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愷

2024年4月27日,日本大阪的街頭
若干年后,當你行走在日本街頭,目之所及的冠名店鋪全部是“佐藤的店”;走過一個露天籃球場,激情洋溢的運動員們正聚在一起為自己的隊伍擊掌加油,散開時,每個人球衣背后繡的名字都是“佐藤”,只有號碼區別著球員的不同;走入地鐵站,在洶涌的人潮中,你嘗試叫了一聲“佐藤”,結果身邊的所有人都靜止下來看向你……
先別急著掐自己,也先別篤定這只是一場離奇的怪夢。2024年4月,日本東北大學著名老齡化、經濟和社會研究中心教授吉田浩提出了一份名為“2531佐藤問題”的研究報告。在這份報告中,吉田浩及團隊通過模型推算出,如果日本繼續施行現有的、法律規定嚴格的夫妻同姓制度,那么到了500年后—2531年左右,所有的日本人都將姓“佐藤”。
喊一句“佐藤”,所有人都回頭的噩夢場景,將從荒誕的想象走向殘酷的現實。
根據吉田浩團隊的研究,“佐藤”已經是日本的第一大姓,目前在總人口中的占比是1.529%。加上結婚、離婚、出生、死亡等變量之后,姓“佐藤”的人數在2022—2023年增加了0.83%。吉田浩將此作為增速參考,估算在現有“夫妻同姓”及醫療水平之下,“佐藤”以每年0.83%左右的增幅上升,到2446年,會有一半的日本人姓“佐藤”,到2531年,所有的日本人都會姓佐藤。
日本并非姓氏寡淡的國家。在平民剛剛能夠擁有姓氏的明治時代,全日本有多達13萬種姓氏。即便到了如今,“夫妻同姓”實施日久,有5萬種姓氏正瀕臨滅絕—掐指算算,還有8萬多種姓氏殘存。

在日本一場3v3籃球比賽中,所有球員都姓佐藤
在日本,“夫妻同姓”是法律白紙黑字的強制規定,是締結婚姻的必要條件。
500年后,為何有“全是佐藤”這樣的窘境?
罪魁禍首便是吉田浩教授不斷提到的“夫妻同姓”制度。在世界上的大多數國家,夫妻雙方締結婚姻關系后,生活中的種種或許都會逐漸綁定在一起,但意味著自己“來處”的姓氏,一般不會因婚姻而隨意更改。
日本則完全不同。日本《民法》第750條規定:夫妻結婚時,必須使用丈夫或妻子其中一人的姓氏,用作婚后共同姓氏。日本《戶籍法》第74條則規定:結婚申請需要填寫“夫妻共同使用的姓氏”。除了和外國人結婚擁有“夫妻別姓”的選擇權之外,在日本,“夫妻同姓”是法律白紙黑字的強制規定,是締結婚姻的必要條件。
夫妻同姓制度由此對姓氏的“生死”產生了“大魚吃小魚”般的集合效應,只要有新人結婚,就會有姓氏被“吃掉”。直到剩下的都是大姓,小眾的姓氏消失,再到最后,只有一個姓氏“勝出”。
越來越多人姓“佐藤”,乃至整個日本都姓“佐藤”,有什么不妥?
除了姓氏本身帶有的歷史文化內涵逐漸湮滅之外,越來越多的“佐藤”,也將為生活帶來諸多不便。與我們日常去掉姓氏稱呼名字表達親切的習慣不同,日本更習慣于用姓稱呼他人,這就會造成文章開頭堪稱詭異的一幕:叫一聲佐藤,萬人應答,姓名作為區分符號的意義徹底喪失。
“可能在法庭上,原告姓佐藤,被告姓佐藤,法官姓佐藤,律師也姓佐藤。”
為什么“大浪淘沙”,留下“佐藤”?
事實上,“佐藤”這個姓氏也是過去日本人對“太多人姓同一個姓氏帶來諸多不便”反思下的應對產物。
在極為重視門第、家世的早期日本,姓氏最開始使用出生地或地名來命名,簡單明了地向他人展示自己的地位。在飛鳥時代,“藤原氏”家族顯赫,人丁興旺,以至于姓藤原的越來越多,在一定區域范圍內,差不多也形成了叫一聲“藤原”,大家都回過頭來的窘境。為了區分,人們就把“藤原”與朝廷的一個職務“佐”相結合,形成了新的姓氏“佐藤”,用以與過多的“藤原”區分。此后,平安時代的“佐藤”逐漸成了人丁興旺的氏族。
到了明治時期,日本的庶民也被允許擁有姓氏。庶民沒有顯赫的出身或是耀眼的官職,如何為自己取一個姓氏?“佐藤”“鈴木”這樣因為使用人數較多而變得平常、不起眼的姓氏,成了庶民的首選。畢竟,在日本的文化中,不要顯得太奇特、“萬人如海一身藏”是重要的國民性之一—姓“佐藤”的人數由此又迎來了一波上漲。

日本東北大學老齡化、經濟和社會研究中心教授吉田浩
日本婚后女性因隨夫姓而感到失去自我價值的比例高達80%。
如今,“夫妻同姓”將“佐藤”推到了風口浪尖。
“如果大家都姓佐藤的話,就要加上編號,像佐藤1、佐藤2、佐藤3這樣,只能通過編號來區分,這樣可不是一個美好的世界。”在關于“佐藤”問題的街采中,日本國民都認為,不應該任由“佐藤”繼續蔓延了。
阻止“佐藤”的無限“繁殖”,甚至無須像百年前面對“藤原”那樣想盡辦法分化出另一個姓氏,而是僅僅需要修改法律,實施“可選擇夫妻別姓”制度就好了。
“可選擇夫妻別姓”區別于目前施行的“夫妻同姓”鐵律,為締結婚姻的男女提供選擇的自由:是否“以你之姓,冠我之名”,全憑自愿。
事實上,這種“可選擇”也是一種眾望所歸。2022年,日本勞動組合總聯合會對1000名日本國民進行“婚后是否愿意選擇同姓”的調查,僅有39.3%的國民認為應當遵循規定;而剩下的過半數被調查者都認為,在如今的時代,“可選擇”會比較好。
根據這一比例,吉田浩教授也進行了估算。如果從目前開始實施“可選擇夫妻別姓”,那么較多的人便會選擇繼續自己原有的姓氏,“佐藤”的“繁殖”速度就會下降,到2531年,姓“佐藤”的人將占總人口的7.96%—全員“佐藤”的恐怖場景,則會推遲到3310年才發生。
針對吉田浩的研究結果,日本媒體也在街頭采訪了一些民眾。一名姓“佐藤”的男人表示,即便離2531年還有很久,但現在的日常生活中,他就常常會在公共場合碰到有人喊“佐藤”,幾個人同時回頭的尷尬場面,雖然廣泛的“佐藤”也有一些好處—就像iPhone總有更多的手機配件可以選擇一樣,“佐藤”更容易買到好看的姓氏刻章、名牌,但這些不足以讓他停止對那些少見姓氏的羨慕。
與這位“佐藤”同行的男人則姓“助迫”,是很少見的姓氏。他對此很自豪,并堅定表示,無論何時,自己都不會改姓,尤其是改成“佐藤”這種普通的大姓。

日本電影《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姓“助迫”的男人能夠拒絕被改姓,但姓“助迫”的女性卻無法保護自己的姓氏。
雖然日本的“夫妻同姓”制度并未嚴格規定必須“從夫姓”,但“夫妻同姓”本就脫胎于日本傳統父權家庭制度中的“單姓制度”,將男性置于家庭等級的頂端、視女性為通過婚姻進入男性家庭的“外人”。保守派人士小田村四郎在《日本的風氣》里曾這樣傲慢地描述:“結婚是人生大事,妻子改姓感到煩惱是正常的,但正因如此,她才能親身感受到婚姻的嚴肅性。婚后夫妻同姓,能更好地與對方感到心靈上的契合,建立良好的家庭關系。”因此,日本的“夫妻同姓”,95%的情況下是女方改姓。
改姓為婚后生活帶來實打實的麻煩。新婚女性要花費很多時間,去更改婚前以自己姓氏開立的銀行賬戶、信用卡、護照等證件。去海外時,來不及更改的身份證明可能會帶來無法入住酒店、參加活動等麻煩。甚至,那些用自己姓氏撰寫的學術論文、獲得的專利等成果,在結婚冠夫姓后,也統統不作數了。
“同一姓氏不僅不方便,還會損害個人尊嚴。”吉田浩教授這樣說。而2019年,日本中央調查社的一項調查數據也佐證了他的觀點:日本婚后女性因隨夫姓而感到失去自我價值的比例高達80%。
繁瑣的婚姻制度、麻煩的改姓、失去的自我……在“我是誰”的迷茫里,更多的日本人干脆選擇不結婚,他們有的選擇在一起生活的事實婚姻,有的直接保持單身。對于被父權文化所壓制的女性,姓氏問題,只是一種生存處境的具象,背后更復雜的性別結構,無疑加劇了令日本政府頭疼的“少子化”。
不過,日本政府顯然并不將小小“姓氏的消亡”放在心上。他們提供了一個辦法:夫妻必須同姓的鐵律不能更改,但是日常生活中,如果愿意,可以繼續稱呼舊姓。
在日本少子化、老齡化等無可挽回的煩惱面前,500年后,是全員“佐藤”還是全員“覆沒”,還真是很難說—畢竟,生育危機導致的國家消亡風險,已經在韓國拉響了警報。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