥的成功飛升只是魯迅對女性解放的希冀,是理想狀態下的出走。
(三)無作為的復仇
《鑄劍》中,莫邪含辛茹苦獨自撫養兒子眉間尺十六年,她是一位偉大的母親,但是她也只能以母親而非獨立個體的身份出現在文中。莫邪和干將都是春秋時期著名的鑄劍師,在替楚王鑄劍后,干將預想到了自己的死亡,便告訴莫邪一定要將孩子撫養成人,讓孩子為他報仇。當干將被害時,她選擇隱忍喪夫之痛,先把孩子生下來,讓孩子來承擔為父報仇的使命,當孩子長大后,她就鼓勵孩子報仇。莫邪本是和干將齊名的鑄劍師,在失去丈夫后就失去了自我,專心撫養眉間尺。她將復仇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眉間尺身上,自己卻沒有絲毫作為。舊時代的女性在社會和道德的約束下,不得不考慮到家庭等多重因素,最后只能選擇隱忍。
三、交織的可敬與可悲
魯迅非常擅長刻畫人物形象,他筆下的人物飽滿立體,常常讓人既感到可憐又覺得可憎。這種矛盾的筆法賦予了人物鮮活的生命力,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魯迅筆下的女性形象也往往是復雜、矛盾的。他并沒有因為寫作的出發點是女性的生存困境和婦女解放,就一味描寫女性的可敬之處。相反,他將女性可敬的一面和可悲的一面交織描寫,讓可敬與可悲相互襯托。《采薇》中的阿金能夠清醒地戳破“仁義道德”的謊言,卻落入道德名聲的陷阱中無法自拔,無法面對“刻薄”的名聲;《奔月》中的嫦娥勇于出走,但卻沒有真正的歸路,只能在墮落和回歸中進行選擇;《鑄劍》中眉間尺的母親即使有能力復仇,也難以擺脫家庭的枷鎖。在敬與悲的雙重交織下,魯迅筆下的女性形象有強烈的現實意味,舊時代女性生存問題也得到了重新的考察。
四、結語
本文對魯迅《故事新編》中的女性形象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研究、分析,挖掘舊時代女性在時代和社會雙重壓迫下的可敬與可悲。先分析了《采薇》中的阿金、《奔月》中的嫦娥、《鑄劍》中眉間尺母親的可敬之處:阿金清醒地戳破伯夷和叔齊的謊言;嫦娥勇敢出走;眉間尺母親獨自撫養兒子十六年,再探析阿金、嫦娥、眉間尺母親這三位女性形象的可悲之處。阿金雖然清醒,卻不能完全覺醒;嫦娥出走,卻沒有出路;眉間尺母親有能力,卻被束縛。魯迅的創作并未因站在女性的立場上就忽視女性的可悲之處。他讓舊時代女性的可敬與可悲相互交織,更加突出了女性生存困境和不幸命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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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呂瑞,遼寧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