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 近年來,社會工作取得了空前發展,其社會性如何實現也引發了爭議。在建制化和市場化的雙重壓力下,社會創新被視為一個有前景的突破口。面對內涵尚未清晰的社會創新以及紛繁復雜的相關實踐,本文提出以新波蘭尼的第三運動理論來理解社會創新的內涵及社會性的核心含義。在第三運動與市場化、國家保護的區分中,社會性得以確立,“社會再嵌入”是實現社會性的基本策略。本文分析了社會工作機構開展的綠色家政工、女工社企、鄉村活化等社會創新項目的“脫嵌—再嵌入”過程。研究揭示了在市場脫嵌和國家主導的社會保護不足的情況下,項目如何精準定位需求、改變社會關系,使面對問題的弱勢群體轉變為解決問題的行動主體。這些項目在一定范圍內有力地承擔了社會保護的角色。因此,社會工作應當在實踐中整合社會創新的再嵌入策略,成為社會創新的主體,從而開拓社會性實踐的空間,構建以廣泛的國家—社會聯盟為基礎的社會保護。
[關鍵詞] 社會創新 "社會工作 "再嵌入 "社會保護運動
[基金項目] 本課題為云南大學教育教學改革研究一般項目“基于敘事教育的Z世代社會工作專業本科生理論與實踐融合方法研究”(項目編號:2023Y35)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郜憲達,云南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社會工作系講師,研究方向為社會組織與社會工作實踐研究、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與婦女研究;蘭樹記,云南連心社區公益基金會副理事長,研究方向為社會組織運營與管理、城鄉社區治理、社會政策;陸德泉,云南連心社區公益基金會專家,研究方向為發展型社會工作、社會創新、社會事業、社會工作實務。
[中圖分類號] C91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672(2024)02-0029-13
一、 問題的提出
自從2006年黨中央提出“建設宏大的社會工作人才隊伍”以來,社會工作隨著社會政策和社會保障制度的完善得到了空前發展,在應對改革開放以來社會轉型的挑戰上,既發揮了專業價值也貫徹了黨的群眾路線①,并逐步制度化。社會工作的角色被納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等法律法規,在中央和地方的政策文件中頻頻出現,在反貧困和鄉村振興、城鄉社區治理、重大公共衛生危機處理等領域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然而,這類爭取國家支持和政府認可的嵌入式發展②,其實“行政化吸納的特點更為明顯”③,出現了外部服務行政化、內部治理官僚化、專業建制化的情況④;在不平衡的融合式發展⑤過程中,社會工作在踐行社會性時遭遇了國家強力動員帶來的限制⑥。 “嵌入”傳統的行政服務體制、依賴政府主導的資源供給,使得社會工作在此建制化過程中創造的專業空間非常有限,也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追求公平正義的社會使命。⑦
在社會工作行政化和建制化的過程中,勞動權益、環境保護、少數群體、社會保障體系等議題愈加被邊緣化,且無法實現結構性的改善。例如,社會工作機構在提供勞工服務時,不是批評、改造不平等的社會關系,而是重視資方滿意度和工作指標,成為專業的商品和國家機器的延伸,回避勞動權益問題。⑧對于此類社會轉型過程中產生的問題,市場化和精英化的取向也使得社會服務遭受市場邏輯的侵蝕⑨⑩,出現對弱勢群體的關注不足的問題。即是說,市場不但是社會問題產生的原因,而且也無法在現有的經濟和政治框架中為弱勢群體提供有效的保護。
在上述背景下,社會創新以其“社會性”特征吸引了一些學者的關注。社會創新不僅關注弱勢群體的需求滿足,具有社會變革的價值取向11,而且在內容、過程、增權維度上和社會工作高度契合12。不過,社會創新在現實中仍然因其技術性備受關注,但對社會創新表面化的認識可能帶來其被濫用的風險;尤其是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各國社會福利開支加速緊縮,社會創新被視為一種可以讓政府減少開支的工具,由此產生的弱勢群體福利削弱和去權(disempowerment)卻鮮少被提及。①②面對內涵尚未清晰的“社會創新”概念以及紛繁復雜的相關實踐,我們認為應當以批判的新波蘭尼主義理解社會創新的內涵及其社會性的核心含義,并從實踐案例中尋找踐行社會性的策略及其對社會工作的啟示。
二、 波蘭尼、社會工作與社會創新
(一) 波蘭尼式雙向運動與社會工作
波蘭尼認為,不斷擴張的市場對社會的入侵以及社會保護運動的反彈,構成了鐘擺式的雙向運動。③其中,現代資本主義把勞動力、土地、貨幣等原來嵌入社會關系中的部分變成可供市場交易的虛擬商品,導致貧窮、饑餓、環境惡化等問題,這就是經濟脫嵌于社會的第一運動。為應對脫嵌導致的經濟、社會和政治沖突,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后,歐美國家形成了社會保護運動,把這些經濟要素再嵌入現代公民權利制度中,旨在保護人類、自然與生產組織,即第二運動。在波蘭尼來看,國際社會主義運動也是第二運動的組成部分。
中國在改革開放后經歷了市場化和轉型的陣痛,逐步建立了國家主導的社會保護。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盡管市場化帶來了失業、城鄉差異以及社會保障缺失等問題④,發展仍獲得了主導社會的權力,經濟增長得到空前重視,財富從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向貧困群體自然流動(涓滴效應)。⑤同時,政府通過宏觀調控對市場進行干預,試圖把經濟發展再嵌入地域、城鄉和社會關系當中。
一些學者用波蘭尼的雙向運動理論分析社會工作,認為其應當是社會保護運動的一部分,這能夠有效地幫助我們理解社會工作在社會轉型中的歷史使命。在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國家通過強制性制度變遷實現社會工作的制度擴散與合法性建構,以發揮其作為社會保護機制的作用。⑥中國社會工作不僅要回應市場化過程中產生的社會問題,更要作為國家主義的產物為弱勢群體提供基本的社會服務。⑦徐選國借助雙向運動理論,將社會工作的社會性闡釋為社會公正、社會理性、社會保護和社會團結等維度。①然而,上述討論主要停留在理論層面,對具體實踐的討論較少,且多聚焦于“嵌入式發展”②的建制化社會工作,忽視了社會工作本身就遭受市場和國家的雙重擠壓,此外,這些討論也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民間自發的公益慈善、社會創新等社會保護運動。
(二) 新波蘭尼式的第三運動與社會創新
在波蘭尼的雙向運動理論基礎上,新波蘭尼學者提出了“第三運動”的概念。這一概念旨在回應市場從社會中脫嵌(第一運動)以及國家主導的社會保護運動(第二運動)所存在的不足,以期實現人性化和可持續發展的社會變革。③④⑤在《巨變》一書中,波蘭尼似乎將福利國家的發展視為雙向運動的最終狀態,然而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市場化以新自由主義的面目重新獲得主導地位。政府對市場的監管減少,勞動權益受到削弱,社會保障制度千瘡百孔,經濟開發優先于環境保護。歐美國家的代議政制缺陷凸顯,選民對國家和民生政策影響力有限;經濟危機和公共財政危機導致福利開支緊縮,福利國家的改革深受新自由主義和官僚主義影響,草根基層被非人性化地對待,其無力或憤怒導致投票率低下,或者演變為民粹主義的輿論和街頭暴力。當國家主導的社會保護在某種程度上失效時,社會保護運動可能重新與市場化對峙。同時,各種社會創新活動或項目在歐美等地出現并蓬勃發展,包括培育社會創新家、建立在地經濟和抗逆力社區、發展社區共享經濟、改良福利制度等多元實踐。
新波蘭尼學者認為,這些社會創新在社會關系重建、公共領域恢復、實踐分享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應被視為社會保護運動的一部分;又由于其超越了國家主導的社會保護,因此被稱為“第三運動”(見表1)。
從新波蘭尼主義的第三運動理論看社會創新,我們可以深入理解其與建制化社會工作在以下三個維度即需求滿足、改變社會關系和增權上既有聯系又有所區別。首先,受市場化不利因素影響的人群(如失業者、非正規勞動力、工作不穩定者以及環境受害者),可以通過社會創新實現有效的社會變革,從而滿足需求,這與社會工作以需求為本的基本實踐原則相吻合。其次,社會創新致力于改變社會關系,如擴大再分配和增進互惠的社會關系,加強市場和社會的交流,提供替代市場邏輯的方案,解決勞動力、土地、金錢、知識的共享問題。這與社會工作的過程目標——整合社會資源、協調社會關系相一致。最后,增權意味著經濟民主化,市場化中的弱勢群體將成為社會創新的主力,政治精英應與草根、民間組織合作,從而將微觀的社會創新擴大到社會層面,實現社會權力關系的變革。②
(三) 第三運動理論下的社會性與再嵌入
第三運動理論揭示了在“市場—國家—社會”的三元格局中,社會性的核心在于開展第三運動,通過“社會再嵌入”(social re-embeddedness)來構建由社會主導的自我保護運動。首先,社會性在與市場化和國家保護的區分中得以確立。一方面,社會性實踐意味著需要提供新自由主義體系的替代方案,改變市場交換和市場邏輯的主導地位;另一方面,社會性實踐需要提供國家主導的社會保護運動的補充方案,改變自上而下、行政化、道德保守和父權主義傾向的國家路徑依賴,實現自下而上地再嵌入實踐。也就是說,社會再嵌入不僅是在波蘭尼的意義上使經濟再嵌入社會關系,也是在新波蘭尼的意義上回應國家保護的不足,以人性化的社會關系補充官僚化的社會政策,完善社會保護。
其次,社會再嵌入的基本思路是,要擺脫市場化的惡果、走出國家保護的窠臼,就需要將市場化和國家保護再嵌入社會關系中,重建社會信任與社會聯結。在現有的經濟關系、政治關系中倡導和發展互惠的社會關系,以社會創新行動替代那些破壞社會關系和自然環境的活動,從而發展社會聯系、塑造共同價值,促進人們在其中發展本真的自我并為人類共同福祉服務。從形式來看,這種重新嵌入并不意味著恢復到波蘭尼所描述的經濟嵌入社會的最初形態,但可能涉及重新發現或恢復舊的組織形式,并以現代的方式重塑這些組織形式。①
最后,我們應關注再嵌入實踐是如何實現的,這個過程直接關系到社會性的實現。再嵌入并非關注新的專業手法、新的人群、新的需求、新的效果等表面創新,而是關注“脫嵌—再嵌入”的過程。它包括三個方面:其一,由經濟脫嵌于社會所導致的且國家保護未能回應的社會問題與需求分析;其二,要實現經濟再嵌入社會和人性化發展,需要建立的社會關系和/或自然關系的干預策略分析;其三,社會再嵌入的個體和集體增權策略及具體方法分析。借助“脫嵌—再嵌入”的社會動力分析,我們能夠探索不同議題中的再嵌入策略具體是怎樣的,并反思社會工作如何參與再嵌入過程,落實社會性。
三、 中國社會創新的實踐:三個案例
接下來,本文將應用脫嵌—再嵌入的思路來分析三個由社會工作機構開展的社會創新案例。這三個案例分別針對勞動、環境保護、鄉村振興問題,關注被市場化傷害且難以被政府的社會保護措施覆蓋的人群,嘗試以自下而上的再嵌入策略構建社會保護機制。
(一) 綠色薔薇女工社會企業項目②
綠色薔薇女工社會企業(以下簡稱“綠色薔薇”)由深圳一批大齡、失業以及帶孩子的進城務工女性組成,是一個女工姐妹相互支持發揮特長的互助平臺,希望讓邊緣女工重新投入社會并實現其自我價值。
1. 農村勞動力的社會脫嵌:商品化、雙重異化和性別歧視的挑戰
改革開放以來,城市經濟的發展和城鄉收入的巨大差距吸引著大量農民進城打工。首先,農村勞動力的商品化不僅使農民工脫嵌于原有的社區關系,還使他們經歷了雙重從屬和雙重異化,即他們在從屬于資本、經歷勞動異化之前,其勞動關系和勞動主體身份已經因為城鄉分割的戶籍制度而從屬于經濟發展戰略和行政管理。因此,其勞動權利無法得到切實保障,也難以在城市里獲得醫療、教育等公共服務。①其次,女性農民工還面臨著性別和年齡歧視。大齡男性農民工尚可在工地上工作,女性在55歲法定退休年齡之前就已經不再受勞動力市場歡迎,55歲后更是極難找到工作。最后,女性還往往需要承擔子女或孫子女的照顧工作,包括做飯、接送上下學等,因而難以從事勞動力市場上的大部分工作。由此,大齡女工和需要帶孩子的流動女性在城市勞動力市場上受到排斥,失業或打零工成為她們的常態。
2. 經濟再嵌入社會要改變的社會關系:流動女工的工作、照顧和認同
第一,這些因性別和年齡因素在城市勞動力市場上處于邊緣地位的女工,難以獲得有保障的、公平的工作機會,但是她們仍然有從事勞動并獲得經濟收入的需求。第二,她們即便從事工作時間長、小時工資低的保潔、零工等工作,所獲得的勞動報酬也遠低于其創造的勞動價值,因此她們需要參與勞動價值的分配機制,以獲得較為公平的報酬。第三,流動女工遭受著各種各樣的刻板印象和污名,例如“廠妹”、文化程度低、無技能等,實際上她們有著豐富的經歷,有的喜歡讀書、寫作,有的擅長裁布、縫紉等,因此她們需要平臺和機會,去展示那些鮮為人知的經歷和能力。
3. 再嵌入社會的集體增權策略:社會企業模式中的流動女工
社會工作者協助女工組織互助合作的非主流生產平臺,成為這些邊緣女工的一個選擇,綠色薔薇女工社會企業應運而生。女工社企由社會工作者和生產者共同管理,實行互助合作的經營模式,產品定價和利潤分配由大家討論決定。團隊曾經采用過將產品售價的70%②作為勞動報酬給到生產者本人的分配方式,現在則采用將產品售價的30%再加深圳市最低工資(2360元)作為勞動報酬的分配方式。女工不僅獲得了工作機會和收入,也得以參與決定勞動價值的分配。
參與社企生產勞動的女工的工作時間靈活,還能夠接送孩子和承擔家務。同時,社企位于社區活動室對面,她們在工作時也能照看正在學習或玩耍的社區兒童,兼顧社區照顧工作。
女工社會企業主要生產和售賣承載機構理念的帆布包和衣物。“工人就是天”系列產品、“我們有力量Women’s Power”系列產品,以女性陰道為圖案的“不可造次”系列產品等,傳達了流動女工的階級屬性以及團結向上、獨立自主等特質,成為社會各界認識女工處境、尊重女工勞動、追求性別平等的標志。通過這些產品,綠色薔薇實現了文化價值的市場轉化。女工以社會企業的非主流經濟形式,既獲得了收入,兼顧了照顧工作,也傳播了價值理念,更是獲得了持續支持女工社群的豐富資源。
(二) 綠色家政工助力城市社區環境可持續項目①
北京鴻雁社工服務中心(以下簡稱“鴻雁”)是一家專注于家政工賦能服務與創新就業支持的公益組織,致力于通過綠色家政賦能體系讓家政工翻轉弱勢處境,激發潛能與智慧,提升職業價值和生命尊嚴。
1. 脫嵌的家政工:市場化、社會關系與環境問題的挑戰
隨著生活節奏的加快和市場分工的細化,家務勞動從家庭和社區環境中被剝離出來,變成了商品化的勞動,這首先帶來了家政工脫嵌于社會關系的問題。家政工的勞動力被商品化,其勞動價值由市場決定,其計價方法使得家政工在約定工作時間內很難有休息時間。其次,家政工的勞動價值難以在文化意義上得到承認,“保姆”“阿姨”身份可能遭到貶低甚至污名,雇主群體與家政工群體之間往往難以建立信任、平等的關系。最后,家政工大多從外地農村或小城鎮流動到人際關系疏離的大城市,難以再依賴原有的社會支持網絡,較長的工作時間進一步壓縮了她們在工作地進行人際交往的空間。
家政工的市場化也脫嵌于自然環境。為追求清潔效率和清潔度,大量化學清潔劑被應用于家政工作,垃圾也大量產生。清潔劑不僅可能直接影響家政工的身體健康,還會隨生活污水排出,導致自然水體富營養化。
家務勞動者商品化與環境污染問題僅得到了國家的部分解決。由于家政行業缺乏相關法律法規,因而家政工的勞動權益難以得到保障。九成左右的家政工未能簽署勞動合同,因而難以受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的保護。此外,雖然各地政府都在大力推行垃圾分類,但城市社區垃圾產生的真正源頭在家庭,這是家政工每天工作的場所,行政力量卻難以觸及。
2. 家政工的再嵌入:社會關系、環保實踐與勞動價值的重塑
要使商品化了的家政工再嵌入社會與自然,需要改變多種社會關系、人與自然關系。第一,從直接的社會關系來看,家政工內部需要建立互幫互助的社群,改變個體化、原子化的生存方式;家政工與雇主之間需要建立起相互理解、尊重與信任的合作關系。第二,推廣環保、可持續的工作方式。例如,使用環保的清潔產品,推廣廢物回收和垃圾分類,減少垃圾產生。第三,改善社會對家政工的認知,使家政工的勞動得到認可和尊重。
改變這些關系背后的一個關鍵在于,家政工需要重建對家務勞動和自身勞動價值的認可,這可能蘊含在家政工身上未被發掘整理的無限智慧中,如垃圾減量、環境保護等。在此基礎上,家政工將會在市場上有議價能力、實現對自身勞動權利的保護,并且建立自信、互信的人際關系,以及可持續的人與環境關系。
3. 家政工的再嵌入與集體增權:綠色家政的實踐
鴻雁花了10年時間探索家政工集體增權的策略。最初,鴻雁主要通過娛樂、交流、共學的方式,從無到有建設家政工社群,希望爭取家政工權益;后來,鴻雁引入可持續生活和綠色家政理念,通過互助的社區經濟小組建設社群文化,反思化學清潔劑的危害,探索綠色家政的可能性。自2019年以來,鴻雁則在互助社群和綠色家政小組的基礎上,融合了權益、文化和生態共生視角,以“賦能—研究—倡導”的方法,系統開展綠色家政實踐。
綠色家政實踐包括:第一,在城市社區和家政工聚居區域內開展綠色家政賦能培訓,通過開發線上線下課程,以綠色家政技能、綠色人際關系和綠色身心發展三個板塊的內容培養綠色家政工,迄今已有100名考核合格的學員獲得鴻雁頒發的證書。第二,開展行動研究,梳理經驗,與不同城市的家政公司、協會等合作推廣高質量的環保家政服務,為家政工提供就業支持。第三,策劃家政工演出、論壇等,讓家政工變得“可見”,促使社會關注家政工社群的處境和權益問題;讓家政工也能夠看見自身的價值和能力,看見家政工群體的社會處境是如何被形塑的,并在藝術節、發布會、論壇等場合分享自己的生命經驗。鴻雁和學者、律師、媒體、政府、社團建立了廣泛而深層次的聯系,綠色家政理念和尊重家政工勞動價值的理念也隨之被不斷傳播,促進了各地家政工圍繞綠色家政的團結合作。
(三) 楊林港村莊總體營造的活化共治項目
云南連心社區照顧服務中心(以下簡稱“連心”)是一家專注于城鄉社區服務與協同社區發展治理的社會工作服務機構,致力于通過培育社區骨干與賦能自組織,推動社區可持續發展。昆明滇池邊楊林港村的活化共治項目是其典型案例。
1. 環境脫嵌與再嵌入:環境保護與村民生計的矛盾
20世紀70年代后期,隨著昆明市工業和服務業的快速發展,大量工業廢水、生活污水排入滇池,圍湖造田也使得滇池湖面大大縮小,滇池水質迅速下降。近年來,昆明對滇池一級保護區范圍內的建筑物進行大刀闊斧的拆除,實施“四退三還一護”的生態建設工作①;滇池全湖及主要入湖河道暫定10年內全面禁捕。②
環保政策作為國家保護的一種形式,試圖將經濟發展再嵌入環境保護中,卻帶來了村民生計和資源管理問題。為響應政府的滇池保護政策,楊林港村于2020年之前就已經完成超過92畝的退還耕地任務,村民不能再依靠打漁和耕作維持生計。該村莊缺乏就業機會,大量青壯年只能外出務工謀求生計。村莊的“空心化”又導致居民凝聚力不足、產業轉型困難等。由于村民土地被長期租用或征收,因而此前對土地和滇池沿線資源的村民自我管理機制不復存在,“公地悲劇”的資源共享困境也隨之產生。尤其在疫情防控期間,大量市民涌入楊林港村,在滇池沿線露營、野炊、燒烤等,由于缺乏相應的管理和監督,因而隨地大小便、垃圾亂扔成堆、使用明火燒烤及違法垂釣捕撈等破壞滇池周邊環境的現象陸續發生。環保政策的實施損害了村民的原有生計,資源管理問題又加劇了環境污染問題。
2. 環境保護與經濟發展的再嵌入:可持續生計和社區關系
環境污染與村民生計的現實矛盾需要我們思考如何在保護滇池的同時兼顧村民的生計需求。村莊和村民對可持續生計的信心是首要的,例如在村黨支部主題黨日學習活動和村民大會上分享國內其他類似村莊的經驗,組織村干部和村民骨干外出參訪學習,增強依托現有資源尋找出路的信心。
此外,本地村民和外來市民并不必然處于利益沖突的關系中,而是有可能通過系統發掘、展示村莊民族文化,建立互惠關系。社會工作者通過協助村民開展“舂餌塊”非遺活動,發掘白族“豬八碗”傳統美食,舉辦“白族火把節”及美食品鑒等活動,吸引昆明市民的參與,一方面保育村莊文化,另一方面為村民帶來了摸得到、見得著的實際收入,使村民看到了以“活化共治”模式推動村莊綠色發展的空間和可能性。
3. 再嵌入人與自然的社會關系:村莊可持續發展與集體增權
圍繞滇池保護、村莊服務與發展治理的各類議題,連心協助楊林港村從四個方面推動村莊的可持續發展。一是成立村集體控股的旅游發展有限公司,以公司實體盤活村莊資源,形成“村股份經濟合作社+村集體控股公司+村民”的農村集體經濟發展新模式,把握鄉村振興的有利契機,推動全村集體經濟發展。二是推動成立“滇池生態保育服務隊”“生態觀光導賞隊”“舂粑粑民俗文化服務隊”“同年會志愿服務隊”“青年志愿服務隊”等社區自組織,促進村民參與村莊公共事務,重現村莊活力。三是培養在地人才,通過挖掘鄉村老黨員、鄉賢的事跡,整理鄉村歷史,為孩子講好村莊故事,做好模范示范,并通過設置崗位等吸引返鄉青年回村擔任楊林港集體公司的“鄉村CEO”,從而圍繞楊林港資源情況打造特色項目,發展特色產業。四是開展游客深度體驗活動,將村莊打造為生態旅游目的地。為突破過往鄉村建設以政府為主導的自上而下的資源導入模式造成的村民依賴心理,解決不可持續等問題,連心以資產為本的視角協助村莊整合各類資源和資產,讓村民充分看到了自身優勢,進而引發自主發展村莊的集體實踐。如盤活楊林港“知青房”閑置空間,為游客提供住宿和休閑場地,引入外部專業團隊,研發以自然教育為主題的研學路線與課程,培訓村莊老人和婦女成為研學講師等。
四、 結論與討論
(一) 結論:新波蘭尼視角下社會工作的社會性和再嵌入策略
前述三個社會創新案例顯示,在市場脫嵌且國家主導的社會保護不足的情況下,社會工作機構通過整合社會創新的再嵌入策略,再造了社會團結,在一定范圍內有力地承擔了新社會保護的角色——這正是新波蘭尼主義的第三運動理論所定義的社會性。在新時代,社會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勞動、土地、自然、貨幣、知識等仍被虛擬商品化。在這種情況下,健全社會保障體系、加強環境保護、落實共同富裕和第三次分配是應對市場脫嵌的方式,國家成為社會保護運動的行動主體。①雖然國家主導的社會保護提供了補缺式的責任履行,但在精準并人性化應對脫嵌所帶來的社會問題方面,依然存在很大的政策空間。這就需要社會力量開展再嵌入實踐,重建社會關系,進行個體和集體的增權。
通過分析三個案例的脫嵌—再嵌入過程,我們可以看到,再嵌入策略有效應對了市場化的弊端和國家保護的不足問題。第一,這些項目將弱勢群體和社會問題放在市場—國家—社會的三元框架中,使得項目精準地找到了自身定位,落實了需求為本的原則。綠色薔薇女工社會企業辨識出女性農村勞動力的商品化、雙重異化和性別歧視問題,辨識出城市大齡女工兼顧生計與照顧的需求;鴻雁通過綠色家政實踐發現家政工面對市場化、社會關系與環境問題的挑戰,辨識出在環保實踐中重塑勞動價值和社會關系的需求;連心活化共治項目發現,國家環保政策在應對市場脫嵌的同時帶來了村民生計問題,進而辨識出兼顧環境保護和可持續生計的需求。第二,這些項目致力于在經濟活動和政策實踐中再嵌入社會關系,這涉及在社區及社會的層面上整合社會資源、促進多主體參與。綠色薔薇女工社會企業通過售賣承載機構價值的手工產品,凝聚了社區外的支持力量,實現了女工兼顧生計和照顧的可能;鴻雁綠色家政通過與公司、社團、媒體、學者的互動,傳播了綠色家政的理念,重塑了家政工的勞動價值;連心活化共治項目通過挖掘村莊白族文化,激活了村莊內在的力量,聯動了游客,展現了村莊可持續發展的可能。第三,這些項目通過扎實的社區工作基礎和創新方法,不僅改變了社會關系,承擔了社會保護的角色,更使得面對問題的弱勢群體成長為解決問題的行動主體。流動女工在綠色薔薇獲得了設計、制作產品的平臺,也展現出驚人的才能,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公眾對女工的刻板印象;家政工在環保實踐中重塑了勞動價值和社會關系,綠色家政的理念也一步步落地;楊林港村民在活化共治的思路下建立了信心,引發了一系列可持續生計的集體實踐。
(二) 討論:整合社會創新策略的社會工作
可見,社會工作可以也應該整合社會創新的再嵌入策略,成為社會創新的主體,實踐社會性。在分析三個案例的脫嵌—再嵌入過程的基礎上,我們借鑒趙環對社會創新三個維度的分析②,進一步闡述整合社會創新策略的社會工作的內涵(見表2)。
社會工作和社會創新方法在實踐中呈現出進一步整合的趨勢。許多社區服務中心已經采納了社會創新的思維,在空間和活動設計上不再簡單地仿照政府和商業場所,而是將社區公共空間作為社區動員策略。以“地瓜”社區為例,它成功地實現了從空間設計到社區支持乃至城鄉融合發展的跨越,推動了地方社會治理創新。①社會工作在形塑價值觀、開展社區活動等方面的軟性技術經驗,可以與社會設計在公共空間改造、視覺傳達等硬性技術方面的長處進行交叉融合,為兩者實現共同的價值使命提供可能性。②合作社、社會企業等新的經濟形式在貧困治理中發揮了重要作用。③在歐美地區,社區工作也嘗試將集體影響(collective impact)和設計思維(design thinking) 框架整合起來,以便社會工作者設計包容不同利益相關者觀點的創新性解決方案。④未來,多樣的社會創新方法將會更多地被社會工作者采納,用于回應脫嵌帶來的社會需求,改變社會關系,實現個人和集體增權,促進社會變革。
(三) 展望:整合社會創新策略的社會工作的未來
基于“整合社會創新策略的社會工作”內涵,本文嘗試展望其參與社會議題的前景。從總體思路來看,整合社會創新策略的社會工作應當應對市場化和國家保護的不足問題,關注現在和未來依然緊迫的議題,以再嵌入策略建立并優化社會保護機制。從干預方向來看,這些干預包含了由改良到變革在內的多種實踐。通過新波蘭尼的脫嵌—再嵌入動力分析框架,社會工作者可以辨識更多的社會議題,如弱勢群體照護、民族文化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網絡空間建設等(見表3)。
新波蘭尼視角拓寬了社會保護運動、社會工作和社會創新的宏觀視野,同時也為應對市場化帶來的不平等和國家主導的社會保護運動的不足提供了豐富的反思行動策略。基于新波蘭尼第三運動理論,整合社會創新策略的社會工作能夠有力地踐行社會性,并在優化國家主導的社會保護及參與社會發展議題上,提供更多的想象力和更大的實踐空間。