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一

2024年4月29日,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校園內的“加沙團結營地”
當地時間4月30日晚,直升機開始在美國紐約市哥倫比亞大學的上方盤旋,數不清的親巴勒斯坦抗議者在校園內齊聲高喊著:“人民團結起來,我們永不畏懼!”
不到兩周時間,哥倫比亞大學校長米努什·沙菲克,就再次請求紐約警察進入校園,目標是對被示威者占領的校內建筑—漢密爾頓大廳進行清場。
美媒現場直播畫面顯示,當晚,數百名警察涌入校園,不少人穿著防暴裝備,手持警棍。21時30分,幾十名戴著防暴頭盔的警察借助非軍用裝甲車,通過二樓的窗戶,進入漢密爾頓大廳,逮捕了里面的示威者。現場的氣氛也在這時達到高潮,抗議者齊聲大喊著“shame on you”(可恥)。
不到一個小時,現場局勢被控制住。事情結束得如此迅速,警方的威懾戰略初見成效。
目前,紐約警方仍未公布具體有多少人被捕,但直播畫面顯示,在114大街的校門口處,大約停了五輛用來裝載被捕者的公交車。
應哥大校長要求,校內將保持警力至5月17日。
當東海岸的抗議運動還不知走向何種結局時,位于西海岸的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也遇到了自己的麻煩。5月1日凌晨,親巴勒斯坦的抗議學生和反抗議者發生暴力沖突,起因是一群反抗議人士試圖拆除一個親巴營地的圍墻。
對此,洛杉磯警察局表示,因發生多起暴力行為,警方應校方要求,進入校園以協助恢復秩序,警察快速涌向抗議營地,拆掉了膠合板、鐵柵欄和帳篷等。
也是在同一天,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耶魯大學和康涅狄格大學等高校的抗議營地,都遭到了清理。
然而,眼下,美國還有四十多所大學的營地抗議運動,仍在繼續。
哥大之所以成為全美高校學生抗議的焦點,源于4月17日的營地行動。
4月16日,美國眾議院以“377-44-1”的票數通過決議,聲明“從河流到海洋,巴勒斯坦將獲得自由”是一句反猶主義口號。
這句簡化成“從河到海”的爭議口號,早于1964年就被巴解組織提出,自去年戰爭爆發以來,在社交媒體廣為流傳,被大量印在旗幟和衣服之上。對于一些人來說,這句話預示著一個不存在猶太國家的愿景,但對于支持巴勒斯坦的人,他們只是呼吁平等、自由以及和平。
與此同時,哥大校長內馬特·沙菲克(Nemat Shafik)也在這一天出席國會聽證會。會上,她向議員們否認哥大是反猶主義溫床,并保證,如果哥大師生有反猶主義言行,就會被開除。
這無疑是加劇了親巴勒斯坦人士的不滿,于是,4月17日這天, 聲援巴勒斯坦的學生團體哥倫比亞大學種族隔離撤資組織(CUAD),便在校園內建立“加沙團結營地”,要求結束哥倫比亞大學對種族滅絕的同謀行為。
“公開賬目,撤離資產,誓不罷休,絕不妥協”,是抗議行動中最為流行的口號之一。學生的核心訴求,是要求哥大披露其財務投資,特別是跟以色列有關的投資活動,同時呼吁切斷與以色列相關的經濟活動。
CUAD列出了一份符合其撤資標準的公司名單,谷歌母公司Alphabet、亞馬遜和微軟等美國公司位列其中,該團體給出的說法是,這些公司為以色列政府及軍隊提供云服務,而“它們所服務的政府,正在實施種族滅絕”。
抗議持續到第二天,校長沙菲克以示威運動有違學校政策為由,請求紐約警察局進入校園,驅散抗議者,并清除抗議者搭建的營地。
在這一過程中,共有108名抗議者被逮捕。哥大校方表示,這些學生將受到停課處分。
校方請求警察介入的做法,無疑是給原本就熱火朝天的抗議運動澆上了一桶熱油。在幾天時間內,美國多所高校,包括紐約大學、耶魯大學、哈佛大學以及埃默里大學等,開始聲援哥大學生的營地行動。
4月27日,哥大發布聲明表示,大學管理人員跟抗議學生進行了談判,在當時,這已經算得上是一個積極信號。但沒人能想到,哥倫比亞大學的事態進展會再次急轉直下。

哥大校長內馬特·沙菲克

2024年4月30日,美國紐約,警察封鎖漢密爾頓大廳進行清場
學生的核心訴求,是要求哥大披露其財務投資,同時呼吁切斷與以色列相關的經濟活動。
兩天后的4月29日,一封來自校長辦公室的警告郵件,發送給了全體學生,要求參與親巴勒斯坦抗議的學生,必須于當天下午2時離開營地,否則將面臨學校的紀律處分。
這顯然不是抗議學生想要的答案,營地氣氛立時變得不再平靜。
當天下午2時左右,校園內的學生開始了更大規模示威運動,事態進一步發酵,直到發起占樓行動。
4月30日12時30分,抗議者宣布占領校內南草坪附近的一棟大樓—漢密爾頓大廳,并在二樓的露臺處垂下了一面印著“Hind's Hall”(辛德大廳)字樣的白底橫幅,以紀念逝去的加沙女孩,辛德·拉賈布(Hind Rajab)。
今年1月29日,6歲的辛德與家人在加沙城遭到炮火襲擊,6名親人都已死亡,她被困在車內,呼救了3小時,電話中,她對調度員說了最后一句話:“我好害怕,請來吧。快來救我。求你了,你能來嗎?”然后就斷開了聯系。12天后,巴勒斯坦紅新月會才找到她已經腐臭的遺體。作為加沙衛生部所稱的1.45萬名死亡兒童中的一個,辛德引發了國際輿論的廣泛批評和反彈。
如今,親巴抗議者占領這棟建筑,有著強烈的象征意義。畢竟這棟樓勾連了美國歷史上諸多抗議運動。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哥大學生就數次在這里舉行反對美國介入越戰的抗議;在1985年反種族隔離抗議運動中,抗議學生占領這里超過一星期,并將其改名為“曼德拉大廳”。
回到當下,占樓后,有抗議者從露臺處探出身子向外喊話—“我們不會離開,直到哥倫比亞大學滿足我們的每一個要求。”
當然,自4月17日營地運動發酵之后,學生的要求又添上了幾條—撤銷對抗議學生的任何指控,以及將警察從學校撤出。
緊接著,哥倫比亞大學在一份聲明中表示,該建筑遭到“破壞和封鎖”,管理人員“別無選擇”,只能在兩周內第二次請求警察“清場”。
凌晨6點,紐約警察全線封鎖了哥倫比亞大學校園;當日下午,百老匯大街也開始受到警察管制。
當時,人們還不知道接下來事態會如何發酵,直到發生了文章開頭的對抗,這場抗議行動也達到了高潮。這時,距離哥倫比亞大學上次經歷的歷史性時刻,才過去不到兩周的時間。
哥大校長4月18日直接請求警察進校園清場,可以說是美國高校失控的導火索。
在這一行動后,各地警察介入校園抗議運動的次數迅速增加。據媒體統計,目前已有2000多名抗議者在美國校園被拘留。
正在南加大傳媒學院讀書的Aria,在4月24日意外卷入了親巴勒斯坦抗議運動中。當時的她,本來是在給自己的朋友拍攝畢業照。
“我當時并沒有直接參與其中,只是想錄制一些視頻。從我當時的感受來看,大家抗議的情緒沒有很激動,但警察出現的時候,我明顯感到氣氛不一樣了?!?/p>
Aria說,雖然她當時很想留下來,但國際生的身份讓她不得不謹慎行事,也是在離開現場后,她才知道警察對學生使用了橡膠子彈。
如今,在全世界人民關注的美國校園內,不管是參與者,還是旁觀者,學生的身份已經被賦予上一層政治寓意—校園儼然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戰場。
在這場校園“戰爭”中,學生與管理者構成了社會運動中最明顯的二元對抗關系,同時這也是兩種行為邏輯和價值排序的對抗。
然而諷刺的是,傳統教育中讓學生引以為傲的價值理念,卻受到了來自宣揚同一套價值理念的掌權者的鎮壓。這不僅讓學生迷茫,更讓他們憤怒。
對此,聯合國巴勒斯坦問題特別報告員弗朗西斯卡·阿爾巴內塞在社交媒體X上發文稱:“當西方的教育機構和政府打壓那些被譽為西方社會根基的自由與權利時,他們又向年輕一代傳授了什么?”—傳授了政策文本與實踐、政治現實與想象之間存在著巨大鴻溝。
任何反對以色列的運動,都有可能很快被貼上反猶主義的標簽。

2024年4月22日,紐約大學的親巴勒斯坦學生和教師在舉行反以示威
但其中也存在一些例外。
4月22日,當紐約大學的“加沙團結營地”被紐約市警察局(NYPD)包圍,警察開始采取行動清除營地和逮捕示威者時,教師們與學生一起,手拉手圍成圈以保護學生,并對警方的行動表示抗議。
當哥大校長4月29日向學生下達“最后通牒”時,哥大抗議者扎營的聚集地西草坪(West lawn)的入口處,擠滿了十幾名身穿黃色和橙色安全背心的教職員工。其中有一些人表示,他們計劃在此過夜,以確保學生的抗議權利得到尊重。
哈佛大學的科學史講師、前研究生會組織者埃里克·貝克(Erik Baker)在參與哈佛營地集會時發表了這樣一篇演講。
在他看來,“美國大學通過將學生的抗議運動融入自我陶醉的進步敘事中,掩蓋了學生當時抗議的問題至今仍未得到解決的事實,這反過來又為現在鎮壓抗議運動提供了借口,仿佛說著:難道你不知道我們今天在這些問題上做得更好了嗎?”
當下,無論是對于校長“保護學生”的質疑,還是未有實際數據的對“猶太資本”影響的猜測,實際上都忽視了本質的問題,即問題始終沒有被解決。
事實上,自2023年10月7日哈馬斯突襲以色列后,美國高校很多學生組織便開始發起支持巴勒斯坦的集會和示威,表達對巴勒斯坦人民遭受苦難的同情,也是對美國政府支持以色列提出不滿。
與此同時,隨著巴以沖突愈演愈烈,加沙地帶局勢迅速惡化,校內抗議運動開始擴大化,校門外親巴勒斯坦抗議者也在逐漸增多。
這場沖突,根植于一種危險的模糊性—目前在美國國內,關于反猶主義(敵視猶太人民)、反猶太復國主義(反對猶太民族主義政治運動)和“反以色列政府”的定義缺乏共識。
即便許多支持巴勒斯坦權利的倡導者嚴厲譴責反猶主義,并努力在反猶太復國主義和反猶太主義進行區分,但一旦出現模糊兩者界限的事件,任何反對以色列的運動,都有可能很快被貼上反猶主義的標簽。
更為重要的是,在美國國內存在著強烈支持以色列的政治和社會力量。
自巴以戰爭爆發以來,美國國會和一些州政府都對大學校園內的親巴勒斯坦運動進行了調查和批評。在一定程度上,這是在回應來自政界人物和以色列支持者的壓力。

2024年4月25日,美國亞特蘭大,一名埃默里大學的抗議者被捕
大規模的校園抗議活動,可能會影響拜登的總統選舉。
其中,最為突出的是共和黨多次舉行針對大學校長,旨在調查美國校園中“反猶主義”運動的聽證會。因在國會聽證會上沒有直接回答有關反猶主義的相關問題,哈佛大學校長和賓夕法尼亞大學校長遭到了美國白宮、兩黨議員等各方的猛烈批評,并于去年12月雙雙辭職。
這樣的結果,不可避免地加劇了校園抗議運動的政治敏感性。但學校管理者需要承受的壓力,不僅是這些。
從表面上看,他們承受的是兩種壓力。
一方面,是如何回應兩種相互沖突的校內訴求:親以色列的學生和教職員工,批評大學在保障他們安全的方面做得不夠;親巴勒斯坦的抗議者則指責大學沒有有力地保障他們的言論自由。
另一方面,則是如何回應美國兩黨共同給予的政治壓力。支持以色列是國家層面的政治決定,同時,猶太裔美國人也是美國兩黨政治獻金的重要提供者。這樣的現實,也引向了潛在層面的壓力—來自強大校友會的壓力。
美國諸多常春藤名校都是私立大學,通常享有龐大的校友基金會,以確保學校有足夠的資金開展各類昂貴的活動。在這些校友基金會中,猶太裔美國人以及與猶太社區有緊密聯系的資本力量是重要的構成部分。這并不意外,因為猶太裔美國人一直在美國高等教育的發展歷史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美國億萬富翁、新英格蘭愛國者隊老板克拉夫特稱,他正在考慮撤回對哥倫比亞大學的捐贈。在他眼中,他已經對這所常春藤聯盟名校保護猶太學生的能力失去了信心,并“對校園和全美各地持續增長的仇恨深感悲痛”。
在2000年,他曾一氣捐贈了1150萬美元,資助哥大創建了卡夫猶太學生生活中心。
此外,歐米茄家族辦公室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庫珀曼,富商布拉瓦尼克,也在思考是否要撤回對哥大的捐款。
無足輕重的學生,還是關乎學校發展甚至存亡的金主,孰輕孰重,在政治敏銳極高的校長沙菲克看來,似乎一目了然。

眾議院議長邁克·約翰遜
另一邊,美國兩黨也在思考如何使本黨利益最大化。
隨著11月大選將近,親巴勒斯坦抗議活動和反猶太主義的話題,也必然成為政客們的政治砝碼,被反復操控。
眾議院議長邁克·約翰遜上周訪問了哥倫比亞大學時,指責民主黨發動了他所謂的“無法無天和混亂”。在他針對營地抗議運動發表的諸多觀點中,“恥辱”“可恥”“惡毒”等字眼時常出現。
由共和黨主導的眾議院,急于將大眾的關注焦點—特朗普封口費審判案中調轉開。目前,他們已經開始領導新一輪的反猶主義調查,據悉,至少有四個共和黨委員會主席正在調查學生領導的示威活動。果然,就在5月1日,眾議院以320比91的投票,通過了“反猶太主義意識法案”,以打擊大學校園的反猶太主義行為。
民主黨這邊,不少議員一開始就將此類運動定義為“反猶主義”。支持學生的議員寥寥無幾,桑德斯是目前唯一個發言譴責內塔尼亞胡的參議員,并多次明確表達營地抗議運動不是“反猶主義”。
正在謀求連任的拜登,立場相對取巧一些。營地抗議行動發酵時,他就譴責了哥倫比亞大學的抗議,并表示“針對猶太人的騷擾和暴力言論”是“公然的反猶主義”,并連帶著“譴責”了一下“那些不明白巴勒斯坦人處境的人”。
隨著事態發酵,在4月27日,國務卿布林肯的態度開始緩和,稱營地抗議運動是美國民主的“標志”,但在當時,他將更多的時間放在了批評學生們對哈馬斯“保持沉默”,并敦促哈馬斯接受以色列“慷慨的停戰協議”。
也許拜登政府希望利用自己看似模棱兩可的態度,實現“既要又要”,但對于旗幟鮮明的抗議學生來說,這無疑是一種幻想。要知道,最先加入營地抗議運動的多所學校,都處在標準的“藍州”,其中的哥倫比亞大學更是有著“Ivy activist”的非正式稱號。這意味著,很多學生落在了政治光譜中比民主黨建制派更偏左的位置。
目前,不少學生已在接受采訪時表示,自己不會投票給拜登。
政治分析家戴維·舒爾茨對此指出,大規模的校園抗議活動,可能會影響拜登的總統選舉。他還強調,民主黨需要極高的年輕選民投票率才能獲勝。
同樣,曾在2018年美國中期選舉期間擔任民主黨國會競選委員會執行主任的丹·塞納也認為,學生抗議給拜登的選情帶來了挑戰,他特別擔心的是年輕選民的動員問題。
面對這些聲音,拜登的競選團隊選擇淡化。他們表示,示威者只是小部分群體,營地抗議運動只是被媒體過度關注,“加沙問題并不是大多數年輕選民關注的主要問題”,因此不會對選舉結果產生決定性影響。
營地抗議運動是否真的會給拜登連任澆一盆涼水,還需要交給時間定奪,但拜登不能對此視而不見。多項民調顯示,近年來,美國年輕人的政治參與度正在增加,2020年的美國總統大選更是被稱為“美國年輕人投票率最高”的一次選舉。
也許營地抗議運動難以直接讓美國在巴以問題上改變立場,但總統大選畢竟是兩黨繞不過去的問題。面對不愿停下腳步的學生,如果拜登仍采取一種和稀泥的態度,那他也將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責任編輯何承波 hcb@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