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紀念碑性藝術在古今中外的社會發展潮流中都占據了重要的文明地位。隨著藝術逐步介入公共空間,以往常見于特定場所的雕塑、裝置等作品逐步成為戶外面貌的一部分。其中,紀念碑性作品承擔著一定的歷史責任和社會責任。本文以中國改革開放至今的紀念碑性雕塑作品為例,討論它們在公共視野下的藝術形式和表達特點,包括雕塑的具象和抽象表達的探索,形態、材料與所表達觀念的呼應關系,以及紀念碑性雕塑作為溝通時空的介質與環境的交流方式,希望通過這樣的梳理,對日后的新興作品形成一定的判斷認識。
據卡特琳·格魯的觀點,藝術進入到城市和郊區,這不僅是物理意義上將作品搬到一個公共空間(相較于教堂、展館等有特定拜訪人群及相對封閉的空間而言)的過程,更是一個讓公眾通過作品相遇并發生交流的介入過程。只有那些將美學與倫理、公眾性并置的作品才具有公共的意義。“公共藝術”的概念誕生于20世紀60年代,但在此之前,建筑藝術和雕塑藝術已然是公共視野下普遍存在的制作,所以這個概念更多是由文化內涵所定論的。而在中國美術界,從藝術形態到認知觀念,公共藝術、公共雕塑和本文探討的紀念碑性雕塑(城市雕塑的一支)也不是同步發展的。
一、從具象到抽象的藝術創作形式的探索
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的作品,紀念碑性雕塑多采用具象表達的方式。從公元前2270年的納拉姆辛王紀念碑到西漢時期的“馬踏匈奴”,從拉什莫爾山國家紀念碑到橘子洲頭的毛主席雕像,這些作品都是借助人物或事件的視覺形象來表現、表達紀念和崇敬的歷史意識。進入現代藝術時期,受到哲學思想和現代主義的影響,藝術家不再囿于對作品具體細致的描繪,而是開始挖掘所表達對象的本質,用象征的手法傳達內容之外的隱喻。
在1982年中國美術家協會提交的《關于在全國重點城市進行雕塑建設的建議》報告中,提到“城市雕塑是一個文化的象征,既可以歌頌革命業績,紀念歷史人物,反映時代精神、潛移默化地教育群眾,鼓舞群眾;也可以裝飾環境,美化生活,豐富城市面貌”。從此可知,“紀念”和“教育”的功能性更為重要。當時的紀念碑性雕塑為有效突出紀念對象,總體以具象寫實為主。雕塑主體呈現為單體的圓雕或群雕,以浮雕用作局部表現,用真實客觀的手法描繪歷史人物或事件,帶領觀眾穿越時空直擊歷史面貌,激發觀者的崇敬之情。比如紅軍長征紀念碑碑園的雕塑群(1989,葉毓山等)、廣州解放紀念碑(1980,潘鶴、梁明誠)等。除了延續革命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一些雕塑還體現了創作者個人的敘事風格。創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注入了自身的情感,并以具有象征性和隱喻性的方式傳達給觀眾。完成于1990年的李大釗紀念像正是融合西方傳統雕塑的手法和中國傳統文化而成的經典作品:雕塑制作沒有完全遵循寫實手法,而是在保留了李大釗個人鮮明外在特征的基礎上,根據其氣質、身份以及為革命作出的偉大貢獻,借鑒魏晉時期雕塑宏寬、以方為主的理念來塑造肩部,用夸張手法來凸顯出李大釗沉穩、大氣、“鐵肩擔道義”的英雄形象。
隨后,在社會開放的文化交流中,藝術家們借鑒了西方抽象雕塑的創作方式,開啟了紀念碑性雕塑制作的創新階段。其中,最著名的作品包括“五月的風”(1997,黃震)和“五卅運動紀念碑”(1990,余積勇、沈婷婷),它們對結構與解構進行了嘗試。進入21世紀,藝術家對抽象手法的運用愈發成熟。2008年,南京市長江和秦淮河交匯的三汊河口聳立著一片紅色景象,這是吳為山教授為紀念渡江戰役而創作的大型主題雕塑“千帆競渡”。這組群雕提煉出風帆這一象征性符號,進而轉化成抽象的幾何語言和色彩語言來表達。整個雕塑以截面為五角星的直線柱體組成,從排列形式上看宛如迎風的風帆。高低不一的柱體既有節奏韻律的形式美感,又呈現了一種排山倒海的恢宏氣勢。雕塑的色彩運用也十分講究,選擇的“金陵紅”代表著自信與昂揚的勝利主題。
中國現代的抽象性紀念碑雕塑實際上是融入傳統藝術創作中的“意象”概念,并與具象、抽象結合運用的成果。1987年的“怒吼吧!睡獅”、1997年的“無名烈士”、2021年的“旗幟”等作品都是具象與抽象的共存體。創作者將自身和大眾共同的精神信念轉化為熟知的具體造型,然后加入意象內容,實現作品的升華。這些作品在兼顧個人情感敘事和集體意識的同時,完成了對重大主題的紀念碑性表達,作品整體和外部的視覺元素都在引導觀眾與社會產生交流。由此可見,雕塑藝術在現代藝術創作形式的實踐,對公共性的探索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二、呼應作品主題的創作形態和材料
紀念碑性雕塑應體現出永恒性、宏偉、靜止等觀念。西方學者認為,“力量等于偉大”,人們將空間的體積感轉化為偉大意志力的展現,由此我們能夠看到埃及金字塔、羅馬萬神廟、俄羅斯的“The Motherland Calls”等體量巨大的紀念碑性作品。中國傳統美學以“大”表述崇高,有“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的說法。雖然此處的“大”更側重于主體和社會價值,但與對象世界聯系起來考慮的這種特征是相近的,因此,中國歷代的紀念碑性作品也遵循著這個理念,例如開鑿于唐朝的盧舍那大佛、橘子洲頭高達32米的毛澤東青年像等。除了大型的體積,高聳、挺拔的形態也可表現出威嚴、宏偉之意。垂直向上的形態代表著勇健、強勁的積極力量,可引發人們的敬畏之情,如立于廣闊的天安門廣場中心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位于美國國家廣場的華盛頓紀念碑等。
紀念碑性雕塑的設計理念發生了轉變——從過去的崇高雄偉轉向了平和包容。在此期間,陸續出現了一些引發公眾反思、與所紀念歷史共情的當代雕塑作品,它們的形態也與傳統的作品有所差異。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廣場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家破人亡”這尊雕塑,其體型巨大,高達12.13米。這尊雕塑中的母親形象象征著祖國,盡管傷痕累累,卻仍如大山般屹立不倒。傳統的紀念性人物雕像通常會選擇集體記憶中有代表性的形象進行塑造,而當代雕塑家李象群則選擇去符號化的方式,還原出真實、富有生命力、親和而可親近的生動形象,如“紅星照耀中國”“我們走在大路上”等作品。又如渡江戰役總前委五人雕像,在寬闊的廣場中比例雖小,但人物質樸的形象與隨和的動作可以讓人們感覺偉人似乎就在身邊。
為了確保紀念碑性雕塑永恒性的表達,雕塑材料的選擇多傾向于石頭這類自帶堅實耐久屬性的材質或金屬這類穩定的材質。例如,雨花臺烈士雕像就借用了石材的性質來表達渾厚、穩重、堅韌之義。從經濟性和易塑性的角度來看,潘鶴的“開荒?!睘楸憩F更多細節紋理選用了青銅作為材料。當代藝術的表達形式也能在材料上得到體現,能源紀念碑、鹿窟事件紀念碑等采用了不銹鋼材料,其高反光和光滑的質感賦予了作品更強烈的現代感和工業感。
雕塑的形態和塑造材料都屬于這門藝術的物質表達,而本文所探討的雕塑類型中的紀念性則屬于精神表達,這兩種因素的對話,印證了黑格爾所說的雕塑是藝術的一種理想形態的觀點,其中精神因素和物質因素達到了平衡與相互融合。
三、環境空間與雕塑藝術的交流
《美學》中曾強調“雕塑和它的環境有重要的關系……在構思時就要聯系到一定的外在世界和它的空間形式和地方部位”。這一觀點提示雕塑家,盡管雕塑本身是獨立的藝術作品,但它總是需要安放在某一特定的方位。因此在創作時,雕塑家就應該考慮到作品與所處位置環境是否協調,以及如何與觀眾建立情感聯系。此外,雕塑的置入也會賦予該空間更深層的意義,例如香爐灣的“珠海漁女”(1982,潘鶴)、鄭成功雕像(1985,時宜)等,都成為體現城市文化內核的標志符號。
較早出現的與周圍景觀、建筑相協調又極具現代藝術理念的雕塑是華裔建筑師林瓔設計的越戰紀念碑。這座紀念碑位于公園的休閑小道旁,刻滿逝者名字的黑色的花崗巖石碑,能把外部景觀和行人的身影反射進來,人們面對倒影時,就能聯想到陣亡的士兵。這種仿佛就在身邊的歷史能讓悼念者生發悲憫,也能引發他們對生命的思考?;谥袊膫鹘y文化和政治面貌,雕塑藝術尤其是紀念碑性雕塑一直都循著特有的道路前進發展,但也從不缺席與世界當代藝術理念接軌的機會。2021年,濟南革命烈士陵園完成了一次改造,在原有的雙擁廣場中置入了一組鐵銹色的雕塑墻以及一組紅纓槍林的雕塑。從高處看,一組如飄動的紅色絲帶的雕塑把原本獨立的兩個廣場連結起來,喻示了軍民手拉手,且絲帶雕塑上鏤空的五角星形狀和廣場中央的放射性線條相呼應,宛若是五角星發出的光芒,極具象征意味,紅纓槍林的周邊墻上還掛著濟南戰役的圖像。符號性的雕塑與革命歷史的見證相互搭配,非常自然地融入了烈士陵園的氛圍當中。這種將“雙擁建設”和“紅色精神”的內涵以現代主義的創作形式展現給人們的做法,是一種結合了革命文化與當代公共藝術的全新表達,給未來中國紀念碑性雕塑的發展提供了一個可參考的案例。
紀念碑性雕塑在適配的地點可以最大程度地發揮其主題意義和紀念價值,而所在的公共空間也能通過雕塑得到文化內涵的提升。陵園的改造變化雖小,但得益于設計與周圍環境的充分融合,這些雕塑所表達的紅色文化會逐漸喚起人們的記憶,用最貼近生活日常的方式引發人們的共鳴,并讓他們不自覺地迸發出本能的神圣感和莊嚴感。
四、結語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紀念碑性雕塑作品內容主題并沒有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是因為用于創作的重大題材需要時間的沉淀。1978年改革開放以后,外來文化全面進入中國社會,全球化趨勢如同洪水般撲面而來,對藝術家而言,這無疑是給傳統創作模式“升級換代”的絕妙時機。他們結合了國際藝術的創作理念,產出了許多兼有傳統文化和現代意識的優秀作品。當代藝術的抽象表達不僅是視覺造型結構認識的進步和變化,更是哲學思想和觀念價值的體現,這與中國傳統藝術的“寫意”精神不謀而合,為中國當代藝術的革新提供了理論依據。現如今,藝術場域也成為不可忽視的概念,當亨利·列斐伏爾將空間與政治、生產、權利等捆綁討論,藝術也逃不開空間概念的影響。藝術家不再持有作品的唯一話語權,正如紀念碑性雕塑的紀念性不應只停留在作品本身,而應活絡于公共視野和社會群眾的聯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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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欣,北京電影學院當代藝術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