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峰
關鍵詞 抗戰 二戰 日本 帝國主義 南進
〔中圖分類號〕K31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4)05-0087-10
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政策的考察與批判,一直是國內外學界頗為關注的重點與熱點問題。對此問題展開分析與探討不僅有助于完善抗戰史的切入視角、揭露并批判日本帝國主義的罪惡行徑,而且也能夠為現實中解決二戰以來的遺留問題提供理論支撐與參考理據。尤其對于日方所謂的“共榮圈”政策,學界以往有過不少研究并取得了可觀的成果。①但也不得不承認,目前在某些具體問題上仍舊存在著進一步詳考的空間。譬如,日方鼓吹構建“共榮圈”并發動太平洋戰爭與其“北進、南進”的侵略方向選擇究竟有著怎樣的關系,和“新秩序”政策相比有何異同;抗戰爆發以后其南進政策是如何發展并演變的,是否存在著一個階段性的變化過程,其內部動因如何、該如何批判等等。這些問題有些尚在討論、有些尚待詳查,暫未得到徹底的解決。是故,本文擬參考日方原始檔案對以上問題做一集中性考察。
一、北進抑或南進的侵略方向選擇
早在抗戰爆發以前,日本原本就在“向北對蘇聯開戰,還是向南對英美開戰”這一侵略對象的選擇問題上爭論不休,直到1936年8月才勉強形成了一個“南北并進”的妥協方案。然而進入到抗戰時期,受陸軍支持上臺的近衛文麿內閣為討好陸軍,逐漸在“南北并進”之間呈現出了企圖向“北進”傾斜的趨勢。即日軍在1938年10月侵占武漢與廣州、戰爭進入到戰略相持后,近衛于11月3日、12月22日先后發表了關于“建設東亞新秩序”與“近衛三原則”的聲明,揚言要構建所謂的“日滿華為核心的東亞新秩序”并實現“善鄰友好、共同防共、經濟提攜”,妄圖通過政治手段來誘降中國。
以“共同防共”為目標的“新秩序”政策,實際上能明顯折射出近衛內閣“北進”的意圖,反映了其背后發揮重大影響力的陸軍的意志。通過考證日方史料能夠發現,在武漢會戰結束以后日本陸軍就明確了在中國戰場“沒有特別必要則不擴大占領地域”的方針,①轉而開始謀劃優先對蘇侵略的問題。其計劃是在未來數年間將原有的約85萬侵華日軍數量減半、解除其國內對預備役士兵的征召動員,以便騰出手來充實在偽滿的侵蘇力量。譬如在1938年11月18日制定的《昭和十三年秋季以后戰爭指導方針》中就曾規定:“處理中國事變之際,需擴充國力尤其是軍備以應對(將來)與蘇中兩國的戰爭。……充實軍備的宗旨是處理事變,以及今后對蘇中兩國的作戰。”②為此,日本陸軍中央又在12月6日的《昭和十三年秋季以后對華處理方策》中進一步明確了其對華進攻要領:“盡量不擴大戰線或進行局部爭奪,根據彼我情勢將兵力控制在必要的最小限度。……為迎接下一輪國際形勢的變化,需在各方面努力削減駐屯兵力、減少戰場消耗。……應通過持續的航空戰斗與海上封鎖等措施切斷(中方)殘存的對外聯絡線,尤其是武器輸入通道。”③這意味著當時日本陸軍的戰略視線完全集中在對華侵略與北進侵蘇之上,而對于南進或攻擊英美的問題是較顯消極的,充其量不過是在長江流域與珠江流域的航行管制、鐵路分檢、租界封鎖、消除排日與停止援蔣等有關中國戰場的問題上與其存在一些有待交涉的“懸案”而已。
對于內閣和陸軍的這一戰略方針,當時以外務省為首的其他日方政府機關基本上表示了贊同:“對華外交之目標,乃通過構建日滿華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領域的互助連環,在東亞建設起新秩序。……列強(的政策或活動)只要不與該目標發生抵觸,便可予以尊重,尤其對于不采取排斥限制行動且對我帝國示好的第三國,可允許其參與新中國的經濟開發。”④進而,近衛本人在御前會議上制定的《日中新關系調整方針》還對其細節進行過確認:“為了強化日滿華經濟提攜,第三國在華經濟活動或權益自然會受到一些限制,但上述提攜主要控制在國防與國家存立的必要范圍,故在此范圍之外的第三國活動與權益將不會受到不正當的排斥或限制。”⑤這說明與陸軍保持密切合作的日本內閣在當時也沒有積極南進、南侵的打算,其針對歐美列強的政策是小心謹慎的,尚未超脫出“解決事變”的范疇。而在1939年1月新成立的平沼騏一郎內閣也沿襲了這一政策,繼續將對華侵略與北進侵蘇作為其基本戰略方針。
不過,一直熱衷于南進的日本海軍對此卻心存異議。因為早自1928年以來,其絕大部分的作戰艦艇已開始從煤炭專燒型、炭油混燒型向石油專燒型發生轉變,這種對石油的大量需求對于不是產油國的日本來說是頗為緊迫的。更糟糕的是,對其第一假想敵美國,日本的石油依賴度從1935年的67%(231萬kl)遞增至1937年的74%(353萬kl),再到1939年的90%(445萬kl),呈現出居高不下、逐年攀升的態勢。⑥ 因此為了應對將來與美國的決戰,日本海軍謀劃著將“南洋”(主要指東南亞與太平洋諸島)作為解決困境的突破口,為獲取資源產地而不斷尋找機會慫恿日本南進。譬如他們曾在1938年底鼓動日本政府將南沙群島以“新南群島”的名稱“納入領土”,置于臺灣總督府的管轄之下并開始覬覦海南島,試圖將其作為南進的橋頭堡。對此,堅持北侵的陸軍是反對的。故為了讓陸軍盡快同意并獲得其作戰支援,海軍只得想方設法展開勸說工作:在攻占廣州等地后,向中國運輸戰略物資的“香港通道”已基本被切斷,但“河內通道”與“緬甸通道”又開始扮演重要的角色,故至少為了切斷這兩個援蔣通道亦需要在海南建立航空基地。結果陸軍中央在急于迫華投降的焦慮之下,同時亦考慮到有必要維持陸海軍之間的協同關系,最終同意了海軍的要求并于1939年2月派兵侵占了海南島。①
但是在占領海南之后,一直妄圖擴大對外侵略的日本海軍卻并未減弱其“南進”的野心,甚至還有了得隴望蜀的跡象。2月24日,他們在向天皇呈交的《昭和十四年度帝國海軍計劃書》中,對以往的計劃做了更為具體的細化,并進一步提出了今后對“南洋”實施侵攻作戰的預想方案:“海軍在戰斗初期的目標是壓制長江水域與中國沿海的同時迅速殲滅英國在遠東的艦隊、拔除其根據地、控制遠東海域,若敵方主力艦隊(從歐洲)趕來支援則將其消滅。”換言之,將在“南洋”擁有最大勢力的英國作為主要目標,分兩階段展開進攻:“第一階段,在戰斗初期迅速殲滅對方在遠東的艦隊與航空兵力、控制海域的同時與陸軍配合攻占香港、新加坡、英屬婆羅洲與馬來半島要地;第二階段,等待對方主力艦隊趕來遠東并捕捉消滅之。”他們甚至還曾考慮過對美屬菲律賓發起侵略的計劃。② 對于海軍的這種南下企圖,當時日本外務省內部亦曾傳出過一些共鳴之聲。比如時任東亞局局長的栗原正就在《事變新階段的對日國際形勢》中強調:“為在事變中真正取得成果,需讓中國從列強殖民地的地位中解脫出來,尤其需要為此清算英國以往的政治權益。……是故,借此次事變之機與英國開戰的想法應是正當的。”③
不過在日本陸軍看來,這種想法是有些“操之過急”了。他們站在經濟的角度認為:“為了建設東亞新秩序,應實現生產力擴充計劃與物資動員計劃,而為我國提供大部分重要國防資源與出口市場的正是英美兩國,所以在兩三年內與其保持良好的經濟關系是絕對必要的。”④進而又在4月的各軍參謀長聯席會議上從政治、軍事的角度展開了分析:“最近的歐洲形勢發生了激變,但估計德國要全面具備對外進攻的實力應是1941、1942年前后的事情,且英美的國力與軍備建設大致是以1941年為目標的,其他列強亦將追隨之。故可預想世界性的一大轉機將會在1942年前后才到來。在此期間,我方需充分發展國力與軍備,以便應對此時期的到來并實現自主國策。”⑤即認為向南侵略的時機應在兩三年后才會出現,故暫時不需急于南進。這種陸、海、外三方關于南進問題的不同態度,在1939年7—8月間伴隨著國際形勢的變動而進一步發酵。尤其在7月26日美國宣布將于次年廢除《日美通商航海條約》之后,日本海軍曾受其刺激開始著手改訂此前的年度作戰計劃,在次年度方案中策劃了“甲作戰(對中美兩國作戰)”,規定將為攻占菲律賓準備三個師團的兵力,另需一個師團作為后備,在“丁作戰(對中英兩國作戰)”中則要求以相同的“三加一”個師團的兵力來侵略馬來半島,同時視情況占據法屬印度支那,⑥擺出了蠢蠢欲動的架勢。而外務省則由11名課長級、局長級少壯派干部組成了所謂的“對美政策審議委員會”,開始醞釀起對英美強硬的論調,甚至在8月23日前后得知《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簽訂的消息后開始展現出了親近海軍的傾向:“如今日本若再不決定對英或對蘇的根本態度,則無論對德意兩國的外交還是對中國事變的解決都將變得困難。……依我等看來,對英問題乃更為緊迫且更易解決的。”①
順著這一趨勢,外務省歐亞局在28日出臺的《帝國對歐外交基本方針案》中做下了“以蘇德條約為契機盡快完成對歐洲政策的重新研究與確立”的決定,并在次日的修正案中進行了如下說明:“應對歐洲新情勢加以利用。……致力于實現對蘇關系的平靜化。……對于列強,需制定規范其在華經濟活動的新方針,以此為依據采取措施逐漸讓其認可我方政策,配合新中國建設(指偽政權建設——引注)以使事變走向解決,同時確立我指導地位。……目標是加強與南方各地的經濟聯系,漸次將其培育為東亞新體制的外圍區域。……我國的南方政策乃以八纮一宇之精神實現東亞各民族的協和與融合,故要以共存共榮主義與和平的經濟活動為借口,推進(在此地)政治經濟文化各領域的所有工作。”而外務省調查部也在《對歐外交方針》《對華政策綱領》等機密文件中明確表達了類似意見:“(伴隨蘇德條約簽訂,)蘇聯已不再是日德意三國同盟的敵人,如今能使三國合作變得更為緊密的途徑惟有對英法問題而已。……對英法,要讓其全面撤走在東亞的勢力、放棄援蔣政策,陷入不得不配合新秩序建設的境地。……一旦歐洲爆發動亂則須直接對南洋行動,其范圍之寬窄可視情況而定”,“要立足于亞洲人之亞洲主義,實現日滿華統一,……進而為第二次飛躍做好準備,獲得通往緬甸、安南的陸路根據地并對南洋華僑展開操縱。”②這顯然意味著此時期國際形勢的突變一方面加劇了日本海軍的南侵野心,另一方面也促使外務省開始萌生“放棄北進”的念頭,企圖追隨海軍進一步向南擴張“東亞新秩序”的外圍區域。
在這一背景下,面對蘇德條約造成的形勢突變以及日本統治集團內部陸、海、外三方的意見分歧,深感無力應對局面的平沼內閣不得不以“我國長期以來的政策驟然中斷,急需另立新政策”③為理由宣布辭職。這自然預示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政策將會在此后隨著時局的發展而發生新一輪的變動。
二、日本陸軍的態度變化與伺機南進
阿部信行接替平沼出面組閣之后剛過兩日,納粹德國便對波蘭實施了閃擊戰,第二次世界大戰由此爆發。1939年9月4日,還沒來得及統一各方意見的首相阿部在政府聲明中做了一個極為抽象的表態,宣稱:“此次歐戰爆發之際,我帝國(指日本——引注)將不會介入戰爭,仍專注于中國事變之解決。”④意即,日本不會參與歐洲戰事而將利用列強無暇東顧之機加緊對華侵略、迫華投降,對南進問題避而未談。
不過,外務省方面卻按捺不住其“興奮”的情緒,順著8月底以來的趨勢接連發表了諸多關于南洋問題的侵略性言論。譬如,時任駐香港總領事的田尻就曾向外務省提出過建議:“利用英國迅速結束事變一事(指讓英國斡旋對華調停——引注),在本質上與時間上是有局限的。……可以認為,如今確立對英外交方針的時機已然到來。”⑤對此,外務省東亞局立即做出了回應,在同日的《帝國對英德戰爭對策試案》中指出:“我帝國必將迎來在英國與蘇聯之間兩者擇一的時機。……反蘇之事,放在日后更為得策。……目標在于根據形勢釀成實施南洋政策的態勢。我帝國在建設東亞新秩序的問題上有著堅定的決心,西歐各國剝削東亞民族的現狀是不可饒恕的”。因此,有必要讓中方的偽政權“對國內外宣布其根本方針,回收香港與印度支那等西歐各國侵占的土地,而后,我帝國與滿洲國再對此進行聲援。……同時讓泰國方面宣布回收以往的領土并提供進攻新加坡的據點。對于英法的誘惑,只需適當應對,一旦其不愿配合我方新秩序的體制完善工作,則要下定決心、決不妥協”,尤其對于“英法荷的東方殖民地,要盡量通過有效的謀略煽動當地人開展反抗宗主國的運動,……攻占石油產地與新加坡的同時,在其他地區的作戰行動亦應盡快完成。……這些地區,都應在占領之后建立起我帝國指導下的獨立王國”。進而又在9月8日的文件中對南侵的目標做出了更為明確的范圍界定:“本件所提之南洋,即菲律賓、法屬印度支那、英屬婆羅洲、馬來半島、荷屬東印度、葡屬帝汶、澳屬巴布亞、新幾內亞。”①
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這一時期,長期以來對南進較為消極的日本陸軍方面也逐漸呈現出了微妙的態度變化。尤其是作為軍令機關的參謀本部,鑒于蘇德條約簽訂與諾門坎事件失敗所造成的“北進受挫”以及歐戰爆發后英法無暇顧及遠東的“有利形勢”,一改昔日態度,開始考慮向南面擴大侵略,尤其將焦點放在了中國西南與法屬印支的北部地區。他們主張從法屬印支北部通往廣西和云南的物資補給線仍在積極活動,故有必要侵占此地以徹底截斷援蔣通道。② 而在諾門坎事件后新調任的作戰部長富永恭次由于不滿足于長期以來的“對華消極作戰”,對于在廣西發起侵略行動一事更是極為熱衷,認為在占領該地之后能夠獲得對法屬印支施策的據點。而當時隸屬于作戰部作戰課的荒尾興功甚至還曾為此做過一番補充性的解釋說明:“之所以要進攻這一補給線路,乃因為要利用英法對德國作戰之機切斷法屬印支北部的援蔣行為,由于對法國形勢還不甚成熟(指日本對法國的謀略工作——引注),故作為階段性目標應首先攻占南寧以作為通往法印的跳板。”③這說明受蘇德條約與諾門坎事件的影響,以二戰的爆發為契機,日本陸軍中央此時開始改變以往的態度,對向南侵攻的問題展開了思考,④但其仍是以“截斷通道、迫華投降、解決事變”為根本目的的。換言之,他們雖然萌生出了伺機南侵的意圖但其戰略重心仍在于對華侵略,故可認為是一種“從消極南進走向伺機南進(謹慎南進)”的態度變化。
為了實現這一構想,日本陸軍當局在此后至少開展了兩項工作。首先,在9月份派遣軍務局要員高山信武拜訪外務省,要求對方加緊明確歐戰爆發后對外政策的同時遞交了一份名曰《伴隨歐洲戰爭之當面對外施策》的文件,提議“外務省以此件作為立案參考”,爭取利用歐洲形勢實現對“蘇關系正常化”、用軟硬兼施的手法迫使英國讓步、對法屬印支施壓、在南面排除日方所受到的貿易通商限制等等。⑤ 其意圖在于敦促此前追隨海軍發表積極言論的外務省轉而接受自己“伺機南進(謹慎南進)”的觀點。其次,又于10月16日下達了發動“南寧作戰”⑥的《大陸命第375號》,要求日軍部隊“沿南寧至龍州一線直接切斷對方補給通道的同時強化海軍航空作戰,以截斷滇越鐵路與滇緬公路等補給線”。進而在文件附記一項特別追加了說明——“對法屬印支的工作將會在登陸后由大本營負責實施”,⑦表達了欲在南進問題上增強發言權的意思。結果,夾在陸海軍之間的外務省在此后一段時間里左右為難,遲遲未能明確立場。而日本海軍則在此期間不斷為積極南侵做著準備。比如重編第四艦隊并將其活動范圍定于南緯25度以北、東經95度以東、東經175度以西的廣大區域,令其負責南方戰力的構建與兵要地志的調查等。①
11月18日,焦急難耐的陸軍終于向外務省發去了敦促:“面對如此重大局勢,以外交為本職的外務省竟無為無策,著實令人焦慮!”②后者在無奈之下只得示弱,當天派遣東亞局第一課課長土田豐趕往陸軍省軍務局軍務課,通過《對外施策方針要綱:遞交陸軍當局之件》的文件形式接受了陸軍的要求,未再提“攻占石油產地與新加坡、在其他地區發起作戰行動”等言論,承諾將持謹慎態度,致力于首先在南面制造“對建設東亞新秩序有利的形勢”。軍務課課長有末精三在看過文件后表示同意,但又忍不住發了一通牢騷:“陸軍的提案已在一個半月前交給了你們(指高山遞交的《伴隨歐洲戰爭之當面對外施策》——引注),……現在才收到貴方回應讓人熱情全失。外務省在外交上占主導地位,原本應自主地實施政策。故從外交一元化的角度來說,我對文件內容并無異議。……但讓人感覺此方案仍受海軍的影響偏大。”繼而在5天后的23日派遣高山回訪外務省,交付了陸軍的修訂意見。其中強調:“處理事變乃我帝國當面之基本目標,而后才能(向南面)實現東亞新秩序之建設,陸軍認為這才是應該采取的順序。”③同時要求外務省對此前文件中的某些細節加以修改,以緩和措辭、弱化海軍影響。譬如為了避免列強產生警覺而主張將文件中的“(與列強)適當合作”改為“(與列強)依然合作”等等。
在說服外務省接受己方要求之后,日本陸軍在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里也和海軍方面進行了溝通交涉,以便統一各方意見,將“伺機南進(謹慎南進)”的構想上升為最高國策。雖然關于當時陸海軍交涉的原始文件如今已無法查得,但我們仍可以發現:對于尚未完成軍事準備的海軍來說“伺機南進”作為將來“積極南進”的一個前提步驟并非是不可接受的,兩者間存在著走向統一的可能性。更何況在隨后的一份檔案中也能夠確認雙方在12月底最終達成了某種程度的共識。即12月28日,陸海外三省首腦(陸軍大臣俊六、海軍大臣吉田善吾、外務大臣野村吉三郎)在最終修正定稿的《對外施策方針要綱》上共同署名,正式將“伺機南進”的國策確定了下來。其中指出:“對外政策的重點將置于如下幾方面。第一,對于歐戰。在各方形勢使我帝國參戰變得有利可圖之前堅持不介入方針,有效利用我中立立場,采取措施引導國際形勢促進中國事變的處理,同時為建設包括南洋在內的東亞新秩序制造出有利條件;第二,在活用中立立場時要考慮目標國家對事變處理的配合態度及對我帝國發展的干涉態度來采取適當措施;第三,在利用歐戰國際情勢時需關注戰局變化與形勢突變,不可錯失良機”,表達了要伺機動手的態度。繼而又以此為基本方針,給各類對外政策做出了具體的規定:“對蘇聯,在中國事變期間謀求兩國關系之平靜化。……對美國,防止其采取經濟手段妨礙干涉我方對事變的處理。……但須牢記菲律賓的獨立乃解放亞洲南方之第一步。……對英國,利用我帝國中立立場及對其在華權益之處理問題施加引導,讓其逐漸認同我國的東亞新秩序建設。……對法國政策,大致與對英措施一致,且應利用其在遠東地位不穩的特點,加以誘導,降低我方對英政策之難度。……對荷屬東印度,采取措施進行引導,使我方勢力的進入變得可能,尤其為我方獲取必要資源提供方便。”④由此可以看到,面對二戰爆發后歐洲形勢的突變,認為向南侵略將有機可趁、有利可圖的陸軍開始從以往的“重視北進、消極南進”走向了“暫緩北進、伺機南進”的態度,甚至在1939年底通過各種交涉將陸、海、外三方的意見統一了起來。這意味著其“東亞新秩序”政策極有可能在此后伴隨著形勢的發展而進一步向南面膨脹、擴大。
三、積極南進與所謂的“共榮圈”政策
在1940年1月16日米內光政出任內閣首相之后,日本政府繼續保持了其陸軍所主倡的“伺機南進”政策,在觀察歐戰進展、窺伺南侵時機的同時,集中各種力量策劃對華施壓、迫華投降。但是,該政策卻僅僅維持了4個多月,便隨著局勢的進一步變動而開始迎來新的轉變。
眾所周知,納粹德國在擊敗波蘭之后于1940年4月調轉矛頭向北歐的丹麥與挪威發起了進攻。這在當時給日本政府內部企圖立即南進侵略的分子造成了巨大刺激,尤其是以海軍為首的一部分人,預想到戰爭將會進一步向西線尤其是荷蘭等地擴大,開始圍繞荷屬東印度的問題做起了文章、大肆鼓吹侵略行動,宣揚“如今正是攻占荷印的絕好時機”,①并在接下來的5月間為占領該地后可能引發的對美持久戰進行了圖紙演習,得出了“需速戰速決,務必在一年內取勝”的結論。② 而外務省內的一些強硬派也與此呼應,在《第二次對外施策方針要綱案》中重提“積極南進論”,要求:“把在中國戰場消耗的精力降到最低……(以便)在對內、對外層面采取措施,盡快將南洋囊括到東亞新秩序中去。……須下定決心在最不理想的情況下動用武力,不留任何遺憾,若荷蘭政情發生變化則設法使荷印成為我帝國指導下的獨立國家。”且對法屬印支,“為最終實現其獨立并將其納入東亞新秩序,須積極展開準備”。③
此時,日本陸軍方面尚未表現出明顯的態度變化。但是到了5月以后,隨著德軍在西線的荷、比、法等地取得節節勝利,一股妄圖“積極南進”的氣氛也開始在其內部迅速蔓延開去。19日,陸軍省軍事課課長巖畔豪雄向其部下西浦進正式下達了“著手研究南洋問題”的指令,并向參謀本部第二課(作戰課)課長④岡田重一發去提議:“鑒于世界情勢之激變,目前應開始推進對南方問題的研究準備,以便在有事之時不留遺憾,參謀本部是否已為攻占南洋制定好了作戰計劃?”⑤ 接到該提議后,岡田隨即在次日召集作戰課的全體參謀開會進行研討,結果贊成積極南進的不到五分之二,反對者超過了五分之三。即便如此,岡田卻沒有否決“積極南進論”,而是在總結中強調“今日在此之討論未得定論也不應有定論,……但相關計劃必須盡早制定起來”,⑥事實上已然展現出了要積極南侵的態度。
6月,奉命研究南洋問題的西浦制定出了一份名曰《對南方戰爭指導計劃案》的文件遞交巖畔,其中提出了如下建議:“戰爭可以將偷襲作為開端……首先攻占新加坡,而后盡速偷襲占領荷屬東印度。為此,須考慮在法屬印支和泰國獲取戰略基地,適時奪取香港。”⑦巖畔在讀過之后不僅表示滿意而且還把緬甸添加到了侵略的范圍之中。正是以此活動為先導,在該月中下旬德軍開進巴黎、擊敗法國之后,日本陸軍中央最終完成了從“優先對華侵略、伺機南進”向“優先南洋問題、積極南進”的戰略轉換。21日至25日,陸軍省與參謀本部的課長級軍官聚在一起圍繞“今后的戰爭指導策略”“應對歐洲情勢發展之帝國施策大綱”等議題尤其是“是否應積極南進、如何積極南進”等重要問題召開了為期五天的內部會議并基本達成了共識。進而在一周后的7月3日得到上級的批準,正式擬定了一份題為《伴隨世界情勢推移的時局處理要綱》的文件,其中的侵略野心昭然若揭:“將致力于不斷改善內外情勢,捕捉良機解決南方問題。……大致以8月末為目標,推進戰爭準備。……對法屬印支(含廣州灣——原文注),不僅要徹底斷絕其援蔣行為且需盡快讓對方接受我軍提供補給、軍隊通行、使用機場等要求,視情況可行使武力;對香港,徹底截斷援蔣通道的同時采取強硬工作迅速鏟除敵性,發動進攻時需考慮總體局勢,下定對英一戰之決心后再予實施;對荷屬東印度,暫通過外交措施確保其重要資源;對南太平洋上的法屬島嶼,鑒于其國防上的重大意義,需通過外交手段盡快將其納入我方版圖。……雖將致力于使用政治策略確保荷印的重要資源,但也可視情況通過行使武力來實現目標。”同時對于日本國內,也將推進三項措施:1.強化戰時態勢,確立強力之政治機關;2.擺脫對英美等國依賴的經濟現狀;3.激發國民精神并統一國內輿論。此外亦計劃在參謀本部第六課(歐美課)之下新設一個“南方班”以廣泛收集東南亞方面的軍事情報與兵要地志,并向菲律賓、馬來半島、荷屬東印度、香港等地派遣作戰相關的調查人員。進而又對1939年底制定的《修正軍備充實計劃》重做了改訂,規定將1940年的77萬侵華日軍兵力在1941年削減至65萬(華北25萬、華中30萬、華南10萬),到1942年再進一步縮減至55萬(華北25萬、華中15萬、華南15萬),以圖在1943年達到50萬的目標。① 其意圖在于,要在三年內將侵華日軍總數削減約35%,同時進一步擴充華南兵員,以便為其南侵提供重要的戰略支撐。
4日,參謀本部第二課(作戰課)課長岡田重一、第八課(謀略課)課長臼井茂樹帶著這項陸軍方面的最新決議前往海軍部門做了通報。一貫主張優先南進的海軍對此是熱烈歡迎的,甚至興奮地表示“陸軍在處理中國事變的問題上做出了巨大讓步(指不再將中國戰場置于優先地位——引注),似乎已打算向南洋轉換方向”,②繼而在5天后正式接受了陸軍“積極南進”的意見。且在此期間為了給未來的行動做好外交準備,日本海軍軍令部也同時開始了侵略理論的研究與籌備。通過梳理日方史料可以發現,此項工作是通過征集大學教授、京都學派學者的意見并加以討論研究后完成的。其中,由軍令部第三部(情報部)部長岡敬純于7月9日組織制定的《應對世界情勢變動的帝國外交施策要綱案》尤其值得關注。它較早地使用了“共榮圈”一詞,提出:“須以我帝國為核心,以日滿華三國的牢固結合為基礎,與外圍地區(包括法屬印支、泰國、南太平洋、菲律賓、緬甸、西伯利亞遠東地區、外蒙古、澳洲、新西蘭等——原文注)確立起緊密聯系的經濟依存關系,由此實現囊括整個東方的牢固共榮圈,確保并維持東方各民族的生存發展,建設新秩序。……關于東洋之共榮圈,若其領土現狀(范圍與表現形式可視情況適當調整)發生變化,則我帝國將表示極大之關心。……需向國內外宣明:日本政府之所以要確立并維持東洋之共榮圈,乃是為了實現東亞之安定與興盛,進而為世界和平與世界新秩序建設做出貢獻。”③
將戰略重心轉向“積極南進”的陸軍為了將其野心付諸實踐,不僅與海軍等各方面做了溝通協調,還基于《伴隨世界情勢推移的時局處理要綱》中“確立強力之政治機關”的目標考慮邀請近衛文麿重新出山組建新的內閣。尤其是,時任參謀次長的澤田茂與陸軍次官阿南惟幾在密謀后認為:根據軍部大臣現役武官制規定,作為內閣成員的陸軍大臣若提出辭職且軍部拒絕再推薦其替代者,則內閣將因為不完整而自動垮臺,通過此種手段可實現內閣的更迭。故他們專程拜訪了陸軍大臣俊六,以“現在的內閣消極退嬰,終究什么事情也解決不了”為由勸說其主動辭職。結果接受了這一建議,于16日正式提交了辭呈。由此,米內內閣迅速走向了終結。正是在這一背景下,近衛在組閣前的19日秘密召開了荻洼會議(日方稱“四柱會議”——筆者注),為此后將要發動的新一輪侵略做了大方向上的明確:“為將東亞及其周邊島嶼等英、法、荷、葡殖民地囊括到東亞新秩序中,須采取積極措施。”①
繼而,近衛又在上臺次日的23日通過廣播對外預告了南進的意圖:“終究是必須要自主地、積極地、建設性地向前邁進。……須盡早脫離經濟上依賴外國的現狀,故將與滿洲和中國實現經濟提攜并向南洋方面發展,在此意義上的必要性已是與日俱增。”②同時還在當天啟動的持續三日(23—25日)的政軍當局高層會議上與各方協商確認了具體國策。會上,參謀次長澤田發起了頗為強硬的提議:“我帝國當前需要盡快擺脫依賴英美的態勢,為此應以日滿華為骨干,將印度以東、澳洲與新西蘭以北的南洋地區納入范圍,建立自給自足的態勢。若不把握目前良機則將愈發陷入危局。……關于南洋問題的外交措施須盡快著手并實現目的,若無法成功則必須行使武力以徹底解決南洋問題。”③這一主張在當場得到了其他參會人員的贊同,遂在會議結束之后的26日直接出臺了關于侵攻東南亞地區的國策性文件《基本國策要綱》,提出:“如今世界迎來了歷史性的一大轉機,已可看到以國家群之生成發展為基調的新型政治經濟文化的形成……故須把握世界史發展的必然動向,迅速從根本上更新各項政策,排除萬難,完成國防國家體制之建設”,實現“以皇國為核心、日滿華的牢固結合為基礎的大東亞新秩序之建設”,尤其強調要“確立以日滿華為一部覆蓋大東亞的皇國之自給自足經濟政策”。④ 在此基礎上,又于次日召開了大本營與政府聯絡會議,對7月3日陸軍方面擬定的《伴隨世界情勢推移的時局處理要綱》做了最后一遍修訂與確認。席間,陸軍參謀本部第一部(作戰部)部長富永、參謀次長澤田再次重申了強硬立場:“面對這一不可錯失之良機,哪怕是暫緩對中國事變之處理,也應堅決對南洋行使武力”,“不可待考慮周全后再行動,須以堅定之決心直接動手”。⑤ 對此,外務大臣松岡洋右亦表達了赤裸裸的慫恿態度:“我認為在面對這一良機時必須動用武力。……解決南洋問題也將促進中國事變解決。……世界情勢的發展已迫在眉睫,除此以外并無他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而海軍的軍令部次長近藤信竹更是直截了當地表示:“向以南方施策為重點的態勢進行轉換就是要從政戰兩略的角度將以往指向中國事變的戰略態勢改變為以南洋為重點。……基于對歐戰局勢的客觀觀察,可以認為極有必要大致在8月底完成主要的準備工作。”⑥這意味著日本帝國主義以往以“東亞”為侵略對象的“新秩序”政策在此時(1940年7月底)已完成了戰略重心南移,向“大東亞”為對象的“共榮圈”政策發生了膨脹與擴大。
8月1日,近衛內閣在閣議上基于《基本國策要綱》進一步明確了具體方針及責任機關后,無法按捺情緒的外務大臣松岡在公開談話中首次向外界透露了這一臭名昭著的“大東亞共榮圈”計劃:⑦日本今后的方針是發揚“皇道的大精神”,實現以“日滿華為基礎的大東亞共榮圈”,其范圍包括“日本、滿洲、中國、法屬印支、荷屬東印度、英屬馬來、印度、緬甸、美屬菲律賓、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地”,因為“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就一直在為東方各民族的各得其所與東亞安定而奮斗”。⑧ 后松岡又在10日乘火車時接受媒體采訪,對此發言做了具體的解釋:“我國的外交基本方針已在8月1日公開的基本國策要綱以及我的談話中得到了闡明。即,面對當前包含一切突發可能性的復雜國際形勢,(我國)須對內迅速整備體制、鞏固國防、培養國力,對外以皇道之精神實現東亞各國各民族的各得其所、各安其位,為確立大東亞共榮圈而不斷向前邁進。為實現大東亞共榮圈,我方將與志同道合的國家合作,又或者說盡可能多地去創設這種國家。……我始終堅信,東亞民族將會提攜合作,首先完成大東亞新秩序之建設,而后為世界的公正與永久和平做出貢獻,此乃大和民族抑或東亞各民族被上天賦予的偉大使命。”①
四、結語
綜上所述可以看到,1940年7—8月間日本醞釀出臺的“共榮圈”政策不僅承襲了此前的“新秩序”政策,而且還進一步為其做了擴大與延伸,兩者具有完全相同的侵略本質,甚至作為宣傳欺騙口號有時會混在一起使用。但其區別也是顯而易見的:首先,發表于1938年底的“新秩序”政策在當時時局之下更側重于北進問題,不僅將侵略行動的范圍集中指向了中國戰場,而且還打算留出余力來應對未來可能出現的“對蘇中兩國作戰”。與此不同,在經歷過諾門坎事件、蘇德互不侵犯條約所帶來的北進受挫以及此后二戰的全面爆發、西線戰斗的開始與法國的戰敗以后,意識到需要趁機向南方擴大侵略的日本政軍各界逐漸形成了側重南進戰略尤其是積極南進、積極南侵的“共榮圈”政策。故可以認為,圍繞“北進與南進”這一侵略對象的問題,“新秩序”政策與“共榮圈”政策之間存在著顯著差異。其次,正因側重的侵略對象不同,兩者所涉范圍自然也會有所差別。一方面,“共榮圈”政策本身就是“新秩序”政策在新局勢下的膨脹與擴大;另一方面,由于側重南進,其范圍是進一步向東南亞和太平洋地區延伸的。所以還可總結認為,“共榮圈”政策在范圍上的延伸或曰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行徑的擴大與升級是帶有指向性的,它并不是“向日本四周的擴大”,而應是“有方向的擴大”“向南洋地區的擴大”。
此外從侵略理論的角度來看,“共榮圈”政策明顯比“新秩序”政策更具欺騙性,也更加注重對“亞洲主義”思想原理的改造與利用。即,為宣揚日本帝國主義與歐美帝國主義的不同性質并與之展開競爭,同時亦是為了掩飾自身的侵略行徑,拒絕以西方主權國家平等意識為基礎的“橫向并列原理”而采用了日本傳統的“縱向主從原理”與“家族國家觀”,聲稱“共榮圈”內的各國要像傳統家庭那樣兄長有兄長的地位、弟弟有弟弟的樣子,大家都各安其位、各得其所。甚至強調該原理能凸顯出“共榮圈的東方性”,從而明確自身與西方列強的區別,將帝國主義之間的利益沖突描述為“東西方的原理沖突”。但詭異的是,通過考察日方史料便可發現,原本“共榮圈”一詞是模仿英國1931年《威斯敏斯特法案(StatuteofWestminster)》提出的Commonwealth、Dominion概念而發展形成的。曾為海軍出謀劃策的京都學派人物大島康正甚至在當時的會議中留下過“東亞共榮圈概念與英國式的Commonwealth、Dominion思想完全保持一致”的記錄。② 這顯然證明了“共榮圈”的虛偽,說明其絕非以東方傳統價值理念為基礎,不具備任何“東方性”,而不過是從西方思想改裝而來的、富含歐美帝國主義侵略性質的理論工具。因此說到底,日本所謂的“共榮圈”政策不過是企圖“取歐美而代之”而已。它是一個試圖在亞太地區構建以日本為宗主、以其他國家為附庸的、謀求“領導與被領導”“壓迫與被壓迫”關系的侵略性政策。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世界史系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