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

1991年2月20日,哥倫比亞卡塔赫納,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在街頭拍攝肖像
文學大師、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去世整整十年后,他的兩個兒子出版了父親的遺作《我們八月見》。
這本小說的西班牙語原版和全球的所有譯本都在今年3月同步發行。據說,按照西班牙版權方的要求,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必須全程保密,不可透露這本書的存在。
《我們八月見》講述的是一個幸福的已婚女人安娜·瑪格達萊納·巴赫的故事。每年8月,她都會搭乘渡輪前往安葬母親的島嶼,尋找一個愛人共度良宵。
晚年的馬爾克斯飽受阿爾茨海默病的折磨,疾病損害了他所珍視的記憶,他無法繼續將小說修改到可以出版的程度,認為最好還是將書稿銷毀。他明確向家人交代:“這本書端不上臺面,把它毀掉。”但兒子們最終還是背叛了父親的遺愿,將經過整理的小說交付出版社。
文學史上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當弗朗茨·卡夫卡因肺結核病重時,他指示他的朋友兼遺囑執行人馬克斯·布羅德燒掉他所有的作品,布羅德背叛了他,出版了卡夫卡的《審判》《城堡》和《美國》等作品;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也指示他的家人銷毀他最后一部小說《勞拉的原型》,但在作者去世30年后,納博科夫的兒子也出版了父親散落在索引卡上未完成的手稿。如果遺囑執行人和繼承人沒有忽視作者本人的意愿,這些作品都不會存在,其中不少是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
在《百年孤獨》中,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要求家人燒毀他的詩歌,遭到家人拒絕,上校最后親手點火焚燒自己的詩稿。對于馬爾克斯的兩個兒子羅德里戈和岡薩洛而言,如何處理父親的遺作也是一個艱難的選擇。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們八月見》只存在于傳言中。直到2023年8月,企鵝蘭登書屋證實了這部小說的存在,并將其出版時間定在2024年,也就是馬爾克斯去世10周年。出版日期定在3月6日,正是馬爾克斯的生日。
1999年3月6日,西班牙《國家報》透露,加西亞·馬爾克斯正在創作一部新小說,女主角安娜·瑪格達萊納·巴赫一人串連起5個獨立的故事。在記者采訪作家3天后,《國家報》刊出了這則獨家消息,以及小說的第一個故事《我們八月見》。在此之前,馬爾克斯就在馬德里的“美洲之家”朗讀過這個故事,另一位諾獎得主若澤·薩拉馬戈也在現場。
《國家報》的報道還提到,馬爾克斯已經寫完了包括《我們八月見》在內的4篇小說,可能還會再多寫一篇,因為他說自己還有一個靈感。“串起這本書的共同點,是關于遲暮之年的愛情故事。”
就在這一年,馬爾克斯被診斷出患有淋巴癌。不久之后的2002年,他又被診斷出患有阿爾茨海默病。健康狀況的惡化影響了作家的寫作。
2003年5月,加西亞·馬爾克斯夫婦從洛杉磯返回他們在墨西哥的家。《我們八月見》的第三章“月全食之夜”以獨立短篇小說的形式發表。這表明,盡管健康每況愈下,馬爾克斯還在繼續耕耘他的最后一部作品。

《我們八月見》中文版
馬爾克斯被診斷出患有淋巴癌。不久之后的2002年,他又被診斷出患有阿爾茨海默病。
從2003年7月起,馬爾克斯筆耕不輟,到2004年年末,除了最初的幾份草稿和一份他從洛杉磯帶回墨西哥的版本,作家又增添了5份標注連續編號的版本。
這時,馬爾克斯停筆了,把一份樣本寄給他的經紀人卡門·巴塞爾斯。他向自己的秘書吐露:“有時,應該放手讓書本安息。”在第5個手稿的第一頁,馬爾克斯還寫下一句“很好,完成”。隨后,西班牙皇家學院慶祝《百年孤獨》出版40周年的準備活動幾乎占據了作家全部的時間。
2010年的夏天,巴塞爾斯希望馬爾克斯多本著作的編輯克里斯托瓦爾·佩拉能鼓勵作家完成擱置已久的小說。馬爾克斯興致很高,他告訴佩拉,小說已經有結局了,并且向佩拉朗讀了故事最后一段。當時,兩人都對這個故事的原創性抱持樂觀態度。

劇集《百年孤獨》將于今年上線Netflix
作家向家人坦白,他失去了一個藝術家創作的主要素材—記憶。
在加西亞·馬爾克斯生命的最后階段,當他的記憶已經支離破碎時,他一直在努力完成《我們八月見》。他嘗試了至少五個版本,花了數年時間在書桌前修改文本,刪減句子,在頁邊空白處涂寫,修改形容詞,向助手口述筆記。最終,馬爾克斯放棄了,給這部小說下了最終判決。他的小兒子岡薩洛回憶:“他直接告訴我,這部小說必須銷毀。”
當馬爾克斯于2014年去世時,小說的多份草稿、筆記和章節片段,都被藏在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的哈里-蘭瑟姆中心檔案館里。近10年以來,長達769頁的故事手稿,幾乎被這個世界遺忘。直到馬爾克斯的兒子們決定無視父親的意愿,這個故事才得以重見天日。
實際上,負責處理父親文學遺產的加西亞兄弟,一開始也對出版這本書感到為難。他們知道,馬爾克斯是出了名的完美主義者。他一絲不茍地修改他的小說,一遍又一遍重寫故事,徹底改變了小說的形態和內容。他的杰作《族長的秋天》的創作和修改時間長達17年。
不過,父親去世多年之后,兩個兒子羅德里戈和岡薩洛再次讀到《我們八月見》,他們覺得父親對自己作品的評價可能太苛刻了。他們說:“這個故事比我們記憶中的要好得多。”
加西亞兄弟回憶,父親晚年對這本書的評價是自相矛盾的。因為有一段時間,馬爾克斯在手稿上緊張地工作,一度把手稿寄給他的文學經紀人。顯然,他對作品的進度很滿意。到了他因為阿爾茨海默病而嚴重失憶時,他卻宣稱這個故事不夠好。
到了2012年,馬爾克斯甚至認不出親密的朋友和家人,只有他的妻子梅賽德斯·巴爾查例外。他掙扎著想要與人交談,偶爾也會拿起自己的一本書來讀,卻不知道那是他自己寫的。
作家向家人坦白,他失去了一個藝術家創作的主要素材—記憶。沒有了記憶,就等于失去了一切。正是在記憶支離破碎的情況下,馬爾克斯才開始懷疑自己小說的質量。羅德里戈說:“加博(馬爾克斯)失去了判斷這本書的能力,他可能連劇情都跟不上了。”

馬爾克斯的頭像出現在哥倫比亞貨幣上
兄弟兩人推測出一種可能:“馬爾克斯雖然苦于失憶,無法完成作品,但也沒發現不夠完善的作品是多么出色。”他們承認,這本書并不在馬爾克斯的杰作之列。他們也擔心,有些人可能會認為出版這本書是為了從父親的遺產中撈更多。
不同于他那些長篇、豐富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品—像《霍亂時期的愛情》和《百年孤獨》這樣的史詩—《我們八月見》的篇幅有限,西班牙原版不到100頁。但他們認為,這本書對馬爾克斯的作品來說是有價值的補充,因為這個故事揭示了作家新的一面。
在《我們八月見》中,馬爾克斯第一次以女性為主人公。加西亞兄弟在小說的前言中說,這本書的不完美之處,并未掩蓋馬爾克斯作品的出色—“他的創作能力、文字的詩境、扣人心弦的敘述、生而為人的體悟,以及對人生教訓、逆境,尤其是對愛情的感觸”。
在馬爾克斯的家鄉哥倫比亞,作家的頭像出現在貨幣上,流通于千家萬戶。人們對這本書的期待很高,文學界很多人也都渴望看到馬爾克斯的新作品,不管它有多么粗糙。
盡管如此,違背作家的意愿出版這部作品,注定是一項爭議之舉。不少讀者和評論家質疑加西亞兄弟的出版決策,這無異于給馬爾克斯巍峨高聳的文學遺產增添一個令人失望的腳注。
反對者中最著名的當數印度裔英國作家、馬爾克斯晚年的朋友薩爾曼·拉什迪,他認為馬爾克斯的作品集不需要再添加新的內容。拉什迪在2023年西班牙巴塞羅那一場圖書活動上對觀眾說:“我真的很擔心一些不該被授權的東西被授權處理。”這可能會損害馬爾克斯的聲譽,他接著說:“這可能會對他不公平。”此外,《我們八月見》即將出版的消息,也讓拉什迪擔憂自己存放在奧斯汀大學的手稿的命運。
羅德里戈很欣賞拉什迪對父親的忠誠,他認為,拉什迪仍然有理智來判斷他哪本書應該出版。“我們的父親失去了這一能力,所以我們替他做了決定。”
加西亞兄弟對“忠誠”有著不同的理解。羅德里戈說,他的父母經常告訴兄弟倆,在雙親過世后,兩人可以做“他們想做的任何事情”。他們在前言中表示,他們愿意交給讀者來判斷。“如果讀者贊譽有加,或許他(馬爾克斯)能原諒我們。我們是如此深信不疑。”
也有一些原本擔憂的批評家轉變了態度。備受尊敬的哥倫比亞作家埃克托爾·阿瓦德說,他一開始對這本書的出版持懷疑態度,但在看了一本樣書后改變了想法。他甚至還出席了為這本小說在巴塞羅那舉辦的慶祝活動。他在一封電子郵件中說:“我曾擔心這可能是一種商業機會主義的行為。不,事實恰恰相反,所有成就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偉大的美德都在這本書中有所呈現。”
巧合的是,《我們八月見》也是以安娜對母親的“背叛”結束。安娜·瑪格達萊納·巴赫偶然間發現了母親堅持要安葬在那座小島的理由,與安娜一樣,母親也是來小島尋覓自己的愛情,因此希望長眠在這愛情之島。安娜年復一年前往小島為母親掃墓,同時尋歡作樂,無意中延續了母親的命運。她仿佛看到母親的墳墓中躺著的就是自己。
最終,安娜找人將母親的棺材掘出,帶著母親的骸骨離開小島。這一隱晦的結局仿佛預示了這本小說的命運—它不會永遠長眠他鄉,最終仍會被后人掘出,呈現給讀者。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